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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郎(下) 第十四章 譬如朝露

每天早晨醒过来时,都会觉得……还能再睁开眼真是太好了。

其实很怕,一阖眼睡去,就会再也醒不过来。

身边传来浅浅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发痒。吕祝晶侧过身子,看着执意与她同床的小丫头,心里五味杂陈。

小时候,丫头很崇拜她,认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头不知道那只是伪装,只有私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吕祝晶才会承认她其实胆小无比。

她怕死。

又贪恋此生的欢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怕转瞬间,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会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还小,却老想装老成;以为这样子做,就能骗过自己她活得比别人更充实、更值得,因此总是急急声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讽刺的是,当她真的成年了,她却希望日子不要过得那么快,慢一些,永远别到二十五……她怕死。

怕死后有好多人要为她伤心,她却再也不能安慰他们。

她没有特别信仰神或佛,不知道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听僧人讲说人死后有轮回,她还是眷恋此生。

“小春,妳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再需要我呢?”她今年二十,剩不到五年可活,小春不能一辈子跟在她身边,否则怕会耽误了她自己的青春。

身边朋友们对女子婚嫁的想法,多少提醒了她。

丫头十七岁了。

短命的吕祝晶不能嫁人,但小春可以。

她希望丫头能找到一个好归宿,一辈子都有人保护,不受人欺侮。

看着小春香甜的睡颜,祝晶迟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小春提这件事?

她觉得……常来家里吃饭的破晓……很适合。

醒来的时候,因为天色仍然昏暗,看不大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一身酒气,醺得他头痛地睁开眼睛,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睡在御花园中,身上有御赐披风,为他遮挡深夜的寒意。

井上恭彦缓缓清醒,想起昨夜的事。

深夜,翰林院金铃急促响起,负责夜值的他,急急整理朝服,前往宫院北门,等候通事舍人领他前往帝王御前。金铃急响,代表边防军情急迫,必须赶紧草拟诏书,传派新的军事命令。金铃若响得缓,则表示事情不急迫,可以从容一些。

而昨天深夜金铃响得急促,他匆忙赶赴御前,这才知道,帝王并非为了军情加急才召唤他们这些“待诏”,而是御花园美景当前,明皇与群妃坐赏园中花月,召来翰林御前新作诗歌,命宫廷乐师李龟年即刻谱曲演奏,以助游兴。

诗歌完成后,帝王御赐新酒。

井待诏一杯醉倒,一夜不醒。

入宫待诏以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

隐隐间,他看出开元新政逐渐质变,已不复当年唐明皇励精图治的决心。

后来,恭彦在宫人的引领下返回翰林院时,想起他已经半个多月无法出宫——明皇随时都会召见,他彷佛是笼中新宠,只因为能写诗而博取君王的欢心-他极度想念他的好友吕祝晶。

“学士,请用茶,可以解酒喔。”

身边一个宫人捧着一盅热茶,殷勤地道。

恭彦正头痛着,支肘坐在翰林院的单人别院里,心情不乐,没有注意身边的宦官在说什么。

翰林院位于禁内,通常由宦官来照料待诏们在宫中的生活起居。

每位待诏都配有独立的别院,彷佛那些自西域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兽般,被豢养在金笼子里;帝王提供给他们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而他们只需陪伴帝王享乐,满足君主的所有要求。

应该要觉得满足的才是,可是为何会如此不快乐?

一只纤细的手腕再度将热茶捧到他面前。“学士,快喝茶吧。”

恭彦瞪着那只手,觉得眼熟,怀疑自己是否神智不清?

他突然握住那只手。

“茶会翻-”那人急忙喊道。

哪里还管茶翻,他一个使力,将这人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祝晶……”一定是在作梦吧!

叹了口气,任他抱着半晌,有点舍不得地发现他这阵子消瘦不少。是因为随时待诏,不能休息的缘故吗?

