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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心玉 失魂

宛容玉帛伤后十六天,他的伤在钟无射连骗带偷弄回来的绝世奇药调养下已大致复元,但过去的事他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钟姑娘。”宛容玉帛自从清醒之后,便不肯叫钟无射“无射”,而叫她“钟姑娘”。

钟无射今日一身红衣,自宛容玉帛醒后,她便打扮得一日比一日妖艳,黄衫古裙是万万不穿的,胭脂珠宝是万万少不了的。岑夫子固然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宛容玉帛自然更不知道这位娇媚如花,风情万种的大小姐打的什么算盘。

“钟姑娘,”宛容玉帛眉头微蹙,他自醒来之后便很少笑,而他本是爱笑的人,“为什么赶我走?”自前些天起,钟无射便冷言冷语,要赶他回宛容家。

钟无射红衣飘然,佩环叮当,“你是宛容家的人,自然回宛容家,难道你想在我这里住一辈子?”

“可是我……”宛容玉帛忍不住道,“我不认得我家,不认得他们,我……我怎么回去?”他有一张温柔而如婴儿般纯真的脸,这样蹙眉哀怨地说话,有一种婴儿般的可怜可爱。

钟无射板起脸,冷冷地道,“你回去自然认识,你不走,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她摇了摇头上的珠钗,“你要留下也行,你有银子么?”

“银子?”宛容玉帛皱眉。

钟无射伸出手,“你有银子,你留下。没有银子你便滚蛋。”她眉眼冷冷的,语气也冷冷的,“赖在我这里,你想吃白饭不成?”

宛容玉帛看着她娇艳而无情的脸,突然之间,有一种被遗弃的情感冲动。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由何而生,这几天她对他并不好,他也并不喜欢她,但在他心底深处,却深深知道,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虽然不喜欢她,但心里最深处分明记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记得她浅嗔薄笑的样子,记得她生气——摔……摔书!他不知道这些零乱的记忆由何而来,但他甚至记得,他本是深爱着这个女子的,甚至,是爱得太深太深,是为了她而活下来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不留我,我走!你妖媚成性,留在这里没的玷辱了我宛容玉帛!你当我好稀罕么?”他一辈子没有讲过这么伤人的话,此刻却冲口而出,“我留在这里十六天,十六天的银子我会给你,够了么?”他咬牙,不知道自己近似绝望的愤怒由何而来,但她的无情便像一根尖刺,一下戳入他心底,太痛太想哭,而又硬生生哽住了眼泪的怆然无助啊!

钟无射从来没有听过宛容玉帛用这样偏激的口气说话,又偏偏说中了她“妖媚成性”的痛脚,“我便是妖媚成性也轮不到你宛容公子管!你走!你马上给我走!我明日爱如何妖媚便如何妖媚,少了你给我碍眼!我钟无射一辈子没安过好心没救过人,这回倒行逆施救了你!天活该报应我救你这个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少爷公子!银子还来,你马上走!”她气得脸色惨白;不知哪里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还有眼泪啊?

宛容玉帛看见她泪珠莹然,也不知哪一句伤了她,“不必你赶,我马上会走!要银子,有本事来宛容家拿!”他拂袖便去,一辈子没和人吵过架,虽然是三言两语,却伤了人也伤了己,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讨厌钟无射,讨厌一切的一切!

钟无射看着他离开,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眼泪便往下掉,“钟无射啊钟无射,你费心机救了他,他又何尝看得起你这个妖媚女子?哈……”她摔下头上的珠钗,一脚踏碎上头的珍珠;拆下腕上的金环,用力将它扭曲,金丝勒人她手指的肌肤之中,她浑然不觉。只有这样的伤害自己,才能磨合她心中深沉的痛苦。曾是一对爱侣,如今落得相互谩骂离去,究竟是谁的错?谁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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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很喜欢他的,何必赶他走?”岑夫子不以为然。

“我喜欢赶他走,又关你什么事?”钟无射木无表情,冷冷地道。

“我人老,眼睛还没花,你只不过怕他留在这里危险罢了,何必如此?你可以对他明说嘛!你看你这丫头现在成什么样子?”岑夫子摇头。

钟无射珠钗弃去,披头散发,她一辈子没有这样狼狈过,“我高兴,你管得着?”钟无射冷冷地道。

岑夫子又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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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容玉帛一怒而去,走了很远,才发现他既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他依旧不记得许多事,虽然口口声声称宛容家,但那只是为了气钟无射,却并不是他真的认了这个家。

不远处是一家小酒坊,他无端端地想喝酒,顺手一模自己的衣袋。他本是没有银子的,否则钟无射不会咬定了这一点,把他赶了出来,但衣袋中却有一小包东西。

他拿了出来,心情很是复杂,慢慢地看。

那是个缠丝的香囊,一面绣着金线为边的白木兰,白线为底,金边的白花,既素雅,又有一种雍容富贵之气。另一面细细绣着一首七律,是李商隐的《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本是一首委婉凄凉的情诗,绣在这女子饰物之上,更显了主人对这段情缘的悲观之意,没有奢望团圆,只有分离,只有别离!

