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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倾国东宫(上) 第六章

那一日,正是改变的开始。

仅管在外人看来,侍读黄梨江仍然尽心竭力地督促太子的课业;仅管太子也依然故我,总是凭着一已的喜好任性妄为,然而两人最初那份相信亲近,却不再了。说不清,那微妙的变化是谁先起了心的。

在带缘看来,侍读公子依然尽心负责,而他的太子爷也依然待人温和,两人的互动看似如常,但言语之间,却似乎隐隐带了点机锋。

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长年侍奉东宫,多少明白宫里头这些大人物的心思比海水难测。但公子与殿下之间究竟在冷些什麽,他还真有些看不明白。他不明白,侍读公子是个文人,何必勤劳习武?说是强向健体,可强身健体也不必练习射箭练得这麽勤吧!

他也不明白,太子爷原本很经常逗弄公子的,但如今,这两人之间过去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制与疏离。

本想问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但龙英大人是个直肠子的人,搞不好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而朱钰大人平时口风就紧,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话来……易言之,他根本没有人可以请教其中玄机啊。

“好,又中了!”东宫午校场的射师鼓掌赞道。

带缘回过神来,不意外看见身姿挺拔如柳的美公子也能一箭射中鹄的。

这两年多来,公子的箭艺进步许多,倘若太子殿下也能多花些心思学习,岂不更好?偏偏,他的太子爷就只知道躲在阴凉的树荫下,一边嚷着天热,一边要他端凉水来消暑。对比之下,侍读公子真是太知道要振作了。

带缘才想着,一身劲装的黄梨江收起背上箭筒,大步走到一脸慵懒的太子殿下前头,将长弓硬塞给他。

“该您了,殿下。”语气生疏有礼,正符合一个侍读应有的口气。

真夜桃眼微眯,懒洋洋笑道:“射艺进步不小,侍读,我很为骄傲。”

黄梨江表情没有一点点的动摇,只道:“卑职射艺好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三天後在宫里的比试场上,殿下能有好的表现。”

“我还没有答应在赴约。”

“文武百官都知道有这麽一场比武,届时所有的皇子都会参加,箭在弦上,由不得殿下不答应。”

说得真直接啊。真夜微微一笑。“偏偏我就是个任性的太子爷,我不参加,谁能奈我何?”

那场比试,是四皇弟在两个月前宫廷内宴上无意间口头邀请的,没想到竟然成为一场众所瞩目的竞射。

天朝武功素来不弱,他身为太子,倘若射艺太差,届时在众人面前势必颜面扫地。母後特别请来宫里射艺一流的射师指导他,但,同样在学习,他的侍读却比他进步神速。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有心无心,成效自然见分明。

倘若对某些不曾见过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称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才是东宫太子,想必也没有人会怀疑吧。

尤其这两年来,小梨子的身形抽长许多,虽然体型仍偏纤细,但不再是个孩童了;更别提他眉眼俊秀,虽然才不地十五束发之龄,却已迷倒他东宫里一票老少宫女。像小梨子这种相貌、体格偏向弱质,却又不至於风一吹就倒的书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对男子的审美偏好。

他进退合宜,外世圆融,初相识时,他那一向棱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隐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进宫,但小梨子却经常被母後宣召。

他听说,黄梨江之名已经在宫里传扬开来,人人皆知他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边有个秀逸如仙的美丽侍读。

重点是,自两年前那次御沟落水的“意外”後,不时出入宫廷的黄梨江竟不曾现出过岔子,就边九皇弟也没机会再刁难他,他很妥善地保护好自己,不再受伤了。照理说,他应该要为此开怀,可心里为何仍有那麽一点抑郁?

是因为小梨子很少再对他笑的缘故?

