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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情 第二章

“请问……你来……有什么事吗?”李蝶飞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勉强自己以家长的身份面对。阿彻太躁动,她怕他又惹出不必要的冲突。

屋子里已经没有其它的外人。张妈她们在这个漂亮的男人进来后,暧昧的看她一眼,要她再考虑她们所提的事,便识趣的离开。她知道她们心裹在怀疑什么,也知道她们是怎样揣测的,然而她一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这个男人突然这般出现,她的心无章法的紊乱起来,甚至有点慌。十多年几乎不曾互相闻问的那个罗家的人,突然在这个当口出现,她心中除了不安,还是不安。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就是阿飞吧?”男人答非所问,口气态度丝毫没有任何陌生与隔阂的距离,甚至带一点教人不习惯的亲昵。“好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这个漂亮的男人显然也是认识──不,记得她的。李蝶飞不习惯他那种一下子就拉近一切距离的亲昵,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只是沉默地望着他那张漂亮立体如雕像的脸孔。罗家的男人都有着这样一副深刻立体的轮廓,美得不像人间物。罗大爷如此,二少如此,眼前这个罗家三少──罗叶更是如此。他是罗家男人中,长得最炫目夺人的一个。

微鬈浓密的黑发,加上挺拔高直的身材与立体分明的五官,给人的感觉欧罗巴洲的贵族气息,倒不像东方人。好似人长得英俊漂亮,气质感就比别人多点不寻常。罗叶身上发出的那种贵族式的堕落荡放气质,吊诡的蕴化成一种感人的魅力,反而增添几分神采张扬。

“阿飞……”小昭胆子小,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人,也不哭了,躲到李蝶飞的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窥探。

李蝶飞轻声安抚他,要他别怕。罗叶漫不经意地扫他们姊弟一眼,重又将目光放在李蝶飞身上。

“你真的长大了,阿飞。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女孩,竟然变成这样一个有味道的小女人。”

他说这些话时,是带着笑的;加上他那种特殊的气质,听起来别有种暧昧戏谑的意味。李蝶飞感到微微的不自在,他这些话算是恭维,但他不说她“漂亮”,而说“有味道”,这也是他狡猾高明的地方。她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让人一见惊艳的女孩;她不美,一点也不,这一点她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她避开他的眼光,避开他带着像审量又像嘲谑的含笑双眸,也避开响应她那句教她不自在的恭维,再次问他的来意。

初见罗叶时,她才七岁;十几年未曾再相见,他突然以这样鲜明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可比起当年,那股炫人的神采丝毫未曾稍减。罗叶是那种“永远的”男人,属于他的魅力和姿态,也是永远的。时间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她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女人,但对罗叶来说,却不过只几个日月的浓缩,不起任何作用。

这些年,虽然他们未曾和罗家再相闻问,但她时而会从一些方面听知罗叶的消息。她知道他从事音乐的工作,在某个全国性的知名电台主持一个音乐节目;虽然名不经传,比起一些上不上下不下的人也算小有名气,报章媒体偶尔会有他的消息,堪称为一名音乐人;总之,在那个圈子里搅混着就对了。其实,以罗叶的条件,实在不可能混了这么多年还如此不成气候。当然,她很清楚为什么。罗家的三少从来不需要为柴米油盐烦恼,为五斗米折腰,他只是玩票,纯为兴趣──高兴罢了。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罗叶的态度一直漫不经心的,罗彻忍不住对他吼叫起来。

“老头他们叫我来的。”罗叶懒洋洋地瞥他一眼。“好歹你也是罗家的孩子,发生了这种事,你想他们会放着不管吗?”

看来罗家虽然几乎不与他们相往来,但暗地里一直在注意他们。也难怪,阿彻毕竟是二少的儿子,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他身上到底流着罗家高贵的血统。李蝶飞默默望了望罗彻,低下头,没说什么。

罗彻却怒涨红着脸,吼说:“这不关你们的事,不要你们管!你马上给我出去!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同情!”