袋中有一小锭银子和两小锭金子,还有一张薄薄的纸。宛容玉帛突然有一种不安,几乎不敢摊开那张纸,但终还是一分一寸地摊开来看。

那是一张画,画的是古妆窈窕,折梅带笑的钟无射。她笑得眼波嫣然,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画是眉笔所画,笔划寥寥,却传神之极,更别有一分柔情跃然纸上。只消看一眼,宛容玉帛便知道是自己所画,纸下有几行字:“宛容书绣坊在离洲城外古梅林七里,租车可达。”之下几个大字“还君明珠”。笔意淋漓,看起来,像泪在流。

三锭金银莫约值二十多两银子,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足可让贫寒之家过上两三年。这一个香囊,只见其柔情蜜意,处处关心,哪里有钟无射妖艳艳凶霸霸的半点痕迹?

宛容玉帛呆了半晌,紧紧地握住了那张纸,他并不笨,她……她一番苦心……一番苦心,他在顷刻之间,恍然而悟。她只是要他回家,留在孤雁山庄,对她对他都不安全,她是背叛了教主救他;岑夫子曾告诉过他,而他竟忘了?!她怕他不愿走,所以赶他走……而他竟然……竟然这样伤害她?记得他骂她“妖媚成性”时她惨然的脸色,眼眶中转来转去的泪光,他——天啊!他怎么可以如此混蛋!他不知道从前是为了什么深爱着她,但至少现在,他开始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混乱的心绪一时尽去,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轻轻拿出那一锭银子,往酒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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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酒坊。

很显然名字来源于“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里头只有一个青衣大汉,掌柜的战战兢兢站在那青衣大汉身后,递茶递酒,像个龟孙子。

店小二趴在地上,鼻青脸肿,正在替那大汉擦鞋。

宛容玉帛揭帘而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先是怔了一怔,然后便笑了。

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店里来了一个煞星,现在来了一个俏生生,软绵绵的少年公子,只怕掐也被这个煞星掐死了。他可不希望在他的店里出人命,正要开口赶他走,却见来人一笑,眉眼弯弯,甚是温柔可亲,竟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么一呆,青衣大汉已看见了宛容玉帛,陰恻侧地-笑,“小子,你可知搅了老子的酒兴,是要付出代价的?”

宛容玉帛并不理他,反而躬身向那店小二笑了,“起来好么?地上好脏。”

店小二被他弯眉弯眼的一笑,笑得呆了,竟停下了手。而青衣大汉被他轻轻一句“地上好脏”激得怒从心起,店小二停手不擦,他一脚向店小二颈间踢去。

颈间肌肉柔软,这样一踢显然致命,掌柜的吓得惨呼一声,却没听见意料之中的脚中人肉之声,及人身飞滚之音。

店小二却是看见了,青衣大汉一脚踢来,宛容玉帛伸手在他膝间一拍,他的一脚便踢不出来。

青衣大汉脸色一变,这一脚尚未收回,他左手肘撞,右手擒拿,左手撞宛容玉帛的腰间,右手直取宛容玉帛双目,手犹未至,两点劲风已破空而至。

宛容玉帛微微一笑,他既不躲,也不招架,只是伸腿一拨,“咔啦”一声,他一脚踢翻了椅子,青衣大汉仰面而倒,手上的两招固然精妙,招招招呼在地上,“砰”的一声,在地上挖出了三个洞来!

掌柜的和店小二看得心中叫苦连天,不知道这地上三个洞要如何补起来,只见青衣大汉一跃而起,“当啷”一声拔刀而出,刀风霍霍,刀光如雪,一下便把宛容玉帛围入刀光之中。

“好!”掌柜的与店小二同声叫好,看得目眩神驰。

却听“铮”“当”两声,刀光突敛,一把刀跌在地上,青衣大汉吓得愣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

原来宛容玉帛只是屈指在他刀上一弹,发出“铮”的一声,随便手臂一伸,轻轻在青衣大汉手腕上一拍,劲力透处,“当”的一声单刀落地。任青衣大汉刀舞得一个密不透风,宛容玉帛要拍哪里便拍哪里,他竟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兑离手!”青衣大汉骇然,“你是宛容家什么人?”

