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花几月开 第9章
梅花心烦,她很烦。
金平伤透了她的心,在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判了她的罪,在他说后悔娶她的时候,她都以为不会再有更教人疼痛的事了,但失去的孩子证明了她的天真。
孩子,是她跟他的孩子,就这么没有了……
虽然在失去之前都不晓得这孩子的存在,但很奇妙的,一旦知道肚里曾有这么一块肉,那种失去的感觉,竟如此令人痛心。
那感觉……就好像代表了她与金平之间的感情,没了,再也没有了,所以她决定离开,回凤梧山去。
跟上一回萌生去意的感觉并不相同。
上一次离开,是因为她不想再委屈自己当金平心中的第二顺位,虽然决定离开,可心情基本上是潇洒的。
但这一次,她被伤透了心。
不光是因为孩子,而是金平的不信任让她知道,她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这比什么都要伤她。
所以这一次,梅花不想回头,也不会再回头……
“小娘子,你原谅你家相公吧,他知道错了。”
“小娘子,你家相公是真的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小娘子,别气了,你家相公知错了。”
“小娘子……”
相同的话,第十个人再提起的时候,梅花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恶狠狠地看着代为说情的路人。
阿婆虽然被梅花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但受人之托……回头,看看两桌外那英俊挺拔的美青年,对上他那忧郁的、请求的目光……阿婆咽了咽口水,再看向梅花时,涎着笑说道:“你家相公知道错了,你别气了,就原谅他吧!”
梅花能打阿婆吗?
不行的嘛,她只好恶狠狠地瞪向那个始作俑者……跟阿婆一样,同样对上那忧郁的、满是请求的目光,就像被针刺到那样,梅花想到不应该看他,很仓促地赶紧收回视线,然后生起闷气。
太烂了!这一招实在是太烂了!
哪有人这样子的,竟然厚脸皮地委托酒楼的其它客人,一个一个代他来道歉,是给不给人吃饭的啊?
梅花火大,索性不吃了,行囊一拿就要跟小二结帐,不料……
“啊!您家相公已经付清了。”小二说,不忘补上一句:“还有,他说他知道错了,小娘子别再气他了。”
朝店小二恶狠狠地一瞪,梅花杀气腾腾地转身就走。
要继续赶路当然是得去马厩牵马,但马夫将马儿交给她时,马背上竟然多了两袋东西?
看到她疑问的目光,马夫解释道:“您家相公交代,再来都是山路,备着点吃食总是好的。”
谁要他准备了?
梅花很火,而马夫则是笑笑,一派和事佬的模样劝道:“哎,夫妻嘛,吵吵嘴是正常的,但出门在外,特别是行走山路,会发生什么事也没个准儿,更何况你们是往凤梧山那个方向走是吧?”
梅花没应声。
马夫再道:“那条路上,最近不太平静,小娘子就算这时跟相公闹脾气,也千万别拿性命开玩笑,小心为上。”
“不太平静?”梅花注意到这个字眼。
“是啊,听说出了一批山贼,已经有好几起伤人的事件,是侥幸逃下山的旅人说的,身上都给砍了好几个口子,那些没逃出来的,恐怕就……”马夫摇摇头,没敢再往下说。
“谢谢提醒,我会当心的。”知他是一番好意,梅花言谢,但心里却是有些呕。
这金平……总是出陰招,干粮她自己不会买吗?
现在来这招,她拿了就承了一份情,不拿好似显得她是小心眼的妇道人家,为了夫妻呕气而不知轻重似的。
这真是让梅花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不用回头,梅花也知那人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不但是忧郁,而且一定是配着很诚恳兼十分抱歉的表情。
梅花僵在原地,硬是不回头看他,待拿过缰绳,就当他空气一般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没错,就假装没看见,要视他如无物,才是放下。
所以不看他,就算对他这几日的紧迫盯人很不爽,也不看他……但还是气不过啊!
梅花忿忿不平,因为金平要是直来直往、自己来面对她倒也罢,她至少还能当面给他脸色看,甚至是直接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再直接表态这次休夫书是玩真的,他们之间玩完了,大家就此别过,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偏偏他不!
他就是跟着她,远远的那种。
接连着两天的路程,每当她在小城镇略作停留休息的时候,他不是请人拿花给她,就是找了人,为她送包子或是烧鸭小吃什么的。
最烂的就是方才那招哀兵政策!
他竟然托人来,一个一个代他向她道歉,或是为他说情,搞得她心浮气躁,心里烦得不得了。
她就是要忘了他,要把他这人从生命中抹去啊!
这样子一直跟着,像个背后灵一样夹缠不休,教她怎么静心?教她怎能不烦?
莫非……这是要逼她主动跟他说话?
哼!她偏不!
