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王 第九章
办公的官署里,充满了耳语。
「欸欸欸,你进去干嘛?」
「给长官签这份奏折啊!」
「拜托,下次请早,最好卯时就拿来排队。我好心告诉你,你现在最好不要进去惹大人。」
「现在才正午,扬横班就休息啦?」
「也没偷懒,所有公务都处理好了。只是能不要跟他说上话,就千万不要。他只消一个眼神给你,就能教你冷上一整天。」
「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太清楚,不过听扬横班的副官说,他家里的人出事了。」
「家里的人?喔,就是那位和兔兔小姐吗?扬横班为了她,不是在王大人寿宴上打了人?」
「就是她。听说她不见了,不在那个家了。」
「结果扬横班就变得很怪了?」
「没错!平常他一发怒就喜欢大吼大叫的,我还宁可他大吼大叫,出点声音,也好过现在这样,闷声不吭,只用一个眼神去杀你。」
「既然扬横班那般重视和兔兔小姐,他有没有试着找过她呢?」
「嗯那副官是说有,以前扬横班都会急着回家,可现在呢,却会刻意将穰原城绕个大半,等天黑了才回家。副官便想,扬横班一定是极担心兔兔小姐,想要找到她。于是他便这么问出口,不料扬横班只是冷冷地瞪他,嗤道:谁要找谁了?便叫副官住嘴,不准再问。」
「嘿!真是奇了。每天都这样找?」
「没错,每天。」
「这般找法,不是找自己心上重视的人,还会找谁啊?」
「不知,那副官说他嘴上都不承认。」
「那扬横班现在在房里做啥?」
「有个下人为了给他换茶,进去看了一下,听说好像在等等,让我想想怎么形容似乎在拼黏什么东西。那个下人说,扬横班拿着细小的钢夹子,小心翼翼地在拼贴着一些红纸碎片嗯,我想那东西应该是剪纸。」
「剪纸?」
「嗯,就是姑娘家拿剪刀胡乱剪裁的花样,贴在窗户的那种。」
「窗花!」
「对。」
「我听说过,那位兔兔小姐是剪纸高手。」
「你怎知?」
「我同僚曾去扬横班府上做客,那兔兔小姐赠与他一纸窗花,不料扬横班事后面目凶狠地向他讨回。我那同僚苦笑着说,他真不敢相信,像扬横班那种脾气差的老粗,竟然也会那样细心呵护这些脆弱的剪纸,好像那剪纸坏了,会要他的命。」
「啧啧啧,真是天下奇闻。可既然这么珍惜,为什么那窗花还会碎成那副德性啊?要是外人所为,扬横班早把那人给杀了。」
「该不会是他自己撕坏的吧?」
「所以说两人吵架了?」
「也有可能。扬横班是那种爱在心里口难开的男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换取救赎。」
这两名官员继续在一旁碎语,殊不知在房里办公的人已经出来了。
扬满善正站在他们身后,把他们精辟的评论一子一句听进耳里。
他咳了一下,两名官员同时倒吸一口气--
这、这杀气
他们马上住嘴,战战兢兢地回头,异口同声道:「扬横班好!」
扬满善冷着脸,斜着眼看他们。「有奏折要我批吗?」他问。
那名送奏折的官员赶紧双手奉上。
扬满善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伸手讨笔,身旁的人都赶紧献上。
他批了奏折,还给那名官员。「去吃午饭吧。」扬满善说。
两名官员呼了口气。
出门前,扬满善又说:「午饭后,你们自个儿跑一趟磨勘院。」
「啊?」两人胡涂了。
「降职令已经放在你们桌上了,自己去报备。」
「降、降职令?!」
「朝廷请你们来做事,不是聊是非。」说完,扬满善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朝后,扬满善的确没有马上回家。
即使回到家,那里也只剩下一片漆黑。不会再有温暖的灯光守着,不会再有总能牢牢抓住他胃口的饭菜香满溢着,也不会再有那痴痴等待的小身影,一看到他回来,就兴高采烈的欢腾着
都没有了。
那他何必那么早回去?
于是下朝,他先去了一趟御医的府上。
「大夫,她还是没来找你吗?」扬满善问老者。
老者郁郁地摇头。「你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
扬满善不答话,脸色阴沉。
「我也差了家仆,到街上四处找,可都没有兔兔小姐的影子。」老者继续说:「万一她有什么意外,或是一时想不开--」
「她不会想不开!」扬满善赫然打断。「她不会想不开,她那种坚强的家伙,不会为了我这种男人想不开。」
老者看着他,看出了他藏在冷漠下的不安。
「算了,吉人自有天相。」老者不再说这事了。他问:「如何?要在我这儿便饭吗?」
「不,我要回去了。」扬满善起身。
「回去有东西好吃?」
「不用操心。以后的日子,都得这么过。」他语气冷硬的说。
老者叹气。「好吧。」
「大夫,若真找到兔兔,只消来个口信就好,让我知道她平安。」
「你不来看她?」
扬满善冷着脸。「不用了。」顿了顿,又说:「她也不会想看到我。」
向老者作个揖,扬满善便离开了。他没有坐上马车,将副官与马扶都打发了,便自己往南,走进穰原繁华的街市里。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双眼看得极仔细。
即使他对外人都在嘴硬,即使他连对自己都不坦白。可是,他已不知道该如何再掩藏这颗想念兔兔、担心兔兔的心了。
日复一日,他发现自己焦急、落寞的模样越来越明显。
他后悔了吗?后悔那样对待兔兔吗?
