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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丝 第七章

也不知怎地,近来每当山庄方抵一地,不久即会有僧人找上门来,而来者,并非一般为了化缘或是讲道的普通和尚,十之八九,皆是有习法或是练武的武僧,因滕玉坚不开山庄大门,故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捉妖拿鬼的僧人,便镇日枯等在山庄外头,时而喃喃诵经,时而试图破除山庄外的结界。

仗著自个儿的法力远胜过他们,有恃无恐的滕玉,并不怎么想搭理外头的那些不速之客,可子问,却不然。

听法王说,鬼界与佛界,素来即是对立的状态,因鬼界之鬼有惧于佛界,故鬼界之鬼一向就是对于人间的僧人能避就避,以免制造不必要的祸端,再加上人间本就无佛,因此那些自佛寺里出来的僧人,俨然等于佛界的代表,得罪了他们事小,得罪了佛界,可就事大了,故滕玉才任由他们在外头如何吵闹,也懒得开门虚应一下。

但她不懂的是,那些僧人,不也只是人间的凡人而已吗?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这座山庄的落脚之处?这座山庄向来是随著滕玉的心思移动,爱上哪就上哪,可那些面貌不同,却都是出自佛院的僧人,他们怎会有法子,在他们每到一地未久时,即适时地出现在山庄之外,全然不管这一回滕玉选定的地点究竟有多偏僻。

若说此事只是纯属巧合,那,也未免凑巧过头了些。

撑了把红伞,站在望著此刻细雨蒙蒙的城门外,子问百思不解地凝望著满是乌云的天际里,那几朵看起来格外突兀,根本就不应盘据在这座城镇上方的七色彩云,任由她怎么想,就是怎么觉得不对劲。

“你还要进城去逛?”硬是被她强拉出庄,一路拖至这座大城城外后,眼看她似乎还有兴致想再走远一点,气色不怎么好的法王连忙拦住她的去路。

她不疾不徐地绕过他,“难不成你希望那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僧人,继续聚在庄外扰得咱们片刻不得安宁?”她可不像滕玉有那般的好耐性,能够什么都不问也不理,再任由那些吵死人的念经声烦上她一整日。

“话是如此没错啦……”深受其害的法王面色黯然地垂下头。

“既然滕玉都认为这外头没什么危险,也准我出庄满足我的好奇心了,你就陪陪我吧。”她撑稳手中之伞,拉著法王的手跨进城门,进入远比城外气氛还要诡谲的城内。

方进城未久,法王即后悔了,因泛滥于城内,那股无形中自四面八方沉重压迫而来的感觉,不仅令他苍白著脸,拖着重若千斤的步伐走得万般辛苦。也令子问紧敛著眉心,并不时紧握住拳头。

“子问?”走在她身后,不经意瞥见像是正隐忍著什么的她,肩头似微微颤抖后,他喘著气,踱至定住脚步不动的她身旁。

目光似流连在大街来来去去的人们身上,又像在寻找着什么的她,眯细了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后,她微微侧首,有些担心地瞧著他辛苦的模样。

“你还好吧?”

“不好,我本就是鬼界之鬼,此乃天性。”追不及待想离开这条大街的法王,急急拖著她的衣袖,“快走吧,我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城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四处都是佛界的气息?

任他拖著走的子问,在法王即将带她离开这条大街上时,蓦地随著前头的法王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默然地瞧着眼前这座以前从未曾听说过寺号,也没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佛寺。

信徒熙来攘往的佛寺前,一池人工凿造的池渠里,夏日未至,即已遍生盛绽的红莲,绵绵雨丝中,色泽艳丽得有若泣血,然而众多正值时节的春花,则被逼得毫无颜色,委屈地遭人们遗忘在一角,对著正炽的春色暗自凋零?