宛容玉帛仍是那样笑笑,眉眼弯弯。

宛容家读书成痴,一身武功尽从书中化出。这一路“兑离手”源出《易经-癸卦》。癸,卦名。本卦为异卦相叠,兑下离上。上卦离为火,下卦兑为泽。上火下泽,水火相克相生,无穷无尽。又“癸”,意为矛盾,本卦意为使敌相互矛盾,离违,而我各个击破。因而宛容玉帛一只手掌要拍哪便拍哪,青衣大汉竟不能抵挡。“你帮我带一个消息出去,说宛容玉帛未死,七月七日木兰阁约战璇玑教教主。”

青衣大汉看着他,冷汗涔涔,自地上拾起单刀,悻悻而去。宛容玉帛看着他的背影,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恩公,恩公请坐。”掌柜的大梦方醒,长长吁了一口气,急急搬过一张凳子。

店小二忙忙把一张方桌擦试干净,“公子爷武功高强,为本店赶跑了那煞星,小店请客,请客。”

宛容玉帛低低地自嘲,“武功高强?嘿,武功高强有什么用?若上天注定了你死,你又能不死?上天要了你疯,你又能不疯?”他摇了摇头,清醒过来,“有酒么?”

掌柜的恭恭敬敬捧过一缸子酒,倒了一大碗,“这是上好的烧刀子。”

烧刀子是最低劣的酒,宛容玉帛娇生惯养,自是从来也没有喝过,但他端了起来,一饮而尽,一拂衣袖,那块银子倏地钉人对门的墙壁,人墙三分!而他的人穿门而出,径往来路飞掠。他要回去找钟无射,离开越远,越久,越觉得她一番苦情缠绵心头,越不去想便越是难过。他——已不能离开她,想到刚才那样狠心地离开她,他心如刀割。

不敢想象,她心里所承受的苦——

但是迟了,在他回孤雁山庄的半途之中,只见一道浓烟冲天而起,夹杂着火光,起火的正是孤雁山庄!

宛容玉帛先是全身一冷,像身入冰窖,脸色惨然。他不知道山庄里出了什么事?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并没有疯,也没有叫,只是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尽力飞掠。

孤雁山庄。

余烬袅然,在他出来不到四个时辰之间,孤雁山庄化为灰烬!在宛容玉帛赶回来之后,依旧有残椽断瓦不绝地倒下来,沉闷的倒塌之声远近回荡。

人呢?

没有人,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

只有一片寂静。

宛容玉帛看着袅袅生着浓烟,尘土四散的废墟,眼睛眨也不眨,渐渐握紧了拳头。他的手白皙而柔软,是读书写字的手,如今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掐入肌肤之中,化为鲜血,一滴、一滴,缓缓滑落到地上。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在他面前十八丈处,便是起火的瓦砾,热风依旧带得他的衣袂猎猎而飞。然后瓦砾堆之中,有一个坏损了的木架,上头挑着一件烧得七零八落的黄色衣裙。

那原是个衣架。

那衣裙便是他怀里画中,钟无射穿的那一件,黄衣古妆,一条刺绣的衣带仍随风而飘,一头燃着火星。满天烧烬的书页纷纷而扬,黑色的碎屑不停地飘落,沾了苑容玉帛一头一身。

突地眼前一暗,天上飘落下一物件,落在宛容玉帛脚边。

一块红布。

布上有血。

红布之上的血迹,不若白布般触目惊心,但更为带着不祥不幸的鬼气。

那红衣是钟无射今天早上穿的那一件。

宛容玉帛轻轻弯下腰,指尖一分一寸地接近那块红布,那是衣裳的前襟,若非受到极度的伤害,前胸的衣裳是不会轻易被撕下来的。

他的指尖在颤抖,慢慢地伸手去拾那块红布,在尚差一线没有触到那块布的时候,一阵热风着地吹来,红布翻了个边,在地上不断翻滚远去,一下飘入了燃火的余烬中。

烧去了。

但宛容玉帛的手指僵在那里——在它翻过身来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为何会有血迹?那是四个血字——叛教者死!