扬满善突然怒了,对自己怒了。混账!该死!他凭什么后悔?!
那样伤害兔兔之后,他凭什么后悔?他后悔了,难道就不用为兔兔的伤赔上自己的终生来赎罪吗?!
气怒之下,他不顾众人目光,挥手捶向街上的柱子。
一捶、再捶、又捶--
最后,他低头喘息着,拚命地要压下怒气。现在发怒,又有何用?
于是他默默地离开这个街区,到下一条街去晃。看着他诡异行径的人也越来越少。
走着走着,忽然,扬满善愣了一下。他发觉有道视线紧黏着他。
他加快脚步,闪进了人群里,可那道注视依然攫住他不放。
他换了个街区,再走过下一条街,那个视线依然不放过他。
他被跟踪了?!
哼!好样的!一定又是士侯派的那些家伙。恰好他心情不爽,就杀个一打来泄泄愤!
于是,扬满善根本不顾这里是人潮众多的小巷,一停步就马上转身,教那身后跟踪他的人措手不及。
果然,一个披着黑披风的人影停下。
扬满善得意又火大的斜着嘴角,嘲笑地等着看这人的惊慌。
然而,却不见那人影有任何慌忙的样子。那人只是慢慢地伸手,将披风的帽子给拿掉。
扬满善的心一突,看着暮光在那人脸上打下的光影,扬满善整个人彷佛石化了般,动弹不得。
没想到,脸上显露出惊慌的人,竟然是自己。
只因为只因为他从没想过,他会这样找到
兔兔。
他心上最挂念的兔兔。
扬满善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的脸与唇白得吓人,更凸显那疤痕的丑陋。她的眉眼从没这么冷淡过,她瞪他的样子,从没这么仇恨冰冷过。
他突然害怕了起来,害怕兔兔这样看他。可那是他应得的。
于是,她不动,他也不动,让她用这样恐怖的眼神凌迟他。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该放松身体,收起那些惊惧,让她的憎恨彻彻底底的攻击他、撕扯他。
然而,他的坦然,反而让兔兔不自在了起来。
她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要来看他从容不迫的,她是来看他后悔、看他畏惧的!
她皱了眉,牙一咬,手上急着从腰带里拔出一只长柄的东西。
她慌张地拔开套子,将那东西朝着前面,快步向扬满善走过去--
她记得怀沙说过的话,要下手就要快,不可以有任何犹豫,一犹豫,绝对会被扬满善给扭断脖子,即使,即使她曾是最了解他的兔兔--
那东西被披风给遮掩着,一旁的路人也察觉不出有任何不对劲。但扬满善看清楚了,兔兔手上拿的,是一把刀子。
那尖锐的刀锋,正要朝自己的肚月复刺来。
那一刻,他懂了。
这就是兔兔会让他在这儿见到她的原因。
她要杀他。她恨他,恨到要杀了他……
扬满善的呼吸只是滞了一下。接着,他如释重负。
根本不奢求原谅的他,这个处罚,的确适合自己。
这么想着,全身更是放松,身心每一处地方,竟都没起反抗的念头。反而是摊开了双手,坦出自己的胸月复,去迎接她的攻击。
他甚至笑了,微笑地看着兔兔。
她顿住了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这个模样,就好像,就好像
他想要抱她,想要欢迎她,回到他的身边一样。
兔兔的手发抖着。
他不是该生气,一手就扭断她的脖子吗?
她这个身心皆丑陋的孤女,他要杀她就像捏死蝼蚁一样容易,他根本就不会迟疑、根本不会怜惜--
但他这个样子,她下不了手!
她垂下头,手一软,想要收起刀子。
忽然,后头来了一阵猛力的推挤。兔兔一吓,失了防备,更让一只另有所图的手给抓住了她持刀的手,就这样顺着力道往前一推──
她听到扬满善闷哼一声。
她低头,发着抖,看着那把刀整个没入扬满善的肚月复里。她的脸扭曲,悲伤地哑叫着。「阿阿善」
她赶紧回头,然而那背后的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听到兔兔仍是这般叫他,扬满善望着她,竟笑了。他掰开兔兔持刀的手,将她轻推开,自己踉跄后退了几步。
「不要碰到我的血」他吸了口气,忍痛说:「妳妳快走」
「阿善我不是、不是」兔兔快哭了。她明明已经放弃杀他的念头了,为、为什么--
「我不怪妳,兔兔。」扬满善又驱她。「这是我应得的,妳走」
「不!」兔兔上前抓住扬满善,要带他走。「我们去找大夫!找大夫--」
话说到一半,一道掌风往兔兔颈边袭来。当扬满善意识到已来不及,兔兔两眼一翻、腿一软,整个人就要往路边倒去。
「兔兔!」扬满善恶抱住她,可他整个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他这才发觉,这刀上竟抹了剧猛的麻药!
