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第二部) 第十章
珍宝阁外,青衣小童棋官眼见那天纵骄子乱棍落身,方自四方围来诸多凶神恶煞的惊吓中回得神来,哭着央求那些个莽汉罢手,奈何却是毫无用处,央求之声至得末时,已是泣不成声:“罢手,罢手。罢手!简爷,大胆,竟敢出手重殴贝勒爷……”
眼见得贝勒爷渐没了声息,棋官又惊又气,一个身子猛地扑将上去,挡了一棍,一棍子下来,打得他是两眼昏黑,叫声凄惨。
珍宝阁外简管事暗中瞧得爽利,估措着时辰也是够了,方慢踱着步子,捻着颔下短须,满面惊诧地出了面来。
简管事此人虽相貌不佳,人却是个精灵性子。这些时日,他早就算度得清楚明白,这廉亲王府内,老王爷已是风烛残年,又受了重创,中用时日不多,那二贝勒又是不个管事的主,镇日里与些戏子小伶混了一处,偌说有些本事,也止这小贝勒了,只他与这寒楚小爷平日里素有嫌隙,又不愿为这小爷卖命,算计之下,便得了一个狠招。
这一日,他称病未在那孟家小儿身边,暗地里则是亲布了这一场局。他算准了这小爷与那新姨女乃女乃有些瓜葛,定会私下往来,使了些个银两,招了几个壮汉,扮做府中家丁,深夜里候在了这珍宝阁外。
果不其然,三更时分,那俊俏小爷果然前来,眼瞧着小爷入内。也是天助其行,不一会便听得那孟家小儿惊呼声,使了眼色,命了那些假仆人装作护宅,冲了里去就是一阵乱棍。
眼见那床榻上寒楚被打得晕厥了去,那满心的恶气才出了一些,只他心里虽是暗笑,面上却是声泪俱下。立时厉喝了一声,瘦小身子窜了进去,反了适才神态,甩手就是一个耳括子,将那领头莽汉打得是丈二和尚模不得头脑,只愣看着自个主子急窜着将那厥了去的贝勒爷扶了下来,再又去唤了大夫来诊治,又诸多小心伺候。
此后,这王府里王爷没有精气神,这大贝勒又是病弱了,一个二贝勒又是不管事惯了,这老泼才便横行地似个主子一般,没有人管。
棋官冷眼旁观,自然是晓得这老泼才做戏,怎奈何他不过府里一小厮,事关贝勒爷性命,他也只求主子无碍,也就由了他去。
且不管这简管事是如何自做小人,这一场突来变故,却是将另外一魂一人,惊得是兀自发愣,良久作不得声。
这一魂自然指得是俏阿暖那一缕无形孤魂,欢愉之际无端被震出宿体,还不得回神,就心神俱裂地瞧着自个魂牵之人被乱棍打得是遍体鳞伤,有心相救,可怜他无形无体,一双春葱纤手,竟是奈何不得那些莽汉,直把个俏阿暖急得是心如刀割。
那一人,却又是何人。细看来,竟是那被寒楚好生护在怀中之孟家小儿,正值寒楚一口血喷得满天云雾之际,那孟家小儿,痴呆呆地只管望着那寒楚发愣,口中讷讷,显得惊着了。他兀自不明白,自个儿不过眨眼功夫,这天地,竟似是变了颜色一般,万般事,都出了体统了。
还自发愣,那些凶神恶煞这会子倒扮起了韦陀,做起了善事,一个劲的忙碌开来。
至了天明,惊动了廉亲王,一团炸锅子,倒令这去了势的王爷冷眼了起来,眼瞧着寒楚不大行了,便自做了好人,声色不动地将那惹祸小云儿赐了寒楚,破格为那病中的寒楚与小云儿办了一场喜宴。
廉亲王,诸事做得大方,替自个孙儿收做了一房男妾,倒是做了个天大的人情一般。如此还嫌场面不够,人情做得不大,还利落地吩咐了简管事,在王府里另辟了别院,为寒楚与那孟家小爷作了新婚府第。
这一场变故,也就如此收了场,终是寒楚吃了些苦楚,那一个金贵的贝勒爷,一阵乱棍,将个人,打得了不成模样,整日缠绵病榻,日渐形销,瞧模样,竟是一辈子月兑不得药罐儿了。
