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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糖衣 1

大叶子路,是丁当的童年。

夏天,她穿着肮脏的背带裤,背着肮脏的书包,从一群男孩中间穿过。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喊:“大肥妞,小气鬼,回家跟老婆亲亲嘴!”

然后,一起笑得七倒八歪。

小时候的丁当有些去不掉的婴儿肥,尤其是一张脸,圆得可爱。有一次丁当被他们喊急了,操起一块地上捡来的石头就跟着那帮男孩追,追到其中瘦小的一个,丁当一石头就敲了下去,血顺着男孩的脸“哗”的一下流下来。

丁当当即吓得脸发白,站在那里双腿发颤,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男孩也吓懵了,不知道痛,一分钟后才开始哇哇大哭。

“不许哭!”有个高个男孩走过来,月兑下外套把他的头一捂说,“把大人哭来就麻烦了。”

说完,他看了丁当一眼,拉着受伤的男孩走远了。

后来,丁当才知道,高个男生是里面的头,他们都叫他阿明。

阿明比丁当高三个年级,六年级了,他并不坏,他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但他并非是高高在上那种,他有很多的朋友,和他们都混得很熟。因为是贫民区,大叶子路的孩子都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但这种自卑并没有表现在阿明的身上,他有着很阳光的微笑,机智的谈吐,他和那些孩子们成天在一起玩耍,气质却一直那么卓而不群。

“他没事了,就是流了点血。”一天放学后,阿明在路上拦住丁当说,“你不要担心。”

“谢谢你。”丁当由衷地说。说实话,她这些天都提心吊胆,就怕那男孩的家长牵着他找到家里来,那样不挨老爸一顿猛揍才怪。

丁当爸爸的坏脾气,在大叶子是出了名的。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阿明说。

“哦?”丁当把头仰起来,她不明白她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

“我见你穿过一条红裙子,能不能借给我一下?”阿明问。

“哦?”丁当想起来了,那是她生日的时候妈妈买给她的一条红裙子,由于丁当爸爸做点小生意,丁当的家境在大叶子算是过得去的,妈妈又喜好面子,一条裙子花掉了两百多块,被爸爸不知道数落了多少回。

“可是,”丁当不明白地问,“你一个男生,借裙子来干吗?”

“就说借还是不借吧。”阿明说,“保证完璧归赵。”

第二天一早,丁当把裙子藏在书包里,带出来偷偷地交给了阿明。她并没有追问阿明借它来做什么,直到周末全校举行的歌咏比赛,丁当看到了那条裙子穿在四年级一个瘦小的女生身上,他们班唱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瘦小的女生是领唱,她的嗓子很好听,虽然她比丁当大一岁,可裙子穿在她的身上一样的合身,吸引了众多女生羡慕的目光。

“那条裙子你好像也有呢。”同桌问丁当说,“丁当你怎么不穿呢?”

丁当笑笑说:“明天就穿。”

可是,阿明并没有如期把裙子还回来,妈妈追问裙子去了哪里,丁当只好说歌咏比赛给同学借走了。妈妈的脸黑了半天,让她第二天务必把裙子讨回来,丁当只好去找阿明。那是丁当第一次去阿明家,阿明不在,那个瘦小的女孩子出来了,她说:“哥哥出去了。”

原来她是阿明的妹妹。

阿明家很穷,家徒四壁。

丁当说:“我是来要裙子的。”

“什么裙子?”阿明妹妹一脸茫然。

阿明就在这时候回来的,他把丁当用力一拖,拖到很远的弄堂边,低着头说:“过两天就还你,好不好?”

“可是……”丁当说,“我妈妈问起了。”

“就两天。”阿明说,“她很喜欢这条裙子,我没有说是借的。过两天就是她生日了,我想让她穿着它过十岁的生日。她长这么大,都没有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明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这是丁当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那好吧。”丁当爽快地转了话题说,“你妹妹唱歌很好听的呢。”

“是啊。”阿明高兴起来,“你也觉得?”

“嗯。”丁当用力地点着头。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阿明说,“像一个汤匙一下子掉进了碗里,丁当一下子!”

丁当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晚回家,丁当被打了一巴掌,妈妈认定她弄丢了裙子,或者,把她拿去卖钱买零食吃了。妈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被老爸熊了:“哭什么哭,丧门星!”

