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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泥棒 6

遗体由叔父家接走了。因为房子烧掉了,所以没有地方放置。十二榻榻米左右的房间先放进了继母和弟弟,然后是无依无靠的德马的母亲。守

灵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因为是家传的造酒屋的关系,父亲好像面子很广。

对来了的人道谢,送别。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到快要晕倒。没有时间去咀嚼悲哀。好不容易能够一个人,是在葬礼结束后。乡下在下葬后会

招待客人吃饭。只打了招呼就离开那里,亮一郎偷偷去看烧成了焦地的老家。宽敞的屋邸巳经无影无踪,只有被烧焦的黑柱子,和变成了炭的

墙壁还寂寞地残留着以前的影子。

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进了里面。烧焦的味道变得更强,咔啷一声,黑乎乎的茶碗在脚边碎掉了。

回到叔父家已经过了五点,饭席还在继续。亮一郎只对来自远方的亲戚勉强打了个招呼,就把自己关进了西边深处的房间。那是叔父让他

休息的地方。

房间中有德马在。他在窗边盘腿坐着看着外面。叔父家不是那么大,亮一郎和德马在同一房间休息。

也许是注意到了声音,德马转过头来紧紧盯着自己。无视他的视线,亮一郎无言地在房间角落里坐下。在回到乡下为止,亮一郎一句话也

没有说过。来到了叔父家后,也只是在谈论葬礼的事情的时候说过话。

他觉得德马自始至终好像都很冷静。在从大学出来的时候他拿着大包,里面装了亮一郎的丧服和少许的替换衣服。在看过电报后,他立刻

就完成了这些准备才来学校通知的。和只会动摇,呆呆坐在那里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了凉爽的风。亮一郎不再盘腿坐着,改成抱着膝盖坐下。远远地传来混杂着虫声的送别死者的宴会声。榻榻米响了一

下,格子门打开了。脚步声远去了。变成了一个人的感觉,让亮一郎感到无可救药的孤独。他抱着头,缩起了身体。

门再次打开。亮一郎半反射性地抬起脸孔。德马在看着自己,俯视着自己。他觉得害怕。

在旁边跪下来的德马用手里的团扇为他扇风。扇了两三次后,他把指尖按在榻榻米上,写着字:

(您累了吧?请躺下来休息一下。)

指尖还在运动。

(在您睡着之前,我为您扇风。)

他无法忍耐,抓住了在榻榻米上移动的雪白手指。

“你不难过吗?”

德马牢牢盯着亮一郎。

“你没有恨我吗?”

德马什么也没说。不,他无法说。他的语言现在在亮一郎的手中。

“如果我没有赌气,在你说想要休假的时候立刻让你回去的话,你的母亲也许就不会孤零零地死去了。”

后悔难以抑制地涌出来。

“对不起。”紧握着他的手指,亮一郎将额头磕在榻榻米上。

“请,请你原谅我!”

颤抖着挤出了声音。

“请原谅我!”

头部有被碰到的感觉。轻轻的,温柔的抚模。好像回到了儿童时代一样。小时候寻找母亲但是又找不到,于是哭泣起来的时候,德马一定

会这样抚模亮一郎的脑袋。然后流出的泪水就会停下来。

“我没有哭。”

说出口的同时,泪水就落了下来。自己也很吃惊。

“我……”

即使闭上眼睛泪水也仍然涌出来。头部又一次被抚模了,他确信自己得到了原谅。在放松的同时,有什么在头脑中弹开。

亮一郎抓着德马的膝盖哭泣。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哭泣。到了现在,亮一郎终于觉得可以为了死亡的家人哭出来。

两人并排趴在铺开的被褥上,德马在榻榻米上写字。问他为什么不用笔,德马的手指一下子停了下来。他立刻想起自己激动地把笔丢进了

水池。应该买了几支作预备的,但这些德马好像没有拿过来。

“我再为你买新的。”

这么说过后,感到那雪白的脸孔微微笑了。

过了半夜,葬礼的客人回去了。周围安静了下来,但亮一郎还是无法入睡,来回翻滚着。他茫然看着在月光中为自己扇风的男子。

“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死了。”亮一郎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家庭和人,都出乎意料地脆弱啊。”

德马没有停下扇风的手,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我好像总是被剩下来的那个。”

亮一郎看着沉默的男人。

“在你看见的怪物中,有什么附身的话就可以长生的东西吗?”