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处事仍然进退有据,但真夜明白,他们之间确实多了一分隔阂。他不能怪他,毕竟,是他亲手扼杀两人之间那份到为难得的信任。

只是,难免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啊,毕竟是这麽个他想深交的人儿……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麽他会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关不住的大鹏鸟,那麽有朝一日终究得放他飞去吧。

预感着当他羽翼满时,就会飞离他的身边,图南而去……

“恐怕皇后娘娘第一个就不会允许。”黄梨江冷静提醒。“卑职听说宫里还有人下了赌注,娘娘禁不起颜面扫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时这麽了解宫廷?”话才月兑口,他接着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两头入宫,不了解宫里头的状况才是奇怪。”

黄梨江没有再应话,只是将手里长弓再次递向真夜。

“殿下,请。”

真夜笑笑地接过长弓,从黄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来,在射师的指导下,颇有架势地摆好姿势,搭箭拉弓。

“好吧,我就来个百步穿扬。”很有自信的样子。

黄梨江双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着。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扬--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扬树,箭矢穿过繁密扬叶,碰到树干後,就无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围观的人忍不住纷纷咋舌,为太子低劣的射艺摇头叹息。

真夜回过头来,对上黄梨江的眼,却只看到一派寻常与冷静。

“射偏了。殿下,请重新练过吧。”

好个黄梨江!真练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决定再试试。他两手一摊,咧嘴道:“人各有所长,在射艺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问殿下有何擅长?”黄梨江不抱期待地问。

真夜颇有自信地回答:“我颇识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机会,我唱给侍读鉴赏鉴赏。”

“殿下何不现在唱来听听呢?”忍不住挑衅道。

真夜缓缓环视了周遭,摇头笑道:“现在?在这里?不妥。”

“怎麽不妥?”唱首曲儿还要挑时辰?黄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觉得……不舀。”真夜迟疑地道。

黄梨江冷静地想:这个人还能有什麽事情惊吓到他?

“卑职是殿下侍读,殿下有专长是一件好事,还请殿下赐曲。”

“真要听?”真夜状似为难地问。

“卑职洗耳恭听。”他从没听过真夜唱歌,认为真夜只是想找藉口逃避箭术练羽,正想顺势借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专心羽射。

不料真夜却道:“好吧,那我就唱了。”

他回身靠向树旁,引吭高歌--

“久闻姑娘生的俏,忙里偷闲特来瞧。灯儿下,看见姑娘花容貌,唉呀呀,赛昭君,缺少琵琶怀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来,相陪情人俏一俏--”

“停,快别唱了!”尚未听罢,黄梨江脸色铁青,揪着真夜快步离开人群。

真实,真夜清朗隽爽的好歌声教黄梨江为之一愣,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不料才细听没两句,他的脸色便迅速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被硬拖着离开人群的真夜一脸无辜地问:“欸,不是想听我唱?”怎麽急匆匆拖着他走?

黄梨江绿着脸,直走到众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俩的一处回廊下,才放开真夜胳膊,抑不恼怒地道:”我哪里知道会唱那种不正经的小曲……是去什麽地方学来的?”

莫不是又趁他入宫,没守在他身边之际,偷偷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吧。那样调情露骨的曲儿,只有民间治游之地……

他一贯冷静自持地小梨子很久没这样发火了呢。看着少年脸上的神色,真夜微微笑应:“说呢?”

“要我说?”黄梨江紧抿了下嘴角,“那种艳歌可不适合在人多的场合里唱。”

明白真夜不过是有意恼他,试他——他黄梨江伴他三年,怎会不明白他的想法——想及此,原先涌上心头的恼怒稍稍平息下,他脸色一整,调匀气息後,才缓缓说道:

“殿下贵为天朝太子,倘若君子好逑可以吟诵《关雎》,倘欲抒发情思,大

可浅唱《蒹葭》,民间艳歌质朴轻佻,倘若被有心人听见,造谣生事,岂不又惹

来不必要的麻烦?”

眼前少年冷静分析的态度令真夜有些讶异,有些欣喜,还有些莫名的伤感,

难得正经的他,徐声道:“侍读,这两年成长不少,能把事理分析得头头是道。”

然而他下一句却是:“只是我以为,诗经太过文雅,不如民间艳歌来得热情直

接。天朝立国百年来,民风一向文质彬彬,却不知民间里弄里,藏着这许多热情

奔放的艳歌;身为储君,自是应当了解百姓们真正的想法,所以学了些艳歌,有

些曲儿确实颇有趣味,假使不能在公开场合里歌唱的话,不知侍读可愿意在私下

无人时,做我的知音?”

意思是要他听他唱那些让人脸红的艳情小曲?好像在对他求欢?

“殿下美意,卑职心领了,可惜卑职不通音律,无法做殿下的知音人。”黄

梨江理智地拒绝。

真夜貌似十分失望的轻叹:“侍读是我天朝神童子,六艺兼备,奈何独独不

通音律,莫不是随口推月兑吧?”

