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大男人 第九章
车子里,蒋烲的声音叨叨絮絮,烦得不得了。
蒋誉手支在后脑勺,往后仰躺,老摆臭的面容彻底放空。
他很累,在搞坏一场婚礼之后。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等你回来。”红灯,蒋烲脚踩刹车,转过头,用桃花眼瞪三哥。
他沉默,视线落在行道树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让杜绢直接变成二嫂?”
二哥和杜绢僵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最麻烦的是杜绢家人,他们毫无理由的反对二哥,好像二哥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好啦,他同意二哥长得没他帅,可也不像杀人犯啊,连杜绢都没有这么反对,搞不懂杜家亲戚是哪根神经错乱。
总之,现在蒋家上下乱成一团,大家都等着三哥出面解决。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们决定就好。”蒋誉说得事不关己。
喂,哪一国鬼话啊,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是他本人蒋烲专用,他怎么可以抢定?
“你不交代一声就跑掉,对杜绢来说有多残忍?要是让你听到那些耳语,说不定连你都会疯掉!”他最舍不得女人委屈,哪像三哥,好像全世界的女生都欠他一高利贷。
“帮我转告杜绢,我很抱歉。”揉揉眉头,他头痛得厉害。
“说抱歉就够了?老大,几十家媒体、上百个贵宾欸!大家等着门打开,新郎新娘走出来,结果咧?新郎走过红毯,突然发疯,二话不说往外跑,大家当场全部傻眼!”
“……”蒋誉无言。
是他的错,他克制不了自己。
跳跳说要在台下观礼,可是他到处找不到她的身影,他把礼堂里里外外翻边了,都看不到他的小青鸟。
他发了疯似的回家,发现她早就离开,Ross那里也人去楼空,他找遍他们每个停留过的地方,结论是,她蒸发了。
跳跳无端端消失,让他措手不及,他再也管不了婚礼,管不了杜绢,连心底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大洞都管不了。
整整一个月,他留在希腊,找遍每间饭店,就是找不到他的跳跳。
“爸妈说,这辈子没有这么丢脸过,他们低声下气求杜绢和二哥先把婚礼走一遍,对每个认识的人说对象其,婚礼一结束就关起门来,和大哥研拟如何做危机处理……”
现在想起来,蒋烲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为了不让记者发表离谱新闻,他和二哥联手,连夜编写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唬弄参与婚礼的贵宾和记者朋友。
他们让大家相信,杜绢是蒋昊的初恋情人,他们真心相爱但造化弄人,多年后再见面,竟发现初恋女友变成弟弟的未婚妻。
为了蒋誉,他们决定埋葬对彼此的感觉,但在最后一刻,蒋誉知道了所有的故事,为了手足之情,在婚礼进行中忍痛退开。
强吧,他不当导演也可以改行当编剧。
最厉害的是蒋誉的配合度,他两个月没进公司,所有人都相信他躲在某个角落疗伤,所有的网路留言都是一面倒。网友声讨杜绢对爱情不坚定,造成蒋家兄弟闹僵,殊不知,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人就是她。
而他们原本要以婚礼制作出来的广告,始终不敢发出去,担心造成反效果,不但没有成功将品牌推销出去,反而伤害公司形象。
“两个月了,所有人都在找你,你要不要先回家和大哥二哥……”
蒋烲不停说话,蒋誉却连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想跳跳、想自己、想过去的两个月,想着心底解不开的谜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确信自己没有跳跳活不下去,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确信让人难以理解,包括他自己。
但心底那个声音,不断催促他去把跳跳找回来,那个声音告诉他,失去跳跳,他将失去一辈子的快活。
他不要!