眼见苗头不对,法王在子问要朝佛寺走去时,有些惧怕地朝她拾起一掌。

“慢著,这、这等地方,我可没法进去……”此等违反常理的情状,他就算再怎么未曾见识过,也很难不联想到佛界,更何况,眼前这座佛寺将他压得无法移动脚步,恐怕他……

“没事,我不过看看。”子问的双目落在佛寺内,重重殿院与庭阁深处的大殿之上,目不瞬移。

“但——”

她轻轻摆手,“乖乖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快步离开法王后,子问想也不想地朝著她方才所瞧定的方向前进,穿过将佛寺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善男信女们,在未走大殿前,忽地遭一旁法殿外嘈杂沸腾的人声,给招去了好奇心。她放慢脚下的步子来到偏殿的殿门边,侧首朝里头看去,只见金璧辉煌的法殿之外,东西两座庭院里的僧人们,皆著灰色僧衣,坐在院中十来株巨大的菩提树下,正面对面烈地高声辩经,辩至慷慨激昂处,还会拂袖站起,提高声量辩得面红耳赤。

两眼在他们身上溜转一会儿,子问随即调开了目光,不想明白他们口中所争的善恶与私心是什么,也不想理会佛界遗留给这人世,究竟是些什么道理。

途经几座大殿殿院之后,子问走至佛寺最深处,来到了高耸矗立的大殿脚下,抬阶而上的她,面无表情地数算著,脚下的每一步,踩踏著的,或许是这座人间凡人们所堆砌的渴望,而她脚下的每一印,则是那些遭历过劫难的人,他们一心一意所聚累而成的祈求。

一阶阶的金阶最顶端,奉坐于顶的莲座座上,置了一尊尊她从没机会仔细一一瞧过的佛像,虔诚的信众们以金箔笮贴里著它们的身躯,以特等香料研制而成的薰香薰染了一殿的香气,金绣华盖罩顶,自殿顶垂下的红绿法幡,簌簌在风中不断摇曳,金阶底下,偌大的法桌上,则置满了善男信女们供奉的瓜果香烛……

当她不忍瞧著底下的信徒们,虔诚地在殿上,又是磕头又是俯地,喃声不断地殷殷祈求,甚至还有老妇一跪不起,磕头磕了百余下,只想为子女求得一个平安,然而,这些热烈的恳求俯允、这些卑微的心愿,日后仍是会空置于这片端丽的法殿之上,无人闻问,因座上的佛,始终不语不问,始终倨然俯视著一殿众生,袖手旁观。

面色森冷的她,枯站在殿里,默然地看著一座又一座的佛,不堪地回想起,在她诞生那一日,那时上苍所赐予她的,就一地的尸首血腥和那一颗怜悯的心而已,可这些,她却在这里全然找不到半分,难以拘管的愤火,像个蹑著脚步的偷儿,无声地朝她直靠过来,不能再束缚住的怨怼,则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将她击倒在岸边,并深深地将她埋藏在朵朵白浪之下。

以往的她,从不知自个儿也有这般强烈的七情六欲,她更不知道,在今日,她也会拥有嫉妒,怨恨等等的心情,又或许打她有生以来,有许多事情,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背后,只是她一直拒绝回首去看而已。

吹散了人间的尘与灰,拂去岁月累积的伤痛,到了底,最是寂寞的,是这些终其一生都可能不知白个儿所奉献的,是不可能上达天听的人们,还是始终为了他人咽下悲哀的她?

什么普渡苦海众生,拯救一切苦难?

她究竟是想期待佛界什么?

就像个始终被欺瞒著的事实,一下子遭人揭穿似的,就连点遮掩难堪的余地也没有,她就只能在猝不及防的景况下,被迫硬生生地面对现实。

眼看著殿上的一切,再回想起这几百年来她所付出的同情与冷悯,她不知要怎么告诉自己,怎么让自己不要妒不要怨也不要恨,更不要觉得有所委屈,因白她有记忆以来,她总是无怨无悔地接受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一切,从来就无人允许她问一声为什么,也无人曾答应过她一声,她总是这般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使命而已,所以不要问,不要计较,那么如此一来,快乐就唾手可得,而她也不会活得那般辛苦。

可在今日,当她望著遭太过旺盛的香火而熏黑了面庞的佛像时,不知怎地,一股子从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委屈,自她体内深处涌了出来,并像个套索般狠狠地套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能呼吸之余,也不肯给她一点点获得自由的机会。

无视一殿的人们犹在场,她低垂著脸,无法抑制一身的抖颤,难忍地问。

“为何……当初要将我留在那个地方?”