梅花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走回头路,她不要再让他有机会可以伤害她,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了。
所以她要无视,无视他,无视……
轰隆轰隆……
乌云密布,闷雷低鸣,间和着劈下几道闪电,宣告即将降临的暴雨。
在这骤变的山区气候里,梅花算是幸运的,在变天前行经一间年久失修的山神庙,有了个落脚之地。
更加幸运的是,那已呈破败的内室里竟然还有现成的柴薪,可能是之前路过的旅人没用完留下的,正好给梅花捡了个现成,省去找柴火的问题。
但也就是因为没有其它问题好烦恼,只需生火等过夜了,这才是一个烦心的开始。
果不其然,在梅花生好火堆的时候,大雨落下,那么……外头那家伙怎办?
梅花觉得那是做人基本的恻隐之心,即便只是个不相识的过客,谁也不会这般狠心,让对方在外边淋雨受冻吧?
但那人不是过客,那人是这般伤她心的金平,这……
“抱歉,外边雨大,我进来避避雨。”
梅花绝对不会承认,金平这时的识时务教她着实松了一口气。
脚长在他的身上,是他自己要进来的,不干她的事,她可没有破例……梅花是这么认为的,而内心里的善与恶不用再继续天人交战,这让她轻松许多,得以继续专心假装他不存在。
但金平却是注意到了。
虽然她仍是不理不睬,不愿意正眼看他,但在他为了避雨也进入室内之后,她神情明显的松懈,甚至自动往一旁挪了挪位置。
他是不是可以判定,这是要分他位置烤火取暖?
心里有些些的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这样的举动。
其实就如同尹水浒批评他的那般,他以前确实是运气好,因为梅花对他一见钟情,他理所当然地接收她的深情,过去,他从不需要太用心,因而从没认真做过“讨女孩子欢心”这件事。
所以他毫无头绪呀!
但箭在弦上、情况紧急,没人可商量的金平也只能自行模索,整个人就像无头苍蝇般乱飞乱撞,什么都试试。
在所有的尝试当中,不让梅花忽视他,是他目前积极在进行的首要之务。
道理很简单……在梅花想要放弃对他的感情,放弃他这个人的时候,他得在她将他从心底连根拔除之前,先留下自己的位置……这是金平理智分析后得到的重点。
所以也顾不得某些做法是不是卑鄙,只要能让她知道他的存在,一直就在她身边,金平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包括低声下气请路人代为说情也一样。
金平很努力,但“讨女孩子欢心”这件事毕竟并非他所擅长,所以在努力之余,他实在不确定这两日来的献殷勤是否奏效。
可眼下,她态度虽然同样冷淡,可行为上却愿意分个位置让他烤火,这让金平感到些许的安慰,觉得努力并不是没有成效的。
外头大雨哗啦啦,室内,除了柴火偶尔爆出的劈啪声,再无其它……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娘去世那天,把妹妹托付给我的事?”金平突地开了口,状似无意。
梅花假装没听到,她也不想听……事实上她心里已经有点火气。
有没有搞错?
这种时候,不是解释,不是道歉,他竟然还想跟她聊他的妹妹?
“那一年我十岁……”好像也没在意她要不要听,金平径自道:“娘病重,爹正打算送我外出学武防身,在出发的前几日,娘拉着我,叮嘱我要照顾妹妹,之后她便走了,而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作梦,梦见她吐血,溅得我一身都是,紧抓着我的手,要我照顾妹妹……”
梅花几不可见地微皱了下眉,因为以前从没听过他提起这些,也因为联想到,有一阵子他常作恶梦,该不会都是梦到这些吧?
确实,这些话,是金平从没对人说起的一段。
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但对他而言,与人讨论这些,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示弱,他不喜欢让自己的弱点就这样赤果果地呈现在他人面前。
是以他虽牢牢遵守着当时的诺言,却因为觉得有损颜面而一直深藏心里,从没对人提起过。
但这阵子,金平开始在检讨,他所认定的这整件事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抑或是哪个部分他理解错误?
要不,为什么很简单的一件事,却演变成今日的结果?
既然这个错误伤害到了梅花,已经无关颜面了,他有必要让她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前因而伤害到了她。
“不管有意无意,一直以来,有不少人曾跟我反应,我对小兔保护过度,但我总不觉得。”金平幽幽说道:“因为那是我答应我娘的事,我得代替娘的部分好好照顾妹妹,我只是理所当然地尽全力去完成自己的诺言。”
梅花有些些失神,也有些些的困惑。
失神于这些从未听闻的过往,困惑于他为什么要在这时跟她说这些?
难不成他以为对她说些心里话,她就会原谅他吗?
对这如意算盘,梅花隐隐感到不爽,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他有他的承诺,又如何?
她也有她的决心,不会因为他随便的三言两语就轻易给予原谅,她梅花的感情可没那么廉价。
“但我这阵子却忍不住想……”金平却没依她所想象的接着要请求她的原谅,自顾自地又继续说,声音显得有些困惑。“对妹妹的那份责任心,只是因为对我娘的承诺吗?”
谁知道啊!
梅花用力拨着火堆,继续假装他的不存在。
金平却像是陷入回忆,径自找着问题的源头……
“啊!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小兔出生那天的事?”他突然又说。
又是妹妹?
梅花只觉恼火。
要是人体有耳朵自动关闭的功能,她一定会启动,绝对会!