“‘我们’?”罗叶故意提高了语气,话里流露出不知是嘲弄还是挑衅。“我记得你是姓罗,不是吗?阿飞嘛,应该是姓李吧!至于那两个小毛头,我是不清楚他们各姓什么啦,不过,可以确定是的,一定不是姓罗。‘你们’姊弟妹的关系可真复杂!”

他故意加重了“你们”那两个字,笑得很嘲讽。

“那又怎样?你马上给我出去!”罗彻受了他的挑衅,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怒涨得通红。他跟罗叶并立起来,就像兄弟一样;一般的身高,仿佛的气宇,相似的轮廓,同等的神采,但罗叶充满成熟男性的魅力,自有股风流;他则认真得绝对。

“阿彻!”李蝶飞连忙阻止他的冲动,她就怕这种局面。罗叶说得是过分了点,但也是事实。

两个小的被罗彻的吼叫吓一跳,全都躲到她身后。乔拉拉她,细声问:“阿飞,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阿彻哥哥那么生气?”

罗叶耳尖,聪着,笑——的走过来说:“我叫罗叶,是你阿彻哥哥的叔叔,你也叫我叔叔就可以。”

“阿飞?”乔抬头询问李蝶飞。

李蝶飞迟疑着,不知应如何回答才好。

“啊!”罗叶不知是误会了她的迟疑,还是故意的,啊了一声说:“你就不必了,阿飞,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免得叔叔、叔叔的把我叫老。”

“你够了没有?”罗彻怒眼瞪着他,防卫什么般地将李蝶飞拉靠到自己身边。“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你还不快走!”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老头他们要我来的。”相对于罗彻的怒气冲冲,罗叶的态度既从容又不迫。他慢条斯理的说:“你随便想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派我来。以前因为你妈还在,他们没办法,现在你妈走了,你好歹也是罗家二少的孩子,他们可能放着不管吗?”

“你是说──?”李蝶飞月兑口欲问,随即煞住咬住唇,心中同时升起一分担忧与缥缈的希望。

罗叶定眼看看她,没说话。点了根烟,自动自发地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来,才又开口:“其实你也不必那么见外,阿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应该通知罗家的──就算你不想招惹他们,至少也可以通知我,我怎么说也算是你们的叔叔。再说,除了罗家,你们应该也没其它地方可去了,对吧?”

真亏他能若无其事,充满感情地说出这些话!李蝶飞不由地扯扯嘴角,觉得自己像是在看戏或听说天方夜谭。她不是怀疑他的诚恳,只是,他们彼此十多年不曾来往联络,基于常理和逻辑性判断,她对罗家不见外行吗?所以一开始她就将罗家从可能的投奔对象中排除在外。

可此时听罗叶话里的意思,罗家似乎有意收留他们──但可能吗?会有那么好的事发生吗?她不禁看着又看着罗叶,实在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好的事。

不是她多疑,但那真是天方夜谭,像神奇;神奇的事总是令人忐忑不安和不可置信,充满变量与不确定。她实在很难、根本不敢相信,罗家会慈航普渡,收留他们这几个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当然,除了阿彻。

“你怎么了?一脸怀疑的模样!”罗叶漫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当然清楚她心中那些疑惑与不可思议,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有这种反应。但这些年,罗家虽然几乎不和他们往来,可也不是完全对他们不闻不问,否则就不会知道她母亲去世,老头他们也不会派他来了。其实,他一直知道他们的存在的,多少也有一丝关心;只是感情隔了距离,难免变淡,变得抽象,久了,慢慢就不关痛痒。一开始,他还为他们挂心过,日子越久,他也有他自己的日子要过,便几乎忘了他们的存在。刚见到李蝶飞时,他有些惊异;当年那个面带菜色又发育不良的小女孩,竟已长成一个饶有味道的小女人。

女人就像音乐,各有各的曲调和旋律。美丽的女人,却不一定是最扣人心弦的那曲旋律。当然李蝶飞又扁又矮,不是那种教人一见惊艳的大美女,但她的曲调里有一种流转的妩媚,或者说惹人怜爱的风情。就像性感的女人往往并不见得就是身材最完美的;动人心的女人,往往在她的一颦一笑、一个凝视、一个回眸或顾盼。