殿上艳艳的烛火,在她开口后,倏地急窜摇动,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半晌,不得其解之余,在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后,皆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她。

“为何丢下我?”她愤而抬首,再下掩饰压抑地步步进逼,并朝殿上大声喝问,“究竟我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座不属于我的人间?”

原本喧闹嚣吵的大殿,顿时静若止水,为了她无视于佛的神态与口里所说的话,人们都当她疯了,只是在这时,子问瞥见一旁莲灯灯台上,灯烛因她的靠近而大放火光,她不禁更是怒极气极。

“回答我!”她扬袖一挥,扫去了金阶上泰半烛火。“开口话说!我叫你开口说话!”

不语的座上佛,只是永远沉默地俯看著底下的一切,也扶看著她,下一刻,久候不闻回音,不愿再忍的子问,一掌击向金銮銮座,劈裂了眼前所有的虚假浮华,也一掌直击在座高数丈佛身塑像之上,受不住她力道的塑像,在众人讶然睁大的眼眸中,自最底下一路开始往上崩裂,当座上的佛首在颈断坠落至地时,殿上信徒们大声惊呼,并纷纷四下走避。

聆听著身后远去的庞杂脚步声,子问缓缓走至前头,蹲子捧起石制的佛首后,哽咽地低问。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子问!”

强忍著极度的不适,依恃著法力强行步上大殿来到殿门处,却再也没法前进一步的法王。才想豁出去踏进里头将她硬拉出来时,猛地却遭一股冲劲给硬生生弹离殿门处,他勉强挣扎站起,犹未站稳,一双冰凉的掌心已自他后头将他扶起。

“大师兄?”上气不接下气的法王,愕然地瞧著无声无息出现的他。

“你即刻出城回庄。”知道他再撑也没能多久的滕玉,先是以一掌稳定了他的心神后,马上推著他往阶梯底下定。

满面慌急的法王直扯著他,“那你呢?”他是不是忘了,他也是鬼类之辈?这种地方若是多待一刻,究竟得赔上他多少道行?

“我不会有事的,快走。”滕玉不给拒绝地朝他扬起另一掌,借由掌力之便,转眼间即将他给送到佛寺外头。

人潮散尽的殿内,满室凄清,在频频摇曳的烛光下,这般远看著子问孤独的背影,滕玉清楚地看见了,那一颗颗从来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此刻却月兑眶而出,清脆滴落于殿上的泪滴。

两掌紧捧著佛首,子问怎么也管不住面上那滔滔倾流的泪。

“既然……我是个你不要的东西,那就别把我生下来啊!

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等要求不是吗?我一点也不想孤零零的被留在这座人间啊!”

刹那间,总算明白了她的来处的滕玉,怔站在殿门处,原本欲踏入门内的脚步,亦止顿在殿外,难以再往前一步。

“为何当年你在抛弃我之时,偏偏又赋予了我那些太重太难的责任?”泪水缓缓地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心酸地抚著手中佛首冰冷的触感。“你可知道,只能眼睁睁看著一切发生,却又不能阻止,那是什么感觉吗?那种感觉,很痛、很苦、很难过……而那些,你可曾明了过半分?”

当心痛到难以回首之时,她曾试著让自己无情也无义更无血泪,硬下心肠不去理会六界与这座人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好能换取一些些置之不理后的平静,她真的曾经试过的。

可,她的坚持,却永远都坚持不久,从前是这样,现下也是这样,她想未来也定是同一个步调,跟著她走过的影子再走一回。

倘若,她不愿意再把心分给这世上的众生,她是否就不需再存在了?倘若,她再不愿怜悯众生,只想拥有其他的七情六欲呢?到时,有没有人可以来到她的身边稍微成全她一下?

而这些总是远在天边的佛界之佛,又是否能够真正侧耳聆听一回她的心愿?

