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楼 第2章
花满楼的天下第一楼,虽是闻名天下,但也如同他的人一样,风格诡诡秘秘。
有一些江湖侠客,或是看上去身手不凡、武艺高强的少年郎们,不知基于何种原因宁愿委身此处,在他这儿当个下人。
楼里的人,尤其是那些对楼主抱有仰慕爱恋之心的人们,无论男女都十分低视司徒莲。
她的确是从一开始就待在花满楼身边的人,花满楼在哪儿她的影子便在哪儿,但不表示她就有资格!
这些慕名花楼主而来的人里,有那么一群女子,其中小家碧玉不在少数,江湖侠女也有。
她们自是用不着端茶送水伺候别人,装扮窈窕婀娜,看上去也很算知书达礼,都是心甘情愿上门来服侍花楼主的。
可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花满楼的一个眼神流转,一点声音召唤,司徒莲的影子便会无声无息从某个隐蔽的角落冒出来。
楼主虽然对她没好脸色,几近虐待,但就这一点却从未反对过。
「哼,谁知道她是耍了什么手段,能让楼主对她这样,就算是被辱骂了也要黏在楼主身边。」
「也不是什么天仙美女,还巴望着楼主能看上她?痴心妄想!真不要脸,楼主怎么会让这种人爬上床?」
如此粗鄙侮辱人的言语,平常人听之都受不了,何况是落在一名女子身上,可想而知是何等伤人。
但司徒莲只是平平淡淡地听过就罢,既不动怒也无伤思怀,彷佛她们说的跟自己没什么关联。
痴心妄想?她承认的。
传说中她与花满楼的关系,除了主仆之别如云泥之分外,他对她冷酷漠然,又异样的添了暧昧欲念。
司徒莲觉着自个儿的道行还不够深,若是够深就可以一笑了之,这点至少现下她还做不到。
女子群聚总是嘴杂,但也不全都是这种尖酸刻薄之态。
「司徒姐姐,妳……没事吧?脸还痛吗?」本就算不上漂亮的脸,此时左边面颊红肿成一个馒头似的。
「妳若是问她们说的话对我有没有影响,那大概是没有;若是问脸,那不可能不痛的。」
司徒莲端端正正的坐着,让名副其实的丫头女仆苏小玉给她上药。
真是痛死了,打了大概有多少掌?四五十下总是有的吧……她下手也忒狠,全不当那是自个儿的脸。
若不是连「彪形四人组」都看不下去,自讨没趣地走人,不知道她家那位报复心重、心又狠的楼主会折磨她到何等地步。
唉唉……好不善良的楼主啊,她偏偏像个傻子一样心甘情愿的受着。
司徒莲浮出一个十分轻浅微小的笑容,带着一点莫可奈何的苦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得了谁呢?
「真是的,姐姐妳就不会吱个声吗?这可是妳自个儿的脸啊!」小玉愤慨,尤其是看见她痛得龇牙咧嘴时更是不平。
她耸耸肩,端出没办法的淡然表情。
「我实在不明白姐姐妳为何对楼主如此执着,什么话都听,妳要苦自己苦到什么时候?难道楼主叫妳去死妳也去吗?」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应该是会去的。」司徒莲淡笑道,这一笑牵动脸部,又痛得她嗷嗷叫。
「分明就是不知死活!」小玉气极,将药膏一丢。「我不要管妳了。」
刀子嘴豆腐心的小玉,上完药才放话说不管她,哪里会有可信度?要能撒手早就撒手了。
「小玉妹妹,妳可不能不管我啊,现下大家都排挤我,若是连妳都不理我,我岂不是彻底孤立了?」
「反正妳那么听楼主的话,只要跟楼主在一块儿就好啦!」小玉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想啊,可是人家不肯嘛。」
「真不知道妳是怎么想的,前辈子欠了楼主是不是?怎么这辈子这么惨。」
欠?不会唷,虽然花楼主本人不会这样想。
司徒莲淡淡地笑了笑,缓道:「我不欠他,他也不欠我,只是有些事放不下也放不开,心有不舍。」
「什么事如此难缠?」
「小玉,妳还不识情滋味,将来动了情便会明白的。」
见司徒莲有点儿惆怅,苏小玉有些忐忑担心,又有点好奇疑惑的问:「姐姐,妳当真喜欢楼主?」
没想到苏小玉会突然这样问,她一怔,像是有点儿被吓到。
不妙呢,被人如此单刀直入地问,若是换成那个人开口,她的心脏恐怕早就炸开了吧。
幸好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不然真是无地自容。
司徒莲看向苏小玉,似乎有一点儿轻松,浅浅地思考了一下才开口缓道:「何止是喜欢,是用情至深。」
如此简洁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语调分明也不沉重,却让苏小玉觉得她用尽了所有的心力说出来。
她的心里太苦了,因为苦到不堪言,所以才会更加努力去笑。
「妳怎么能喜欢楼主,明知他……」
明知他眼光高,她是绝对配不上的。司徒莲在心里接下小玉没有说出口的话,这种事……谁还看不出来,所以她也没有奢求不是?
