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将军 第三章
这是哪里?
风唳行一张俊脸皱成一团,脸上净是疑惑的神情,晶亮的双眼如今被无知的懵懂包围,环视四周陌生景象,随着日落月升,心下更是频频直喊糟糕。
只顾着策马逃开江慎行长篇大论的责?,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跑,更别提会记得沿途的景物,才落得这般进退不得的下场,真是自作自受啊。
「这不可真糟!」风唳行搔搔后脑勺,身为主帅的他不在营中不知会给多少人添麻烦,再加上他运气极背的天命,万一此时回纥南下夜袭那还得了。
虽说已屯兵三月没有一场战事发生,可他也不敢说回纥绝对不会南下扰乱大唐边陲,唉,这下可头痛。「肯定会挨慎行一顿大骂。」他已经能在脑中想象江慎行破口大为他的情景,但挨?归挨?,前提是也要回得去才成。
风唳行下马后手握?绳席地而坐,脑中思索着千百种求救的法子。
咦?潺潺流水声打断风唳行的思绪,引得他站起身四处张望。「哪儿来的水声?」
将马匹系在原地,他拨开至腰高的杂草循声接近,愈往前走,月晕投射直下倒映的水光愈是鲜明可见,更便于他找寻。
「不愁没水喝。」合掌掬水就口,风唳行想也不想便饮尽甘泉。「饿是可以饿上三两天,可没水就一天都过不下去。」幸好还找得到水,他庆幸着。
就在这时,平静如镜的湖面激出白色水花,水花中跃出一人。
「啊!」风唳行惊叫出声。
「谁?」原本潜在水面下却屏息静思的呼延律龙游出水面后戒备地逡巡四周,在右方池边发现人影。
胡语?「你……你是胡人?」是哪族?回纥?风唳行全身呈戒备状态地看向月光照映的池面,无法看清池中男人模样。
汉语?「你是汉人?」
「你懂汉语。」是敌是友还无法界定,但能在深山野岭中听见熟悉的语言无疑倍觉分外亲切。「太好了。」
「哼!」呼延律龙冷哼。「汉人在塞外的下场通常只有死。」「你言下之意是要杀我?」
「你听不出来吗?」冷哼逸出薄唇,呼延律龙已移身到放置衣物的池畔,抽出弯刀,走向他。
风唳行开始后悔不听江慎行之言穿护甲,他懊恼地想着,运气果真极背,才会在迷路当头还遇上见汉人就杀的胡人。
在微光中,水面因为呼延律龙的移动稍起波纹,风唳行双眼注视湖水,半点挣扎求饶也没有。
此举引来呼延律龙的好奇。「你不出招?」
风唳行双肩一耸。「唉,说来不怕你见笑。」自己都快死了还怕人被笑吗?「我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呼延律龙挑起浓眉。「你身穿军服。」
「谁说从军就一定会武功的?」风唳行哭笑不得的反问。
「这年头不会武功又不得不从军以求温饱的人多的是,你们胡人难道就没有?」
不会武功还从军?在突骑施哪可能有这事发生。
「高喊引来同袍救援也不会?」呼延律龙又问。
「我在山里迷了路,哪来的同袍可以相救。」哀声叹气的落座湖畔,俊逸的脸庞露出无奈的微笑。「你倒也奇怪,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话。」
「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临死却不做任何挣扎,这种人并不多见,他若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妥协认命,此人看来应属后者。
但无论如何,两者皆需勇气。
「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倒是条好汉。」风唳行笑着。
「在这随时都会变成战场的漠北地带竟也有你这种人,在下佩服。」会武功又身处战地、却不将人一律视?敌人杀之,得有一番修?才成。
毕竟这里是动荡不安的地方啊,随时都可能有敌人暗中刺您一刀的,请将军凡事谨慎──此时,他想起江慎行老是挂在嘴上提点他的叮咛。
他投注在清滢湖水的眼忽而瞧见不寻常的细长黑影,那是什么?