“回答我吧,我不知我为何非得被留在这儿,我更不知,我究竟还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罢休。”眼看著那些残余的灯火在风中微微动摇,她不禁回想起她曾经拥有过的梦,“告诉我……如此怜悯到了尽头,会有什么等著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和凡人一样,都有颗心,会伤,也会疼的……你可知,当我坐在镜前看著镜中的自己时,我瞧见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草点露,都有著上天派它们来到人世间的理由,但她呢?

其实对她来说,活著,并不代表就能活得像是自己,因为,有太多太多看不见的束缚,从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生命中,一点一滴地,将她绑缚在佛界自以为是的命运里。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法拒绝也没法回避,身困在其中,她就只能随波逐流,却从来不能去改变些命运或是什么,可最教她为难的是什么?

是无可奈何,是束手无策。

或许上天从来都不会明白,当她永远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著一切发生,却不能阻止什么,只能继续对著所怜悯的人们,收拾他们的心伤,并纳为已有,即便那根本就不由衷,却还是得去做,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岁岁年年下来,当她看尽了脚底下的人间烟火,看尽了人们来来去去、困苦焦急、在佛座前因磕首而落下的泪滴时,她很想问一问创造她的佛界:这些,让你们很自傲吗?你们知不知道,只能认命地随波逐流,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任由无能为力的感觉继续侵袭,那又是何等感觉?

而这一切,多年来,她艰辛地咽下,就像凡间的人们在面对困难之时,总是淡淡地说,这些只是命运的拨弄。

“倘若,你未曾流过任何一滴泪,那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叫做心痛,你更不会明白,在无能为力之时,那种欲泪却又哭不出声的痛苦……”

在许多不眠的夜里,她常独自徘徊在人间的梦里,搜集著月光与人们梦想的碎片,装饰著漫天的星光,渴盼著明日又是一个好日,人间无风无浪,天下太平。

可当风儿一起,六界或是人们.又擅自让这座人间烽火再起,又让人们心碎了一地之时,她就仅能依著本分与职责,在事后来到从未有人主动去收拾妥贴的残局里,一手掬起人们残留在人间的遗憾,代他们咽下所有的爱恨,好换得那些孤魂一身的轻松自在,再转身离开这座人间。

成全了众人后,那她呢?要到何时,才能有人也来成全她?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看不见她的尽头,亦看不见,她终能卸责去任,拖著伤痕累累的心房,离开这座人间的一日。

“我不过是……想要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是,她不知道,她该回哪儿去……

落叶尚可落地归根,西日至少知道自己该是向西,但她,却不知该站立在什么地方、该停歇在哪里、又该回首看向哪儿。按理,她是佛物,合该归属佛界,可她打从睁眼以来,她就从未去过那个陌生之地,这是要她怎么“回去”?况且,她根本就不曾在那儿存在过。若是重回神界?她的心底很清楚,无论待得再久,她也只是个暂宿之客,无论她再待几百年,她永远也没法成为神界之神。

当她手中的佛首重重摔落至地,碎成再也不能拾掇的粉碎时,在那一地的泪水与伤心之中,滕玉这才明白,为何那夜,她会笑得那么无奈。

你不想家吗?

我有家吗?

以往他总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回神界也在人间待不下,可他却从不知,天下之大,她是无处可归。

她的家在哪儿呢?是在她常常偷偷仰望的白云里,还是在夜里她常怔忡独看的烛火里?还是说,就静在那一帘像是总想要将她的身影抢去的雨幕里?

闹烘烘的人声,在佛寺里的住持找来了护寺武僧来到大殿上,原本躲到下头去的人们也回到上头时,前前后后地一拥而上,缓缓淹没了殿上那一颗一颗,泪水淌落的声音。

风儿吹扬起滕玉黑色的衣袖,他探出两掌,使劲朝殿上左右一震,在无心理会他事的子问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之时,一鼓作气地打发了那些原有意上前靠向她的武僧,金黄澄亮的僧衣法袍映在她的眼底,她噙著泪回首,木然地瞧著那些面上有愤的僧人。