「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万劫不复了,能有什么办法呢?更多的东西是去求也得不到的,我也不敢对他说,即便是待在他身边不得善终,我自认可以抓得住这一点微小的幸福,便会用力抓住。」
用所有的心力去抓住一点花满楼施予的卑微的在意,这样看起来她的胜算挺大的。
「姐姐,能不能别喜欢了?妳看妳落得如此惨淡凄凉的模样,若是楼主对妳有意思也便罢了,可他对妳不但没有同那些女子一样的待遇,还极其严酷苛刻……」
「好,不喜欢。」她答应得爽快,但下一句让小玉气得半死。「但要等到下辈子。」
司徒莲轻轻拍了拍苏小玉可爱的苹果脸,温和地道:「若是有这么容易,那就不是……」
「司徒莲,楼主叫妳过去!」
正说着,屋外便传来一道无礼的声音,很不把人当一回事儿的娇斥。
她还泛着点儿笑的神情一收,顷刻肃穆凛然起来。
这让小玉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说对楼主用情至深吗?那对着心上人的柔情缱绻与温柔笑意在哪里?
为何每回提到楼主,以及在楼主跟前,司徒莲都是比平日更严正以待的谨慎和尊顺?
「我去去就回。」
小玉面露担忧,说是说去去就回,可哪一回不是不到凌晨就回不来?
外界传得也不全然是错——
屋子里确实只有她跟他两人,也确实是双双都身处床榻被褥间。
而且她还在他的后方,双掌绵密而紧实的贴在花满楼清润的后背肌肤上,那肌理分明、脉络清晰,看得人垂涎欲滴。
内力在体内沿任督二脉循环一周,下丹田经会阴,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到头顶泥丸,经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与任脉接,沿胸月复正中下还丹田,行至小周天。
所以说她多冤啊,若是真的跟花楼主行了周公之礼,被说说那也还划算了,偏偏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司徒莲收功,不着痕迹地察看了一阵花满楼的神色,见无异样便立刻下床,挺直背脊静默立于一边。
不敢沾染他的气息,也不敢让自己的眷恋染上他的身,因为两者花满楼都不喜欢。
不喜欢啊,就不能强求了是吧……可她怎可能一点都不在意,她都说自己道行不够深了,他怎么会看不出她的「装腔作势」呢?
司徒莲在他调息时才敢把目光放在其身上细细打量,用她的眼描绘着花满楼的轮廓,神情便越加平和温顺。
平和的深处却是纠结化不开的浓浓阴郁,苦闷而酸楚的涩味从她的头顶贯穿了整个身体。
那早该流干却往肚里吞的泪水,从未有半滴溢出过她的眼眶,此时此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模样,却忍不住想要恸哭。
啊……她心心念念得心都痛了,却不愿也不能将一切给花满楼知晓,如今她还能守在他的身旁,但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
曾几何时,司徒莲也是可以很亲近地跟花满楼说话的,那时他依旧自得自负,却可以对她笑得愉悦而和善。
时至今日……司徒莲的心神忽而一敛,转瞬神情便严谨肃穆起来,悲悯的气息消失无踪。
让她有这等匪夷所思转变的人,除了花满楼还会有谁?
