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伴狐眠 第一章
微雨初春,临安城内钱塘门。
一名穿着黑色劲衣的青年,正以略急的脚步走过最热闹繁华的太平街,身后背着一把油纸伞——雨点轻如鸿毛,所以青年并不撑伞,一任细绒般的雨丝附着于他的黑发及劲衣之上。
青年有着矫健结实的体型,小麦蜜肤色泛着健康闪亮的光泽,贴身的黑色劲装以一条深色的锁子炼束着,将他毫无赘肉的身体线条勾勒得一览无遗,看得出是久经训练的会家子。
比普通汉人深沉的五官,搭配上高耸隆准的鼻梁、弧线优美的唇形,成了一张无可挑剔的堂堂俊姿。
只是,能在一瞬间吸引住任何人目光的,却是一双冷若寒潭的眼——绿如翡翠的,带着世故及凛然不得侵犯的——碧眼。
一个绝对与众不同,掺着异邦血统的人。
穿过了太平街,径自转往北大门一条胡同。说是胡同,却比临安城内的其它胡同都要来得宽敞,地上铺就的青石大砖及两旁汉白玉石堆砌的高墙,都清楚显示了胡同内居住主人的不凡地位及雄厚财力。
雨势绵密了,青年沉默地朝胡同尾端走去,一点也没有要利用身后那把伞遮雨的意愿。由两边围墙内攀出一丛丛的红艳色泽,想是园内种植的桃花树已在早春的寒风中绽放了,青年禁不住微微一笑,看了看艳丽如火的桃花。
「皇宫里戒备森严,都让我神不知鬼不觉模了幅地图回来,再做一次偷花贼又有何妨?」他自言自语地说。
看看四下无人,一招平步青云使出,右脚脚尖在跃起后向墙面一蹬,整个人便借着弹出的力道翩若惊鸿地飞旋而上,落在墙头,接着双手分花拂柳,采下一枝沾着雨滴的桃花,随即轻轻跃下。
整个行动迅速利落、动作一气呵成,配着简洁韵律的动作煞是好看。
在他踩上地面的同时,蓦然惊觉某道炯炯眼神正宛若盯视猎物地看着他,接着是一声轻笑传来,带点轻佻的意味。
是谁?青年皱皱眉头,往声音源头看去。
离他身前二十尺处,一位高挑的白色儒服青年,撑一把手绘秋月油纸伞,以闲散的步伐朝自己的方向前进。
这样的文人雅士,临安城内每天从城楼上砸下一块砖来都能打死两、三个,出现在这胡同内自然不足为奇,但是这文士身周围绕的妖惑气氛,却是抓住碧眼青年注意的主要原因。
比桃花还要更令人惊艳的——漂亮到近似邪魅的男人。
青年心里暗自镇定后,本想装作不理会那人,要继续朝胡同底走去,无奈对方身上带了点蛊惑的力量,迷住了青年的眼,也定住了他的脚。
男人渐渐靠近碧眼青年了,对于他的注目一点也不以为忤,甚至还在两人错身时,以一双细长且稍稍向上斜勾的柳目丢了个眼神,若有似无的笑意让青年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样漂亮的男人。
原本以为义妹飞花的娇媚姿容已是世所难寻,但是这白衣男人的相貌却更是不俗,清俊之中沾带着邪气,不但不会令人生厌,反而加深了其魅惑人心的力量。
为什么这样令人惊艳的人物会打这条胡同出来?胡同底只有一扇大门,门的背后则是掌控整个大江南北明暗生意的风云堂总堂,这男人刚从风云堂出来吗?
想到此,他回头望了望,白衣人已经不见了。
不由得惊诧起来,从与那人错身邂逅也仅过了刹那而已,应还走不出这条长长的巷子才对,两旁也没有什么暗巷或门,怎么眨眼间人就消失了?
