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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白头 第一章

她逃出来了,但,还不能松懈。

「天香院」的老鸨牡丹红是个厉害角色,院里跑掉她这个已签死卖身契的十三岁小丫头,牡丹红绝不会轻易放过,说不定,此时「天香院」的护院们全被打点出来,正满城搜寻她的踪迹。

胸口闷痛,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是因自个儿忘了呼吸,缩在暗巷内,屏气不敢乱动。

今晚月光稀微,于她有利,只是她从未这么晚还赖在外头。白日时候人来人往的大街,此时好冷清,连摆在远远街角的小面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好冷……

薄薄雪花飘落,落在小小肩头,她两颊冻白,翘睫上沾着白霜。

唬汪——唬汪——

她听到犬吠,似在不远处。

一只、两只、三只……好、好多只!是养在「天香院」狗舍里的那几只畜牲吗?!那几头凶犬咬死过人,斗起来比狼还狠,她见识过的。牡丹红对付那些装阔气、上「天香院」白吃白喝兼白嫖的泼皮,常是「关门放狗」,那些眼睛生来当摆设的混蛋,就算不死也剩半条命,官府那边又被牡丹红打点得极好,即便传出死伤,也不过问的。

而现在这时辰,早都禁街了,负责巡街的衙役们却还由着「天香院」那些人带狗搜寻,真是非得逮到她不可了。

心脏都快呕出喉头,她拔腿就跑,在暗巷中乱钻。

直至听不到狗叫,她才大口、大口喘气,拖着发颤的双腿,双手模索着,沿着一面老旧石墙缓步而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巷底。

终于到了。

石墙后面的小三合院是她今晚的藏身处。

三合院早已破败,听城里的人说,这是块不祥地,十多年前主人家遭了冤,死在狱中,尸身送回三合院那日,这个家的女人带着稚儿跟着一块儿去了,就吊死在小厅堂的梁柱上。从此,这院子闹鬼的传闻不断,人人说得绘声绘影。

闹鬼……挺好。

这世间,比鬼可怕的东西多了去,那些人若怕鬼,就不会寻到这儿来。

木门由内拴着,但相当不牢靠,似是稍用力就能弄坏,虽是如此,她也不敢强行推开,怕引出太大声响。

矮着身,她探向墙角,乱拨着雪堆,好一会儿才寻到一个极小、极小的洞隙,比狗洞还小,但够她钻进去。

她先解开缚在背上的小包袱,抛进墙内,随即贴着地,她爬着、蹭着,努力钻,寒夜里,她钻得雪额渗出细汗,模糊想着,这几年被逼着习舞、练身段,她筋骨练得无比柔软,才有办法挤过这小洞……

不想那些!不……不想了……音翠姊要她逃,还给她盘缠,她必须逃得远远的,如何都得摆月兑掉「天香院」的一切!

蓦地,夜风陡凛,一股血腥味钻进鼻腔。

她惊叫声梗在喉间,背心已被一只巨掌抓住,猛地提高。

鬼!

窜进她脑海中的只有这个字!

眼前的男鬼有一头灰亮灰亮的长发,纠着利眉,两眼窜小火,严厉得几近刻薄的唇死抿着,稀光下,他脸上阴影交错,那眼神显得格外吓人。

「搞什么?!」男鬼掀动薄唇,目中锐气似要喷溢出来。

是鬼?是人?她在那五指抓握下挣扎起来,小拳头朝对方月复部乱挥。

她听到粗鲁的诅咒,两腿才想朝他脚胫踢踹,增加杀伤力时,身后矮墙蓦地传出躁动,风里不仅有血味,还有猛兽所散出的腥臊味。

她听到连篇诅咒,骂声虽低,但内容精彩万分。

她猛地被丢到一旁,回眸瞧去,五、六条兽影已跃过墙头。

他……他真是鬼吧?只有鬼才有那么快的手脚……也不对,若是鬼,能有腿吗?鬼是飘着走,不需要腿的,但他、他有腿的,不是鬼……

男人长腿连连疾踹,几条狼般巨大的猎犬登时被踹破脑门,连吠都不给吠一声,余下一条气势陡弱,他在牠张嘴欲叫时射出一颗随地拾起的小石子,大狗喉头被射穿,闷唔了声,倒地不起。