没有晴天的日子太辛苦,好不容易跳跳出现,为他带来阳光。好不容易他的心重新有了温度,说什么他都不肯放掉。
于是他飞往美国,找到跳跳的学校,可是跳跳不在那里。
他辗转绕了很多冤枉路,才找到新婚的商宗献。
可商宗献却说:“跳跳很久没和我联络了,我猜她对我很愤怒,也许等她气消,她才会理我。”
多不负责的父亲,竟连女儿的下落都不关心。将誉生着气,但他在对方的背影里看见落寞。
于是他懂了,商宗献和跳跳相同,只肯让人看见骄傲的一面。
他拍拍他的肩膀,恳切道:“我们可以对天底下的人生气愤怒,甚至发下豪语永远不见面,独独对自己的子女、父母亲没有这份本钱。我相信,跳跳不会一直对你生气。”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商宗献叫住他,给他一把钥匙,钥匙是跳跳用快递寄还给家里的。
她很骄傲,骄傲得不肯拿父亲的财产?他不知道,对,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她为什么要离开都找不到答案。
商宗献把钥匙联通牛皮纸带交给他,叹气说:“钥匙可以打开天雨和她母亲住的那间房子,而这些财产是我准备要给她当嫁妆的,里面有债券股票、有房契地产,也有一大笔现金存款,够她一辈子过富裕生活。
“看到天雨,请帮我转告她,我很抱歉。抱歉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但我努力过,我试图改善,但试了又试,都没成功。我和天雨母亲都太疼爱天晴,她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我们对她的爱多到无法解释,她的死,带给我们剧烈伤恸。
“如果我留下来,我会和天雨母亲一样变成精神病患,成天陷在失去天晴的悲哀中,度日如年。于是我选择离开,选择逃避责任,把所有时间通通放在工作上,我的事业成功、名利双收,成了众美女追逐的目标,我在爱情的世界里面麻醉自己。”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的选择对天雨很残忍,你可以逃避妻子,她却没有逃避母亲的权利。”
“我知道,我亲眼看着她母亲一步步逼着她变成天晴,我看见天雨努力拼命,用舞蹈讨好母亲。”他摇头,惭愧。
小时候天雨赌咒,说她宁愿腿断要也不要学跳舞,他们才没让她跟着姐姐进舞蹈教室,没想到,最后舞蹈居然成了她的职业。
“你应该对她伸出援手。”
“我懂,但是做不到,只能给她很多钱,希望能用钱弥补她。”
钱能弥补女儿对父亲的想望?蒋誉苦笑。
“天雨让我骄傲,她照顾妈妈,遵照妈妈的愿望站上舞台,我看着舞台上的她,不断告诉自己,有这样的女儿是三生有幸。”
“你看过她表演?可是她……”
“我看过她每场表演,但她和她母亲不知道,媒体也不知道,我远远地坐在最后面,在她身上想念天晴。她们姐妹真的很像。”商宗献的脸上带着微笑。
不,跳跳和晴天半点都不像,他只是和商妈妈一样,在妹妹身上看着姐姐。突然,蒋誉为她抱屈。
离开商父的豪宅,他不回家,不管公司,搬进跳跳和母亲住过的大房子,在商母为跳跳装璜的舞蹈教室里徘徊。
他每天踩着跳跳走过的街道,逛着跳跳绕过的超市,还找到跳跳说过的那间转角花店,买下她最爱的酒红玫瑰,要不是那天Ross打电话来,他永远解不开跳跳失踪的秘密。
Ross听到有人接电话,马上炮声垄垄猛轰。“臭Raining,你跑到哪里去?不是说一安顿好就要打电话给我?欺骗同性恋很过份哦你!头还痛不痛,眼睛怎么样?姜医生说你都没回诊……算了,你不要跑掉,等我二十分钟,我马上过去,押你去看医生!”
蒋誉还来不及说话,电话就被挂掉。
二十分钟后,他真的见到Ross,也听到所有来龙去脉。
跳跳已经离开她热爱的舞台,她不在父亲的婚礼上表演,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心有余却力不足。
跳跳对他说的一大堆话全是鬼扯淡,她飞到台湾,只是为了当他的青鸟,为他带来短暂幸福,当季节更替,她便头也不回地飞走,原来他的小青鸟是候鸟,只能留一季,留不了一世。
他心苦心揪,为她的病、她的苦。
他买下最近一班飞机的机票,破天荒地坐了经济舱,急着找到姜医生,把跳跳的病情弄清楚,在深谈之后,失去力气。
一个放弃医疗的笨患者,一个无能为力的医生,绝望横在眼前。
“三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蒋烲大生嚷嚷。
“转告大哥二哥,我请长假,没有找到跳跳之前,我不回公司。”
“有没有搞错?如果你爱的是跳跳,干么不直接跟爸妈说,何必把无辜的杜绢拖下水?爸妈又不会反对你娶跳跳!”蒋烲替杜绢抱屈。
现在处境最为难的人是杜绢,不管是二哥或公司员工,对她不友善的人远远超过友善。
“不要乱放炮,我怎么可以娶跳跳?”他反射性地瞪弟弟一眼。
“为什么不能?男未婚女未嫁,谈恋爱或结婚都很正常啊。”拜托,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杜绢,OK?