若是以前的黄梨江,定会直言反驳,然而今非昔比,他假假地笑道:“殿下

忘了曾经提醒过卑职的话麽?”真夜曾亲口教他要懂得保护自己,放掉无谓的天

真,“当殿下的知音人,只会给卑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既然看不出当中有任何

好处,又何必庸人自扰,去效法那高山流水的钟子期?”并非真不懂音律,只是

不想当他太子的。太麻烦。

真夜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情提出一问,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答复。

怔愣片刻,他莞尔。“那真可惜。所以宁愿做那木瑛华的知音人,而不愿

意做我的?”

打从两年前木瑛华出手救了黄梨江之後,两人便有了来往;近来木瑛华仕途

顺遂,偶尔来东宫拜访,都是想说服他这侍读赴考科举,与他共同在朝中效力。

没料到真夜会突然提起木瑛华,念及恩人,黄梨江不觉微微一笑。“木大人

确实是个知情识趣之人。”

“可不是?”真夜口气不觉有点微酸地说:“倘若有朝一日,与他同在朝

廷为官,必定会是患难相依的盟友吧。”

黄梨江没有察觉真夜话中的酸意,只笑道:“如果真有那样的机会,我很期

待。”

“想参加科考?”

“我会参加科考。”在未来,某个时候,他不可能永远待在东宫。

真夜微微挑眉。“倘若,我不放走呢?”一辈子不放他离开,将他留在自

己身边。

“能永远坐在太子的位置上麽?”黄梨江质疑反问。倘若不能,那麽他有

什麽能力一辈子困住他?

真夜面露讶色。“不然呢?”难道小梨子也认为他会被废黜?

暂时抛开两个人的尊卑,黄梨江有点恼自己,仍然忍不住对他关怀。他沉声

道:“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当太子。有朝一日,会继位为君,到时需要的不

是侍读,而是能为分忧的股肱大臣。明光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依天朝礼

制,二十弱冠後,娶妃在即,而梨江也已经一十有五,很快就要成年,家父母

对我期待甚深,我势必要走上仕途,在朝廷上为国效力,而殿下也有责任必须担

昂,届时是君,我是臣,哪能一辈子扮演者太子与侍读的身份呢。”

“……说得好。”真夜难掩情真地看着他的美侍读。“可我若无法

成为国君呢?”届时,他们又是怎样的身份与关系?

“倘若殿下不能顺利继位,届时,我还是臣,一样为国效力,但殿下将置身

何处,我不敢断言。”真夜是太子,倘若他最终没有继位,下场必定凄惨。一个

无法成为新君的太子,要全身而退,太难。

这结果,真夜是聪明人,他当然清楚。

“看来比我幸运多了,小梨子,有朝一飞万里,而我若仍是地上烂泥,

只盼能顾念这几年我待不薄的情分,笑脸迎我——”

“有时间在这里讨论人情,还不如回校场去好好锻炼射艺。”黄梨江毫不客

气地打断真夜自怜的话,才不同情他的处境。倘若、倘若他真的做了笨选择,那

麽他也绝不同情这个笨蛋。

真夜未来是好是坏,他必须自己决定,自己承受。

说真的,真夜不坏,黄梨江也是明白的,自己只是看清了现实中的处境,但

又不想就此失去理想罢了。

见真夜举步不前,黄梨江拧起眉。“殿下不走麽?那麽请恕卑职暂不奉陪。”说罢,果真转身离去,一点都没迟疑。

转过身的他,没看见真夜脸上有抹无奈地的苦笑,更没听见真夜的叹息……

“该明白的吧,我怎麽能赢……”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烂泥形象

,怎能因一场竞射就毁了全盘的布局?

