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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3 8

莫醒醒(4)

我更没想到,拍照的人竟是江爱笛生,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别动!"他走上前,把我的拿着沙漏的手再次举高,并飞快地退到门边,"对,就这样,让我替你拍几张。"

言语间,已经听他咯嚓咯嚓又按下了无数次快门。

我把沙漏放在地上,从地板上跳起来,要去抢他的相机。

"别抢!"他的语气和他父亲一样地霸道,"让我给你看,你再决定删不删!"

他端着他的相机,送到我眼前。的确,阁楼天窗里倾泻而出的黄昏日光在他的镜头下美得不可思议,我手里的沙漏更是变成了仿佛钻石般剔透光明,而我脸的轮廓也在这种奇异光线下变得格外的清晰分明,好像都不再是我。

摄影真是个奇怪的玩艺!

"挺好。"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说,"我爸的眼光一向不错,你是他亲女儿吗?还是某个女人带来的继女?"

看来他对他父亲的状况一无所知。但他这种口无遮拦的说话还是伤害了我,于是我反唇相讥说:"那你是他亲儿子吗?还是某个女人带给他的养子呢?"

"哈哈。"他笑,"牙尖嘴利的,这点倒是跟他像。"

我不想再理他,把沙漏捡起来,放到我随身带的小包,站起身来下了楼,他很快也跟着我一起下来,不过他也没理我,只是捣鼓他的相机。捣鼓完了,他就自顾自泡了一杯茶,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像模像样的喝起来。其实我也渴了,但他似乎没打算关心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我。是他没在国外学会怎么做一个绅士,还是所谓的摄影师都是这么拽?我对他的印象坏上加坏,所以更加坐立不安。江辛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见我四下张望,江爱笛生说:"你是找老爹么,他去楼下超市买点小葱,他要露一手,烧鱼给我们吃。"

"我要回学校了。"我抓起我的包,冷冷地说:"麻烦你告诉他,我晚上有课,先走了。"

"那他会失望的。"他走到厨房,拉开冰箱的门给我看说:"你看看他做足了准备,儿女同堂,我想他等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了。"

有这么恶毒的儿子吗?

"你闭嘴!"我大声喝断他。

"我知道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可是我也没想过要被谁喜欢。"江爱笛生坐回沙发,悠闲地品了一口茶说,"我早听说过我老爹有个私生女,他把你如此张扬地带到我面前,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老了,需要安全感,需要他的一切都被承认。我回国的时间也不长,也不想那么残忍,就依了他吧。不过我把话先说好,我这人演技一般,请你多担待,要让老人家欣慰,恐怕还是得靠你们女孩子家,你说对不对?"

我真服了他,在国外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顺畅地讲出这么多一语双关明嘲暗讽的中文句子。

我背起我的包,正要大步走出去,却看到门口正站着的是手里拎着一小袋葱的江辛。隔着一个防盗门的距离,他面无表情,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知晓,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就要滚滚而下的眼泪,预备不顾一切往外冲,却被打开门的他拦进屋里。

"吃完晚饭我送你回去。"还是那样不容拒绝的语气,门在他身后合上了,我竟然没有勇气去把它拉开。

从前,拉开门,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留下一声"砰"作为最严重的警告和叛逆,是我最擅长的本领。可我现在没有施展的余地。

他回过头对我说:"醒醒你跟我来,来厨房里帮帮忙。"

他一定看到了一切,可是他以无招胜有招,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修炼多久的人,方能达到这样的万事不惊呢?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做饭吃。"他说,"会煮饭么,你先把米淘上。"

尽管心里很不舒服,可是看着江爱笛生那一张比我还要不知好歹的黑脸,我又觉得我不应该在这时候离开,吃饭就吃饭呗,最好能把他喝的汤下点泻药,不给他点色彩瞧瞧,他还以为我会任他捏扁搓圆败在一个所谓的"海龟"手上!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他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吃了数天学校饭菜的我胃口大开。他不停地替我们挟菜,满意地看我们吃。

江爱笛生说,"我妈一直念着你做的红烧肉。"

江辛笑:"等她回国,我做给她吃。"

"这要看缘份了,"江爱笛生说,"您忘了?您伤她太深,她发誓永远不回。"

"呵呵。"江辛转了话题,"你妈昨天跟我通电话,说你跟一个洋妞好上了?"