他喜欢李蝶飞低头的样子,抬眼看他的模样,甚至她微红脸不自在的困窘也自有味道。他并不认为她美丽,但他觉得她是一首妩媚的曲调,一举一动皆有动人的风情。女人应该是像这样子才对。如果徒有外表,美貌终有一天会老。有味道的女人──不论是气质也好,个性也好,格调也好──才能真正勾动人心。

这么想,他的目光自然地盯着她不放。

李蝶飞被他看得不自在,本能地想躲避,却又找不到遮靠,只得垂下眼眸。她不习惯被别人这般注视,带一种感情外的关心和专注;仿佛她成了一种风景或焦点。她没有被别人凝视的经验,稍微被注意便觉得怪异,是以罗叶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让她感到不自在极了。

但她又无处躲,最后还是抬起头,望着他的下巴说:“我想……这种事不好太麻烦别人,所以没有通知你们。不过,谢谢你特地过来,我没想到──”她不意识说出心中想的,警觉地住口,微微弯身说:“请代我向罗大爷和夫人致话。”

“你何必这么见外!真要算起来,罗家也不是什么外人,毕竟你妈曾是罗家媳妇,更何况,阿彻还是我二哥的孩子。”罗叶说得轻描淡写,好象事情理所当然就是那么一回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给我出去!我跟你们罗家没有任何关系!”罗彻握紧拳头吼叫起来。

“阿彻,你冷静一点!”李蝶飞硬将他拉住。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那么好的事;罗家派罗叶来,主要的目的还是罗彻。她的担忧根本从一开始说是白搭;事实本来就是如此,不管她担不担忧,它还是杵在那里威胁着她。这种事实在是没办法。虽然罗彻他自己不承认,但老二阿彻是那个家世良好、一门皆是俊杰的罗家的孩子是绝对错不了。他那张罗家标记冷峻深镌的脸孔和那颗聪明优秀的脑袋足够证明。

直到现在,她还是一直觉得纳闷、想不通,长得体面英俊、风趣,而且优秀、有才干,学历、家世良好的罗家二少,怎会看上一无所长、又带着她这个拖油瓶的老妈?据她了解,罗家大爷早年是留欧的菁英分子,娶的太太也是门风严谨高雅的仕女。

罗大少是留美的法学和企管双料硕士;罗家大小姐则毕业于名门云集的卫斯理女校;二少留学英国,是拥有最高荣誉的皇家哲学博士;至于罗三少罗叶,虽然副荡放不羁的模样,却取得巴黎索巴大学的哲学学位,并且说一口流利的牛津腔英语。

这样一门尽是龙凤的家庭,与他们的身家背景自是格格不入。想想,老妈也真不简单,竟能让一个那么优秀、体面而且温柔的男人爱上,那真是老妈不知打哪辈子偷修来的福气!老妈遇见的男人包括老头都很糟糕,而且差劲,唯独二少例外。她对二少的印象很深,牢牢记得她对她和老妈的好。比起老妈那些糟糕的男人,他是显得那么特别。而现在的阿彻,无论外表、气质,恰恰都似他老爸的翻版。

然而,就因为二少是那样好的男人,应该值得更好、更美、更优秀温柔的女人相伴,所以老妈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带着她离开是吧!

她永远记得老妈带着她走出他们贷居的小楼,回头凝望时的表情:淡淡的一抹笑容,却比哭还教人觉得悲哀伤痛,心死若欲绝的酸楚。她从没见过老妈对谁流露过那种表情,直到老妈死前,她也没再见过。那一刻的老妈真的很美,美得教人心碎。她想,老妈是真的爱二少的,恐怕也只爱他一个吧!老妈遇见过那么多男人,却只将心给了二少。但越因为爱他,所以老妈越觉得配不上他,所以才离开他。

当然,也因为两人之间种种条件的悬殊,罗家自始至终都是抵死反对的,也从没有承认过老妈。

“你不必急着赶我出去。”罗叶仍然气定神闲。罗彻的吼叫丝毫没有让他的情绪起伏过。“你再怎样吼,也改变不了事实。老头他们希望你回去──当然,阿飞他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回去。”说得李蝶飞他们像是附带的行李,一点也不费心于修辞。

这是事实。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怎么关心这件事,反正与他何干?老头他们一头热,就让他们自己去搅和好了,偏偏老头硬派着他来。老头他们的居心他很清楚,虽然同情李蝶飞的情境,他还是觉得把现实点清楚对她或许比较好。她已经不是小孩了,有些现实冷暖什么的,必须学着承受。

“阿飞,这个叔叔说要带我们回去,是去哪里呢?”乔仰起美丽的小脸望着李蝶飞。

罗叶笑蹲在她面前,说:“当然是回叔叔的家喽!”