论才,他确实不比其他兄弟。

论德,他也不惯於修身养性。

论武,他表现平平,无法胜出。

他唯一的优势,不过在於他能处低下,不争胜,不竞功罢了。

他这天朝太子,确确实实没什麽机会当上一国之君啊。

本来,君王册封他为东宫,也只是看上了他无才的特质。

身为长子的他,与他竟逐君位的,不只是兄弟们而已,还有那不可动摇的权

威啊。

正因为如此,当他第一眼见到那玉质少年时,就知道,无论他怎麽使坏、耍

赖,也留不住他。

实在不该付出太多关心的……然而,怕是太晚了……

黄梨江有一双清澈玉眸,他在那双眸中看见了想要偷偷藏起的美好。

此生,真的希望有此一人做知音。

皇子们的竞射在夏日如期举行。原本是一场皇室家宴性质的席间游戏,却在

有心人的运作下,成为一场攸关荣誉的赛局。

盛夏的宫廷教练场中,连身体病弱的玹玉皇子都勉强抱病出席。

众皇子分别伴随自己的母妃,在校场周围设帐而坐。

明光太子与皇后同帐,一身锦衣劲装的他,一边无奈地跟在旁的侍读挤眉弄

眼,一边听着母後的交代。

“太子在这场竞射里一定要拔得头筹。是储君,在武艺上,千万不能输给

其他皇子……”

论武艺,皇子中武功最高的是九皇子骁腾,他母系本是武将世家,天生即有

武学奇才,勇力过人。但论射艺,二皇子与八皇子都有射神的称号,这一场秋日

竞射,拔得头筹的,应非这三人莫属。

虽然提议的人是四皇子,但真夜不认为他四皇弟是为了在竞射中赢得胜利,

才运作了这一场赛局,恐怕,最终的目的还是想看他这个大皇子在众人面前出丑

,证明他果然是团无用的烂泥吧。

见真夜漫不经心,王皇后忍不住拧眉提醒:“太子,绝对不能输,听见没

有?”

皇后慎重的态度,教侍立一旁的黄梨江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确实,太子如果输了,场面会很难看。

但结果如何,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他又不能代替真夜上场比试。

只见一身劲装的真夜闻言,回首笑笑地安慰道:“母後不必忧心,儿臣知道

轻重,会全力以赴的。”

这话,也许安抚得了皇后,却安抚不了黄梨江。他太清楚真夜就算尽了全力

,也不可能得胜。因为昨日在东宫练射时,真夜都还射不中鹄的呢。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和弟弟们打声招呼。”真夜说罢,不顾皇后对他蹙眉

,迳自离帐而去。

“侍读,”见太子离开,皇后唤道:“太子射艺真有进步麽?”

黄梨江正不知该怎麽回答,不料真夜又走进帐里,招手道:“哎,小梨子,

还不快跟上来,把我惯用的那把弓带着,当随从的人要自动些啊。”否则他特别

把带缘那小子撇下,独独带他这颗小梨子入宫来,若没用着,可不是白白浪费了?

“娘娘,请恕卑职先行告退。”得到拯救的黄梨江连忙抱着长弓,故作冷静

地走到帐外,跟在真夜的身後,拜访其他皇子去了。

有点意外真夜果真是去和兄弟们打招呼的。

论身份,太子的地位比众妃子们都要尊贵,并没有拜见妃嫔的必要,但真夜

仍然站在宫帐外朗声问候手足们的母亲。

皇子们自然不可能让太子一个人站在外头晒太阳,不论真心或假意,兄弟们

不分长幼,倒是热络了好一阵子。

直到帝架与太后的後辇在群臣陪同下驾临御苑,众人这才纷纷列队,与後妃

、公主们一同向这国家的天子拜行家礼。

在天子之家,君王是真龙化身,皇子、公主们则是龙子、龙女,个个不比寻

常。那位拥有一双碧眸的天碧公主,在群公主中更是艳冠群芳。

被评为“陌上尘”的真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的手足相提并论。

原以为,站在这麽多拥有同血脉的家人之中,真夜会黯然失色,然而黄梨江

却意外发现,真夜不仅没有失色,甚至在众人中,还隐隐有一种独树一帜的特质。

是因为他太过专注看他的缘故麽?否则怎会觉得,站在七皇子与十皇子之间

的他,笑得那样与众不同,就像是一个真心爱护手足的长兄那般,眼底充满真诚

的喜悦与关怀?与其他虚情假意,演着齐家戏码的皇子公主们,截然不同。

他是真的关心他的皇弟妹们。

身外太子,这麽做不会太惹自己伤心麽?毕竟,天朝并非嫡长子继承制,当

今圣上就不是长子出身,真夜的地位,随时都可能被他的兄弟们所替代呀,如此

岸出真情,有朝一日若换来绝情的对待,将情何以堪?