还好有李静这个好公主帮了大忙,偷偷带她进宫来探望恭彦。

她穿着太监服,一身清爽,坐在他怀中却觉得浑身发热,庆幸这别院此时只有恭彦一人居住,没有其它人。

他的吐息带着酒气。听闻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诗,简直把恭彦当成诗歌文集一类的类书来利用了。

真气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又想起恭彦一个人长住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那么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多看她们一眼?想来、心就泛酸。

抱着她的人很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又睡着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从他怀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门,唤来一名照管待诏学士们的太监,让他帮着扶恭彦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关节,让祝晶得以陪着恭彦一阵子。

可惜见他睡着深沉,不忍心唤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看着他的脸庞,犹豫了半晌才俯下唇,点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见,吾友。”

恭彦的梦中,有祝晶。

十二天后……

“唉,怎么又醉了?我记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监一边嘀咕,一边照顾着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诏,为他擦脸、更衣。

当正要解开他官服的系带时,一只手突然横过身侧来阻止。

“呀!”她吓了一跳,不意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眸。“你没有醉?”

井上恭彦笑看着吕祝晶。“我当然醉了,不醉怎么能回来睡觉?更不用说,慧安公主稍早时派人来告诉我,说妳今天会过来……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还梦见妳来这里照顾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才发现他衣襟上的酒气特重,显然是衣服替他挡酒了。

“你没有作梦,上回我有来看你,因为你一直都没有出宫,我-”

“妳该叫醒我的。”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太监服,他有点遗憾地道:

“我还以为妳会穿宫女服呢。”上回只匆匆一瞥,便记在心底了。很想再看祝晶穿女装。穿着男装的她别有一番英气,但穿女装的她却娇俏可人,令人怜惜。

祝晶哈哈一笑。“我的大学士,动动脑袋吧,翰林院都是男人耶。”

为了避嫌,这些官员们向来都是派宦官来照料的。

她若扮成宫女,恐怕连进都进不来。此一时,彼一时也。

恭彦闻言,也笑了。“别再叫我动脑袋了,我多担心若有一次明皇不喜欢我写的诗,恐怕我人头落地也。”

写诗原本是件愉快的事,应制诗歌难免矫情,他是不爱的。

“好可怜的大学士。”祝晶其实也很担心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替你分忧?”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透进屋子里。

恭彦的黑眸在月光映昭一下,彷佛流动的水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祝晶的颊侧,笑得那么温柔。

“那容易,”他看着她说:“一议我多看妳一眼。光是这样看着妳,心里愉快,就不觉得忧愁了。”

祝晶没有回应。她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摇头笑了一笑,仰头看向窗外明月,讶然道:“多好的月光啊!怎么我从来都没注意到长安城的月色也能这么迷人?”

“也许是心境改变了?”恭彦没有看望明月,他看着她,目光舍不得移开,因为不知道下回再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祝晶转过头,看见恭彦眼中的眷恋。她浅浅一笑。“也许并不是心境改变了变啊。只是终于明白了吧。”她的心境,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啊。

明白了什么?恭彦没有追问。

当他的心就跟窗外明月一样明朗时……不需再问了。

再后来,他们聚少离多。

秋天时与大唐关系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的吐蕃,因为边界将领经常性的冲突,新仇加上旧恨,吐蕃大将烛龙莽布支与悉诺逻恭禄竟率大军攻陷了瓜州,河西战区溃不成军,节度使被杀,河西、陇西一带,民心惶惶。”

朝廷不得不重新分配西北各军区的战力,以阻止吐蕃的侵略。

岁末时,由于调任河西战区的朔方节度使萧嵩,派人进入吐蕃施行反间计,使吐蕃王诛杀了大将悉诺逻恭禄,这才稍稍制止了吐蕃军队的蠢动。

这一年恰巧是闺年,有两个九月。

闺九月时,明皇自东都洛阳归来;十二月时,又前往骊山温泉。

巡幸期问,翰林院待诏皆陪侍帝王左右,以备迅速地拟旨,实时向各地发布命令,等于是一个小型的机动内廷。

翰林诸待诏与张九龄、裴光耀等大臣,皆随侍明皇左右。

吕祝晶在长安天天引领企盼,就盼恭彦能尽快归来,却总是无法如愿;她宝石般的眼染上相思的忧,气恼着自己当年为图心里一时的畅快,将恭彦推向了这条好漫长的仕途。

年底,井上恭彦终于随帝王回到长安。

明皇大发慈悲,下令让百官返乡过节,与民同乐。

半个月的假,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若再思念下去,祝晶就快要不能承受。

那个年节,井上恭彦没有返回他赁居的屋子,他住进了吕家,睡在祝晶为他空出来的房间里。睡去时,在梦里相思着;醒过来时,就能看见对方。朝朝暮暮都在一起。

当然这样子对吕校书有点不大尊重,私底下,井上恭彦向吕校书告罪,但吕校书只是点头道:“祝儿很想念你,你就当自己家放心住下吧。”