“什么叔叔?”罗彻大为不满,粗声说:“乔、小昭,过来!”

小昭怕他吼叫,紧抓着李蝶飞的衣角,动也不动;乔则犹豫地看着她。她摇头。罗彻沉下脸,喝道:“你们还不快过来──”

两个小毛头被他吓得躲进李蝶飞的怀里。罗彻青着脸,生气的说:“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阿飞,你也过来,不要被他骗了!”

他的愤怒夹带着醋意,用着命令的语气叫唤李蝶飞。李蝶飞本来是被他护在身后的,罗叶狡猾地将他们分开,竟还靠她那么近──他心里很不是知味,有一种被侵犯的不舒服感觉。

李蝶飞未察觉,也顾不得他气忿的微妙因素,转向罗叶,问说:“罗──呃,你的意思是说,罗家打算收留我们?”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有些别扭。但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她希望能将事情弄清楚明白。

“老头他们是这么说的没错。”罗叶点头,保留了一些话;他想不用说李蝶飞自然也该明白。他们要罗彻回家,顺带也得让其它三个跟着一起到罗家;这一点,他刚刚已经对她点清楚了。

“你别傻了!阿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罗家的人是怎么回事,难道以前的事你都忘了?”

那些过去有些远了,却又历历在眼前。她曾和老妈住进那个家,那时阿彻才五岁,她七岁。不知阿彻是否还有那个记忆──应该有,不然他不会那么讨厌罗家和罗家人;那真是个令人不愉快的记忆。

二少跟老妈结婚后,怕老妈委屈,一直带着他们居住在外。但老妈觉得她耽误了二少的大好人生,终于还是带着她悄悄离开。没多久,就听说二少病了,连同阿彻被罗家的人带回去。老妈心急如焚,硬着头皮上罗家去。罗家上上下下都对他们冷冰冰的,虽然在二少的坚持下勉强留他们下来,却拿他们当隐形人般视而已不见,连阿彻也被带开。

老妈为了陪在二少身边,忍着屈辱留在罗家,日日素白着一张脸,夜里却拥着棉被偷偷哭泣。她年纪小,看在眼里,也感受到一种被排斥的冷清孤单。

啊!那真是一段不愉快的过去。她只记得那时在那幢大房子里的每个人都用一种冷眼看着她们,只除了罗大爷和一个漂亮的男孩偶尔会跟她说说话,带给她一些糖果点心,那个男孩就是罗家三少罗叶了。

“你千万别听他说的!”罗彻硬提醒她回忆那段不愉快,紧逼着又说:“别想得太天真,阿飞,罗家那些人都是一个模样,冷酷又自私,不会真心想帮助我们。你忘了当时他们怎么对我们的吗?”

他却忘了,他有一半是罗家的人。李蝶飞看看他,无言地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罗家的目的是老二罗彻,根本不会在乎他们这剩下的三个。虽然阿彻是老妈生的,但好歹也是二少唯一的种,罗家对他应该不至于太冷漠。她想他之所以会讨厌罗家,多少和罗家对待她和老妈的方式与态度有关;毕竟,他也是老妈的孩子。

现在回想,那段记忆除了被轻视冷落,还是被轻视冷落。那是个有教养的家庭,不会对人恶言相向,但即使是才七岁的她,领受着那种仿佛被世界-弃的孤单无依,也感觉比被人打骂要来得痛苦十分。