那原本便不甚得宠的二贝勒,经此一事,无端端地得了宠爱,奈何,他原本便只爱涂脂抹粉,惯往梨园里去的性子,况他又素来厌祖父行事,平日里便诸多闹腾,全赖寒楚暗中周旋,如今寒楚出了此般事体,他更是厌了这娇贵身份,不几日,竟携了府里家养的班子出了府去,自此便行踪不明。
后府里有仆言自京师里出了名的戏园子里曾见得一小旦颇似这行事怪异的二贝勒,府里寻了去,却终不是那娇养的贝勒爷,后,时日渐久,也查不得甚消息,王府里也终作了罢,只当是不曾有这么一位爷。
此后日上,这王府里果真个如简管事算计,由他作了大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罢后,入冬不久,府里忽得无端闹了鬼。
那一日,简管事如常日一般模样,服侍了王爷睡下,便自回了居处,行不几步,忽觉周身阴风阵阵,乍一抬头,只吓得魂飞魄散,银月辉映之下一团浊物迎面扑来,隐约有几分人形,瞧去竟有几分相熟,只面貌狰狞,颇是吓人。欲触未触之际,简管事提了灯笼,那团浊物便忽散了去,显见不是人了。
惊疑之际,简管事强定了心神,正自安抚,忽听得王爷寝居内一声凄惨惊叫,直把个简管事惊得是两腿发软,险些栽倒了去,战战兢兢往那王爷寝居踏入了去,提了灯笼一望,华丽寝居内,那廉王爷竟是两眼发直,口中喃喃直道:“琴官饶我,琴官饶我。”
那简管事,回得神来,怪道那浊物瞧起来有几分面善,竟是那琴官索命来也,平日里帮着廉王做多了恶事,逼死琴官便是一例,那琴官原便是寒楚房里的大小厮,模样长得颇齐整,又是一个浮夸性子,被简管事使了手段哄至王爷榻上,做了个兔儿爷,只王爷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不几日便厌了,命简管事随意处置了。琴官不从,一根腰带吊了命去。
此时,眼瞧着王爷被惊了魂,他原本便是个仗势欺人,没甚么胆的恶人,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顾着甚么主仆情份,当下便三滚两爬回了自个居室,收拾了细软,逃出了府去。
自此,廉亲王一病不起,镇日缠绵病榻,不几月,便殁了去。
廉亲王即殁,这王府里当家的便只余了那病怏怏的贝勒爷,世袭了祖爵,终是当了一回这王府主子。
只也合是这寒楚命里无富贵权势,初袭了祖宗爵位,不几日,强撑着病弱身子大摆了几桌酒席,本是冲那府里的晦气,却不意厨下走了水,惊觉之际,已是救它不得,至了此时,府里诸人,只管自个逃命,哪个还管那病弱新王爷与那孟家小儿。
只寒楚身边几个忠心的贴身小厮,拼着性命,将寒楚与那孟家小云儿自火里拖将出来,余了几条性命。主仆几人睁眼瞧着偌大的廉王府烧了几日几夜,片瓦也不曾留下。
这廉亲王府自乾隆爷时得了势,至了道光帝时没落,也不过几代。庙堂之上,圣恩虽有心眷顾,奈何廉亲王在时,树敌颇多,三两本参了下来,这新袭的廉王爷不曾丢了性命已是天幸,哪里还有甚么余力重建王府。
幸,主仆几人出府之际,还救了王府地契,此时,变卖了地契,换了些许银两,便自京师了失了踪迹。不几年,廉王府残恒之上,新树了几处宅院。又几年,京师里终不记得那风光一时的廉王。茶余饭后,只余好事之徒闲嗑了牙时,还会浮想那病弱王爷去了何处。或言那王爷病弱身子经此一事,救治不得归了西,或言主仆几人伤怀旧地,早出了京师……传言种种,总是流言,作不得真的。
寒楚几人,究竟落了何处?