"差不多吧。"江爱笛生说。

"洋妞我就是看不惯,要娶就娶个正正经经的中国老婆。"他叹息,想不到他竟然这么传统。

"我妈就比你开通。"江爱笛生说,"她还催我结婚呢。"

江辛不高兴地说:"你妈自己都变洋妞了,当然。"

父子俩短兵相接,话里有话,整场饭局最沉默的是我,一句话也没说。江爱笛生先生偏偏爱惹事,转头问我说:"你母亲大人呢?难道也被逼得远走他国了?"

"笛生!"江辛喝斥他,"住嘴!"

我把碗放下,站起身来,努力微笑着问江爱笛生:"我想知道,如果远走他国和命丧黄泉给你选的话,你会选哪一个?"

江辛看着我,脸色突变。

江爱笛生有些疑惑地盯着我,我知道他在反应我话里的意思。

"江先生。"我说,"如果你认为今天羞辱我可以替你母亲找回点公道的话,我想告诉你,你实在是找错了对象!"

说完,我把面前的碗轻轻一推,冷静地说:"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没有人追上来。

我却记得他最后的表情。

那是他心碎的表情,也是他自找的心碎。

所以对不起,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对不起。我只想保全我自己,保全我的自尊,白然的自尊,我父亲的自尊。

我希望七月十七,成为一个永远的历史。任何人敢要翻起它,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莫醒醒(5)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我第二次见到江爱笛生。

那天我正好出了一些小状况,一是得了重感冒,咳嗽流鼻涕难受地要命。二是收到某男生的鲜花。那个男生是设计学院的,除却少有的几次大课我们一个教室之外,平时我跟他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他不仅送我花,还给我老土的情书,上面写:莫醒醒同学,你超凡月兑俗,让我心之神往,晚上请你吃饭,赏脸请回电XXXX。

我当然不会回电。下午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把头蒙起来在宿舍里睡大觉,期望能捂出一身汗,让病快些好起来。那天我一反常态做美梦,我走入很大的花园,繁花盛开,一朵又一朵,花香迷人极了。天蓝得不可思议,白云一朵一朵地从天上掉下来,掉到我身上,让我全身都觉得痒酥酥的,如此好梦没料到居然被人扰醒,宿舍的门被人敲得震天响,我睡眼惺松地爬起来,发现是隔壁的一个女生,大声对我说:"莫醒醒,楼下有人找!"

我走出宿舍门,趴到阳台上看下去,居然看到了江爱笛生,他穿着牛仔配衬衣短夹克,还围一条围巾,背一个黑色的大包。像刚刚钓完鱼回来。

他怎么来了?讨债还是找骂?

他朝我招手,那姿势和感觉和江辛简直如出一辙。

我回到宿舍,强撑着换了衣服,到楼下的时候他已经候在大门边,对我说:"有空吗?想跟你聊聊。"

我正烧得发晕,绯红着一张脸答他:"继续寻仇?"

"那天的事,很抱歉。"他说,"是我不好,闹了个不欢而散。"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难道是被江辛逼来的?那天后我跟江辛只通过一个电话,他告诉我往我卡上存了些钱,并说会在北京住一阵子,希望我有空能回家。

我当然没回去过,那是他跟他儿子江爱笛生的家,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是诚心的。"他说,"父亲都跟我谈过了,我了解了一切。"

"好吧,"我说,"你的道歉我接受,没事我就上去了。"

"等等。"他拉住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在生病?"