还好,那样的日子也不太长。二少最后还是走了,她们也就被赶出来──这样说不正确,是她们自己识趣的主动离开。罗家要留下阿彻,阿彻哭叫着就是不肯。谁能想象才五岁的小男孩,竟就那么倔强、有自己的性格主见?或者,只是单纯的依恋老妈?罗家冰冷的气氛实在太教人水土不服。然而,比起已经四岁了,尚如此软弱胆小的小昭,阿彻今日自成天地的气势,在小小的年纪便可预见。

“那些都过去了,别再提了。”她又轻轻摇了摇头。“罗大爷他们毕竟是你的爷爷女乃女乃,自然会关心你的情形。”

让罗彻回罗家去,对他来说,应该是比较好的,她不能太自私。

“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关心!我也不认识他们!”罗彻断然否认,绝然到近乎无情。

“阿彻,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但那是两回事。现在你──我们──”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她的为难无奈。

“现在我们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得很好。”罗彻不肯听她的。“我们一直是跟老妈这样生活过来的不是吗?我可以休学去工作,我们两个一起,也可以将乔和小昭养大,也不需要别人虚情假意的施舍。”

“你不明白,阿彻──”她想让阿彻回罗家,对他是比较好的。他们能够给他一个优质成功的人生,站在人群之上。

“你别再说了!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肯不肯跟我一起?”罗彻很霸道,一脸盛气。

“对不起,能不能让我打个岔?”罗叶插进他们中间,不理会罗彻的忿然,说:“阿彻,如果你这么固执,只会成为阿飞的负累,加重她的负担。回罗家去,对你跟阿飞都比较好。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果你肯回来,大家一定也会好好照顾阿飞他们的──”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罗彻毫不客气地瞪着他。他才不相信罗家会好好对李蝶飞和乔他们。“你给我听好,我跟你们罗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马上给我出去!”

“阿彻,你冷静一点!”李蝶飞使劲将他拉回来,阻止他太冲动,反复来反复去就只有这一句。

“你叫我怎么冷静?”罗彻狼狼瞪她一眼,挥手想甩开她。

她拽住他,硬拖住他。“有什么话,好好的说。”

“有什么好说的?”罗彻沉下脸,降低了声调,瞳孔变的冰冷。“你就那么想到罗家吗?因为他们有钱──”

“阿彻!”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李蝶飞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罗彻不明白现实的冷酷,天真的以为凭他们就可以解决一切,固执得说不通,还误会她,她泪水几乎都快涌出来。她咬咬唇,强忍住委屈,说:“你赶罗──先生走,只是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的。”

“没错。”罗叶扯扯嘴角,火上添油的说:“像你这样,只会意气用事,根本还是个不成熟的毛小子。”

罗彻倏然转身,怨目瞪着他。李蝶飞紧张的赶紧挡在他身前,一边不禁地埋怨罗叶一眼;他似乎故意要激怒罗彻,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我再说一次,你马上给我出去,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罗彻握着拳,怒气高涨。

“阿彻,罗先生是客人,也是你的叔叔,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李蝶飞轻声斥责他,但眼神带着央求。

“叔叔?”罗彻漆黑的眼珠冷凝起来。目光一扫,遇上她眼眸里的请求,态度不禁软化下来。

“对了,这个──差点给忘了。”罗叶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李蝶飞。“老头要我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李蝶飞狐疑着。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信封里装的是一叠崭新的千元大钞,大概有三万块左右。李蝶飞忙将信封塞回给罗叶,摇头说:“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罗叶重新把钱塞给她,友爱地对她笑。“这些钱你先收着,好好考虑我刚刚说的事──”

“谁稀罕你们的钱!”罗彻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跨过来,几乎是用冲的,表情非常的难看,愤怒里夹杂着妒意。他粗鲁地抢过信封袋,丢向罗叶,咬牙说:“你马上给我滚!”

“阿彻──”李蝶飞气不过,用力拽开他。他就是要这样子气她,就不能好好地、平心静气的说话!

罗彻青着脸,狠狠又瞪她一眼,恨恨地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等等!阿彻!”她连忙拉住他。

“放开我!你就跟他去好了!他不走!我走!”罗彻用力又甩开她的手,掉头大步走出去,朝门外台出一道漩涡。

“阿彻──”李蝶飞反射地追了一步,急忙煞住,回头匆匆交代说:“乔,你看着小昭,我马上回来!”