老爸听信了算命的人的胡扯,认定自己生意做不大是妈妈的面相太克夫。

妈妈扔掉抹布去打爸爸,战争变成了父母之间的。丁当溜出门去,溜到大叶子那个小小的广场上,阿明他们正在踢球,毫无章法的踢法,球一不小心踢到路过的阿婶身上,惹来好一顿臭骂。黄昏的天软得像是要塌下来,丁当蹲在那里,看那个被自己打伤过的男孩趴到阿明的背上去,阿明背着他在踢球,男孩的伤肯定是不碍事了,他尖叫着,在阿明的背上翻转,夸张的姿势笑倒了一大片的人。

阿明的妹妹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她的笑是微微的,她穿着丁当的红色小裙子,像一小团红色的云。

三天后,还是放学的路上,阿明把裙子还给丁当,裙子肯定是被洗过了,包在一个袋子里。阿明说:“不好意思,你检查一下,看裙子有没有坏的地方。”

“不用了。”丁当退后一步说,“就给她穿吧。”

“那怎么好?”阿明说。

丁当心想,反正都挨过骂挨过打了,不能白挨。裙子现在拿回家反倒是更说不清来去,既然阿明妹妹那么喜欢,送她也无所谓的啦。

“给她穿吧,没关系的。”丁当绕过阿明往前走。

“喂!”阿明拦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说,“我知道不够,但我就这些。”

“不用了。真的。”丁当说。

“谢谢你。”阿明说,“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

阳光照着阿明的头发,高高的阿明让十岁的丁当有些莫名其妙地心动,她赶紧转身走开。

丁当后来才明白,好心并不一定会办成好事。阿明妹妹穿着那条裙子在大叶子走来走去,不巧给妈妈碰上了,妈妈认定她是“小偷”,抓住她就不放。阿明爸爸早逝,妈妈眼睛不好,靠替别人打点零工为生。妈妈认定阿明家的家境买不起这条价值二百多元的裙子。事情一直闹到了学校,在操场上,妈妈走到阿明的面前,用手指着阿明的鼻子骂:“小偷,从小就不要脸的小偷!”

阿明的妹妹站在一旁一直哭。

“不是的!”丁当流着泪冲上去,想拦住妈妈。

可是她没有拦得住。妈妈骂完,又冲进了校长室。

因为这件事,一直优秀的阿明在学校变得声名狼藉。他声名狼藉地毕了业,去了市郊的一所普通中学读初中。

那年秋天,阿明的妹妹死于先天性心脏病。

再见阿明,依然是夏天。

丁当十四岁,初二那年的暑假,就要升初三。在这之前,她已经留过一级,转过两所学校。

十四岁的不良少女,头发染得金黄,玩了一天的传奇,刚从网吧里走出来。她看见了他,他背着一个书包,正在过马路。

丁当跑上前,在马路中间拦住他说:“程阿明,我是丁当啊。”

红灯停了,两边的汽车都停下来狂按喇叭。

阿明把丁当拖到路边,用不明白的眼神看着她。丁当用力地把乱七八糟的刘海撸到脑门后面,提醒他说:“汤匙一下子掉进了碗里,丁当!你想不起来了吗?”

“哦!”阿明恍然大悟,“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丁当揉揉头发,不好意思地说:“你是说我的头发吧?今天刚染的!酷不酷?”

阿明摇摇头:“不酷。”

“这还不叫酷?你真牛……”丁当把后面那个不雅的字及时地缩了回去,“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哟。”

阿明说:“嗯,你们家搬出去后,就没见过你。”

“我爸成了暴发户,跟我妈离婚了。”丁当满不在乎地说。

“噢。”阿明叹息,“我妹妹要是活着,也应该像你这么高了。”

“你怎么样?好不好?”丁当急切地问。

“你该高一了吧?”阿明想了想说。

“初三!”丁当说,“我留级了,读书要我命呃。”

“我参加完高考了。”阿明说,“分数这两天就要下来。”

“你肯定是北大清华随便挑啦,”丁当嘻嘻笑着说,“还住在大叶子?”

“嗯。”阿明表情坦然,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好意思。

“你不怪我了吧?”