他伸出手自然地握住我的,摊开我的手心,放在他的额头上不到一秒,就惊呼:"发这么高的烧!"

我把没有知觉的手指从他额头上撤回,可没等我调头走开,他又上前一步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摇摇头说:"起码四十度,必须去医院。"必须?!真是好笑,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要他负责吗?他未免太操心了,和他爸爸一样。我挣月兑他往转身往楼上走,他拉住我不放。我们正在拉扯,有人忽然从旁边闯出来,侠士一般大喝一声:"放开她!"

是那个送花的男生!

江爱笛生仍旧拉着我不放,那个男生干脆卷着袖子捏着拳头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

"哈哈。"江爱迪生一点跟他搏斗的意思都没有,终于在拳头落在他脸上之前放开了我,拍拍那个男生的肩膀说:"勇士,打架之前请先把病人送去医院。"

"什么?"男生瞪大眼睛看着他很久才如梦初醒地走到我身边说,"莫醒醒,你生病了?!那我们赶紧去医院!"说完,他背对着我,半蹲下去,手还对着我一招一招的,做出一幅要背我的样子。

我气得倒退一步,无话可说。在周围经过的女生眼里,一个穿着臃肿的红脸女生,一个半蹲着的男生和另一个抱臂站在一旁的男生,一定是发生了非常值得推敲的故事。

冷风把我本来就沉重的头吹得更加沉重,我实在受不了,转身又要走,没想到他也往前一步,于是我一下子撞在他身上,眼冒金星,脚下不由自主一滑。他趁机拉开我说:"看来你不喜欢他,那就由我带你走。"

说着,他出乎我意料地把我一把夹住,搂到他腋下,几乎是押解出了校门。

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在我身体不适的时候,还是有些温暖和妥帖的,而且,还让我有一些不想推开的可耻念头。不过,我最终还是推开了他。他不计较,取下他的围巾对我说:"要不我拉着这头,你拉着那头?我怕你摔倒。"刚刚心情有些平复的我又忽然生气了,甩掉他的围巾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门外,他追上来,用那条围巾紧紧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还往哪里走?还不乖乖跟我去医院?"

刚才的嘻皮风格转瞬即逝,又恢复恶人形象。

我凭什么要乖乖?他以为他解释了我就一定要原谅,他以为他在饭桌上自以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让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除却认"贼"作父别无他选的莫醒醒乖乖?

岂有此理!

仇人的儿子,要你来扮什么古道热肠?

我用我在冷风中几乎睁不开的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后猛的推开他。他史料未及,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手上的围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着他一定无比昂贵的围巾,义无反顾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头脑无法再驱使双腿,手脚冰凉得没有知觉。我终于停在路边,喘了几口气后,我又不得不继续我的脚步。因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几十米开外,和我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且他看上去丝毫没有任何累的样子,见我停下,还用手里的围巾对我挥了挥。这个发现让我犹如坠入深海般绝望。记忆中的某个酷夏时节,阳光蒸发了天地间所有水分,除了疲软的树叶和倔强的我,只剩后那个一直坚定跟随的脚步。西落桥边,他终于走到我跟前,用冰红茶触碰我灼热的胳膊。他满头满身的汗,仍然笑着对我说:"1小时47分,原来你是运动健将。"我其实一直没法忘记,没法忘记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没法忘记他喂我稀饭时轻轻嘱咐着说:"小心烫。"

小心烫,小心烫……

我眼前又恍然浮现起那年南京的冬夜,仿佛周遭又飘起幻觉般的鹅毛般大雪,他冲过来,将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车海,他好像跟我说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了。"

还给你了,还给你了。

幻觉又来了,无法抵挡。耳畔依稀传来呼呼风声里江辛一声比一声严厉的怒吼:"给我回到车上去!回到车上去!"我摇晃着脑袋,好想把一切与爱恨有关的话语和面容都抹尽,挥散,让我忘了我是谁,让我忘了我来时纷乱的脚步。脑袋终于仿佛岩浆侵入般灼热,视线也晕晕糊糊地发胀,我好想就一头栽在路边的那棵树下面,死死睡过去……