除夕夜,祝晶与小春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就为了准备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年菜。他们邀来在长安没有其它亲人的阿倍、吉备与破晓,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年节。大家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守岁到深夜。

与亲友同聚一堂的欢愉,教祝晶心里涨满了说不出的快乐。

上元夜,长安城取消夜禁。

金吾卫不禁夜,只巡逻街上,保护良民,捉小偷。

朱雀大街张灯结彩,处处可见样式新颖的花灯。

吕家亲友群相伴去踩街,看公孙大娘舞剑、看西市胡人精釆的幻术表演、听僧人俗讲吕布变文,买来糖葫芦恬着吃,沾得满手甜腻,脸上笑嘻嘻。

一阵人群涌来,挤散了亲友。

恭彦当下紧紧捉住祝晶,两人手上沾上糖蜜,黏得更紧。

“小春?爹?”祝晶回头呼喊,可仍不见家人身影。

人潮不断将他们往前推挤。原来是皇城钟鼓楼上即将燃放大型的烟花,所有人都往朱雀门涌去。没奈何,只得跟着人群前进。

好在小春跟爹走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祝晶这才没有很担心。

天气很冷,街道上尚有新雪。

穿着厚重的皮裘,活动不方便。祝晶吮着手上糖葫芦,糖蜜却仍因手温而直直滴下。等她好不容易吃完整串糖葫芦,两只手心也弄得黏糊糊了。

一时间找不到清水净手,恭彦捧起一手掌洁净的雪,用手包覆着,让冰雪在手中融化。

因为他把双手藏在大氅里,祝晶不知道他紧拢着指缝,雪水冻得他的手直颤抖,直到他喊:“祝晶快来。”

祝晶低头看清楚他探出大氅的双手,一颗心顿时像是被人紧紧揪住,感觉无法呼吸。

“快呀!”他笑着催促。

祝晶没有犹疑地将手放进他兜拢起来的手、心里,融雪有多冰冷,内心就有多暖热。

“好冰喔。”她说。

“真的呢。”

两人傻笑着,很简陋地洗净指间的糖腻。

擦干冰冷的双手后,立即交握在一起,为对方暖手。

不知觉已来到朱雀门外。

当那绚烂的烟花伴着隆隆炮声灿烂在天际时,仰头看着烟花的她,突然觉得,倘若这一生就如同烟花般美丽而短暂,那也值得了。

“祝晶,怎么了?”祝晶摇摇头,不肯闭上眼,任热泪在眼眶打转,固执地不肯落下。

“快看天上,恭彦,烟花好美。”

然后,是开元十六年了。

就在他们以为,这辈子,井上恭彦此生都得为大唐尊贵的帝王效力时,开元十七年八月,唐明皇因为朝臣的推荐,选进新待诏入翰林院,恩宠集于一身。

井上恭彦终于不必经常应赴帝王金铃急召,稍稍悠闲了起来,有了正常的十天一日的休假。

旬休那天早上,吕祝晶又和小春吵了一架。

两人最近经常争论的同一件事,只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一反常态,妹妹欺上姊姊头顶了-

“妳为什么要去跟那个人说那些事?我又没说过我喜欢他!”小春摔了锅子后,一脸愤慨地瞪着祝晶大吼。

祝晶被小春从未展现过的怒火和气势给彻底压倒,一时间竟嗫嚅起来。“那个,我……”

“我是妳什么人?妳怎么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就替我安排那种事?!”小春火大地咆哮出声。“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妳知道吗?好像我从来就不被妳看在眼底,妳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那我到底算是妳什么人啊?我——”话到这里,先前的狠劲破了功,小丫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坐在地上耍赖。

“我-”看小春哭得惊天动地,祝晶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连忙蹲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自觉深受委屈、一心耍赖的丫头。“对不起,小春,我只是不想耽误妳……”

“自以为是!”小春不平地骂道,不接受祝晶的温情攻势,但也没拒绝她安慰的拥抱。

“对,我自以为是,以为妳多少有点喜欢阿晓,想作媒想疯了,才会叫他来提亲。”她坦承自己的所作作为有多么地恶质。

小丫头依然很怒。“妳为什么听不进我告诉过妳的?我不想嫁人,这辈子都不嫁-妳真的要听进去啊,小公子,我是认真的!”