团扇停下了。

“如果有那种怪物,就抓住养起来。至少你不要比我先走。”

亮一郎靠近德马,将头部放在他的膝盖上。德再用手指分开了因为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亮一郎的刘海。

“不要比我先走。”

亮一郎再次重复,闭上了眼睛。在这个期间,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后,亮一郎和德马交缠地睡在一起。即使已经睡倒了,德马的双手还是轻轻抱着亮一郎的头部。

叔父说有话要对他说的时候,是在父母和弟弟的头七结束的第二天,在吃过午饭后,在起居室和叔父隔着桌子对面而坐。刚才还在院子和

叔父的二女儿,七岁的律子踢毽子玩。但是叔父给德马钱,让他带律子去外面买糖吃。“因为葬礼什么的乱了半天,终于平静下来了。”

叔父深有感触地说,亮一郎深深低下头。

“真的承蒙叔父关照了。”

叔父说哪里哪里,用手指撸了撸胡子。

“对了,大学方面怎么样?”

“老样子,总是用显微镜看草。”

叔父说道:“所谓的学问,就是这种东西吗……对了,我想和你商量的事情,是关于佐竹家的财产……”

亮一郎也明白是这方面的话。

“其实没有剩下可以算财产的钱。甚至欠债还比较多。这几年酒厂的经营不太好,为了想办法,哥哥打算开新的店。就在向别人借款建造

店子的时候,发生了那场火灾。”

第一次听说经营状况不好,亮一郎很吃惊。亮一郎虽然从大学拿工资,但是因为是助教,所以不是很多。因为租了宽敞的房子,雇佣了料

理家事的婆婆,付工钱给德马,购买必要的书,所以那些钱非常不够。不够的部分,他一向不客气地向老家要。父亲什么也不说,总是准备好

他需要的部分。

“仓库也烧掉了,要重建佐竹是不可能的。”叔父叹了口气。

“就算结束店子,剩下的借款也……”

亮一郎双手抓着膝盖,抬头询问:“叔父,借款大概有多少?”

听到金额,亮一郎脸色苍白。“这样的话光是利息也不是开玩笑。我家还有几座山吧。但那个卖了……”

叔父很沮丧。

“没有山。很久前就卖掉了。剩下的只有房子的土地和它的周边。”

“那么,卖掉那里呢?”

“现在不行,在发生火灾之后,一定会被说成不吉利而被削价的。”

彼此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后,叔父看着亮一郎。

“你在东京有喜欢的女人吗?”

叔父唐突地这么问,亮一郎苦笑着回答“没有”。

“因为学业忙……”

是这样啊,叔父深深点头。

“对了,你知道圆屋的主人吗?”

“你说足立助六吗?”

足立是隔壁的港町,经营贸易店“圆屋”的男人。他拥有三只船,亮一郎也听说过他很会做生意。

“是昨天吧?足立来到我这里。虽然我觉得刚过完头七说这种事情不太好,但是他想要把自己的四女儿嫁给你。”

亮一郎啊地一声。

“对方好像知道这边的事情。如果你娶他四女儿的话,他说可以承但借款。从对方的立场出发,大概是作为承担借款的代价收下那块土地

吧。”

叔父频繁地模着胡子。

“那块土地是好地方。虽然足有借款之上的价值,但毕竟是火灾之后,现在卖不了多少钱。即使卖掉土地,也还是还不完借款吧?虽然可

以等个两三年,但是在这期间利息会增加,也还是一样。既然如此,干脆你娶足立的四女儿如何?”

亮一郎闭上嘴巴。

“那样借款就算清了,你在那边也可以不用担心金钱埋头学问。我曾经看过足立的女儿,是个相当的美人。”

叔父似乎很激动,但是亮一郎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好”。

“突然这么说你也会困惑吧?你仔细想想,对方也说不着急。唉,这边也刚有过不幸么。”

从玄关传来律子的声音。好像是买了糖回来的样子。叔父先离开了房间,亮一郎穿过走廊,在玄关穿上鞋,拿起帽子。

“德马。”

来到院子里叫他的名字。和律子玩的男人回过头来。

“去外面走走,跟我来。”

德马将在毽子交给律子,模模她的头,跑到亮一郎身边。

外面阳光很耀眼,亮一郎在一棵大柳树下坐下来。德马也坐在旁边,用掌心擦着额头的汗水。

亮一郎的脑子中,都被叔父刚才提出的借款的事情占据。即使卖了发生火灾的土地,也确实值不了多少,还不清借款的。虽然想要向叔父

借钱,但是不光是自己的亲兄弟,连德马母亲的葬礼都是他出钱办的,不忍心再给他添加麻烦。

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是学问和德马。虽然学问好像还能继续,但是接下来要偿还剩余的借款,加是养活自己一个人就筋疲力尽,没有