莫醒醒(6)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输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围巾紧紧缠着,几乎感觉不到冰凉液体的侵入。

头痛已经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边,他不在。输液瓶中的液体已经滴尽。

我自然抬头寻找他的身影,才发觉他正带着护士来。

"醒得很是时候。"在护士帮我拔针时,他微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输液室里温度高,他自然地把衬衫的纽扣解开几个扣子,我渐渐复苏的嗅觉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欢薄荷?我有些惊讶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这一嗅不要紧,我的鼻涕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出来,我非常尴尬,手还被护士握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立刻发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灰色的手帕,轻声对我说:"不要动。"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样尴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无可救药地有一股比空气中更加浓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随意的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这样说道,"过完这个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气的指引下,我终于跟着江爱迪生回了家。

华灯初上的北京城里,除了喧闹的交通和永远有话说的电台节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静默的。

包括出租车里的我。其实我仍然在回想刚才的暴走,为什么他不追上来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这样他或许赢得更彻底些。

爱迪生倒是心情不错,与一样聒噪的司机谈论胡同的历史。

多多少少,我对这样的独处感到有些别扭。所以在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夺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开门亮起灯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窗内一根细长仿佛晾衣绳的线上,用夹子夹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扬起头,凝视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灯灭了,亮起了暖黄色灯。

他在我的身后抱着臂,笑着用赞叹的口吻说:"这是我回国后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恋,我是从窗户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多做停留,而是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大声说,"意大利面如何?我会煮得烂烂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齿。"

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那些照片统统摘下来,收好,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飞奔到我的阁楼上去。

我仿佛盗窃胜利一般的喘着气,将照片藏在枕头下面,又忍不住把它们拿出来,就着天窗的月光,一张张仔仔细细看过去。照片有的被他做旧处理,有的是黑白,无论哪种光线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美。老实说,虽然他的着装风格古里古怪不成体统,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摄影技术。可技术再好,他也是个不礼貌的艺术家,不值得尊敬。这样想着,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进床头的小柜子里,整了整衣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往楼下走去。

楼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头出来,说:"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紧抿着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个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端出了两盘色泽诱人的面条,已经几步走到我身边,大方地对我说:"请坐。"

我在台阶上坐下。

江爱迪生在我左后方坐下,把其中一盘面递给我,又分给我一根银叉,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背后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满天繁星,不欣赏实在太可惜。"他抬起头,赞叹地说。

那件衣服上满满的薄荷味道,像一个隐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锁在这片和露台相连接的台阶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鲜见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却都赶在今天,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的天空聚集。颗颗明亮,洁白的光芒仿佛来自切割优良的钻石。

很小时就听过传说,一颗星星陨落,一个人便死去。如果传说是现实,不知在这广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颗星,在哪个方向?又能闪烁微弱光泽到何时呢?

唯一可确定的是,它的身边一定没有别的星星看护,它正孤独地看着我,正如我在苦苦寻找它。

莫醒醒(7)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气地把他的叉子伸进我的盘子里,叉起一块洋葱放进嘴里,闭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睁开眼,用一种无与伦比赞叹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江爱迪生做的,实在是太棒了,快尝尝。"

我叉起一块意大利面放进嘴里,味道差强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觉的味蕾在作祟,我远没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挥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让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没有第一次那么嚣张和讨厌,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没有特别叫人厌恶的地方,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有预谋的暗算?无亲无故无人帮的我还是小心为妙。

"你要多做运动。"他说,"这样才会健康。"

"哦。"我说。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风。"他说,"听说那里的冬天别有风韵。"

"哦。"我继续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过一个记录片,弄得我对川西很向往。"他忽然把头凑近说,"要不你陪我去?"