“什么?”阿明好像已经全然忘了当年的事。

“你的电话?”丁当在包里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说,“快告诉我,我记下你的电话。”

阿明摇摇头说:“我家一直没装电话。”

“哦呵。”丁当笑笑说,“没有关系。等你分数下来,我们一起出去庆祝,我知道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好啊。”阿明温和地说。他还是那个样子,除了个子更高了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丁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丁当这才感觉到,关于大叶子的那些过去,因为这个背影,其实一直都没有过去。

她回到家里,看到她坐在沙发上。

她是丁当的继母,一个比父亲小六岁的女人。当年,父亲就是靠着她发迹,离开了大叶子,踹掉了丁当的妈妈。

“去哪里了?”她沉着脸问。

“关你屁事!”丁当粗鲁地说。

“哼哼。”她冷笑,“你这么有性格你怎么不干脆睡到大街上去,你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气你。”丁当咬牙切齿。

“气我?”她再次冷笑,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不屑地说:“你还女敕了点儿。”

丁当一语不发地走到她面前,拿起另一个苹果,重重地往她的脸上砸去。她躲闪不及,脸颊上顿时红了一大块儿。

“你别惹我。”丁当警告地说,“我下次用刀也不一定。”一面说,眼睛一面盯着水果盘里的水果刀。

那女人显然是被吓了一大跳,她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抢先把刀一把抓到手里,嘴里叫喊着:“你这个死丫头,别以为你爸出差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让他回来收拾你。”

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就响了。她匆忙接起来,嘴里唔了两声,放下手里的刀,拿起沙发上的包,看也没看丁当一眼,迅速出门去了。

丁当仰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竟有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丁当迅速地擦掉了它,她趴到窗口,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那载走了她。

这是丁当第三次看见这辆车。

巧了,它每一次出现,都是在爸爸出差以后。

第二天,丁当又翘课了。连续几天在网吧上网,身体有些吃不消,中午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一觉睡到晚上八点才醒来,听到她在外面打电话:“你先上来替我拿东西。”

她显然不知道丁当在家。

没过一会儿,门铃响了。丁当悄悄地打开自己房间的门,看到昏暗的客厅里,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她犹豫了一小下,猛地打开门,冲出去按亮了客厅里的灯。

继母的脸变得刷白。

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嘴半张着,也刷白了脸看着丁当。

“你滚!”丁当的手指着门口。

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掉了。

“你别误会。”继母结结巴巴地说,“她是我的远房表弟,家里遇到一些事情……”

“行啦!”丁当挥手打断她,“事情很简单,你只需每月给我五百块零花钱,这件事我就当没看见。”

继母牢牢地盯着丁当,表情很奇怪。很显然,她被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提出的完全出乎她想象之外的条件弄得有些神智不清。

丁当在麦当劳的角落里咬着吸管,孤独地喝一杯可乐。

她忽然看到妈妈,妈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她很远的一张桌子上。冰淇淋糊了男孩一嘴,妈妈细心地用餐巾纸替她擦干净。

丁当的心粗暴地疼起来。

她拿出手机,拨妈妈的电话。装做没事地说:“妈妈,你在哪里呢?”

“有事吗?”妈妈说,“我现在正忙着。”

“忙什么?”

妈妈迟疑了一下:“工作呀。”

“学校要我退学了。”

“啊?那你爸爸怎么说?”

“他还不知道。我想见见你。”

“这样啊,晚上。”妈妈说,“晚上我给你电话。”

说完,她匆匆地收了线。

丁当把没喝完的可乐慢慢慢慢地倒在桌上,在服务生吃惊和生气的眼光里,背起包,走出了麦当劳。

十分钟后,丁当打车回到了大叶子。她很容易地找到了阿明的家,门虚掩着,桌上有一碗没吃完的面条,还散发着热气。

“阿明。程阿明。”丁当喊。

“是谁?”一个女人模索着从里面走出来,“谁找阿明?”

她很明显是个瞎子。丁当的心一激灵,她认得这是阿明的母亲,当年跪在地上请求妈妈原谅自己儿子的那个,她那时候视力就不太好,没想到现在竟完全失明!

“我……”丁当犹疑地说,“是阿明的朋友。”

“是来祝贺的吧。”阿明妈妈在桌子旁坐下说,“阿明考上了清华大学,是状元呢,这两天家里人不断,连记者都来了,你坐你坐!”

丁当没有坐。她看看阿明的家,和多年前一样,依然是家徒四壁。

“阿明去哪里了?”丁当问。

“做家教去了。”阿明妈妈骄傲地说,“他读大学的钱都是他自己当家教攒来的呢。这孩子倔,谁帮忙都不肯。”

“阿姨再见,我下次再来。”丁当说完,从口袋里模出五百元钱,悄悄地放到桌上,然后转身离去。

还没出阿明家的巷口,就遇到了阿明。他骑着一辆破车,巷子很窄,两人面对面地堵住了。

阿明从车上跳下来,奇怪地问:“丁当,你怎么来了?”