兔兔倒地前,已被一个路人装扮的男子抓住,那人假意关怀了一下,接着却是自顾自地将兔兔给扛走。
扬满善要追,可力不从心。他叫道:「站--」
忽然,后头伸来一条帕子,罩住扬满善的口鼻。一股浓烈的迷香冲入他体内,即使他再强,也敌不过这麻药与迷香的双重攻势。
「请扬横班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人在他耳边说:「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前,扬满善看到了那张笑脸。
那个叫怀沙的家伙
扬满善失去意识,就像个喝醉酒的醉汉一样,被人扛走。这一带酒馆林立,这样的人很多,所以也无人感到诡异。
这一切的冲击来得太快,就这么一瞬间。因此,赶路匆匆的路人根本没有发现到,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剧变。
兔兔醒来后,被领到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候着。
她不安地绞着手,观察四周,想知道这里是哪儿,想逃出这里,更想找到扬满善。
她也怪罪着自己,她千不该、万不该放任自己仇恨的心,去听信那些地狱使者的话。
她竟然拿刀指着阿善,那把刀甚至没入他的肚月复。而阿善竟然还对着她笑,还担心着她,怕她的手被毒血沾到。
那天羞辱她的扬满善,和如今对着她微笑的扬满善,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该爱、该守、该相信的扬满善?
但不论是哪一个,她怎能、怎能杀他?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兔兔摀着脸,啜泣了起来。
此时,房门开了。兔兔抬头,倒抽一口气。
来人是面带温和笑容的怀沙。
兔兔赶紧问他:「阿善呢?阿善在哪儿?你们、你们真的杀了他吗?」
「兔兔小姐,想见扬横班吗?」怀沙仍是客气地询问。
「我要见他!」
怀沙却悠闲地坐在兔兔对面,笑说:「对妳,我们很失望。」
兔兔紧抿着嘴。
「扬满善是个无恶不作的杀人魔,他杀了士侯派许多高官,双手沾满了鲜血,妳觉得这种人不该死?」
兔兔不回话。
「他身上流满了毒血,把妳的脸害成这般。」怀沙像欣赏一件瓷品一般,瞇眼看着兔兔的脸,兔兔却觉得这视线像在羞辱她。怀沙继续说:「甚至悔辱妳深爱他的心,把妳逼到绝路这样的人,妳竟然对他如此仁慈,想要原谅他?」
兔兔颤抖着,她后悔了。「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他」
「我知道。」怀沙笑着。「所以我助妳补上那一刀。」
兔兔全身一寒。
「如何?想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兔兔深吸一口气,急急地点头。「我要,带我去!」
于是,怀沙带着她离开这间房,下了一处楼梯,往更底下走去。
他们进入了一个地窖,越往前走,水溅起的声音,与恶狠狠的挥鞭声,还有咒骂声、哀号、申吟声,兔兔听得越是清楚。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赶紧往声音的来源处大步奔去,跟在后头的怀沙也没阻止她。
兔兔来到地窖的另一头,一看到眼前那景象,惊得差点儿尖叫。
那地窖建了一个水池,水及腰月复。只见那水池里泡了一个果身的人,双手被长炼吊起,浑身皆是教人触目惊心的血红鞭痕,以及被烙铁烙过的焦黑痕迹,发髻也被人扯得散乱狼狈。
而那人,当然就是扬满善!
狱卒又在扬满善身上补上一鞭,一边对他咒骂着不堪入耳的秽语粗言。即使扬满善极强硬地闭嘴忍着,那痛苦的申吟声依然滚出了喉咙。
不知何时,怀沙已来到她身后,轻轻地说:「知道这水池是做什么的吗?」不等兔兔回话,他又说:「里头是盐水。」
兔兔惊愕地看他。
「泡着盐水让伤口更痛。挥鞭也会沾上盐水,那打上去的滋味,会教人永生难忘。」
「可恶!」兔兔对怀沙吼着。
「不过扬横班真是一条硬汉,都闷声不吭的。」怀沙笑说:「可能打到死,都不会大叫一声。」
此时狱卒见怀沙来,便说:「爷,这畜牲特强,打到现在,我们已经换掉六条鞭了。他的血真是危险啊!」
「继续。」怀沙挥挥手。「不用理会我们。」
狱卒欸了一声,扬了扬鞭子,又要往扬满善身上甩去--
「不要!住手--」兔兔忽然推开那些狱卒,往水池急奔而去。
她跳进水池里,艰困地往扬满善爬去。可来不及,那道狠劲的鞭还是抽在扬满善坚实的胸月复上。
她想也不想,一碰到扬满善,她就紧紧地攀住他、抱住他,妄想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他。
尽管扬满善的毒血已将她的衣服给蚀出了斑斑点点的洞,甚至扎痛了她,可她对自己发誓,绝对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