京中好事之徒,便是做了梦也不曾想,这主仆几人,竟就落在了京里。
京师城西,有一家学堂,先生姓孟,学问极深,人也颇好,老来得了一子,疼得似个心肝一般。不意几年前遭了变故,心肝宝贝被京中的富贵老爷相了去做了个相公。二老无力相救,平白失了一个宝贝儿子,活活气得丢了命。
几年后,荒了的学堂,忽来了几人,一男一女,两主三仆,瞧起来是一家子。那为首的俊书生,自姓为齐,言其妻为孟先生远亲,南来投亲。却不意孟先生早亡故,幸而留得破宅数间,便安顿了来。
一行五人,收拾了几日,又开了学堂授课,那授课的先生,相貌俊俏,虽面色黄腊,似有沉疴,教书却是极好的,乡里百姓,争相送子来读。
也有学生,以前曾由孟先生授课,上了新学堂,返家争相奇道,新师娘竟与孟先生那被富贵老爷相了去的宝贝儿子长得一般无二,邻里都晓得那新先生一家是孟先生远亲,听闻自家孩儿言语,也不奇之。
这一家五人,便是那自廉王府出事后便失了踪影的主仆几人。寒楚长在江南时,养父姓齐,此时出了王府又复了旧姓,那夫人便是孟家熙云,小云儿为避人耳目,扮作了女装,随在寒楚身边。其余三人,便是寒楚身边的贴身小厮,除非琴官早亡,余了棋书画三人,随了寒楚至了学堂。
一行五人,离了王府,做了平常百姓,日子倒也是过得逍遥。
“爷,喝药了。”素衣荆钗,粉团似的俏人儿,怯生生地端了药碗,小心地唤着那榻上浅眠的俊书生,一双凝水眼瞳在那陋室里打了一个圈,与那榻上一团白蒙蒙的美人儿打了一个照面,单薄的身子,不自禁地作了一个冷颤,容颜里的怯意更甚。
寒楚微张了凤眸,瞧着那素衣人不胜娇怯的模样,禁不得一声叹:“云哥儿,委屈你了。”
那素衣人正是弃弁而钗的孟家熙云,他原本是这一场变故里最最无辜之人,王府变故过后,寒楚原意,将贩掉王府之银两分得一半予孟家小云,使其月兑了身去,自寻个处去,将这一场龌龊事体忘个干净,重做个清白人家子弟。
怎料那孟家小云却是甘随寒楚身边,言语间满是报恩之语,谓道贝勒爷对其有救命之恩,当以性命相还。
寒楚虽对孟家小云有相救之恩,奈何也曾籍小云儿之躯与阿暖行鱼水之欢,虽神为阿暖,形却为小云,总是夺了孟家小云儿一个清白身子,他心下有愧,听小云报恩之说,更是心虚非常,万般手段驱赶,怎奈任寒楚怎生驱赶那小云儿也是不走,非但不肯离去,还自弃了男儿身姿,作了一个娇媚女婵娟,对外言称了乃是寒楚新婚妻室。
寒楚猝不及防,寻了去责问,对了小云儿那一双含泪眼眸,万般话语却终是吞落月复中,心下却是暗自惊叹,不意间,竟是惹了一段情债。此后寒楚待小云儿终是小心翼翼,不愿牵扯过深,怎料,阿暖又常附小云儿身躯,寒楚虽拒得小云儿,却是奈何不得阿暖。
二人一魂,纠纠缠缠,又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之孽缘。时日渐久,寒楚心中终觉愧对孟家小云。言语之间也是软化甚多,听在熙云耳中,万般滋味浮现心头,禁不得又是泪盈双眸,眼眸微转,与榻上那一团蒙蒙白影对望,熙云强按了心头激荡,对那一人一魂盈盈施了一礼,转身离了陋室。
“楚哥哥……”榻上那一团白蒙蒙之影像,正是阿暖。阿暖眼望那孟家熙云婀娜身影渐行渐远,终至不见,一团雾影便飘至那赢弱文生上方,绝美容颜贴近寒楚俊俏容颜,微寒气息,令那俊俏模样更显苍白。
寒楚轻笑抬眸,望着那团白蒙中一双点漆黑瞳:“吃味了么?”
阿暖摇头,眸中神色认真不过:“楚哥哥,阿暖不能也不应对云儿吃味,若非有他,阿暖与楚哥哥终是天人永隔,不得亲近。阿暖,应当谢他!”