“我来恭喜你。”丁当说,“你考上清华了。”

“你也要好好学习呀。”阿明说,“你也行的。”

“别笑话我了。”丁当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阿明鼓励丁当:“好好加油,没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走啊,到我家坐坐。”

“不去了。”丁当说,“我还有事。”

“那好。”阿明并不挽留,而是把车让开一点点,让丁当离开。

“我一直觉得我对不起你。”丁当努力笑着说,“你妹妹……”

“没有啊。”阿明打断她说,“我都没见过比你更善良的女孩子呢,我妹妹生下来就注定了是那样的命运,跟你没有关系,你千万别乱想。”

“好的。”丁当说,“阿明我走了。”

大叶子一如往昔,岁月没有改变它任何,依然破旧贫穷地立在城市的西侧,像一首永远都不会改变旋律的忧伤的歌停驻在丁当的心头。这是那年离开后,丁当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来的地方,不过是一条红裙子,她和妈妈之间永远有了缝不好的裂痕,因此父母离婚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跟着爸爸。妈妈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她说:“你小小年纪,难道就这么贪图富贵?”

“是。”丁当咬着牙说。

“你要的,我也可以给你。”妈妈也咬着牙说,“我以后不一定比你爸爸差。”

“那是你的事。”十一岁的丁当,已经练就一颗钢铁般的心。丁当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你们不能给我爱,其实给我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喂,丁当。”丁当正想着这些不开心的往事,阿明骑着车从后面追上来,“你等等我。”

丁当回头,阿明从车上跳下来,把五百块钱塞回她手里说:“你这是做什么?”

“别。”丁当涨红了脸说,“不是,不是我。”

“我妈说今天就你去过我家。”

“你妈说,你妈什么都看不见她说什么你信什么,我才没那么多钱给你呢,你别做美梦啦!”丁当把钱扔在地上,拦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爸爸出差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根皮带,问刚进门的丁当说:“你又去网吧了?”

“没。”丁当说。

“你老师打电话给我,要你退学。”

“哦。”丁当说。

“我不想揍你。”爸爸把皮带拉得啪啪响说,“是你自己自找的。”说完,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靠近丁当。

他们房间的门刚才还开着,忽然就紧闭了,估计继母躲在里面等着看热闹。

丁当倔强地盯着父亲,父亲的皮鞭如雨点一样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躲。她不想躲,疼痛反而会让她觉得清醒一些。

她也没有哭。清华,哼哼。劈头盖脸的疼痛里丁当努力想让自己感觉不屑一些。

数小时后,满身是伤痕的丁当蹲在市中心的广场上,自己抱着自己。妈妈找到她的时候,丁当已经快要晕过去。妈妈抱住她,全身颤抖着说:“去告他,去告那个猪头!”

“得了,就算是他坐牢,你又有什么好处?”丁当抬起头来问。

妈妈愣住了。

“他会有报应的。”丁当忽然诡秘地笑了,她在妈妈的耳边说道:“不信,我们等着瞧。”

她感到妈妈颤抖得更厉害了。

丁当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递给妈妈说:“你拿好,我知道你最近比较困难,你别去想着别的男人的钱,因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从哪里来的?”妈妈惊讶。

“这还用问?我偷他的。”丁当说。

丁当悄悄走到阿明家的门口,把一沓钱轻手轻脚地放在门外面。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出声音后,她飞奔离去。

文新中学教学楼下挤满了人。大家一起踮了脚向上张望。

丁当坐在教学楼的最高处,表情冷漠,正在抽一支烟。

警察已经来了,开始在下面准备充气垫。班主任也上了楼,在离丁当十米远的地方喊:“丁当,有什么事你先下来,下来我们都好商量。”

“你别过来。”丁当把烟头丢掉,做一个想飞的姿势,楼下的学生一阵乱叫,班主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好好,我不过来,我们去找你妈妈了,她很快就会来。”

“来了也没用。”丁当说,“我很快就会跳了。”

“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别的?”班主任一脸都是汗。

“我是你们逼的。”丁当说,“你们有种让记者来,我跟记者说。”

“好,这就跟你找记者。”班主任身后的副校长采取拖延政策,“你说吧,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你下来,我们都答应你。”

丁当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忽然,她在他们的身后惊讶地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正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看着丁当,脸上的心疼和焦虑写得明明白白。

丁当怔住了。

是阿明。

“你是谁?下去!”副校长说,“现在都不要上来这里。”

“我是丁当的朋友。”阿明说,然后向丁当喊道,“丁当,来,有什么事下来再说。”

“你让他们走!”丁当说。

“你们先下去。”阿明说,“我保证,我会把她劝下来。”

班主任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阿明,脑子里一定在想一些肮脏的东西。丁当继续大声地喊:“让他们走,走,不然我就跳下去!”