这是一个和坏天气一样让我措手不及的邀约。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请别人,第二天就出发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回避了他饶有兴趣得眼神,只顾舌忝着手中的叉子,就当没听见。

"你的沙漏呢?"他并不介意我的不礼貌,而是忽然笑着问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阁楼的门,心里涌起一股安宁的感觉。

"是你的宝贝吧,能不能告诉我它代表着什么?"他问。

"遗忘。"我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反应过来在他面前这么说话显得太过娇情,于是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说的。"

真要命,还是闭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动去和别人沟通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擅言辞。

我还在发愣,他却毫不客气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里的盘子说:"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简直被那一模一样的语气吓住了。可这偏偏让我想到和我患着一样绝症的白然,那个竭尽全力把番茄塞进嘴巴里的妇人,那时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好起来呢?

爱迪生看着我茫然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又神游了?你的面冷了,不过,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热一下。"

我觉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谁,他们对我的好都一样地让我痛苦,让我窒息,我没有再吭声,而是飞快地把一盘面吃了个精光。

"喀嚓!"我又听到了熟悉而讨厌的照相机声音。再抬头,他已经跪在最低一节楼梯旁,后背靠着扶手,再次按动了快门。

这次绝对不能原谅他。我丢掉了手中的勺子,冲下楼梯去夺他的相机。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逃开,而是笑呵呵的看着攥紧拳头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机递给我,鼓励地说:"砸碎它,来。"

"你以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这致命的快门,又在我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时响起,一片白光闪烁之后,我的双眼几乎盲掉。我震惊加绝望,气馁地跪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他俯子,将照片调到刚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张上面,在我耳边轻轻说:"谁叫我是摄魂师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拍出了我的魂。枣红色灯光下,我皱起的眉头和仿佛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鲜明的状态呈现在底片上,被永远定格。

他伸出手轻轻抹掉我嘴边的番茄酱,说:"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没有回学校,而是睡在小阁楼里。

这个夜晚没有想象中难挨,江爱迪生收拾完厨房之后,把药和开水送到我房门口,敲门。我起身把门打开一道缝,他征询地说:"要不要我喂你?"

我吓得赶紧接过来,关上了门,就像关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滥的记忆。

喂我吃药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岁章节里最后的省略号,从他为我冲进车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远不会再有续写。

我要惩罚我自己,惩罚,永远不停息地惩罚我自己。

听着江爱笛生下楼的脚步,我才发现我忘记把大衣还给他,于是我把它挂在我房里的门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满了阁楼。

他没再问我要那些照片,仿佛知道我回来就是要拿走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为了把这些照片送给我,也许他那里已经有无数备份了。这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没有丝毫获胜的感觉,而是非常沮丧,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些羞愧。但我终究没有把这些照片再还给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干净的被子上照出一块小小的光斑,但并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让我感到安全。如果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忆之门的神秘地带,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能置身过去种种,想要回到何时就能回到何时。那我一定要它带我到八岁之前——西落桥上的蒋蓝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时,那绝不踏足时光机器半步。绝不。

我在充斥着薄荷气味的空气里睡了过去。

莫醒醒(8)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看表,赫然是九点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旧表出了问题,再拿出手机看,居然还是九点一刻。

我的心滚过一阵小小的热流。一定是这种感冒药有助眠作用,否则,我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阁楼里没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简单地梳了头,穿好衣服下楼,才发现江爱笛生已经走了。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把亮晶晶的钥匙。纸条上的话是:"有空替我来照看一下这里,记得按时吃药。YOURS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写得都很漂亮。

我握着那枚钥匙,将其小心地放进了我包的内袋。

我并没有打算常来。

从前连家都不愿意回的我,在这个根本就没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拥有什么家的感觉。

那不过是谁谁谁的一厢情愿罢了,虽然,他费劲心机要宠我若亲人。

所以,事实上是,自从江爱笛生走后的一个多月,我都没有去过那个房子。我很忙,我开始仿照许多读服装设计的同学那样,跟网上的一些私人服装作坊联系,问她们是否需要人手,同时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学生画画,还有写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让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钱。