“妹妹的出世来得突然。”陷入回忆的金平浑然不觉是不是合宜,径自道:“就发生在我们一家人要去别院陪娘待产的路上,而且还是天色未亮之际。”
梅花觉得没趣,她才不想管金兔是怎么出生的。
“由于情况危急,临危受命的侍女一接生下她之后,只能先交给我……”顿了顿,金平道:“小花,你知道吗?除了接生的侍女,这世上,第一个抱兔儿的人,不是娘也不是爹,是我。”
所以呢?
梅花抓不到他要表达的重点……不对!找什么重点?要视他如无物,视他如无物的啊!
她不应该听他说话,假装没听见,要假装没听见才是。
梅花翻着袋子要找东西吃,装作没在听的样子,金平却是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她样子……好丑……”
梅花很想瞪他,但她忍住了。
金兔明明就是个美人胚子,是哪里丑?怎么可能丑?
“刚出生的孩子好似就那样,像只猴儿似的,红通通又皱巴巴,真的很丑。”线条优美的唇勾勒起一抹浅笑,金平轻道:“可是她就在我的怀里……小小的、软软的……”
时间好似回到过往,金平仍记得当时的触感,记得那时的天色,也记得他抱着小女圭女圭的那种相依为命的心情。
“小花,若我们的孩子能出世,也会是另一只小猴儿吧!”
突来的话语让梅花整个人僵硬住。
他怎能?
他怎敢?
他竟能如此神色自若地跟她谈起她无缘的孩儿?
梅花红了眼眶。
她不想的,但金平的这一击来得突然,把她休养期间的努力、那些小心翼翼给密密堵起的情绪戳穿了一个口子。
爆发的情绪正要发难,一阵轰隆作响,一旁破败的神案竟整个翻飞开来。
什么情况?
一字排开。
从一开始就躲在神案之后的三名大汉在掀飞遮蔽物后,极具气势地一字排开,一派的凶神恶煞。
“娘你个贼!”在恫吓这次待宰的肥羊之前,置中的大胡子对着左边的人破口大骂:“老七你提的什么鬼主意,是哪里买的迷烟,根本就不管用!”
“老大,药是阿虎买的,我只是提议,况且,那时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的啊!”被唤阿七的手下喊冤。
“阿虎!你哪儿买的药?该不会是把买迷药的钱给私吞了吧?”大胡子换了一边骂。
“大哥,冤枉啊!那药是我想方设法才找到门路买到的药,是冥门出的弥香,很贵的,我没私吞啊!”挺着一个大肚腩的阿虎连忙喊冤。
“白痴啊你,冥门不出弥香,你一定是给人骗了!”老七想到刚刚龟在神案后等药效发作全是白等,等到脚麻的他是一肚子气。
“娘你个贼,我早说了,咱干山贼的就是得凭真本事去抢才行,偏偏你们贪懒要试试弥香,说是守株待兔,现在好了,瞎忙了大半天,人没迷晕,药钱倒是给先骗走了,现在还不是一样要用抢的!”大胡子两脚一样是酸又麻,想到白花花的银子还给人骗去,更是怒火中烧。
这头纠缠不休,另一边也不见得平静……
神案被掀的尘埃尚未平定,金平直觉拉了梅花一把,想将她护在身后,但她打掉了他的手。
“小花……”金平无辜地看着她。
“别那样叫我,你的小花已经死了。”梅花一直告诉自己,过去那个可以为金平不顾一切的人,已经跟着孩子一起死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金平诚心道歉。
“对不起?”梅花冷嗤,看着他的目光可以说是带着恨意,只见她道:“说对不起就有用的话,那天下还需要官府存在吗?”
只要她愿意开口,对金平而言就是希望。
“要怎么样,你才可能原谅我?”他问。
“我不想原谅你,你也不需要我的原谅,从你不信我的那一天,从你说你后悔娶我的那一天,我们就已经毫无瓜葛了。”梅花永远都记得,他那时冰冷的、教人绝望的眼神,她不想再经历一次,绝不会再给他机会,让他再那样伤她一次。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但那时……那时我鬼迷心窍……”
“格老子的,放尊重一点,这是打劫!”大胡子大喝一声,因为发现到,应该要瑟瑟发抖等着他们打劫的小羔羊竟然没在理会他们兄弟三人。
“拜托你,放过我吧。”梅花别过头,不想再看他,绝望地说道:“反正孩子也没了,这对你对我,也许是个解月兑,就这样分手吧!”
她的坚决,对金平而言才真是绝望。
好好照顾妹妹,这一直以来的信念被一夕之间颠覆了,代价是他的亲骨肉,现在连他心爱的小花都要弃他而去,那他存在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我说了,这是抢劫!”大胡子再次大喝一声。
“杀人偿命。”金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就是说了:“如果用我的命换孩子的,那你愿意原谅我吗?”
梅花不理他,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喂,大胡子。”金平总算看向一旁气得差点七窍生烟的山贼,平静道:“你想杀人不是吗?我让你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