“好好!”阿明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转身跟他们解释说,“我是丁当的邻居,我叫程阿明。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跟丁当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一中毕业的,刚考上清华大学,是这次的理科状元。不信你们可以看看昨天的报纸,上面有我的照片。”

“哦?”听阿明报上家门,班主任的眼睛里放出光来。

“你真是程阿明,一中那个状元?”副校长也惊喜地盯着阿明。

阿明重重地点点头。

“那好,我们下去,这里交给你,”副校长压低了声音,“你要小心,不要刺激她。”

“好。”阿明说,“放心吧。”

看他们都走了,阿明这才慢慢地走近丁当。

“你别过来。”丁当说,“你过来我就跳。”

“等我把钱还给你,你再跳也不迟。”阿明说,“我知道钱一定是你放的,所以我来你学校找你,没想到竟遇到这样子的情况。”

“阿明。”丁当的泪流下来,“我这叫走投无路,你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阿明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整整六年,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别人穿名牌,我穿救济来的衣服,别人可以整天在父母怀里撒娇,我却还要一面读书一面想办法负担一家人的生活。丁当,没有什么是我不明白的,你要相信我,什么关都能过得去,只要你不怕!”

“没有人要我。”丁当的泪彻底地流下来,“学校要我退学,我爸要赶我出门,我妈养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说我坏……”

“不,丁当。”阿明摇头,“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子。”

“你骗人。”

“我不骗你。”阿明靠丁当更近了,他伸出手说,“来,过来,丁当。我发誓,我会帮助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丁当迟疑了。

说时迟,那时快,阿明一个箭步上前,将丁当从死亡的边缘拖了回来。教学楼下传来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声。

有风吹过的楼顶,丁当俯在阿明的胸前,失声痛哭。

人潮拥挤的车站。

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通知开始检票。

丁当忽然转过头去,按住就要站起身来的阿明,看着阿明的眼睛问:“阿明,你会娶我吗?”

阿明笑了:“傻丫头,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我也会考上清华的,要不就北大,你等着我,四年以后。”丁当说。

“好啊!”阿明揉揉丁当的头发说,“好好用功读书,你以后会比我还要棒。”

“你到了北京会不会写信给我?”

“当然会。”

“我要是有不懂的题,你会不会在信里替我解答?”

“当然会。”

“会不会给我寄你在清华园的照片。”

“当然,当然会。”

“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给我带好吃的东西?”

“当然……会。”阿明笑。

“会不会忘了我?”

阿明愣了一下,这才说出三个字:“坏丫头。”

“我会好好的。”丁当用袖子挡住眼睛,说,“你快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

“呵呵,不是小孩子了。记住不要再任性啊。”阿明的手在丁当的肩上轻轻地放了一下,走掉了。

一年后,丁当以众人都意想不到的好成绩考上了一中。爸爸刚好也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好得不像话,于是在市里最大的饭店宴请亲朋。那一次妈妈也来了,那是父母离婚后第一次在饭桌上相见。父亲捧着酒杯向人吹嘘说:“我们家这个丫头,是忽然开窍就开窍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成绩涨得啊,比股票涨起来还要快!”

妈妈也很高兴,还跟继母碰杯。继母虚伪地笑着。丁当不再跟她要钱,但她的事,丁当却也一直守口如瓶。大人的这些,好像都与她无关。

丁当还没吃饱,就跑到包厢外的阳台上去看天。星星堆满天,一年一年的风都没有任何的改变。阿明来信说,暑假他不能回家了,要留在学校勤工俭学。

手机是爸爸才奖给丁当的,丁当拿出来,打电话到阿明的宿舍。

一声,两声,三声……

一直没人接。

那天晚上,丁当很想对阿明说:“其实,一个人的改变真的很容易,但有些事有些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丁当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阿明说,但总是没有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不过,好在她还有足够的耐心,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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