至于为什么不嫁?这问题她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小春嘴上虽说她要一辈子跟在爹身边照顾他,但祝晶心里清楚,小春不嫁,是为了她。

因为她不能嫁人-有谁会想娶一个短命的妻子?

再说,她也不想让人娶她没几年就成了鳏夫……像爹……一辈子都活在思念中,她多么为他心酸!

伸腿坐在地上,祝晶头疼地看着小春。尽管她试着说服她,嫁了人,还是可以帮忙照顾爹啊,可是丫头都不肯听

也许吧,她这多少算是在交代后事。

可她怎能不替还如此年轻的妹妹着想?

她二十二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像才一瞬间,就过了一年又一年……

去年她开始打定主意要说服小春嫁人。在她看来,并非只有破晓单方面对小春有意,既然两人互有情立思,为何不干脆在一起?

她没料到小春会抵抗得如此顽强。

“丫头,我们别吵架了……”她说服得好累。

“……好啊,那妳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小春真的很固执。

祝晶也想耍赖了。她索性双手一放,仰躺在地上,看着厨房顶上那被山灰烟熏里一的梁柱,记忆不禁回到了过去……

“小春,妳还记得吗?妳来家里那年,我误会妳是爹在外头偷生的孩子,以为爹趁我不在,偷偷把妳带回家,气得想把妳赶出去。”

“……记得。”小春闷闷地说。

祝晶笑了笑。“后来我知道弄错了,赶紧追出去找妳,怕妳已经不见了,结果妳还傻傻地坐在我家门坎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好丑喔。”

“是啊。”小春还是很闷。她从小就很可怜呢。

“妳一见到我追了出来,就笑了。我当时觉得好糗,可是都没有承认。”

“……”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祝晶不确定地说:“妳一直都追在我的身后……追得那样跌跌撞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个头比我矮小的妳,却总在我离开时帮我守着家?”

“……”

“我已经不大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我希望妳真的是我亲妹妹……”吞下哽咽,祝晶又笑着说:“丫头,妳注意到没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妳已经不再只是追在我身后,当个哭哭啼啼的小跟班了。我发现,当我转过身时,虽然妳还在我的身后,可是妳不再哭泣了,反而那么努力地在守护我,我觉得……”

“不要说了!”小春捣起耳朵,用力地摇着头。“不要说了,小公子!这辈子小春都不要离开妳!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小春!”

小春逃难似地跳起来,冲出厨房。

在玄关处撞上了主子爷,她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

主子爷温柔地拍拍她的头,小春呜地一声,用力抱住这个待她有如亲生女儿的养父。

“嘘,不要哭,丫头。”吕校书低声地说。“爷带妳去捉促织。”

小春点点头,仍然抱着她的主子爷。

祝晶跟了上来,看见两人手牵着手、互相扶持的背影,却突然不敢上前,怕打扰了那份宁静。

背倚在廊柱上,她掩面欷歔。

旬休日,井上恭彦换上深绿色的常服,坐在马板车上,陪着吕祝晶去慈恩寺上香拜佛,顺道探望玄防。

离开慈恩寺后,驾车时,恭彦偷偷瞥了祝晶一眼,感觉她今天很烦躁,有点坐立不安,像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苦恼。

先前在大殿拜佛时,她看着佛祖的塑像,喃喃低语,站在身旁的他虽然听不清楚她到底在祈求什么,然而她的烦恼是显而易见的

马车系上了铃铛,丁丁作响,透出欢快的节拍。

祝晶却长吁短叹,逼得恭彦驾车绕道,将马板车驶离大街,避开杂杳的人群,弯进一条宁静的曲弄里。

两旁坊墙内各植了一排桦树,树木已老成林荫,树上有夏季的蝉鸣。

马板车骤然停下时,祝晶才猛转过神。“咦-这是哪里?”

“妳终于醒过来啦?再心不在焉下去,说不定就要被我卖掉了。”恭彦调侃了一句。他们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像这样的曲弄,在长安城里比比皆是,很多都没有名字,通称为无名巷。

祝晶笑了出声,但眼底仍有烦忧。

恭彦放下缰绳,转过头面对着祝晶道:“到底怎么了,祝晶?妳看起来心烦意乱,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祝晶看了恭彦一眼,只一眼,她就投降了。

她把小春不愿嫁的事情告诉唯一能够了解的朋友。

“……小春只小我三岁,快二十了。记得吗?我二十岁那年,阿倍见到我,也当我是个老姑娘了呢。再不嫁的话,会耽误她的。”

恭彦安静地倾听着,没有提醒祝晶,如果小春还不满二十,她都希望她能有个归宿?何以她对自己却竟如此严苛?她不也仍孑然一身?