寒楚笑颜更胜,伸手欲抚阿暖俏容颜,指尖触及刺骨寒气之际嘎然而止,涩然一笑,寒楚摇首,正声道:“阿暖,你可明了,我心中除却你,再也容不得他人。”
白蒙雾影中,绝美俏人儿纤指轻捻自个儿一头及腰黑发,神色略添悲戚:“阿暖明了,阿暖也不愿楚哥哥与他人亲近,奈何……奈何……奈何阿暖与楚哥哥终是人鬼殊途……楚哥哥已是不记得,前世情景,可阿暖还记得分明。前世,阿暖无力回天,一身怨气,升不得天。这一世,终是与楚哥哥相守,虽需他人之体,虽是需分了楚哥哥一点心思,阿暖真个是顶点也不吃味。因阿暖,终究是楚哥哥相守了。相守了。”
凄绝哀怨之语,听入寒楚耳中,心酸顿生,欲慰却不知从何慰起,只与阿暖那一双点漆双瞳,痴然相望,凝眸之间,情意流转。
“阿暖……”喃喃低唤心上人名儿,寒楚轻敛了眸,心下酸楚更甚,阿暖,你眸中所望,究竟是哪一个楚哥哥!你虽痴恋予寒楚,心念之间,却终是月兑不得前世,阿暖,你可知,前世因果,究竟如何,寒楚早已忘却,寒楚,只是寒楚,非是前世你所心念之楚哥哥……先前,为此,寒楚也生过嫉怨,至了此时,诸事变迁,心中隐秘,却是再也说不得。
原因无他,寒楚心中却是明白得紧,王府之中,那一阵乱棍,却是将他的身子打得丢了元气,虽在云儿及几位书童照料,身子渐有起色,至了孟家,又重开了学堂,授业教学,可他心里,终是晓得,身子大不如前,没个几年光景了。
虽他心中早做了打算,早将王府泰半家什移了出去,更是在外暗置了屋宅,伺机离了王府,自家作主。至那时,好生呵护阿暖,假以时日,阿暖心中定是只余了自个,将前世那甚么楚哥哥完数抹了净。只是,却不知,自个算盘精,还是慢了简泼才一步,被他设计,平白遭了一阵乱棍,大伤了自个元气。
这一阵乱棍,使得全数算盘乱了套。适时,王府势散,朝中有人暗下狠着,寒楚索性做了一场戏,一把天火,将偌大王府烧了精光,而后,将原先购置房产,全数过予了离府而去之凤卿,自个带了心月复书童携了阿暖小云自到了城西学堂,重开了孟先生旧业。
晨间,闻鸡而起。日间,授课传业。晚间,挑灯夜读。
这世间所有陋事,全数离了身心,寒楚,原先心中隐着嫉怨,也渐散了去。只觉,这般过着,也是颇好。
管他劳什子前世今生,他名唤寒楚,不也正是阿暖之楚哥哥么?
现今,时日无多,寒楚更是益加爱惜这般静谥时日。一切,如此,便可……
陋室之外,一抹纤影,黯然而立,眸间神色悲楚。良久,那抹纤影轻然而动,悄然转身,起步离去。
转身之际,那张俏颜上,已然抹了悲色,一抹情意浮现:“爷,适才言词之间,对熙云甚是怜爱。熙云应当知足,应当知足……”
这般想着,熙云容颜立时扫了悲情,多了柔情,万般情意,落在他人眼中,自然是甜蜜得紧。
一群放了学的孩童躲在门后,瞧着师母柔情模样,皆是瞧得痴了。
“小孩儿,放学了怎生不家去,到先生内堂来做甚么?”书僮棋官提着食盒,小心地为贝勒爷送午膳,却惊见一群孩童躲在外厅与内堂相邻之门厅里挤满了诸多学生,眼见那郡孩童嬉笑散去,棋官摇头苦笑,这乡间孩儿比之京中贵人子弟,顽皮胜多,虽是可爱,却也添了诸多烦恼。眼眸一扫,见孟家小爷身影婷婷离去,双眉微攒,心中隐忧,虽小爷身着女装,模样也甚为俏丽,奈何终是男儿身,其间隐秘,若是被人探得……虽,达官贵人狎玩娈童渐成风尚,民间却仍是纯朴,尚容不得二男相好之事体……至斯时,可怎生是好?