许许多多的心音,缓缓流淌至她的耳底,一如以往地,再来到了她的心头沉淀,无力阻止的她,静静地听著人们或许在日后可能遗忘或是永不可能遗忘的爱与恨,不知为什么,以往总是得全盘收下不得反对的她,在这时,心湖平静得就像一面如镜毫无波澜的海面,再也翻不起一丝细浪。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远站在殿门处,自始至终,都没有庄前跨出一步的滕玉身上。

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有若干根针齐扎在心头上的疼痛,自他的胸臆里悄悄蔓开来,因为,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就像是要与他分别,在疲惫到了尽头后,她累得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是一味地想要放下,一如她曾说过的心愿一样。

当子问转身离开佛座之前,视而不见地走出大殿外,亦无动于衷地经过滕玉的身旁时,滕玉并没有开口挽回她。

他没有留她,只是看著她愈走愈远的背影,就像遥远的那日一般,他记得那时,他也是这么看著这具被青鸾带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烛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头的雨泪,却是滴之不尽,薄薄的雨帘卷去子问愈走愈远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著她残留在阶梯尽处泥地里的浅浅鞋印,在下知情的雨丝殷殷灌溉下,那么一点点她曾走过的心血足迹,遭雨泪盛满填平,融混在铺地的雨水里,再也追认不出半点伤心。

当年一脸迷惘的她、以往总是在笑意后头藏著心事的她,和方才泪流满面的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记忆的书页上,无声记上一页又一页,绘下一笔又一笔,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将她的脸庞看仔细,他就是看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只知,在他眼中,她就像朵不能开口,始终只能流浪在湖心中的莲,离开了自己的原处后,在温暖的水泽里,失去了方向……

世界是如此幽暗、空旷,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冰凉的细雨缓缓将她打醒,生平头一回睁开双眼的她,首先体验到的,就是孤寂。

干燥的空气里,毒辣的太阳晒得连沙粒都变得火烫,一地不绝于耳的哀号、痛苦哭叫,窜人她的耳底,同时,那也是此生头一回听见的声音。连绵不绝的雨丝,轻敲著绑在马儿颈间的驼铃,那铃音,清脆得仿佛这世上再无这等令人泫然欲泣,可又无法落下泪水的乐音,当它在空气中宛若涟漪股地荡开来时,这等平常只是挂在牲畜身上,毫不起眼的驼铃,仿佛可以冲破远方黑暗的天际……

那时的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陪在她的身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就好。

虽说朝她伸出手的青鸾,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般,二话不说地带走了她,可青鸾看不穿的是,自那日起的数百年来,在她的这双眼里,究竟瞧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遍地被舍弃的怜悯,一如她。

在来到神界后,她则看见了一地的,一如无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听得那么清楚了。

像是上苍想要流尽所有的春泪似的,自那日以来,接连下了三日大雨,让子问离庄了三日后,滕玉这才找著了她。

悄悄踏入几乎被埋没在荒烟蔓草里的废墟,滕玉仰首看著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颓或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弃置在这个地方,放眼看去,尽是凄清,且破败得令人心寒。

在这处废墟里走了一会儿后,他轻轻往上一跃,而后低首静看著这三日来全然不与他联系,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庄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问颈间露出来的雪白皮肤、披散了的黑发、包裹在大红色衣袍里的窕窈纤躯,他不禁觉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著一种妖艳异常的风情,令他胸膛里那颗已死的心微微悸动之余,亦令他难以抵挡与招架。

他微侧过首,看著眼前近处,那一座遭人们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脸庞的大佛。

“这儿是哪?”

一动也不想动的子问,两眼直视著晴苍,缓缓张开了干涩的双唇,像是想说什么,不过一会儿,她又把声音关回喉际。

弯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来系在腰间的水壶,一手扶起她的颈间,让清甜的甘泉滋润了她的唇办后,再月兑下外裳盖住逼身冰凉的她。

“这些佛像,怎会沦落至此?”与那些躲躲藏藏的鬼类相比,在人间,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来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吗?为何它们会有著既被爱之却又遭毁之的下场?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启口,“因它们让人们失望了。”