仿佛察觉到黄梨江讶异的眼色,真夜微转过脸来,嘴角挂着浅笑道:“难得

能和弟妹们一起拜见父皇,古有圣贤明言,要治国,必先齐家,真夜在此与弟妹

们同祝父皇与皇祖母永寿无疆,今日竞射,兄弟们互相切磋,不论输赢,免伤和

气,父皇不如命儿臣开的,教大家轮番演射,为皇祖母祈福祝寿,如何?”

状似不经意的提议,竟出人意料的反转了原先非得争个输我赢的射赛。

白发如银的皇太后乐见皇子们友爱不争,顺水推舟道:“太子真有心,君王

就陪我这老人家在一旁看看皇子们的射艺有无长进吧。”

孝德帝生性至孝,当然爽快应允。“准太子所言,众皇儿都去准备吧。”眼

角瞥见不远处脸色苍白的玹玉,又道:“玹玉一起入座帐来,陪皇祖母聊天。”摆明了特许体弱的七皇子不必参加竞射。

隐秀唇角微微抖颤地道:“不,父皇,儿臣可以与射。”

不必君王开口,皇太后已招手。“好孙儿快过来,身体不好,别逞强。”

隐秀无奈地顺从了君王与太后的旨意,第一个在竞射中缺席。

而这厢,领命而去,准备开射鹄的真夜,身後则跟着个为他捏着一把冷汗的

俊秀随从。

看着真夜迈步向前的姿态,黄梨江忍不住忧心忡忡的想:他可知道他在做些

什麽?

也许假藉君上的旨意扭转这场竞射的性质,是满聪明的做法,可他有办法在

众人面前一箭中的的麽?

的,也就是鹄的,在天朝“士射礼”中,开射者必须一箭中的,才算是完成

开射,通常是由年高德勳的长者来进行这项仪式。

如今真夜自愿开的,固然颇有勇气,但万一射不中,该怎麽办?

仿佛明白黄梨江内心的忧虑,真夜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望着他。

“侍读。”他唤道。

沉浸在忧虑中的黄梨江差点没被他给吓死。“什麽事?”

“拿过来,我的弓。”他指了指黄梨江背在左肩上的长弓。

这把弓是北地藤弓,由技艺一流的工匠制成,若交由善射者来使,威力无穷

;但真夜不善射,他只擅长、擅长唱一些低俗的艳情小曲……

众目睽睽之下,黄梨江发觉自己为他担心得,都快要不能喘息了。

担任开的射手,整场赛事中,真夜只需射出一箭。

但这一箭,必须一箭中的,不然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射手也会颜面扫地的。

“瞧,满脸是汗,今儿个太阳是火烈了点,去阴凉处歇着吧。”真夜笑着

要拿弓,不料他的随从却五指硬扣着弓身,紧紧不放。

好气!好生气自己居然这麽担心!他颜面扫地,与他何干?!反正他黄梨江

终究会离开他这团烂泥,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真夜神色自若的扳开他侍读手指,拿走他死命不放的弓,对他微微一笑,并

催促:“去啊,去一旁等着,仔细看本太子雄姿英发。”

什麽雄姿?!不要射偏就好了,还英发嘞。黄梨江警醒过来,挥袖抹去额上

冷汗,勉强找回一贯的自制与冷静。

“卑职祝太子殿下开射顺利。”

真夜微笑。“这是当然的,去一旁候着吧。”

一时无言,黄梨江僵硬的退到一旁,与其他皇子的侍从们站在一起,忍不住

担忧的看着真夜取走卫士箭筒中的一支箭,回身恭敬的向帝後的座帐方向致意後

,便走向已经架好的鹄的前方,站在约百步远的距离处,待射。

身旁众侍从们窃窃私语着,没有一个人看好太子的射艺。

众所皆知,太子无才。可不知为何,黄梨江却盼望能有神迹出现。尽避他过去并不迷信鬼神……

可是此时,如果能有一阵偶然的风,把那支该死的箭带向鹄的正中。或者是真夜突然掌握了射箭诀窍,实现他百步穿杨的夸口。也或者是神灵庇佑,让真夜不至於在众人面前出丑。身边的人如何议论,他已经听不进去。他眼中只有一个挺拔的身影。一个孤立、绝望的身影。而他祈求着神迹、神迹、神迹、神迹、神迹、神迹……

再然後,真夜稳住步伐,姿态俐落地挽起弓,单眸微眯,将视线专注在远方鹄的上,随着手臂肌肉一缩一放,箭矢破风射出——神迹!