“我跟小春为这件事争执很久了,她如果一直这么固执,叫我怎么能放心?”

放心什么?恭彦仍然没有问。

他看着祝晶烦恼的侧脸,也跟着她烦恼起来。

话到这里,祝晶不再继续说下去。她没有解释何以一定要小春出嫁,更没有说明白真正令她烦忧的原因。

这两年她身体还算安康,没有再像前年那样,突然昏迷了十来天,吓坏所有人。尽管吕校书与小春的说法如出一辙,默认了祝晶短寿的事,可他仍然不大愿意相信,祝晶真的会活不过二十五。

可听听她在说什么!安排后事吗?难怪小春抵死不从。

发现恭彦一直都没有说话,祝晶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你……怎么都不讲话?好歹给我一点建议啊,看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小春。”

“那妳自己呢?”他突然说。

“什么?”

“妳自己呢,祝晶?妳不嫁吗?”

“什么?嫁谁?她一脸茫然,显然从没考虑过嫁人的事。

他不想相信祝晶真的会短寿,但倘若她真的深信不疑……

恭彦突然跳下马车,抬头往两侧坊墙后的老树上搜寻着什么。

祝晶跟着下了车,站在他身边,学他仰起头。找,但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

“啊,有了。”恭彦两三下攀上坊墙,静悄悄靠近一根树干。

祝晶屏住气息,直到恭彦捉住那黑色的小东西。

恭彦将蝉捉在手里,用两只手指按着蝉侧,那黑色夏蝉顿时飞不动,也不叫了。他将那黑蝉捉到祝晶面前,问道:“妳看,这是什么?”

“蝉。”祝晶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再猜。”恭彦又道。

祝晶一怔。“这确实是蝉啊。”

“这不只是蝉。”恭彦告诉她:“这是一只拚了命想要延续下一代的雄蝉,牠一出土、羽化,飞上枝头,就大声鸣叫。”手一松,黑色大蝉立即飞上了天,飞到更高的枝极栖息着,更大声地鸣叫,知了知了。

他们并肩站在树下看着那隐没了踪影、蝉噪声却大得惊人的树梢。当下,祝晶明白了恭彦的意思。

如果她都希望小春可以早点出嫁,那么她,吕祝晶,也该找个男人嫁了,何以到现在还小姑独处,成为人们眼中高龄的黄花老闺女?

祝晶苦笑。“你不是知道的吗?我不嫁的原因。”

“不,我不知道。祝晶,任何生命都不应该花一辈子的时间在等待死亡。那只蝉的出生,不是为了一季之后的凋零,而是为了延续不灭的生命。”

祝晶拜佛,却不信轮回。“那么我应该尽早找个人嫁了,也许没几年,我死了,让那个可怜的男人当个鳏夫喽?”她真的可以这么自私吗?

恭彦不喜欢祝晶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的想法。他说:“祝晶,妳看看我!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吗?”

祝晶瞪大眼。“别开玩笑,你不会死的!”

恭彦笑了。“所以妳不知道,对吧?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或者今天晚上就-”

“别胡说八道!你不会死!”她激动地摇头。

“那妳又为什么老把『死』这件事情挂在心头上?”恭彦万分不舍地看着她。“妳知不知道,虽然妳平时笑得很开心,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可是妳这里-”按点她眉心。“紧紧蹙结。我不喜欢看妳这样-”打从知道祝晶的心结后,她的每一朵笑容都使他感觉心痛。

祝晶眉心隐隐疼起,她退后一步,防卫地握起拳。“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问过妳爹了。可是我不愿意相信。妳会长命百岁的,祝晶,妳应该-”

“我应该怎么样?万一我真的……我还能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啊。”

祝晶摇头低喊着。

他那种劝她找寻幸福的语气,戳疼着她的心。

难道她真的不想嫁给、心爱的男人吗?她只是做不到!