难道自己做了一场春梦?也许吧,想那样似仙似魅的人物,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凡尘间。
往前走到胡同底部、种了四株龙爪槐树的大门处,上嵌一块金字大匾,上书「风云堂」。他上前叩了叩朱红色大门双环,门立即大开。
两名守门弟子见是他,忙拱手行礼,叫:「青风执法!」
风云堂下风花雪月四执法之青风点了点头走进,大门在身后随即关上。他走了几步之后,忍不住又回头问:「刚才……从这院里出去的白衣文士是谁?」
其中一名弟子恭谨地回话:「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人打这扇门出去过,除了您风执法外,也没有其它人进来。」
青风愣了会,终于自嘲地笑了笑,「原来啊,真是一场梦……」
向两名弟子颔首后,青风朝向院落内几间林立的大房走去,越过了前廊连接的总会堂,再转往后院西间配房,直奔风云堂二当家杨犹劲的书房而去。
先将桃枝置于门外栏杆的扶手处,才在书房外敲了敲门,静候,直到房内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道:「是青风吗?快进来。」
青风入了书房,向二当家也是他的义父请了安,随即卸下背上背的油纸伞,交给了他。
虽已年届四十,身为风云堂二当家的杨犹劲仍旧身材矫健,一眼望去也不过三十许人,鹰隼般的外表让人在第一眼见到时就为之慑服,严厉的神情原本是维持风云堂内纪律的最好手段,却在接过青风递给他的油纸伞时神色摇动。
他撑开伞,应声落下卷画轴。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确定都没有引起注意,受到跟踪?」仿佛是为了平抚激动的情绪,二当家问。
「没有,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怒雪及冷月还一前一后地在回程的路上斥候着。」青风回答。
二当家点点头,将手上执持的画轴摊开在书桌上——是一幅山水画,简单的几个笔触勾出了大大小小的山势,娟秀的小字在画上一一注着山名、河流名,没有什么高明的绘画技巧,却是幅清楚简明的地图。
「没错,就是这一幅……我眼看着媚娘娘亲手绘制的青丘山地图……」二当家的语气有喜不自胜的颤抖:「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达成娘娘死前的请托,找到她唯一的哥哥了……」
「找到他又如何?义父,难道你真舍得将飞花送回到青丘山,给那个见都没见过面的舅舅?」青风有些不满。
「唉,飞花的体质不同常人,恐怕不能在尘世间久留……」二当家难得地显出疲意,闭上眼睛叹道:「你跟飞花都是我自小拉拔大的,当然舍不得见你俩任一人远走他乡,只是……飞花的情况不同于一般人……」
二当家住了嘴,想起飞花惊世骇俗的身世。
青风也不再问下去,侧过身端详桌上的地图,「这图太过笼统,光凭几座山名要怎样查出青丘山的真正地点?」
「媚娘娘曾说过自己居于蜀地,这应该就是蜀地之中的某座山吧?你明天一早就吩咐门下,将蜀地的山貌全图送来比较一番,应该不难找到真正的青丘山才是。」二当家说。
青风点头称是,又问:「这个月我们三个人不在,飞花的心疾有发作吗?」
「没有,只是她一个人闷得紧,直嚷着你们再不出现,她就要上京城把你们给抓回来了。」
「老长不大……」青风失笑,随即想到了什么,说:「义父,这次我到皇宫偷盗这幅地图,却在皇帝的寝宫看见了另一幅美女画……」
二当家抬眼,不知青风为何提到这奇怪的话题。
「画里的是一位世所罕见、千般娇媚的绝世美女,只不过……」青风停下来,意有所指地看着二当家。
「只不过什么?」二当家沉稳地回望,由义子的眼神也大概猜出来了答案。
「那美女长得和飞花一模一样……」
即使早就知道答案,二当家听到青风肯定的答案时仍免不了震了一震。
「那是媚娘娘的画像,飞花是她的亲骨肉,长得像是理所当然的。」顿了顿,二当家继续道:「没想到皇上会将媚娘娘的画像挂在寝宫,这十七年来,皇上对她依然念念不忘吧?」
二当家仰空长叹,怎么眨眼间就过了十七年呢?
当年自己抱在襁褓中逃命的婴儿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连其面相都生得与当时皇帝的宠妃一模一样,若是终有一日被当今天子发现飞花,十七年前发生在天子行宫的往事就不得不摊开在阳光之下了!
这之前,先想办法找到青丘山,找到飞花的舅舅再说。
「青风,月来奔波,你一定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有事我会传唤。」他摆摆手,示意青风下去。
青风的确是累了,从一个月前策马赶往城都,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夜夜去宫城外探岗、踩哨,终于在防备到滴水不露的皇城警备中找到一丝疏漏,五天前的朔月之下侵入当今皇帝的寝宫,找到义父心心念念的地图。
回程时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弃马步行,循着一般商旅行人的方式,先走水路再改搭车,快到临安城时开始步行,留下一同前去的另两名搭档在路上磨蹭,查看京城方面是否会为了因应此事而有所行动?