他居然意见中的!

一定是神迹……

接下来发生了什麽事,黄梨江已经无暇留意了。

“晕了,有人热晕了!”

耳边听见慌忙的呼嚷声,他圆睁着眸,神魂仿佛不属於自己,只能死命盯着那不知何时已成为他眼中唯一的身影。後来,这夏日的竞射,有一名在场的史官将此事记上一笔——隆佑十六年,夏,帝驾幸御苑观诸皇子竞射,明光太子意见中的,群臣赞叹。帝命翰林黄乃即席作《射者中赋》。帝素好文学,时,太子侍读黄梨江,翰林黄乃之子,随侍在侧,帝本欲召见,命翰林父子同题作赋,然因灼热,有多名侍从晕厥,黄梨江亦在其中,少时,太子赴太医院探视其侍读,审其容态,竟疑为断袖,无奈世人不察,此或独为史家所目。

——内史福东风《隆佑朝诸王史》残稿

入夜後,史馆馆阁里,夜值的少年史官道:“福东风,没有的事,怎乱写?”

他们是当朝史官,虽然还知识小小的八品内史,但祖训教诲,秉笔直书,写史务求真实,这教诲他牢记心底,但他孪生兄弟福东风却似乎不怎麽放在心上。

闻言,正在书柜前整理其他校书郎送来的史料,福东风转过身来,是一张与同胞兄弟福西风一模一样的俊颜,眉眼略略挑起。“我乱写什麽?”扬了扬手中福东风平时作为私人嗜好撰写的《诸王史》,福西风道:“写太子断袖,无凭无据,不是乱写是什麽?”“两个回答。”福东风条理清楚地说:“其一,没有人能证明太子不是断袖,他年纪已十九,却还没有册妃,短袖的可能性会逐日传开来;其二,我就算是乱写,也是有根据的乱写。”

尽避福西风从小就跟他这个同胞兄弟理念不合,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哦?愿闻其详。”福东风俊眉略略扬起。“太子去太医院探视黄梨江时,我瞧见了。”那时他刚好假借尿遁的名义,在御花园里闲晃呢。

“瞧见了什麽?”福西风浩气地追问。“我瞧见——”

“们俩不做正事,在议论些什麽!”声若洪钟的福太史出现在玄关外,走进馆阁时,顺道关上了门。“爹。”兄弟俩不约而同心虚一唤。“不是说过在宫里要喊我太史麽?”福太史摇摇头,压低声量道:“这麽爱谈论是非,小心祸从口出。”兄弟俩立即噤声,就连福太史取走福西风手里的劄记,直接送入一旁的火盆中,也不敢吭一声。“这东西不可能出现在宫廷里,不论真假,写下皇家秘辛,大祸就会临头,如果还想留在宫里好好当一名史官,什麽事不能做,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必须要做,以及该怎麽做,脑袋得想清楚。”“是。”兄弟俩不敢有半句不是的言论,毕竟,史有殷鉴,他们都清楚掌史的史官在写史上若稍有差池,往往会招来灭门大祸。教训完儿子,又以太史的身份督促两名年轻的史官整理完当日繁杂的史料,稍闲时,福太史才道:“论起口风紧这一点,们还输那丫头一截。”提起“那丫头”,福东风不禁蹙眉,问:“福……那丫头还是坚持要入宫麽?”为了升任左右史,负责记录帝王起居,他和西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难得见到父亲一面,赶紧问个清楚。打从六年前捡了男扮女装,入宫充任女史的福南风一面,福家隐不出世的么女——福气,就立定志向,打算入宫当女史。