只见花楼主缓缓打开眼眸,抬头一见她立在旁边,眉心便迭了起来。
唷,不高兴什么呀……还真是小气又不感恩图报,好歹方才她也是为了他才运功的。
「楼主,感觉可好些?」
「还要多久?」花满楼只是将衣衫略微合拢,并未下心思好好整理,身子一歪便半躺了下去。
司徒莲自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道:「这一年多因着越小姐的诊治,楼主其实已无大碍,但越小姐之意是还要再行调理一阵。」
幸好当初碰上私下出宫又懂医术的越果果。
虽然越果果也不是什么医术高明的名医,但某些方面特别专才,怎么说当初花满楼身上的毒也是她解的。
花楼主自幼便傲气自负,相信凭自个儿的本事任何人都伤不了他,医术解药什么的根本不屑去沾。
他没料到防贼千里也家贼难防,也不怪他,谁让花满楼在此之前的人生都太平顺得意了。
何况这个家贼,在他看来应该就是她吧……
「换句话说,就是妳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他说出的话让司徒莲心口一颤,揪得深紧。
「楼主,毒是解了,但是……」几近散功,身体渐而无恙,武功却是废了,她的存在还是有必要的吧?
换成是她遭遇此事,很可能就受不了崩溃了,但花楼主满不在乎的样子委实让她暗自佩服了好久。
打小一块习武,虽知他独步天下傲视群雄的并非武学,他也极少动武,但……
「这跟妳有何关系?」
花满楼讥诮而轻慢的语调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同时忐忑起来,他的一字一句牵动她的心神,都会造成天大的影响。
「妳打算跟本楼主耗多久?若是自责死了也就落得干净,若是受不了逃跑,本楼主可没心思抓妳回来,这会儿妳忍受着是演哪出戏?」
花满楼看她的目光似在看无足轻重的蚂蚁。
司徒莲暗忖,她可真想在他面前挖心掏肺,把那些什么心酸啊悲苦啊伤痛啊通通倒在他身上!
可是不行啊,她这人的性子就是挺拐弯抹角挺沉闷的,一点儿也不爽快干脆,又能怎么办呢?
「楼主,您身边跟个人总是好的,我保证绝不会妨碍到您一丝一毫,您可全然当我不存在。」能做影子她也心甘情愿。
花满楼的眼里映着她的恭顺,神情却益发诡秘看不分明。
比女子还黑亮柔顺的长发沿着他的身躯绕到身前,花楼主此时还衣衫不整,若是定力不够的女子恐怕早已晕厥。
不知这算不算是她的福利?以前对这等「香艳」的好事儿可是想都不敢想。
花满楼看着眼前这人,在想是不是该干脆斩断与她之间的一切。
一年多,那些如刀割般的言语讽刺,凌迟痛恨的目光,施行在她身上的惩罚而得到的快感却渐弱。
无论他怎样地冷酷她都全盘接受,没有丁点儿怨言,逆来顺受得让人焦躁。
他认识她时,她不是这样的人,没料到现在却转变成这样子,一想起那暗黑沉闷的夜里发生的事,心口的堵痛彷佛是毒发。
这人留不得,杀了她轻而易举,但是会脏了他的手,他实在不该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心思。
「本楼主问妳,妳是否功力渐长?」
司徒莲久等他不开口已是心惊,听他这样问不由得警觉起来,再看花满楼那质疑而敏锐锋利的目光,更是谨慎。
若她回答「是」,不知道花楼主会不会因为心里不平衡而发怒?
「因为一直担心自己若不思进取会造成楼主的不便,所以偶尔得闲还是会练练功。」
「哼,妳从小在这方面就比别人更有天赋,若非如此本楼主也不会亲自……」花满楼倏然收住口,彷佛触及绝不该提的事,脸色一下子就阴暗了。
她心知肚明,知道这会儿他最不想看见的人便是她,便识趣地道:「楼主,您好生安歇,我先退下了。」
「我有说妳可以走了吗?」花满楼忽而换了副语气,更加倨傲起来。
司徒莲心里暗暗叫苦。
「楼主?妳以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这话充满了反讽。
她避而不答,不知该如何回话才能让他高兴,便打算少说少错。
他忽然提及过往,那接下来免不了会忆起不愉快的事,跟她息息相关的。
司徒莲的沉默让花满楼心中的怒气节节攀升,脸色却越来越莹白阴冷,眼睫之下双眸紧凝,禁不住就冷狠着道:「滚出去!」
司徒莲训练有素地行了礼,不卑不亢地转身离开,只觉后背要被花满楼盈满怒火的目光烧焦。
「等等。」
一声令下要等她就等,听话得一点儿傲骨都没有。
「让小环过来,妳就在门口站着,天亮了才能回去。」
「是。」
当门神啊……说起来她觉得自己当影子比较适合,门神做起来总觉得不妥。
可她家这位楼主摆明要让她难受的,临死也不得不从。
特别叮嘱她亲自去把貌美如花又娇小玲珑的崆峒七剑之一——同时也是辈分最小最得宠的「烟雨剑」霓小环叫来伺候……
谁都知道霓小环来「花满楼」住着不走,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企图得到花满楼的青睐。
虽然除了她外,还有诸多混日子的「女侠」们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但霓小环的胜算是最大的。
花楼主似乎颇为喜欢她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霓小环也是个娇纵的主儿,于是这两人特别臭味相投?