似乎是风平浪静呢!不过是一幅简单的地图,日理万机的皇帝大人说不定根本没注意到这幅画已在五天前,被江湖中轻功第一,有「轻摆如柳絮、眼绿若碧青」之称的青风给模走了。
第二天上午,受二当家的托付,青风上了趟太平街,走到合济药铺内,找到掌柜的交接了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情报,转头又回到街上。
合济药铺是风云堂底下经营的正当生意之一。说是正当生意,但是,借着进出南北大货奇丸异药之际,顺手揽起收集及传递各方的情报事务,也是该药铺暗里处理的主要任务之一。
到了街上,走入挂着酒幌子的天和酒楼楼下,里面小二招唤得殷勤:「青风少爷,好一阵不见您了,出门做大买卖了是吧?今天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青风点点头,「照旧,待会我妹子来了,告诉她我在楼上老位子。」
径自登上楼梯,往靠楼窗临街的一张空桌走去坐定,小菜及好酒立即奉上,青风随手给小二打了个赏。
昨天答应了义妹飞花要上西湖逛逛。几乎一个月不见,飞花在见到派往皇城的青风、怒雪及冷月时,气鼓鼓地故意不理会他们,直到收下青风特地为她采的一枝红桃,才转怒为喜。
「不管不管,你们三个把我放在堂里发霉,跑去外地消遥,我罚你们明天带我上西湖、看苏堤春晓!听堂里的弟子说那里的桃花柳树开的正是时候!」
将桃枝插入水瓶中,真个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今天青风赶着出门,先往和济药铺转转,飞花则留在堂内监督着门下子弟调配几味收肌活血的外伤用药,这需要一、两个时辰的工夫,所以她要义兄先往天和酒楼等着。
已近正午,酒楼的客人也渐渐增多,一时楼下声音扰攘,传菜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青风百无聊赖看着窗外太平街上过往人潮,直到某个身影飘然踱过。
淡淡的发色、俊美的五官、修长飘逸的身材、仙灵的气质却透着魔蛊的妖气,矛盾之中有着融洽的协调,是昨天雨中的胡同里,撑伞悠然错身的梦幻身影。
……居然不是梦?
青年的白衣像是一朵云般,从街头漫游走来;许是他的外在太过引人遐思,以至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中,没有一个不在他经过身边时不多看几眼的。
青风也是其中一个,暗自猜想着,这白衣青年是否使用了媚乱人心的妖术?为什么从小接受严格训练的自己怎会在看到他之后,心儿狂跳、手脚冒汗、脑筋一片空白呢?
昨天初见乍然惊艳还有话说,今天再会,奇怪的病症怎么却一点也没有改善?
好像接受到他疑问的眼光,白衣青年也于此时抬起头,与青风的视线对上了,对方开心地咧咧嘴,随即一溜烟地穿街朝酒楼而来。
他是对谁而笑?青风纳闷,答案马上就揭晓了,几响「哒哒哒」的登楼声过后,白衣青年已经坐在青风一旁。
青风皱眉,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厚脸皮的不请自坐?正要开口赶人呢,青年已经笑嘻嘻地开口说话了。
「昨天你采花的身手真是漂亮,像阵风似的,我都看呆了,还以为是哪来的谪仙下凡呢!」
这人怎么说话这么不清不楚还兼恶心!若是让有心人听到「采花」这种字眼,还会以为他青风干了什么下三滥的事呢!总之,先赶人再说。
「我俩应该不算认识吧?一面之缘不代表有同桌请酒的理由。」说完青风还用力瞪他一眼,看对方会不会识趣地自动离开。
青年似乎不懂青风的暗示,反而看了好一会对方不耐的脸,既专心又认真,「你的眼睛清冷又漂亮,从前我娘手上戴着个异域得来的绿宝石戒指,可都没有你这一双靓……」
青年的口气带着痴迷,也毫不掩饰在青风脸上游移来游移去的眼光,简直就像是一只垂涎肉食的大狗。
青风被他盯得挺不舒服——他从小就因这双眼睛受尽歧视,如今虽然在风云堂领个执事的工作,江湖上也颇有名气,可是平常人一见到他这双眼,总还带着见识异类的表情,可是这白衣人眼里的东西却令人毛骨悚然。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突然笑嘻嘻地问。
声音带着扰人心志的力量,修长秀气的手指轻托起青风的下颚,让他一时之间居然无法拨开这亲密无礼的动作。
一个昏沉,毫无抵抗地顺着青年的意志回答:「……青风……」
话一出口,懵懂的脑立即清醒过来,青风对这魔魅般的青年警觉起来——听说江湖中有种慑心术,那是仅用眼神或言语,就能控制对手做出施术者要求的任何动作或行为……
「青风?好名字,果真人如其名!」青年一笑,声音里藏着的奇异力量消失了,「我是白狐,白色的狐狸。名字很奇怪吧,我族里都是这么取名字的。」
青风哼了一声。这名字的确奇怪,哪有人直接以兽为名的?那不是直指自己是禽兽吗?不过,话说回来,青年白净的皮肤配上修长斜挑的桃花眼,再加上淡而长的发色,倒真像是只白色的狐狸。
「白狐兄,可否劳驾将尊手移开?」往下睨过犹自撑在下颚处的手,青风脸色难看地说:「不觉得阁下的行为过分了?」
可是白狐却摇头,故意忽略掉对方欲剐人的冷峻眼光,说:「不要!你的皮肤好好模哦!」手一滑,直接向下抚触青风的脖子,「……柔韧、弹性、令人爱不释手……」
青风只觉满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反手一扣,按住白狐不规矩的脉门,沉声问:「不知道对人轻薄非礼也是贵族人引以自豪的规矩之一吗?」
脉门被扣,白狐的手即刻酸软无力,却还是涎着脸陪着笑说:「轻一点……告诉你,我从不轻薄别人,可对你就情不自禁……痛!」
「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的特别厚爱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