那一刹那,他几乎可以看见,钟无射如何惨然地死去,凶手如何践踏着她的尸体,如何用她的鲜血,在她的胸口写下这四个大字,又如何扬长而去——

他来不及感觉到恨,先感觉到痛!

痛!

好痛!

极度的心痛!他一手撑地,一手抓住胸口,慢慢地坐了下来,四周烟烬四起,天色昏暗,他便坐在一地残烬之中。分不清是心里的还是身体的痛,心口像要炸裂一般的剧痛,痛得他几乎可以把心呕了出来。什么也不敢想,他什么也不敢多想,但钟无射娇艳的笑容,鄙夷的眼神,冷言冷语的样子,甚至头上颤动的珠钗都鬼魅一般地在他眼前远远近近地飘忽,飘忽一眼,便心痛一分!

他没有泪,只是心痛痛到漠然,抱膝坐在天如穷碧地如黄尘,一眼无边无涯又默默飘飞着纸烬的废墟之上,望苍天。

恨,若恨到了极处,是会变得冰冷的。

痛,若痛到了极处,是会成了麻木。

他本是个爱笑的男子,有无尽笑意与温柔的双眸,但如今,那一双会笑得弯弯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血般的绝望,以及刀锋般的恨!

世上有一种恨,叫做“血淋淋的恨”,但不知道世上有另一种空白麻木的恨,要痛过泣血千百倍!有这样眼睛的人,笑起来是一定不会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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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宛容玉帛并没有去木兰阁。而很有默契似的,璇玑教主也并没有去。

江湖中人议论纷纷,大多是鄙夷宛容玉帛下了战书,自己临阵退缩,而所约之人竟也未来,毫无信义。

外面的传言很伤人,但宛容玉帛并没有感觉,因为心已太伤,便不会再感觉到痛。

他和璇玑教主都很清楚,现在,并不是他们之间作一个了结的时候。宛容玉帛没有力量去动摇璇玑教,而璇玑教也没有把握动摇宛容书绣坊。

双方都需要实力,都需要时间。

所以等待。

形成一个奇怪的相持局面。

这一相持,便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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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魄一天涯,怨人芳华,可怜零血染烟霞。记得西风秋露冷,曾浼司花。

明月满窗纱,倦客思家,故宫春事与愁赊,冉冉断魂招不得,翠冷红斜。”

宛容玉帛在写字。他本来写得一手好宇,现在一手负后,一手书写,这一首高观国的《浪淘沙-杜鹃花》让他写得郁郁凄怨,似有离魂魄飞一般的凄凄恻恻。

这三年来,宛容玉帛没有再笑过,也没有再闭门锁在宛容家,他广走江湖,结识了许多江湖名宿,武林豪杰,声名鹊起,几乎有取代“圣心居士”柳折眉之势。柳折眉自与娇妻偕隐便未再行走江湖,而宛容玉帛此刻正好接替了他的声名地位。

三年之前,没有人识得宛容玉帛是个什么人物,而三年之后,这四个字已成了一种号召,宛容玉帛登高一呼,便会有千百英豪可以为他拼命,为他流血!

而璇玑教也未曾闲着,三年来劫天牢,挑战少林,大内盗宝,也着实做了许多震惊天下的大事。

宛容玉帛与璇玑教之间剑拔弩张的局势,任何稍涉江湖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出来。侠义道有许多人站在宛容玉帛一边,因为璇玑教劫财掠色,伤天害理,是个邪教,而宛容玉帛与璇玑教之间的恩怨却几乎不为人知。人人只知宛容玉帛恨绝了璇玑教,却不知此恨由何而来,他自己更是绝口不提。而璇玑教自是更不会说,由是人人好奇人人猜测,却是莫衷一是。

现在看见宛容玉帛的人,绝不会相信,三年之前,他是个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男子,有一股婴儿似的纯真柔软与温和。现在的宛容玉帛只像一个人偶,几乎不言不笑,他的心,他的灵,都早已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再也要不回来了。

不,他知道,那个地方,叫做“无射”,可是,无射已经死了。

无射已经死了,连带着他的心也一并被三年前那场大火烧去了。

什么也未剩下,连占据他身心的恨与绝望都是空的,像倒去了水的瓶子,留着一个空壳,不知道存在的意义。

“大哥,这首词太凄凉,我们‘红绫四义’好不容易一年一聚,你总写这凄凄惨惨的句子作什么?”说话人声音又娇又脆,像滚了一地的珠玉。那是个红衣少女,莫约十七八岁,相貌娇美,正耍娇似的拉着宛容玉帛的衣袖。她目中分明有爱慕之意,恨只恨檀郎不识。