“我打心底把她当妹妹。”
“随便你怎么说啦!反正没有正常人会像你这样。妹妹?骗鬼!这念头哪个哥哥会为了妹妹放弃婚礼,放弃工作?你最好还有更扯的说法。”蒋烲嘴巴碎碎念不停。
“我说她是她就是!”恼羞成怒,蒋誉一拳捶到小弟手臂上。
“凶鬼啦!怕我说实话,想杀人灭口吗?”蒋烲推开他。
“我要杀人灭口就不会这么客气。”
“感恩哦,谢谢大虾手下留情。”
蒋誉恨恨看他一眼,转头愣愣望向窗外,心情恶劣到极点。
跳跳究竟到哪里去,她为什么隐瞒生病的事实?在她眼里,他是个不能依靠,不能保护她的人?
她可以跟他商量啊,他会找出千百种办法帮她,就算真的没办法,至少他可以当她的支柱,为什么她不要求、不开口?
心像被摆进果汁机,开关开启,不锈钢刀片飞快把他的心脏削成片、捣成泥,打成血肉模糊又难以辨认的东西。
不公平!老天爷对他们不公平。晴天死了,雨天也要死,没有晴天和雨天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她早就决定不留下,就不该出现,他好不容易习惯没有太阳,没有雨水的生活,即便忧郁,也学会在忧郁中自在。
可她偏偏出现,为他送来睽违已久的阳光,带来绵绵春雨的滋润,怎么可以他一转头,她就把晴雨通通收回去?
别怪他摆臭脸,他那么生气,怎能不摆臭脸?他要今天、明天臭,要每月臭、每年臭,从早臭到晚,臭到所有人都退避三舍。
人缘差,无所谓;孤僻,没关系;孤老一生,他不怕;没有跳跳,他就这样过活吧。
“喂,我在讲话你真的都听不进去哦!”蒋烲拉高音量。
蒋誉没回话,打开车门,径自下车。
坐上电梯,他回到公寓,想起初遇那天,跳跳坐在他的门前熟睡。
打开门,茶几上的杯垫还在,他勉强她喝牛女乃,勉强了整整三个月,直到习惯成自然,她不再害怕牛女乃的香味。
进房间,他张床有她的体温、她的笑语、她踮脚跳舞的痕迹……
他猛地抓住头发。不能再想了,他的头快爆掉,他的脾气快失控,他那么累,还是想抓个人狠狠吼叫几声。
不想,暂时不想,他需要一张床,先睡一觉。
把自己丢进大床,蒋誉用枕头压住自己,闷着,苦着,今夜他什么都不想。
铃—铃—电话铃声响起,他不接。
几秒后,电话答录代替他发出声音。
“这里是蒋誉的家,我不在,有手机打手机,没重大事件的待会儿再打,如果有要事却没手机号码,留话吧,记住,废话少说,讲重点。”
很典型的臭脸誉留话法。
哗一声之后,甜甜的声音闯了进来。
“阿誉,又是我啦,跳跳很想念阿誉啊,只好把答录机听一遍再听一遍,有没有人说阿誉的声音很有磁性?我猜,一定没有人敢对阿誉说,因为阿誉的脸太臭,要不是杜绢可以忍受,这辈子阿誉都别想娶到老婆……”
蒋誉陷入震惊,在他反应过来,想接电话同时,跳跳先一步挂掉话筒。
他火速打开前面的留言,一通通开、一通通听、一通通回味她的声音。
慢慢地,绝望的眼底浮起希望。
午后的渔村,宁静。
秋老虎发威,室内热得教人跳脚,几个婶婶婆婆聚在妈祖庙前的榕树下,一手拿着摇扇,一手拿着枝仔冰,忙碌的嘴巴没停过,不是在说哪家哪户婆婆媳妇的闲事,就是吃着透心凉的冰。
商天雨把盲人手杖放在一边,让榕树为她挡去炙人阳光,跷课的阿乐挂在她身边,也是一人一只冰棒,吃得津津有味。
“阿乐为什么不上学?”阿乐是她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她碰碰小男生的头发,他很高,几公分不知道,但比她高很多,现代小孩营养好,才十六岁就很有大人模样。
“不想去。”阿乐抖着脚回答。
“又和老师吵架?”