雇佣德马的余力。

突然,亮一句郎想到能不能由大学雇佣德马。虽然没有学历,但他可以阅读英语和俄语。因为和自己在一起,所以对植物学的分类也有某

种程度的理解。西洋算术和物理都和自己一起在私塾学过。资料整理和事务的话,他足以完成了。

德马在大学工作自立的话就好了。就算自立了,大学给的工资什么的也很少,所以像至今为止那样住在一起就好了。看到了问题的解决出

口,亮一郎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和德马的目光接触。

“这么热,不该让你陪着我。”

因为炎热而微微发红的脸孔,缓缓左右摇摆着。做出了从和服怀里掏笔的动作后,才注意到现在没有笔,德马苦笑了出来。

“没有笔不方便啊……”

亮一郎嘟哝着对德马伸出手。

“写在这里,你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吧?”

德马用左手支撑住亮一郎的手,写着字:

(一个人走,很寂寞吧?)

德马露出认真的表情。

“没有什么寂寞的。因为你看起来无聊才找你的。”

慌忙收起了手,亮一郎背对着德马。吱吱吱,头上传来了蝉的叫声。

“你不寂寞吗?”

背对着他询问道。就亮一郎所知,德马在回来后也一次都没有流过泪。德马转到亮一郎前面,拿起他的手写字:

(寂寞。)

虽然写着寂寞,德马的表情和平时没有任何变化。手指在手心上活动着:

(可是,比起我来,亮一郎更加寂寞吧?)

对于在掌心写字,对自己表示同情的男人,亮一郎感觉到强烈的爱意。他想要紧紧抱住他,吻上那薄薄的嘴唇。

咔啦咔啦地,有车子发出巨大的声音从背后通过,令亮一郎恢复了清醉。虽然是树荫下,却还是在道路上,一瞬的忘我让他觉得害羞。亮

一郎站起来快步走出去。略迟一点,从不出声地走在前面的自己身后传来了沙沙的草鞋声。

回到叔父家,家中非常安静。叔父夫妇和律子都不见踪影。

返回房间后德马站在窗边,手指插进和服衣襟,叹了口气。在看到这个瞬间,亮一郎的理性飞走了。抓住站在窗边的男人的手臂,一把将

他拉到房间角落紧紧抱住。细瘦的身体颤抖起来。

抓住头发,要压倒他一样接吻。德马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和抱住他的时候一样唐突地,亮一郎推开德马,跑到了走廊上。

穿上刚刚月兑下的鞋子,跑到了外面。心情动荡着,头脑也沸腾了。脑子里面全都在想怎么解释这无法抑制的冲动。在西洋,接吻是打招呼

的一种,不是表示特别爱情的东西,如果对他这么说,说是出于亲爱的意思,他会相信吗?

结果,直到傍晚亮一郎都在附近转来转去,在太阳下山后才死心回来。好象恶剧白的孩子被责骂了一样不知所措。回到家也没有返回房间

,在院子里陪着律子玩,在提心吊胆德马会不会经过走廊的时候,到了晚饭时间。

坐下来的德马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躲避自己的样子,也没有转移开视线。但是亮一郎反而平静不下来,筷子从手中掉下去两次。

吃完饭亮一郎立刻洗澡,早早就钻进了被子。因为太早上床,来找他去喝一杯的叔父疑惑地说“你不舒服吗?”

叔父离开后,德马立刻熄灭了房间中的灯。他是在顾及上了床的自己,这一点显而易见。即使周围昏暗了,也无法人睡。在房间里,只有

亮一郎的妄想不断地向外溢出,好像魑魅魍魉一样横行着。

是生气吗?还是惊呆了呢?即使想问也问不出口。虽然觉得生气的话就必须道歉,可那柔软而温顺的嘴唇感觉却点燃了想要碰触的冲动。

真心地说,想要钻进旁边的被褥里去,但是却害怕被拒绝。这可不像冲动的接吻那样是容易夺走的东西,而且自己连刚才的接吻的借口都没有

找好。

夜晚长到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程度。结果,亮一郎一直听着唧唧的虫声,在接近黎明时才进入了浅浅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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