宛容玉帛头也未回,只淡淡地道:“以后不要穿红衣。”

红衣少女一呆,不依地道:“我们叫‘红绫四义’,为什么不让我穿红衣?你看人家穿得好不好看?”说着,她自己转了个圈,又伸手去拉宛容玉帛的衣袖。

宛容玉帛毫不容情地一把甩开她的手,淡淡地道,“因为我不允许。”

红衣少女被他一手甩退了两三步,呆呆地看着他。

“还不快去换了!”宛容玉帛脸色一沉,低喝道。

他人虽淡漠,倒也很少发这样的脾气。红衣少女眼圈一红,几乎委屈得要哭了。

一只手伸过来轻拍了红衣少女几下,那是个青衣少年,只听他对宛容玉帛温言道:“你明知宝纹她是爱娇一些,又何必对她如此?”原来“红绫四义”是宛容玉帛,常宝纹,段青衣,颜非四个江湖近年后起之秀的共称,其实未必有什么结义之情。常宝纹爱慕宛容玉帛,长年追随他左右,而宛容玉帛却从不对她稍假辞色。江湖上喷喷称奇,常宝纹虽没有千凰楼七公子秦倦之妻秦筝那般盛极而艳,容倾天下,但也是美人胚子一个,若年纪稍长,必将也是容颜如花。宛容玉帛日日对着这等美人,却毫不动心,当真称得上郎心如铁,不解风情。

宛容玉帛凝目书写,就当完全没有听到段青衣的话。

段青衣与神色无聊的颜非相视一眼。段青衣叹了口气摇头,拍拍常宝纹的肩以示安慰,而颜非只是耸了耸肩,叼了根草在嘴里嚼着。两人都瞄了宛容玉帛所写的东西一眼,只见宛容玉帛神色淡淡的,一字一字缓缓写他的书迹。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杏,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细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段青衣一眼看去,心下恻然,低声道,“好一首《金缕曲》,不知悼亡之痛,哀至如此。”

颜非只瞄道“还怕两人俱薄命”那一句,良久嘿嘿一笑,拍拍常宝纹的肩,“人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你快换衣服去,莫又惹恼了你大哥,以后‘红绫四义’便成了‘三义’,那可不怎么妙。”

常宝纹神色哀戚地看着宛容玉帛,而他终是冷冷淡淡地写他的字,连眼角也未看她一眼。

落在段青衣与颜非眼中,只有一个暗自叹息,一个朝天白眼的分。

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无情流水,果是好无情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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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常宝纹换了一身青衫出来,宛容玉帛已不在书房,不知去了哪里,聚会的鹦鹉楼中只剩下段青衣一个人。

“大哥呢?”常宝纹似已哭过,睫间犹带泪痕。

段青衣在细细看宛容玉帛适才所写的字,一面微微一笑,“出去了。”

常宝纹眼圈又红了,低声道,“大哥好狠的心。”她言下有无限哀怨,为何宛容玉帛并无红颜相伴,却终不肯接受她的情。

“不要那样说他,大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你知道的,否则你便不会伤心。”段青衣看字,背对着她,温文尔雅地道。

“可是,他那样对我……”常宝纹言语哽咽,泣不成声。

“他那样对你,心里想必比你更痛苦。大哥人虽然冷漠,可是我始终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你看他写的字。”段青衣指着“三载悠悠魂梦杏,是梦久应醒矣”那一句,“冷漠的人是不知道这一句的苦的,写得出这一句,我便知道大哥他非但不是无情人,只怕还是一个多情人。”常宝纹缓缓把目光移向那一张纸,“黄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她低低地念了一遍,“清泪尽,纸灰起。清泪尽,纸灰起。”反复低吟了几遍,常宝纹凄然而笑,“相思之苦,悼亡之恨,真的有这般的刻骨铭心?她……她不是死了么?”