「小心你后头!」
呼延律龙闻声迅速转了方向,弯刀银光一闪,黑影立刻被刀挥弹向湖岸。
风唳行沿着湖边走向黑影消失处,然而呼延律龙已抢先一步,踏上岸蹲身查看。
一条水蛇瘫在泥地,已无生息。
「你救了我。」呼延律龙?头,月光加上彼此距离拉近,让他看清楚忽然闯进这一方清池的冒失鬼的模样,那是道道地地、中原南方斯文俊逸的书生脸。
「是你功夫了得足以自救。」他只是出了声,算什么救了他。风唳行?头,隐隐约约看见对方属于北方豪迈俊朗的面孔。
瞬间,两人目光胶着一会儿,风唳行先尴尬的移开视线。
「咳咳,老兄,或许这在北方根本算不了什么,但还是烦请你穿上衣服好吗?我自认身子不如你来得壮硕可以吗?」
呼延律龙顿失的思绪回笼,笑声坦率逸出口,霎时连他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豪迈的大笑,有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毫无芥蒂的纵声大笑。
「老兄,什么事这么好笑?」风唳行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他也只说了自己身子不如他来得高壮而已不是吗?「南方人身材本就不如你们北方人高大,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的是你的表情。」呼延律龙起身收刀回鞘,再度踏入水中。「你可以走了。」
「你不杀我?」
「你救我一命,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呼延律龙潜进水中,深思原来大唐所谓精兵是如此这般,这样想来,若父亲意图命他南攻,纵使大唐有六万大军驻守,要攻占一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他浮出水面时,池边依旧有道人影蹲在那儿不动。
「你还没走?」
「这湖水好象很清凉。」蹲在原地的风唳行问道,语气中带有跃跃欲试的兴致。
呼延律龙挑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风唳行伸手入水。「哈!真的很凉。」说着,他开始动手解下军服。
「你做什么?」
「和你一样啊。」他说着,纵身跳入水中。「唔!果然够凉。」他边说边解下发束,松开黑发清洗。「在北方太久,连个澡都没办法好好洗,现下正好逮到机会,不洗是傻瓜。」
「你不走?」
风唳行停下动作,侧首看他。「老兄,你方才没听清楚我的话吗?我在山里迷了路,与其在夜里四处乱窜,不如等天亮再说,好歹那时才看得清楚。」
「这深山里净是豺狼虎豹,你不会武功,难道不怕夜里猛兽突袭?」呼延律龙一问,才惊觉自己未兔太过热心,可话已说出,怎么也收不回来。
「那也只能怪我时运不济,注定命丧山中。」风唳行耸肩,对生死倒是很看得开,唯一遗憾的是:「虽嘴巴说的是云淡风轻,可还是很懊恼存了这么久的军饷就这样回到朝廷银库,本来是想拿着军饷回乡过太平日子的,谁知道会被派来漠北,唉!」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又叹口气。
「你倒是心不甘情不愿。」
「谁会心甘情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只为了远在天边、躲在京师过安稳日子的皇帝和高官?那些人如何能懂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残酷,徒累的是住在这边陲重镇的老百姓和每天心惊胆战的士兵,那些人又怎知这些疾苦?若真要一统北方,就叫他们自己上战场杀敌,尝尝在刀锋上求生的滋味!」说到气愤处,风唳行不禁槌出朵朵水花,溅了满脸清水才回复冷静。不过,他是汉人,他是胡人,他这个汉人向他抱怨个什么劲啊!「失礼了,这事与你无关,我这般抱怨徒惹笑话了。」
「不会。」呼延律龙靠上大石仰躺,?头望向夜空。「你一语道破?多士兵的心声。」在高位者只会躲在安逸的地方要下属牺牲性命对他们忠心不贰,却从不曾体恤下属,将下位者的命视?草芥随时可弃,这情况在突骑施部落里也处处可见,他的兄长呼延蛟便是一例,不曾上过战场却是主战派的为首者。
「难道你是──胡族士兵?」
真走了霉运?奉命驻守灵州、在山里迷路,现下又遇见敌人士兵?老天爷,他风唳行何德何能怎会有此乖舛命运?
「在下呼延律龙。」
「在下风唳行。」风唳行傻傻说道,拱手回礼,尚且无法从嘲笑自己运气的思绪中清醒。
「风唳行?」呼延律龙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月光中更显得讥讽。「这个名字听来壮阔。」
「是啊,和我完全不配。风声鹤唳扬长而行,能这么做的人需要的可不是不堪一击的文弱,而是像你一样壮硕足以顶天立地的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又是曲解?他说的话有这么容易遭人曲解吗?在部落里是,连在深山中和一个迷了路的大唐士兵也是。
「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笑。」见呼延律龙双唇紧抿,风唳行伸参搔了搔头,后知后觉地道:「似乎不怎么好笑。」
说不上来是释怀还是放松戒心,呼延律龙?唇回以一笑。
「没的事。」
「你做人太好了,呼延兄。」风唳行拍拍他的肩喟然道。
做人太好?