抱着想要终止这话题的心情,她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道:“不然,不然你娶我呀,恭彦。”

不是没有偷偷想过,如果她是日本人……或者恭彦是唐人……如果她真的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果恭彦不归乡……她心底有那么多的如果。可偏偏,那些“如果”没有一个是可能成真的,全部都是妄想。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她快要死了,恭彦会归乡……他们之间,光是承份情意都显得太沉重。

“祝晶……”恭彦错愕地看着她,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事实是,她也没有想到她真的提出来了。原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然而,既然话都说了,不如索性就任性一回吧。

这两年来,他们聚少离多,每次才相见,就怕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不想跟他分开那么久、那么远、那么不可预测!她想要跟他在一起,不管能在一起多久,都好,直到天地的尽头。

如果她是那树梢上的蝉,那么她也但愿奋力呐喊,尽情了一切,才杳然坠落。

所以,可以吗?

这想法,会太自私吗?

祝晶、心中陷入了天人交战。

她大可以笑着挥挥手,告诉他,那不过是个玩笑,不用在意。

可为何这想法才刚在心底落了地,便生根茁壮起来,无法拔除了呢?

她眯起眼,凝视她此生深爱着的男人,想要属于他,也想要为他拥有。

“可以吗?恭彦,可不可以,请你……娶我为妻?,”她不自觉颤抖地道。

娶祝晶为妻?

恭彦震惊地看着祝晶。这念头才初次在他脑海里闪现,便带来莫大的震撼。

是的,他想娶她为妻,想要毫无顾忌地爱她、守护她、不让她伤心……

可是他……他做不到。

他是日本国遣唐的使者,归乡是唯一的路。娶了祝晶,就等于毁了她。也许他们能恩爱个几年,但之后呢?

他已入唐为官,固然可以迎娶唐女为妻-朝中许多蕃使归化唐国后,都是这么做的。但朝廷律令森严,一旦他返回本国,唐女不得归化丈夫的国家,祝晶将会无法跟着他一起离开;到时候她一个人留在长安,丈夫未死又不能改嫁,难道真要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更何况,她的家,她的亲人,都在长安。

他们俩,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可以一辈子当好友,一辈子相知相惜,但是不能相爱。

不能爱!

祝晶不能嫁给他!

他得拒绝她。然而一对上她盼望的双眸,恭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带来伤害。

祝晶体贴地为他设想好了。“你不能答应,对吧?因为你是留学生,总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可你不用担心的,恭彦。假如你娶了我,对你其实不会有影响,我很快就会死了,最多再三年,不会麻烦你太久,所以……可以拜托你娶我好吗?”

祝晶的“体贴”令他既不舍又有些生气,为她竟如此不懂得爱惜自己、看轻自己的价值。

她设想得如此“周到”,将他唯一能够委婉拒绝她的理由,说得如此无关紧要,让他再没有别的理由可以拒绝了。

他猛然转过身,无法面对她,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太伤人。

“祝晶,我不能娶妳。”他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语调道。

“为什么,恭彦?”祝晶不懂。“我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太久的……”

“不是那个问题。”

“不然,还有什么问题?”

“妳有没有想过,”他僵硬着表情道:“也许是因为,在日本还有人等我回去?她叫做小野小晶,是我的未婚妻。”

祝晶怔住。

恭彦无法阻止祝晶的心碎,想解释,却终究不能。“对不起,祝晶,我已经有婚约了。”

假装没听见恭彦的话,祝晶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勉强开口。

“呃……你放心,我真的不会活太久,就三年……之后,你回去日本……只要不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你成过亲……”她猛地上前抱住他的腰。“可以吧,恭彦,就当作是你同情我-”

“祝晶!不要这么傻,妳不会死,妳不要随随便便-”

“我不是随便讲讲的,我没有,真的……啊……”她突然松开手,抚着疼痛不已的胸口。

“祝晶?”

“我、没事。我不喜欢求人,可恭彦,这一次就当我求你……”没有预期会听见恭彦已有婚约的事,心好乱,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答、答应我,快答应我呀!”

恭彦无法答应她,总觉得答应她,就等于要她真的活不下去。

他怎么可能跟她成了亲,又眼睁睁看她一天天在等待自己死去,只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更不用说,他根本不愿意去想她是否真的只能再活三年的事。

祝晶不会短寿的!她如此善良,老天爷怎会忍心夺走她的生命!

她一定会长命百岁,一定得要如此!

既是如此,他就更不能答应她。

婚姻是一辈子的祝福,怎能成为生命的咒诅?