段青衣摇了摇头,“她死了,并不代表什么都完结了。我不知道大哥在斯在兹,究竟悼念着谁,但这个女子,对大哥来说,只怕是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有些人一生一世,就只能爱那么一个人。”

常宝纹喃喃地念,“还怕两人俱薄命,还怕两人惧薄命。青衣,大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已把他的性命全部扑在这件事上,其他的事,他毫不在乎,也从来不管。一旦……一旦他完成心愿,灭了璇玑教,我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黯然,“他还会有什么剩下?他的命,一半给了哀戚,一半给了复仇,他自己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段青衣终于未再看那字,转过身来,“我与大哥相交不深,但既然结义,便也应为他分担一些。我们去找大哥谈谈,也许,也可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

“我不知问了他多少次,他从不肯说。”常宝纹低声道,“他不肯说的。”

段青衣笑了笑,“对你,他自然不肯说。”

常宝纹脸上一红,段青衣这一句说得不中听,但却是实情。对她,宛容玉帛的确是什么也不肯说。

走出鹦鹉楼,便看见颜非悠哉悠哉地躺在树上睡觉,嘴里仍咬着根草。

“大哥呢?”段青衣与他交好,自然知道。他看起来这个鬼样,其实精细无比,没什么事能逃出他一双眼睛。

“在梅林里,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听得我快睡着——哈——”他打了个哈欠,在树枝上翻了个身,树冠簇簇颤抖,落叶四下,而他安然睡去。

段青衣耸耸肩,常宝纹扬了扬眉,都对颜非无可奈何。

梅林。

梅花如雪,枝枝奇绝。

宛容玉帛抬头呆呆地看着树稍上的某一枝梅花,果然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梅花映雪,人如皓月,负手望梅,本是一幅可以人诗的闲雅画面,但看在段青衣与常宝纹眼中,却有另一番黯然滋味。“梅花如人,人如梅花,此情此景却只有一个‘痴’字可以形容。”段青衣叹息。

“大哥在念什么?”常宝纹低声问。

段青衣仔细一听,宛容玉帛喃喃自语,“……袂衣始薄,罗袖初单,折此芳花,举兹轻袖,或插髻而问人,或残枝而相授,恨鬟前之……”“大哥念的刘孝仪的《梅花赋》。”段青衣笑笑,“大哥出身读书人家,念了好多书。”

“你也念了好多书。”常宝纹低声道,“刘孝仪是谁?”

段青衣被她一赞,反而有些不大自然,顿了一顿,才道:“刘孝仪,名潜,字孝仪。他是天监年中的秀才,后来官到常书,最后做了明威将军,豫章内史。”他低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常宝纹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一红,“你和大哥都好厉害,念了好多书。”

段青衣注意到她说的是“你和大哥”,而不是“大哥和你”,心下一跳,当下不敢多想,提气向梅林那边道:“梅中未必留残意,梦里何尝有故人。大哥,你太痴了。”

宛容玉帛回头看了一眼,淡淡的,没什么神,“这两句做得很好。”他像根本没听见后边的一句“你太痴了”,只是像评诗一般淡淡地道,“只是将‘残意’对‘故人’未免牵强,且不合平仄。”

段青衣一呆,他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若是改为‘梅中未必留新鬼,梦里何尝有故人。’就会更好一些。”宛容玉帛信手柔下一把梅花,看着碎裂的梅瓣自手中零落,仍是那样无动于衷。

段青衣无言以对。宛容玉帛的才学自是极好,但将“残意”改为“新鬼”,两字之差,句中的凄苦之意相差何止十倍?他本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在“梅中未必留新鬼,梦里何尝有故人”面前,他却无话可说。他本来想解开那个哀戚,却不知哀戚若是人了身,人了骨,人了梦,那是再也拆解不开的,犹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啊!

常宝纹看着宛容玉帛,“大哥,你真的有这样伤心么?”

宛容玉帛答非所问,“你们找我,有事么?”

段青衣沉吟了一阵,还是开口:“大哥,我和宝纹只是觉得,你好像总有着心事。我们既然结义,便应该为你分担。大哥,你若有什么为难伤心的事,不如告诉我们,也可以减轻一些你的负担。”他话出口,心下不以为然,在看见宛容玉帛淡漠的表情之后,便不相信宛容玉帛肯将心事告诉自己和常宝纹。宛容玉帛看了他们一眼,忽然道,“你们觉得我把你们当外人,不愿把心事告诉你们?”