她无暇顾及罗叶了,草草望他一眼,也来不及说什么,匆匆追出去。时间已经晚了,但夜是无尽的,还不算太深;下弦月斜升在东边的天空,时而有夜归的人从夜空底下走过去,总是太匆忙,来不及仰望。

四下一片静寂,白日的喧嚣随光热消去,秋千里的低低笑语亦随风而去。夜来,剩的是长长的孤寂。李蝶飞静静站着,抬头望了望,深深吸一口夜的凉气,才慢慢走过去。

在这静寂的长夜中,罗彻高大的背影垂映在月光下,显得好一丝凄清。他坐在秋千上,长腿着地,轻轻地摇荡,不远处是石砌的溜滑梯,光滑的石梯,反射着月的冷白,白日里被凝进的欢笑声,依稀在空旷的夜色中回荡。

“你没事吧?”这处小公园是附近唯一看得到整片天空的地方,也是他们唯一可以奢侈挥霍的空间。她慢慢走到他身旁,头一低,凌乱的发盖去半边的脸庞。

罗彻默不作声,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好一会才答非所问:“你不会要我到罗家去吧,是不是?”他有些懊恼,他一向不是那么冲动毛噪,今晚的一切却如此反常。

李蝶飞并没有立刻回答,握住秋千的吊炼,并不看他。“我原以为……回去罗家对你会比较好……”

“怎么可能!叫我跟你分开,怎么可能会对我比较好!”罗彻不假思索的月兑口叫出来,有些懊恼,情绪异常的噪动。

他跟李蝶飞“认识”十八年,相处十八年;他们有一半的血缘共通,在同一个环境下长大,对他们来说,她是他生活与生命中理所当然且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她是他所认知中所有女孩的代表。那些意味是复杂的,他解释不清的;在他心中,他们之间除了血缘的伦理关系外,隐约的,还有一种他说不出所以的依偎感。

李蝶飞默默承受他的忿怒,低着头,脚底在地上无意义地画着。四周很静,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它人影,她却压低嗓子,似乎怕暗里飘游的魑魅偷听到她的难堪。

“阿彻,你听我说──我并不想求人,当然,更不希望和罗家他们扯上关系。可是,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我们欠了房东半年的房租,那不是一笔小数目,你想,他肯再把房子给我们住吗?老实说,光是房租我就负担不起……”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说过我会休学去工作,我们两个一起努力,问题不就解决了。”

“没有那么简单。”她摇摇头。张妈她们并不是危言耸听,现实有它的冷酷。“我们手边只剩一点钱,又要吃饭又要生活,维持不了多久。而如果我们两个都出去工作,乔和小昭都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们?”

“那不是问题。乔已经十一岁了,她可以照顾小昭。只要有心,一切都能解决。”

“现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阿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跟我一起努力,希望我离开对不对?”罗彻蓦然站起来,瞪着她,高了八度的音调,表示他的愤怒与不满。

“我没有那个意思──”她低声解释,转而叹口气,摇头说:“算了!我们回去吧!”伸手去拉他。

他甩开她的手,自尊作祟,脾气很倔。

“你别这样──”

“那你叫我怎样?你以为那个男人、他们会那么好心收留我们?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哼!罗家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我们如果傻傻听他的话,只是自找难堪罢了!”

“这些我都知道。”

“知道你还──”

“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断他,说得很快。“可是你不一样,你跟他们有血缘的关系,他们会希望你回去的。”

“那些都跟我没关系。”他回过头,扳住她肩膀,神态很认真。“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希望我到罗家吗?希望跟我分开吗?”