贝勒爷身子大不如前,才得了些许安生,若是再换他处,少不得又要奔波,若是期间有个好歹,那可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
“棋官哥哥,你怎地在此发愣?”身后,俏生生的画官小书童,捧着几袭干净衣裳,悄然而来,却见平日里甚是稳重之棋官立在门厅前发愣,不得地暗道了声奇。
棋官摇首轻笑,将心头隐忧按下提了手中食盒入了内堂那简室,小心服侍那榻上病公子进食。瞧着那日见消瘦的俊公子,棋官闭眸将一切忧虑,皆强自压下,容日后再想法子……
只是,日转星移,寒来暑往,几多春秋,转瞬已过了三年,棋官未曾想出甚么法子除去心中隐忧,那寒楚情境却是日见不妥。
这一年冬日,寒楚忽地受凉,后竟至伤寒,缠绵至春日,竟渐渐地病重了,课业也早由平日里颇为好学,也颇有些成就之棋官代教,整日,缠绵榻上,神智都日见浑沌,四方求医,却是无甚起色,眼见是药石无效了,只吓得孟家熙云与那俏魂儿阿暖是六神无主。
这一日,那神智昏顿之寒楚,倏然回复了神智,只把孟家熙云与阿暖喜上眉梢。
熙云喜得手足无措,只是凝望着那削瘦俊颜,那俏阿暖却是与熙云不同,早飘了至榻上,小心地偎于寒楚胸前,他一缕魂魄,通体生寒,只冷得寒楚倏地打了一个寒颤,阿暖慌乱欲离去,寒楚却轻笑阻了:“阿暖,你欲何去?我病了这些时日,好生不易才醒了,此时,你却欲离我而去,阿暖,楚哥哥生中好生难过……”
阿暖俏脸生晕,睨了一眼那神采奕奕之俊俏人儿,良久,才轻叹了一声:“楚哥哥,你可醒了……阿暖好生害怕……怕楚哥哥又弃了阿暖而去。”
寒楚轻笑,只是瞧着胸前那一张俏容颜,眼眸中尽是宠溺神情。那一边,孟家熙云,却是黯然神伤,他心中为寒楚病重忧心至极,寒楚醒来,却是只瞧得见那俏丽魂魄,他虽心下难过,却仍是扯了笑颜,强笑道:“爷,棋官他们还不晓得您醒了,熙云且去告知他们,再去厨房煎些药……爷,熙云先告退了……”
那榻上对视的二人,眼中却是只有彼此,任何事物都入不得他们眼中。
“阿暖……”寒楚静望那一双点漆眼瞳,万般言语却是怎生也开不得口,他病得迷糊,昼然清醒,心下已是明了自个大限将至,眼望自幼便痴恋容颜,万千话语,却是怎生也说不得了。
阿暖俏魂儿,他历经千年岁月,看惯世间轮回,又怎不知楚哥哥如今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只是,未免楚哥哥难过,他却依旧笑颜嫣然。
“楚哥哥,怎生这般模样,想要与阿暖讲些甚么,便明白说来,楚哥哥,要说甚么呢?”阿暖笑望寒楚,容颜虽空朦,却是俏丽无双。
寒楚痴望阿暖许久,良久方轻声道:“阿暖,若是寒楚去了,你会随寒楚而来么?”
阿暖一怔,凝望寒楚深幽眼瞳,眼敛轻垂,唇边泛开一抹涩然轻笑:“楚哥哥,不允么?”
寒楚轻怔,却见那俏颜轻垂,在胸前轻柔摩挲,欲开口说些甚么,只觉唇上冰凉,阿暖一只莹白手儿已然捂住了自个双唇:“楚哥哥,不需言语甚么,你只需告知,阿暖该做甚么。”
寒楚凝神屏气,良久,才轻语道:“寒楚若是去了,阿暖不可立即相随而来。”
阿暖一怔,抬眸轻望着那一双温柔眼瞳,怔仲。
“阿暖,你与寒楚心意相通,定知寒楚意为何。阿暖,你允么?”寒楚撑起身子,缓慢坐起,胸前那一团空朦身影,也随之飘浮,却终是紧偎寒楚身前。
阿暖垂眸,望着自个儿一双交缠手儿,良久,方才抬头,对那俊颜人儿启唇一笑,轻轻颔首,允了寒楚请求。
寒楚湿了双眸,伸手欲抚阿暖,却是兀自得了空,苦笑一声,低语道:“阿暖,你且宽了心,楚哥哥自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你这可人儿前来……”
阿暖轻眸,浅笑,一张俏颜,却已是垂了泪痕……
“爷真个醒了么?”棋官得了讯,忙扔了手上书卷,急往内堂赶,至了爷的门前,却见那孟家小爷正悄然捧着一盏药碗,怔怔而立,不觉收轻了步伐,柔声问询。
孟熙云抬眸,回望棋官忧心容颜,俏颜惨白,直吓得棋官眼皮直跳:“小爷,你倒是吱一声哪,爷真个醒了么?”