段青衣只有苦笑,常宝纹却说:“不错。”

宛容玉帛眼望天外,林中梅英缤纷,片片飞落人衣,拂了一身还满,他悠悠地道,“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段青衣与常宝纹相视一眼,心中狂跳,宛容玉帛封闭了数年的心事,终于开始愿意对人开启。

“坐。”宛容玉帛当先坐在满地落英之上,眼睛依旧不看人,看梅花。

段青衣与常宝纹随着他坐。

满天花瓣飘零——

“心事——”宛容玉帛声音拖得很长,“我本打算,永不对人说起这件事。但是我若死了,岂非谁也忘却了她?”他轻轻地道,“我想,灭璇玑教,大抵三两个月后便可开始,一年之内,可定大局。我若在此间死了,你们告诉我爹我娘,在宛容家媳的牌位上,莫要忘了她的名字。”

常宝纹听得毛骨悚然。

“她叫钟无射。”宛容玉帛自怀中拿出一个白色缠丝的香囊,解开丝带,取出一张薄纸。

那一幅画,画中人依旧巧笑嫣然,风流婉转。

“她一定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值得大哥——”常宝纹黯然叹息。

“她既不温柔又不可人,她是个妖媚成性花花绿绿的女人,就像翠羽楼的头牌红倌。”宛容玉帛冷冷地道。

常宝纹一呆,她年纪不大,但也知道翠羽楼是京城最大的妓院。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男人形容他心爱的女人会把她形容成一个“红倌”?

“可是你爱她,不是么?”段青衣问。

宛容玉帛不答,只是淡淡地道:“我只认识她十六天。”

“十六天?”常宝纹迷惑不解。

“可能,过去曾是一对爱侣,但有一回不知为何身受重伤之后,我失去了大部分记忆。所以自她救我清醒到她死,我只认识她十六天。”宛容玉帛并没有回避这个“死”字,“她也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妖妖艳艳,脾气恶劣,还喜怒无常。”

常宝纹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的评价真是——奇异,“可是大哥你——”她心中嘀咕,既然你认为她如此,又何苦为了她哀伤如此?

“她非但妖艳,而且见钱眼开,救我一命之后,便向我要这十六日养伤的银子,没有银子,我便滚蛋。”宛容玉帛淡淡地回忆,目中有淡淡光华,唇边似笑非笑。

“既然是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大哥你……你对她……如此好?”常宝纹颇感委屈,听起来,她自己比钟无射好得多,为何宛容玉帛却不爱她?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眼神颇为奇异,缓缓地道,“我没有对她如何的好,我若是真的对她好,今天我就可以原谅自己——”他眼睛眨也不眨,悠悠看着梅花,“她什么都不好,绝不是你们原先以为的读书才女,温柔佳丽,甚至,我说得难听一点,她甚至不是一个清白女子,她有过多少人幕之宾,我也不知道。”

“她——她既是这样的人——”常宝纹几乎要尖叫,“她配不上大哥,你不觉得她玷污了大哥你么?”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她只有一个优点。”

常宝纹一呆,“什么?”

“她用她的一条命来爱我,用她的命来换我的命,然后把我赶走,如此而已。”宛容玉帛淡淡地道,“她是个傻瓜,她爱我,怕我瞧不起她,所以就拼命地逃,拼了命要把她自己变成我最讨厌的那种女人,生怕我知道她爱我。”他伸手轻轻柔了柔眉心,闭上眼睛,“她这样保护她自己,她咬定了我瞧不起她。”

“你真的瞧不起她?”常宝纹问。

宛容玉帛冷冷地道,“我自然瞧不起她,她若要人瞧得起,便该自己瞧得起自己,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还要人瞧得起她?世上没有这回事。”他闭着眼睛,像很疲倦,“她若不那么轻贱自己,她若有胆好好和我说,她若敢同我一起走而不是赶我一个人走,她若不单独留下送死,我……我……”他在那一刹那恢复了他温柔无奈的本色,显得凄然无助,但那神情一闪而逝,并没有人注意。

常宝纹沉默了一阵,“不,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的心。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那个女人可以为那个男子委屈到什么地步,她全心全意为你打算,没有想过她自己,结果你却因此而瞧她不起,对一个女人来说,那是多大的悲哀?”她说的是为了钟无射,其实何尝不是为了她自己?她的感情,他不也完全瞧不起?