他的神情那么认真,通过夜神秘诡异的气氛,寂黑中的话语变调如似恋人的絮语。李蝶飞静静望着他,好半天没说话。月光偷偷在照,锁在心内的情光影幽幽。

“我问你,”她没动,目光也没有挪移。“你真的不愿到罗家吗?如果你去了,他们会供应你一切,你会有个很好前途。但如果留在这个家,日子会很辛苦,不但吃不好,穿不暖,前途也没有保障了……”这反问,等于间接的回答。

“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再多说。”罗彻态度很坚定。

李蝶飞摇头,她不认为他明白。“阿彻,这是关于你人生的大事,你好好想想,不必顾虑我和乔、小昭。”

“这件事根本不必想,我不想离开这个家,也不想离开你。”罗彻想都不想。这种心情存在得很自然,那是一种依恋的感情,因为舍不得。

但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有这种依恋的感觉?那种“舍不得”的情怀是何时成形?他有些迷感,寻不出恰当的道理。

“你真的不后悔?”李蝶飞直视他双眼,想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情绪。“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考虑你自己就可以──”

“不必了,这种事根本不必考虑,我绝对不会反悔。”罗彻既坚持又固执,顿了一下,瞅她一眼说:“刚刚……你没拿他的钱吧?”

问得没头没脑的,李蝶飞楞了一下,才恍然说:“那个──”

“你不必说了。”但她才开口,罗彻便摆个手势阻止她,脸庞转向侧旁,说:“其实张妈妈说得没错,以我们目前的情况,光付房租就很吃力。可是,我还是不要你拿那家伙的钱。”声音渗满了不是滋味,饶似男人对男人的嫉妒。

女人一旦拿了男人的钱,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某种无法摆月兑的关系就会牵扯纠葛。李蝶飞若接受罗叶的钱,一开始就会往下不平衡的关系;光是想,他就觉得心里不舒坦,说什么也不要她拿那家伙的钱。

“我并没有拿啊!我们根本没有理由接受。你也不必管张妈妈说了什么,反正我们手边还剩一点钱,我也有工作,省着点用,我想大概可以应付。”李蝶飞声音软软的,附着温柔的安慰。

罗彻眼神亮起来,满溢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他很高兴她拒绝了罗叶那家伙的“多事”。这世界上只有他能与她共同分享与分担彼此的喜悦和忧愁,这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他们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太辛苦,我会去打工或者休学工作。”

“不行,你只要好好念书就可以,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那我岂不是变成你养的小白脸了!”声音带笑,玩笑的成分居多。李蝶飞还是嗔他一眼,轻轻拍了他一下,说:“你在胡说什么!你是我老弟耶!现在我工作养你,以后等你学成立业,我可就要完全靠你,把你今天吃我的连本带利全讨回来!”

“是这样吗?”罗彻出声笑出来,坐回到秋千上,顺势将她拉到身前,抬望着她,不笑了,眼神流露出誓言的认真。“我向你保证,阿飞,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好啊!”李蝶飞不疑,莞尔一笑。“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后悔;我就让你养一辈子,等你结婚,生孩子了,还是赖定你,当个讨人厌的姑姊。”

“不会的,我并不打算结婚──”

“你又在胡说什么!不结婚?难不成要留在家里跟我大眼瞪小眼?你别想太多,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会遇上喜欢的女孩。”

缺月偷偷上了中天,月色越发的白了。罗彻凝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身前的李蝶飞。她背对着夜,影子覆罩住他的身;看着看着,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她吓一跳,但想想,他是她弟弟,也就不以为意。

她站着没动,没问他为什么。很多时候,她依赖这个弟弟居多,然而她想,他也许也有他的脆弱。

“阿飞……”罗彻昂起头,雕像深刻的脸覆影着少年特有的认真,镌刻永恒的表情。

“我喜欢你,我绝对不会离开你,更不想和你分开。”

什么时候开始,他内心悄悄滋生出这种情怀?他记不得了,就像他早已记不清从何时开始,他将她当成一个“女人”看待,而没有其它身分,比如手足的附增。“变化”是那么不知不觉,等他意识到时,那林林总总月兑轨的心绪、情怀,已演形成复杂绵密的网,在他心上扎入深深的根,和他的血肉相连,像癌,再也无法割除。

或许是从老妈生病时,他和她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开始吧?也或许,其实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只是一直沉睡着,而今复苏?以道德文明、纲常人世的眼光来看,他心头生了一个感情的瘤,而他却无怨无悔、堕落地供以它养份。

他是认真的,但她呢?

月光在照,照他心情的透明赤果。他无言,不语的宇宙,又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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