孟熙云回眸,却不答话,径自端了药,入了简室,在榻边坐定,一张俏颜溢满了柔情,小心地舀了一匙药汁,往那榻上斜躺着的俊公子唇边送去,那俊公子却只是闭目养神,无甚动静。
门前所立小童,棋官兀得觉着不得劲,倏地闯进了室内,仔细一望,却是心神俱裂,榻上那俊公子,却早已失了知觉,已是冰凉多时了……
“爷……”
一缕招魂幡,飘摇在孤坟之上,一缕纤影,一袭白衣,孑然而立。
远远地,三个青衣童子遥遥相望,却是不敢前来相劝。只是兀自叹息。
坟前,那白衣人儿,戴着热孝,小心地在坟前倒了三盅清酒,缓缓地在碑前倒了。
“爷,您走了。云儿,累了你……”哽咽了一声,熙云涩然地为自个儿倒了一盅酒,仰首喝下,“爷,当年,若不是小云儿那一声,您也不至于挨了那一阵乱棍,云儿悔呵,云儿若是不喊那一声,您怎地会这般早便去了?您若是能多些个年,可是会喜欢云儿……云儿晓得,那只是云儿一片痴怀……爷,你又怎生明白,云儿打小便恋着楚哥儿……你定是不知,不知……呜……”
那纤影萎顿于地,一张俏脸,终是满面泪痕,那凄楚模样,让人瞧着甚是心酸。
“爷,您等着,云儿即刻便随您来了……”那俏人儿,自怀中取了一只小包裹儿,解了,又倒了一盅清酒,便将那包着的粉白事物往杯里倒了,候着那粉化了,俏人儿,取了杯盏,便欲仰颈饮下,那杯盏堪堪沾唇,便听得一声冷笑。
俏人儿吃了一吓,乍一抬头,便见那孤坟之上,一抹空蒙身影飘移,红唇轻颤:“你,你……”
那空蒙身影,正是阿暖一抹俏魂儿。那俏艳容颜,乍然飘至俏人儿身前,一股寒意,使得那俏人儿手尖猛然一颤,乍然,便听得杯盏碎裂声响。
那俏人儿却只痴望着那空蒙身影,一双红唇失却了血色,颤声道:“你,你,你怎生……”
“楚哥哥,早便料到你会随了他去,便留了阿暖在此,陪伴予你……”空蒙身影,一双点漆黑瞳凝望着那一座孤坟,低语,“楚哥哥,你可真个料对了,小云儿真个要作傻事来哉……”
“爷,早料定了……”俏人儿俏眸乍然模糊,良久,方敛了眼皮,两行清泪再次湿了一张芙蓉面,“爷,心中还有小云儿……爷……”
阿暖凝望孟家熙云放声大哭,终落了牵挂,小云儿,终是哭了……楚哥哥过身之后,阿暖强忍心头痛楚,小心依着楚哥哥吩咐,跟随小云儿身边。那小云儿终日里神色自若,恍如楚哥哥犹在世一般,日日熬药,时时按着时辰入楚哥哥房内,径自坐着,恍如楚哥哥犹在时一般,为楚哥哥喂药……只,那喝药的人儿,已然是不在了……
小云儿,往后时日,阿暖伴着你……伴你念那早去了的楚哥哥,伴你度这孤童岁月,伴你……小云儿……
这边厢,阿暖心思飘游,那边厢,那孟熙云已是哭了好几回子,昏厥了几回,此时,哭得过了,小云儿回了神,望向了那一抹空蒙,迟迟疑疑,豫声道:“你……你……你原本是一缕孤魂,爷去了,你也自可舍弃执弃,同伴爷再入轮回,此时留在世间,你不……”
阿暖闻言,只是轻笑,一双美目只凝望那一张俏颜,小云儿,阿暖并不悲伤,因楚哥哥虽是去了,却会在那奈何桥头,候着阿暖……
这一世,楚哥哥依旧先阿暖而去,阿暖却不伤怀,因阿暖晓得,楚哥哥,还在等着他……等着……
清,咸丰五年,冬。
京师西郊。
一座旧坟边,新添了一座新坟,三名白发老者,神情肃穆立于两座坟前。
“爷,小爷来伴您了……”
不远处,一缕空蒙身影,轻笑了一声,俏艳容颜迎着冬日,乱作无形……
楚哥哥,阿暖,来了……
奈何桥上。
青衫男子猛然抬首,遥望来路,俊容,暮然浅笑……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