宛容玉帛冷冷地道,“她和你不同。你会如此想,是因为你出身名门,平生未受挫折;她是个凭美色为生,一辈子过来历尽坎坷的妖媚女人。她若肯为任何人委屈她自己,不是因为她爱那个人,而是因为她早已准备为了那个人去死!否则,谁也休想她为谁吃任何苦!她是怎么样可以颠倒众生,玩弄男子如儿戏的女人,她不会去爱任何男人,只会为了某个男人去死而已。”他目中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她的人很低贱,但是她对所谓‘爱’,是很苛求的——她不能原谅她自己不完美,也不容许她被我瞧不起,她太骄傲又太自卑,所以她只好去死,否则,她要怎么办?”他慢慢说完,悠悠地道:“就像梅花,梅花若嫌枝干太丑,又鄙夷自己不如雪花白,怕雪花瞧不起,那么,它只好谢去了。你们看,谢去的,总是最漂亮的那些梅花——”

“大哥,你绝不止认识她十六天;”段青衣低低地道。

宛容玉帛淡淡地道,“也许,我不记得了。”

梅花奇绝。

落英轻曼。

三个人的目光都看着宛容玉帛手里的那幅画。

画中人古妆窈窕,笑生双靥。

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妖艳而刚烈的女子。

“她好会骗人,大哥,你看,你说的,一点也不像画里的她。”常宝纹道。

“昔日江湖之中有个千面娘子,易容之术绝高,化身千万,我看无射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宛容玉帛冷冷地道,“她天生是个骗人骗鬼的胚子。”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说她?她地下有知,心里也不会高兴的。”常宝纹忍不住道。

宛容玉帛慢慢地道,“她若听得不高兴,便可以来找我,为什么她做鬼这么多年,却从来……从来不曾来找我?从来——不曾入梦?梅中未必留新鬼,梦里何尝有故人。青衣,你这两句做得很好。”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语气悠悠神色悠悠,“梅花——是太干净了,配不上她。”

常宝纹刚要开口,既然是梅花太干净了,为何会是梅花配不上她?那该是她配不上梅花才是。

但一直未开口静听的段青衣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梅花太干净了,配不上她。”

不知为何,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被重复了两遍之后,却分外生出了一股别样滋味,让常宝纹怔怔地也重复了一遍,“是——梅花配不上她——”

在她低语的时候,宛容玉帛已站起身来,梅瓣带着幽幽的梅香被他抖落一身一袖,随着风轻轻地蹁跹。

他就这样走开了去,常宝纹知道,他不会回头。

段青衣看着宛容玉帛离开,慢慢地道,“你有没有发觉,大哥也像梅花,没有特别妖艳的火,是烧不起来的。钟无射是那一种毒火,而你不是。”

常宝纹苦涩地笑了笑,“是不是因为不是毒火,所以无法刻骨铭心?”

段青衣忽地一笑,“刻骨铭心不适合你,你不是历过沧桑的女人,也不是冷淡多情的大哥。”

“那么——什么适合我?”常宝纹微微红了脸,悄声问。

“当然是这个青头青脑的愣头青了。”有人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道。

段青衣与常宝纹大吃一惊,急忙分开,跃起身,只见颜非不知何时已睡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此刻舒服地翻了翻身,仍自言自语含糊地道:“大哥说——”

“大哥说什么?”常宝纹俏脸飞红,急于摆月兑刚才的窘境。

“说三个月后,我们就要对璇玑教动手了,你们如果有什么适合你适合我的悄悄话,不如乘这三个月的机会快快说了,否则机会失去,俏郎君,美娇娘没个浓情蜜意,多么可惜。”颜非嘿嘿一笑,陡然自树稍拔起,直扑那边的林海,躲避恼羞成怒两公婆的追杀。

梅林之中仍可隐约听见常宝纹的尖叫:“该死的颜非,你快给我下来!”

“呵呵……”颜非调侃的笑声远远回荡。

刚才梅林之中的优雅与哀伤荡然无存,变得生气起来。

但热闹的永远是那一边,就像这一边,这一个人永远是寂寞的一样。

无射——

宛容玉帛在缓步走回鹦鹉楼的途中停下,伸手接住了天上零落的一点飘雪。那雪很冷,落在他的指尖却不融化,他的手也很冷,他的心更冷,冷过这一天的梅,这一天的雪,这一地的冰。

无射——

等我为你报了仇,我陪着你去好不好?这人间太冷——太冷——

宛容玉帛放下了握雪的手,闭了闭眼睛,紧紧用双手抱住自己,像一个久经寒苦的人,再也经不起那样的风霜。

如果留在人间要经历这样的冷,我要那一团妖火!妖火也好,毒火也好,无射无射,我的坚强是假的,我的冷漠是假的,从始至终,我从来不曾是冰,只是水,只是水而已。没有你这一把妖火毒火,在这样冷的天气,我不会沸腾,只会结冰。

冷风吹来,未知觉的泪已在颊上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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