司徒莲想归想,前去唤霓小环的步伐却不敢怠慢。
所以说她多可怜啊,心里都难受得一口气都快上不来了,还得眼巴巴看着心心念念的男子跟别的女子缠在一起,想冲进去砍人的念头都有了!
只是到头来她什么都不能做,自己既不是花满楼的谁,楼主对她的心思也一无所知。
想想就觉得自个儿受虐,打小花满楼便对她那充满冀望眷恋的目光毫无所动,这也就罢了,如今还怨恨着她。
若不是尽管有那么多的女子缠绕在他身边,他也喜欢被众人围绕着伺候,却没有传出过「过激行为」……
司徒莲倏地一怔!
难道这就是她可以忍人所不能忍,一直可以压抑着待在他身边的原因?
因为最残忍的底线还没有被打破?
所以就算她什么都得不到也无怨无悔?
多么卑微渺小的心思,她这一辈子就打算如此这般过下去。
明明……想要留在他身边尽心尽力伺候的愿望根深蒂固,明明渴望得到他青睐和注目的心愿那样强烈。
司徒莲笑得比莲子中的苦芯还苦涩,以前已经不可能,如今更是天方夜谭。
「是妳?来干什么?」
娇脆的声音打散她的思绪,她赶紧摇头提醒自个儿少想一点,今天发呆的次数太多了。
「霓小姐,楼主唤妳过去。」
「怎么是妳过来?」霓小环连皱眉都很有韵味,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僵。
「难道方才妳是从楼主房里出来的?妳又去了?!」
司徒莲纹丝不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霓小环的宝贝佩剑倏地一抽架在她的脖颈上!
「妳这贱人,楼主怕亲手杀妳污了自己的手,不如就让我来动手!」她言下之意似知道什么。
司徒莲镇定自若的神情有些微微波动。
她向来不与这些女子们争风吃醋,一来自己不是那块儿料也没有那资格,二来她知楼主不喜欢。
但她跟花满楼之间的纠葛霓小环怎会知道?花满楼喜欢她喜欢到倾囊相告吗?
思及此,司徒莲那想要用调侃自嘲带过的心思撕开一道裂痕,她一直以为无论如何,这起码只是属于她跟他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霓小姐何出此言?楼主可是已将我的命交到妳手上了?」
「妳少自以为是地来刺探我,妳跟楼主之间的事,楼主已经说予我知道。」霓小环底气不足眼神飘忽,搁在她脖颈上的剑还拿了下来。
原来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道听涂说啊……司徒莲暗暗松了口气,暗忖花满楼啊花满楼,你可别某日喝醉了酒说漏了嘴。
「霓小姐,请速速随我过去,莫要让楼主久等了。」
「不用妳说我也知道!」霓小环愤恨地瞪了她一眼。
她早就看这个司徒莲不顺眼。
若她真是花满楼的护卫,贴身贴心如影随形的保护也倒正常,偏偏不是!
她这样一名毫无特别之处的女子,却可以跟花楼主形影不离贴得那么近,花满楼喜欢她便也罢了,偏偏又不是!
楼主对她的折辱之举、厌恶之情,楼里的人都看得分明,她却彷若没感觉般卑贱下作地黏着,这更让众女看不过去!
凭什么啊!
凭什么呢?司徒莲自个儿也在想,若不是她皮够厚经打经骂,死皮赖脸要留在他身边,可能早就不行了吧。
可是最近为何常常会感到气数已尽?快要不行了吗?快要不能留在他身边了?
她宁愿花满楼满腔恨意地对她,至少这样他还肯将她留在身边,无论怎样辱骂怎样折磨都没有关系。
别当她是不存在的,好似有没有她这个人都无所谓,如此下去的话……他迟早会撵走她的。
司徒莲的心,兀自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