并且,这段时间里,学校里开始传出关于我的谣言。那个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网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论坛上,在旧贴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于是,关于我是"拉拉"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这样一来,他追不到我并不是他的失败,而是我本人的某种取向有问题。

奇怪的是,我没有愤怒,只是有些许的失望。或许是因为从在天中开始,我对各种奇怪的眼光早已习惯。对没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习惯,所以,才会如此安于天命吧。稍许的失望,只在于原本以为在艺术院校里,女生们视野会开阔得多,风言风语没有市场,结果发现并不是这样。流言无论在哪里,都是伤害人最厉害的武器。

稍有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到画室里画画,画画不是我的专业,但那间画室让我安宁。厚厚的窗帘一旦拉上,我心里深灰色的秘密就会如同袅袅雾气般释放出来,让我可以得到暂时安静。偶尔,我也会去校门口那间叫"最初"的画廊看看,那里长年挂着一幅画,叫《一只不会飞的鸟》,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不美的少女,长了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用固执的眼神望着夜空。可是店主说这不是真品,所以不卖。不过她告诉我画这幅画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们学校读过书,而且已经成了一名著名的画家。

我在网上搜索夏吉吉这个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画。但是关于她个人的介绍几乎为零,真是低调得可以。可我却发疯般地爱上了她的画,到处寻找。我总觉得她的每一幅画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她最擅长水粉淡彩,偶尔画油画。用色时而冷艳奇崛灼人心魄,时而浅淡勾勒近乎虚无。她一定比谁都深黯孤独的力量,所以,才能画出如此月兑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帧饱含孤独和坚韧的画,都像剑一样刺穿我的心脏,痛,却也同时让我得到如释重负般的快乐。遗憾的是她只举办过寥寥几次画展,更不参与访谈,连她的画册都找不到,听说它们只在香港出版过,我只能在网上搜到少许资料,可画册的扉页上的句子让我差点泪如雨下。

这个天才的女子说: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们抵抗不过回忆。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来了,我从来都没遭遇过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冻一切,就连闭着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随时都会有粘上的危险。每周有两堂家教的课需要穿越半个北京城。每天下午四点放学后我穿上厚厚的大衣从学校出发,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不习惯在学生家里吃饭,于是都是路上随便买点吃的,或者饿到宿舍里给自己泡碗面。

我带着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许自己觉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江辛给我打电话,问我何时放假,并说替我安排好机票。我支吾着说学校有一些活动,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谁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们就干脆在北京过年算了。"

他总是这样一厢情愿,把我当成他的家人。可我却一直幻想着,可以有展翅高飞的那一天,离他远远的,从此再不相见。听上去绝情绝意,却也是我对他对自己的一种偿还。在这些无望的日子里,我还是维持着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轻言放弃。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钱。"他说,"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点忙,估计快过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费心。"我说,"我很好的。"

"醒醒。"他叹息说,"其实你念大学后我其实我一直不习惯。"

"噢,我要上课了。"我说完这句,有些慌乱地把电话给掐了,我就是听不得他在电话里那样跟我说话,像是我的父亲,我如假包换的亲人。我恨自己会心软,忘掉那些仇恨。不,绝不能让他如此遂心,绝不。

失去一切并不可怕,怕只怕我们抵抗不过回忆。

其实那天是周四,我一周里最清闲的一天,既没有课也没有家教。我穿好一个冬天都没有换过的蓝色大衣,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画室打发一个下午,我刚走到画室门口就看到那个男生,他站在那里,死死地低着头,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绕过他想走进去。他却忽然抬起头大声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来,看着他。

他脸色很灰,用绝望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么做,却没想到有那么多八卦的人,把事情传得完全走样,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说完,我往画室里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着哭腔对着我的背影喊道,"我发誓,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没回头,也没有吱声。

他站在教室门口,一直望着我,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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