“屁咧!我和他吵,他是一览三星葱哦,高贵的咧。”
她揉揉他的头发。“叛逆少年,就算不爽老师,也不要不上学。”
阿乐终于拉掉她的手。
那是她模他,要是换成别人乱模,,他早就一拳给他揍下去。拜托,看清楚,他是青少年,嘴下没几根毛,头上那几跟很重视的。
“林北不爽老师,不爽教育部,不爽政府,我是在抗议啦!”
她大笑,笑得很不淑女。从希腊逃走后,她逃到这个人情味浓厚的海边小镇,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她喜欢这里。
这里的人不因为她是瞎子,而觉得她特殊或感到怜悯,好像她看不见就和阿乐下巴长两根胡子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靠夭,失电哦,干么不说话?”阿乐推推她。
“要说什么?”她懒得纠正他的脏话,对他来说,那是“家常话”。
“你没事还在打电话给什么阿誉?”
她点头。“打啊。”
他冷嗤。“无聊,他又不接电话。”
“就是知道他不会接,我才敢放心讲。”
阿誉和杜绢到美国了吧,他们两个人无论是生活或工作都搭配得很好,一定能做出优秀成绩。
“你很怪咖,猪头才做这种事!”
阿乐转头看她,风吹过,把她的发丝吹到脸颊上,他伸手想替她拨开,却在手指头快要触及她的脸颊时,脸红心跳。
“怎么不说话?”商天雨皱眉,疑惑。
他猛地缩回手,把整枝冰棒含进嘴巴,嘶……好冰。
“要说什么?”
“随便都可以。”
失去视力,她能充分利用的只剩下听力,她要努力收集声音,和善的、热切的、诚恳的、快乐的……每一个声音。
“随便是要怎么说?”
“就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身边那个女生好了。”
那时候,她的视力尚未完全消失,偶尔还能看见一点东西,而躲在庙后偷偷盗上二垒的阿乐和阿月,是她来到这个小镇的第一印象。
当时,她已经戴上大墨镜,手拿盲人杖,开始适应当瞎子的新生活。
“阿月?她哪有什么好说。”
“没有吗?在庙后面、竹子丛旁边。”她一边说一边想象身边男孩的模样,乐得笑盈盈。
“你是看得到哦。”他伸出五根手指头在她面前挥来挥去……没反应,靠夭,是哪个抓耙子跑去告诉她,说他在那里亲了阿月?
“说嘛,你是不是很喜欢阿月?”
“哪有!是她说想要试试看接吻是什么感觉,我才帮她。好心给雷亲,搞得现在每天都来跟我勾勾缠。”
都是他鬼迷心窍,那天不小心看到阿月的红色内衣包裹着胸前两团软软的,脑血管差点爆开,才会糊里糊涂,她说要亲就给她亲下去。
结果才亲完,她就耍赖说要当他女朋友,还说如果不答应,就要哭得很大声,回去叫他阿爸把他打死。
这种事要是真的给阿爸知道,他一定会被打死的,阿爸很早就有交代,要当政治人物,不可以给他有性丑闻。
商天雨忍笑问:“你不怕乱亲会亲出小Baby?”
“Ba屁啦,只有亲来亲去不会生小孩啦!”欺负他毛没长齐啊?拜托,他是年纪小,不是白痴好不好!
“啊,对,你家隔壁那个房子租出去了,租房子的老男人叫很多工人去整理房子。”他突然想起来。
“知道,阿桂婶告诉我了。”阿桂婶受雇在她家帮忙,做事很细心,有她在,她轻松很多。“阿桂婶说,新屋主有过来打招呼,还说她这辈子没看过那么帅的男人。哦,对,他是写小说的,他说这里安静,空气新鲜。”
“到处都是咸鱼的臭味,哪有空气新鲜。”阿乐闷闷说。
他不开心,商天雨倒是很快乐。写小说的啊……青鸟的故事可不可以变成小说?对这位小说家先生,她还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