呼延律龙愣住,头一回有人说他做人太好。「你又怎知我?
人如何?」他们相识不到一刻钟,他怎知他众人如何。
「你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又有恩必报。可别说丧心病狂的人也做得出这些事来。」风唳行笑称。「由此二点便可知你的性情如何,在战场上不泯失本性的人少之又少,你我都算幸运。」
泯失本性!?「或许早失了本性也不一定。」他低喃,没让风唳行听得真切。
微微听见□□的低语,但风唳行无意探知,因为眼下有个问题正逐步困扰他。
咕噜咕噜……「什么声音?」呼延律龙戒心又起,厉眸锐利扫过天色尽黑的四周。
「别紧张,这是──」风唳行困窘的指着水面下自己的肚皮。「这是我肚子里馋虫在叫,呵呵。」干笑两声,又在看见呼延律龙挑眉怪异的表情,他真想一头撞死。
若撞水可以撞死一个人的话。
真糟,丢脸丢到漠北来了!???火光熠熠,林木相间处彷佛有黑影在这片深山野林晃动,远方不时传来的夜枭呜呜声更添诡异气氛,如此的静谧中带有群兽远鸣的声响,犹似山神沉稳诡谲的呼吸。
燃烧的柴火霹哩咱啦作响,风唳行自刚认识不久仍不清楚是敌是友的呼延律龙手上接过食物,香味盈满口鼻,他想也不想就咬进一口,吞进肚子里才想到要问:「这是什么?」
「山羌肉。」呼延律龙拢眉。「现在才问不觉太晚,万一我在肉中下毒……」
风唳行还没听完他的话就躬身直笑,好一会儿才停住。
「我说呼延老兄,以你的武功大可一刀要了我的命,何苦累得自己在夜里充当猎人先喂饱我的肚子再杀我?」吃进大口美食,喝口水后,他又道:「你还在试探我什么吗?」晶亮的眼绽出狡黠,锐利地望向他。
呼延律龙被这道目光震住,却又立刻被他拍拍饱足的肚子躺卧地上闭目的动作弄混。
「你可知战场上除了同袍就是敌人的场面有多可笑?」闭上眼的风唳行突然?唇如是问道。
呼延律龙回神,就见风唳行原先紧闭的眼现下映了两潭皎洁月光,他正睁着眼观看繁星与皎月相衬的夜幕。
「何出此言?」
「你在战场亦有多年,难道不曾想过一场仗打下来谁得利谁又失利吗?」
「胜者?王,败者?寇,这是战场不变的铁则。」
「是啊,不变的铁则。」风唳行叹了口气,怎么回事?迷了路,连心思也跟着迷路,把平日积累的不满一古脑儿全表露出来,而且还是在似敌非友的呼延律龙面前;明知不妥,就是停不了自己的嘴。「但百姓何辜?一场仗打下来,谁也没得到好处,反而苦了汲汲于求生存、只希望能养家活口的平民百姓;
不可讳言的,打仗除了劳民伤财外,根本没有意义。」
「拓展版图,安定天下。」
「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风唳行侧躺,只手撑头看向也跟着躺在草地上的呼延律龙。「若两国之间和平共处,用不着战争,天下就能太平安定。」
「是你大唐野心勃勃,妄想一统漠北,逼我北方胡族不得不兴兵对抗,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又何尝愿意上战场,讽刺的是,在部落中唯有战争的存在方可确立他的地位,武夷达之名若没有战争相佐,只是不具任何意义的空名。
「这正是可笑之处。」黑眸透过火光看向不同于南方人的面容,风唳行叹道:「厌战如我,却身在战场。」
一句话,同时切中呼延律龙的心思,将气氛化至静谧。
呼延律龙?眼,隔着晃动不停的火光将对面的风唳行看个彻底。这么瘦削的身躯又不会武功,如何上阵杀敌?只怕挡不了一刀便呜呼哀哉。「你上过几回战场,打过几次仗?」
风唳行躺平,伸手指向天幕,「数也数不清了。」
「还能安然无事地活着?」呼延律龙啧啧称奇。
「你是指我不会武功还能存活?」风唳行笑说:「不一定是要会武功的人才能上阵,双手沾满血腥的不单只有擅武者。」自嘲望向白净的双手,这双手为了护全自己军中将士也不知染过多少敌人的血。
「双手沾满血腥的不单只有擅武者……」呼延律龙仔细咀嚼他话中涵义却无法立刻明白,留下一抹疑惑在心里并没有详问。
「真奇怪。」风唳行冷不防的嗤笑出声。
「什么奇怪?」呼延律龙直觉地追问,愈是与他交谈愈想更深一层认识他,对于他的每一句话,他莫名的感到兴趣。
「你我应该是刀刃相向的敌人,却在这里坐拥明月谈天说地,你不觉得奇怪?」他无意挑起战端,只是好奇对方为何会容自己活命,当真就只因为自己曾警告过他身边有蛇,让他免于蛇咬?