为此,他强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转身拥抱正嘤嘤哭泣的她。

直到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多年前祝晶还在西域时,吕校书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还不明白,何以要早一点告诉祝晶关于小晶的事。而今,他虽然懂了,但似乎已经太迟了。是他的错,他让祝晶陷得太深。

见恭彦铁石心肠,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甚至不肯转过身来面对她,祝晶泪流满腮。“恭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我?”

恭彦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却仍然藏不住急切地道:“祝晶,妳不要胡思乱想,我虽然不能答应妳,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

“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活不久了?”她再一次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要祝晶活到很老很老啊。

“恭彦……你……爱我吗?”她抱着一线希望地问。

他全身一僵,咬着牙,说不出口。

祝晶再逼他一问。“你爱我吗?回答我啊。”

“不,我不爱。”祝晶,对不起。

“……那,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感觉身后的手臂突然松开了,他猛地回过头,祝晶已经不见了。

以她那样的状况,他不放心。

急急追到巷外,可祝晶已不见人影。

一阵风吹来,恭彦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

小晶是他青梅竹马的朋友。

他比她年长三岁,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呵,不过他们其实都还没长

因为感情很好的缘故,小晶从小就嚷着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双方家人误以为真,默许已久。

后来,他们才知道儿时的戏语大有问题。

成长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一直有的,只是单纯的友情,和亲情。

即将离开日本,前往大唐的前夕,小晶告诉他:

“恭彦,听说遣唐的留学生至少要在长安待上十五年才能回来,那么,等你回来以后,我大概已经很老了吧……假如在你回来以前,我有喜欢的人了,那该怎么办呢?”虽然她现在还没有特别喜欢上谁,可和恭彦之间,总感觉已经有如亲人。

“小晶,妳想说什么?”他温声询问。

“我想说,恭彦,假如以后我们各自有了喜欢的人,都要勇敢地去追寻,好吗?我想,只有那样,才会得到幸福的。”

他看着青梅竹马的同伴,笑了。“好啊。可是,万一我们没有各自喜欢上其它人呢?”

“那等你回来,你老了,我也老了,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吧。”小晶笑道。“可是总觉得,未来的事情很难说呢。”她弯身过来,抱住他的颈项。“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回来喔。至少要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幸福。”

他笑诺。“我答应妳。”

他对祝晶说了谎。

他没有不爱她。

当过去那遥远的记忆闪现脑海时,井上恭彦这才太迟地明白,他拒绝祝晶的方式太残酷。

当时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祝晶莽撞的要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绝对不能答应她。

祝晶离开后,他急急驾着车在街坊四处找寻。偌大长安城里,他竟然找不到她的身影。想到祝晶可能回了家,他又到吕家去找,但吕家大门深闭,他等到黄昏才见到吕校书和小春拿着装促织的竹篓子回来。

祝晶没有回家,她不见了!

当晚他们在城里找遍祝晶可能去的地方,但直到暮鼓响起,还是没有消息。

一晚上,他们焦急地等在家中,等祝晶回家来。

天明时,她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隐约间,他们爷俩大概猜出了祝晶的未归必定与恭彦有关。他脸上自责的表情教吕校书和小春无法再责备他,也只能陪着忧虑。

恭彦一夜未睡,心神却彷佛出了窍,不再属于自己……他恍恍惚惚,担忧着祝晶,当年与小晶的约定跃现眼前。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尽管还记着当年的承诺,他却没有遵守那个约定,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还傻得伤了她的心。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坊门开启。

恭彦突然走到吕校书面前,登地双膝一跪,行了个至重至敬的跪拜礼。

“吕大人,如果祝晶回来了,请容许恭彦在此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孩子,你-”

“快来人!是吕大人的宅邸吗?”大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声。

井上恭彦与吕校书为之一愣,话题就这么被打断,两人赶紧起身打开家门,就见到一名艳丽的女子策马奔上前来。

“阿国?”恭彦认出了来人,心底一阵讶异。

“恭彦?是你!太好了,快跟我来,你那位好朋友昨天跑到我那里,她感觉很不对劲-”

“祝晶?”恭彦冲出门,就要跟阿国一起离开。

吕校书赶紧叫住他。“等一等,骑马比较快。我跟你一起去。”

小春老早机灵地牵了马来,一行人匆匆赶往平康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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