原本,生在史官世家的福家女性,入後宫当女史几乎是逃不过的宿命,但福气生得晚,在她出生前,家族里因为没有适合的女性成员,只好选定福家四字福南风男扮女装入後宫接掌女史。孰料前几年,小妹福气对南风一见惊人,誓言要效法兄长,走上女史职位的不归路,这一、两年就准备要入宫,先从小爆女的角色见习起了。福家人无论怎麽劝,小妹都不肯听从,执意走自己的路,她可知,一旦入了宫,要再离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福气是个严重缺乏方向感的人哪,若真入了九重宫阙,只怕连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吧。与其将人生中大号的青春都葬送在後宫里,福东风宁愿自己的妹妹平安长大,嫁个平凡男人,过着平凡日子,只要幸福就好了。福西风难得想法与兄长一致。尽避背负着家学的重担,但福太史又何尝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将青春年华埋没在黑暗的宫廷里。思及此,馆内三名福家男子都忍不住沉没起来。好半晌,福太史道:“先别杞人忧天了,丫头自小埃气,上天会照应她的。倒是们俩若不努力些,要怎麽担起写帝王起居住的重责大任?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写史上头吧。”福东风瞥了眼火炉内已被烧尽的松纸,抿了抿嘴,心想,如果在宫里不能写诸王秘史,那麽,要在哪里写,才能让世人看见被隐藏起来的真相呢?就如同他稍早曾见到太子在太医院里,竟对他的侍读流露出某种近似男女间的情愫。若没有亲眼见到,一般人断然不会相信,那麽这段历史岂不是要埋没在宫阙当中?幸好,幸好他看见了。

睁开眼睛时,不意外看见真夜的脸。虽不知道身在何地,但因信任他……“……怎麽射得中?”难道先前练习时,都在练假的?真夜老早支开太医,自己照料他昏厥过去的美侍读,面对这众人心中的疑问,只笑笑回答:“心诚则灵。”灵?灵个头啦!这人好没良心,都什麽时候了,就不能明白告诉他实话,对他多交出一点信任麽?心里闷得别开脸,一条冰凉的冷巾盖上他脸面,耳边传来真夜讨好的声音:“好啦,小梨子,头还疼麽?精神回复些没有?”黄梨江一把扯下脸上的冷巾,坐起身道:“明知道我是装的,还问。”怕君王命令他与爹亲同题作赋,太子出风头,会招人嫉妒,趁着身边有人中了暑热晕厥,他也赶紧假装晕倒,好到太医院来避一避。真夜怎会不知他这侍读心里的想法,只是见他假装晕厥那一刹那,他确实担心了半晌,勉强耐着性子,真等到君王准许他离席,才赶紧追上,就怕小梨子的身份不小心被太医给识破……

凝眼瞧着他粉面桃腮、秀颈如玉,与这样的翩翩美少年朝夕相伴,真夜实在很难说服自己眼前人儿是一名男子。尤其当他怒目嗔对时,更隐然有种女儿家的娇态,每每令人想入非非,真不知该拿他怎麽办才好,只得温声道:“既然已经没有大碍,就随我到永宁宫见我母後吧。”射赛结束後,母後便要他在宫里多待些时候,说有事要与他商量,至於要商量什麽,真夜心里虽然有底,却不说破,要装傻到底。

丙然,两人到了永宁宫後,皇后提起选妃一事,真夜皆微笑应承,没反对,但没有接受,皇后所提的几个中意人选,都是朝中极有权势的大臣家的掌上明珠,将门之女。“父皇十八岁时就已经有了,如今年已十九,早该选妃了,看中意哪一位千金,这事就定下来,要是不只看重一位也无妨,太子可以迎娶一名正妃,三名侧妃,只要雨露均沾就好——”当年她便是以侧妃的身份怀了真夜的。仿佛想到什麽重要的事,皇后图软转向一旁的黄梨江,问道:“侍读,太子应该还是童身吧?”为了确保未来生下的继承人血统的纯正,天朝的太子向来都在大婚时才解除童身,当今君上亦是如此。突然被问起这问题,黄梨江一时愕然,不知该怎麽回答。尽避在东宫时,真夜从来都不曾对身边的宫女有任何轻佻的举止,但他经常微服出宫,有时连他也不清楚他的去处,若他曾在外头偷香过,他也不会知晓。这种事……不知为何,光想到真夜有可能已经失身,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可,男人倘若失身,外表上也看不出端倪不是?“呵。”真夜突然笑了出声。“母後真爱开玩笑,有侍读镇日伴随在侧,儿臣哪有机会失身呢。”说得好像他是太子爷的贞操锁似的。黄梨江心里闷哼了声。

“除非侍读是绝代佳人,可偏他又不是。”淘气地加上一句。真夜笑意盈盈,看他的美侍读用那双美目瞠他。“太子别老是这麽不正经,若真想亲近,多的是掩人耳目的方法,只要小心行事,母後倒是可以让人为安排。”闻言,黄梨江差点没岔了气。“多谢母後。”真夜欣喜的双眉都快打结了。“不过由母後为儿臣安排这种事,实是不妥,还是再忍忍吧。”“既然如此,那麽母後择期邀请些大臣的千金们到宫里一叙,太子也可趁机挑选适合的人选,如何?”