“它们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转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做。”她目不斜视地望著直射至她眼底的阳光,“人们就是这般,贪图个新鲜,却又拥有无穷的野心。因此,当座上佛愈来愈不能满足祈祷的人们,人们便开始怪罪于上苍,可他们却不愿去了解,无论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个极限等在那儿。”

就只是因为人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座上佛所能给予的,因此失望的人们,便不再相信它们,甚至认为,弃之,也无妨,而这,就是人间之人。

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经认为,这是总是刻意视而不见的佛界自找的,可当她真正去体会人们心中满溢的恨之时,那不可拒绝的心灰,又让她觉得,求与被求者,其实都是一样的胆小与蛮横,甚至容不下一丝拒绝。

“你很失望吗?”滕玉抚著她的发,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庆幸,我不必在这座人间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后,除了自己外,她已经不想再去在乎些什么了。以前的她,会去在意每一朵盛开的花朵、每一缯曾经缠绕在指尖的乌黑发丝、失意人眼中所蔓盛著的悲伤、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后才苏醒的露珠……

渐渐地,这些让她的生命开始有了不该存在的重担,而在掺人喜怒哀乐与之后,她眼中的泪水,也开始有了那等不是她所能肩负的重量。也许人生本就是个负荷,而它太重太沉,有太多人试著想要挑起,却又在各种理由,或是毫无原由、或是在他人的强迫下,而不得不轻轻放下。

下一刻,一直照耀著她的阳光,遭滕玉俯探下来的身影遮住了,她没有回避,只是静看著他的脸庞愈靠她愈近,在近至她的气息都吹拂在他的面上时,他止住不动,感觉有些粗砺的掌指,划过她的眼她的眉,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你真可放弃一切说走就走?”

“我能。”她定定地说著,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就这么不值得眷恋吗?”

“什么?”她顿了顿,“人间?”

“我。”

悬在她上方的唇,随著他的话尾终于落下,微微张大眼的子问,在他交缠的视线下,忘了该怎么挣扎离开,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这一双唇,原本就没有丝毫热意的,可是她却觉得他的吻,温暖得不可思议,就像这午后的阳光,将她犹记着的黑暗,逐至远处。甚至不留点身影。

“难道我,不值得你眷恋?”他扶抱起她,让她靠坐在他的身上,再自她的身后环住她的腰际,十指紧扣。

为什么要这样?

她一直都认为,她可以大方的松手走开的。

这片过于宽阔以及可以倚靠的胸膛,让子问方才所失去的力气,顿时又流回她的身上,她试著想挣开他的环抱,但他却将她揽得更紧,也不在乎是否弄疼了她,直至疲惫的她喘著气往后靠回他的身上时,当他修长的指尖欲抚去她额际沁出的汗水时,她一手握住阻止。

“那一日在大殿上……我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长久以来她不肯说出口的,他不都明白了吗?

“就只是因为你来自佛界?”他不以为然,“真要拒绝我,你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她忍不住低叹,“滕玉……”怎么他固执的性子老是说犯就犯?他就不能偶尔也听听他人的话吗?

“关于那日之事,我只想问,你恨佛界?”即使站得再远,那时他还是看见了,那静盛在她眼底的恨。

不想被揭开来的伤口,又再一次得暴露在他人面前,子问沉著脸,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当他自她后头伸展开了双手,像是将她纳入羽翼底下般地环住她时,她颤著声说。

“我一直……都不喜欢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她垂下眼,“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的骨子里,生来就大悲大悯,也不管她愿不愿,可是,大部分的怜悯,却都是来自于无能为力这四字上头。日日夜夜,她就是这样,看著、痛著,怜悯他人,甚至是试著帮助他人求得一个解月兑之道。

倘若她说,她也很需要他人的怜悯呢?

倘若她告诉佛界,她向往淡泊过日,只要能够不再为难自己,就算他人觉得这样的她一点都不慈悲,反而很丑陋、很市侩,她还是会充耳不闻去做的。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她想放纵自己,大声的告诉他人,人们的爱恨,像深渊,一旦落入其中,就再也逃不出生天,而她,就只是想放她自己一条生路而已。

到底要失去多少东西,才能交换一个梦想?

非要把一生都赔上了,才能应许一个成全?