「这里不是战场,而是一处无人知晓的深山野岭。」呼延律龙投了记善意的笑容。「你我只是迷途旅人,哪来的敌我之分。」
迷途旅人?「哈,好一个迷途旅人!」风唳行起身,移师到他身侧坐下,双眸如水洗涤过般的绽出晶亮光彩。「呼延律龙,我风唳行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若能不成为敌人,我定与你结?知交。」语罢,他伸手向仍躺在地上的呼延律龙。
呼延律龙也起身,看着他兴致勃勃的神采,不自觉回以一笑,出手击掌相握在半空中。「若有幸不成为敌人,你我必是知交无疑。」终于明白为何会益发想听自他口中所吐出的每一字句。
原来,原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契合他心中所想,尤其是那句──0厌战如我,却身在战场。???次日,在呼延律龙的带路下,风唳行总算又看见熟悉的土黄色巨龙和熟悉的路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反倒是呼延律龙脸色凝重,不是因为分别在即,而是因为──「你的马术也如此……」
「烂到家?」风唳行回头,替他接了话并承认:「诚如你所见,我不太会驾驭四条腿的牲畜。」
「不擅武,不擅马术,你如何在战场上存活?」一路上他不知道救了他几次免得他坠马受伤,同样的,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的次数比上战场还多了不知几倍。「你大唐当真没有能人贤士,连你都能从军上战场?」
风唳行搔搔后脑。「这问题也困扰我许久,至今仍未有答案,恐怕真如你所说大唐是没人材了。」
太过诚实的话惹得呼延律龙哈哈大笑。「你啊你,是我见过最怪异却无法讨厌的人。」坦诚毫无心机的言谈举止比起空泛的高谈阔论、虚与委蛇要好上许多,至少,他毋需在面对他时戒备每一处来自暗地的利箭,他根本连弓都拉不满。
「若汉人与胡人能像我们这般和睦相处,必定没有理由滋生争端。」风唳行笑说,语气中夹带一丝叹息。「可惜这只是无法实现的空想。」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战场上不必见到你。」离别在即,纵使只有一夜相谈甚欢,也因这意外的投契萌生离情,呼延律龙不禁低声叹息,「同样厌战,但我却不如你这般能随性过活。」说话同时,他能想象当战事休止,风唳行捧着军饷开心返乡的情景,反观自己,则显得一身狼狈。
风唳行策马移近他,「你看来心事重重。」
「我……小心!」呼延律龙长臂一伸,及时扶住风唳行差点滑下马背的坠势,两人紧密贴合。他突然急速跳动的心总算平稳下来。「你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风唳行被压贴在他胸前,听着他彷佛发自胸口的低沉嗓音,一时间愕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答应我凡事小心。」呼延律龙说出关切叮咛。「我希望你能如愿抱着军饷返乡过太平日。」
「我……」不知怎的,他无法像面对江慎行的叮咛那般笑闹带过,同样是担忧的叮咛,呼延律龙给他的感受却不同于江慎行的千叮万嘱,让他无法等同笑闹,怔怔地道:「我尽量。」
「很好。」呼延律龙松手同时扶他坐正马背,抽动?绳转了马身向来时路奔去。
此地一别后,将是两地陌路人。
风唳行回首,落寞望向渐去渐远的背影,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