盛夏过後,便是秋节,秋高气爽,正事宫里秋宴之时,届时或可举办一场赏秋宴,让足以成为太子妃的名门之女入宫来,由太子仔细挑选。“但凭母後安排。”真夜恭顺的说。他当然明白,时候到了,要不顺母後的心意册妃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也不想费心争论。“只是,儿臣担心这些名门之女或许看不上我这个人。”皇后不以为然地笑道:“可是当朝太子,谁敢看不上。”换句话说,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全天下每个女人都会无条件喜爱他?

真夜突然转看向沉默着的黄梨江,笑问:“侍读以为呢?加入侍读家中有姊妹,会看得上我这个『陌上尘』麽?”突然被这麽一问,黄梨江一脸愕然。“我……卑职……”听到“陌上尘”三个字,皇后不高兴地蹙起了眉。她极不喜欢民间那些好议之士把太子评价得一文不名。“太子不必理会民间的评价。”“母後,儿臣是太子啊,要治国,不是得先了解百姓心声麽?就算是负面的心声,也得全盘接收啊。”注意力放回黄梨江身上,真夜追问:“如何?侍读还没回答本太子的问题呢。”“是啊,侍读倒是说来,让本宫也听听。”黄梨江皱了皱眉。“卑职是独子,家中没有姊妹可以询问这样的问题。”“所以我是说『假如』啊。试着回答看看,又何妨呢。”真夜道。

黄梨江撑起眉,回视真夜执着的俊眸,忍不住舒了口气,答道:“卑职没有姊妹,但未入宫前,倒是听过民间有句俗谚是这麽说的——不羡鸳鸯,不做神仙,但求一个好儿郎,爱我一人,白首不相离。”甫出口,他就後悔了,对一个只能分到一部分帝王之爱的皇后,与一个未来只能分一点点爱给飞妾们的东宫太子讲这种话……似乎有点蠢。不待皇后反驳,这也哂道:“有趣有趣!但求一个好儿郎,白首不相离。民间百姓的想法果真直接。谁不盼求如此真心呢,可惜身在帝王家,从古到今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位先王只有一个後妻的,毕竟,帝王的爱,不是只给特定一人的私爱,而是要给全天下百姓的大爱,不是麽?帝王这高位,终究高处不胜寒——”“太子!”皇后打断真夜的话,并当机立断地告诉黄梨江:“侍读,往後莫再提起这事。要知道,太子的地位不比寻常。帝王也好,储君也罢,都不能有强烈的私爱——往後侍读也会是人臣,应该要了解,作为一名大臣最不乐见的事,就是帝王专宠一人。专宠一人的帝王,在臣子眼中,无一不是昏庸的国君。本宫希望好生辅佐太子,可别让他走向昏庸的道路。”

自知失言的黄梨江听着皇后的话,尽避内心理智的那一面明白皇后所言有其道理,但当他一想到,有朝一日,真夜若成为一个不再拥有专宠权利的帝王时,他的心不禁隐隐纠结起来。不该多言的。若非多言,又怎会陷自己於如此尴尬的局面?帝王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他一个小小侍读能干涉的啊。耳畔恍恍惚惚听着皇后交代真夜的话,真夜无不恭敬答应。明明没有真的中暑,然後他却觉得这永宁宫里好生闷热,闷得他都快待不住,想走出去吹风了。

一直到他们回返东宫,坐在马车里头,感觉到肩头上突如其来的重量,黄梨江才警觉过来,想推开他。但真夜讲脸埋在他颈畔,长声叹道:“别忙,让我靠着会儿,我有点累。”累?累,我也累呀。黄梨江不悦地向着,但终究没出手推开真夜,就任他恣意埋首在他头畔,徐徐眠去。

一路上,这即将长成的少年,没有一刻不自问着:律己甚严的自己,为何竟对他如此纵容?

甚至已想不起,三年前在太学初见他时,那憎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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