明明根本就不想做的,她去做了,只因为她无法违背她的天命、她那与生俱来的本性。可是,从未有一人曾走进她的心声,而她一直都不明白的是,在她胸口里,满心的空旷,又是所为何来?是不是非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人间的尽头,她才能得到个她想要的答案?

“从来都没有人问我:‘你难过吗?你伤心吗?’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希望有人能问我这些,因为远在几百年前,我就已经把答案准备好了。”她面无表情地淡淡说著,就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般。“只要有人间我那些,我定会回答,因为我很坚强。可我花了几百年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坚强,只是一种欺己的谎言。”

沙哑的低叹,自她的身后缓缓逸出,滕玉扬起一手轻掩住她的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够了,我什么都不会再问了。”

可是子问却不想放开这难得的勇敢,“这些年来,我多么的勇敢,他们瞧见了吗?我又是如何在一个全然排挤我的环境中生存著,他们知道吗?我痛,我恨,我不甘,我……我恨不得我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过,而这些,又有谁曾真正明了?”

他侧转过她的身子,捧起她的脸庞,看著她眼中的恨意,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可是到后来,他最终还是遇上了一个带走他爱恨的子问,那她呢?

“你曾相信过任何众生吗?”

“不曾。”习过太多教训后。她已经很习惯不要去试著寄托任何希望了。

“这世上,也是有人不求回报的。”他凝视著她,说得意味深长,“有些人,洒尽了鲜血、抛颅弃骨,就只为了一圆心上的一桩心事,而这也不需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需是为了什么大义,它就仅仅只是一人的私心而已。”

她有些纳闷,“你想说什么?”

“你很累了吧?”他拍拍她的面颊,侧著脸,微笑地看著她。

她怔仲地看著他面上那抹她从不曾见过的笑意。

“在下是属于你的任何一界中,怜爱著万物、同情著每一颗月兑眶而出的眼泪,哪怕再怎么想,也无法不看不理不闻,这么多年下来。你定当是快累垮了是不?”换作是他,他是万不可能像她一般,白始至终持续著那个使命的,正因为她与他不同,所以他更能明白,为何佛界会挑上了她。

“我……”

“我不是他人。”他取来她垂落至胸前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尖,那感觉,似是蛛网一样。“我不是那种白你生命中打开门却旋即走开的人,我不会离你而去,我不会抛弃你或是孤独的留下你。”

模糊了目光的泪意,占领了她的眼眶,喉际备感酸疼的她,十指紧握成拳,像是想要抵挡。

“不必因为同情,而去许下承诺……”

滕玉并没有答她,只是迳自撩拨著指尖上的发丝,就像在拨弄著心弦一样。

她难忍地闭上眼,“我说了,不必因为同情……”

“我没有同情你。”他紧紧将她压回怀中,拒绝她转身遁逃。“我只是对自个儿很诚实而已。”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铺天盖地的朝底下的她笼罩住,令她心底原本幽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终于见著了一抹羞涩的阳光.她仰首看著滕玉的眼眸,感觉似有什么正被他给吸了进去,身在他的怀里,那感觉,很困囿、很束手无策……

但,却也很心安。

她不禁伸手紧捉住他的衣襟,像是在汪洋中再也遇不著另一根浮木般,扑簌簌的泪水,未及落地,即遭他的胸膛全都没收了去。

在今日之前,她曾经幻想过,或许她永远也摆月兑不了她的命运,可是,说不定有天她会找到个埋藏泪水的坟墓,能够让她彻底拿下面具,任性大哭一场,无视于任何众生怎么看待她。而那泪冢或许就在旷野的尽头,或是就在某个人的坏抱里,在那儿,她可以将她积郁在心中已久的不安、抱憾、痛苦、绝望……全都一一倾泄而出。

看著不肯哭出声的她,滕玉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

“你也太逞强了。”

这一日,或许是打她来到了这世上后,掉过最多泪水的一回,依偎在他怀里,子问不住地想著,倘若,她将她所有的泪水皆在此刻哭尽,并在心中慎重放下后,也许日后此去,就将是好风好景,万里无云,万里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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