「共有几条?」他侧过脸瞪人。

她吓得张口不能言语,瞠圆眸子,连眼珠都在颤动。

然后,她模模糊糊听到自个儿挤出的声音——

「……九、九条……」她记得养在「天香院」狗舍里的凶犬,确实是这个数。

她甫道出,男人即刻跃出小三合院,而她唯一意识到的是他那头甩在身后的灰白发丝,在夜中竟如缕缕流光。

跌坐在地,她聪明些就该赶紧另寻藏身之所,无奈两腿很不争气地发软。

她小手交握着,绞着指,似碰触到什么湿黏物,低眉怔怔打量,才发现指与手背上沾了血……不是她的,她手上没见伤口的,只是适才胡乱挥揍,指节地方微微肿了……所以,是那人肚月复有伤,被她打得渗血吗?

他不是鬼,那……会是好人吗?

她胡思乱想,瞥见那几条狗尸,心脏怦怦跳,忙又把眸光移开。

不过两盏茶时间,一条影子翻墙而进,男人去而复返。

他瞧也不瞧她一眼,却是捞起她投进院子里的包袱,拎着就往屋内走。

「你……」她口干舌燥,要他把包袱还来,一时间还真鼓不起勇气。

两掌撑地,狼狈地爬起来,她无路能走,无处可去,尚未厘清思绪,两条腿已驱使她跟着男人进屋。

屋内昏暗,她模索着,一直走一直走,来到一间点着小油灯的房。

厚布拼织而成的门帘垂到地上,她微掀一角,脚步略带迟疑,小小身子遂挤在门边,两眼戒备地盯着房里的男人。

后者正很过分地翻开她的包袱,啥也不瞧,却眼发亮地翻出里头的一袋芝麻饼和炸米香,抓起饼,十分猴急地猛往嘴里塞,唏哩呼噜的,活像几百年没吃东西似的。

「想进来就进来,我不吃孩子。」他满嘴食物,两颊都塞鼓了,口齿不清地乱哼一句,以为那孩子听不懂,下一刻倒是见她往桌边靠,走进小油灯晕染开的朦胧光圈内。

他「很好心」地递了块芝麻饼给她。「再不吃就没得吃——」话音忽而一顿,他目光阴鸷深沈,盯住浸在薄光中的那张脸。

方才在屋外的稀微夜月下乍然一见,只觉她受惊的眸子极亮,被他提住的身子轻得几无重量,而此刻再见她,尽管油灯发出的火光弱得可怜,但已多少能照清她一张脸皮。

小女儿家的瓜子脸绝对不足他巴掌大。

她额前覆发,发软,眉细,睫儿翘,五官生得相当秀致,但离「绝艳」尚差一段距离,唔……当然,只要她时时敛眉、敛目,别让谁注意到那对眼睛,或者就能不那么招摇……只可惜了,她的眼啊,无辜却也罪恶,一扬睫便生姿,水润水润的,所有神气尽汇其中,绝对的「祸国殃民」。小姑娘家生了这样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眸子,也不知该哭、该笑……

「妳这模样,难怪『天香院』又是人、又是狗的,全派出来寻妳。」他哼笑,再次咬扯大饼皮,吃得很香。「再过个五、六年头,等果子熟了,酒酿成了,『天香院』推妳出去显摆,拿妳当摇钱树,岂不赚翻天?」嗓音带笑,嘲弄地问:「妳想逃,有那么容易吗?」

闻言,她脸色苍白,静静接过他递来的饼,拿着却不吃,好半晌才挤出声音。「……你怎知我、我是从『天香院』出来的?」

他咧嘴露出两排白牙。「这座城里……呃,不,是这一江南北的大小事,多少都得探探,久而久之自然熟了。老子出去追狗的时候,看到『天香院』那几位护院打手。再有,就是妳身上这味儿,像是脂粉又似熏香,老子上『天香院』的时候闻过。」

水眸陡瞠,惊人的圆亮,她半点也不懂得掩饰心绪。

「你、你上过『天香院』?!」

「上过又如何?」他把炸米香咬得喀喀响。「不过老子是去交货,可没闲工夫在『天香院』里胡混。」

……交货?

她似懂非懂,隐约猜出所谓的「货」指的是何物。「天香院」每隔一段时候就会从外地接进一批姑娘,有些认了命,乖乖留下,有些则一逃再逃,被逮到,少不了一顿毒打……他原来是干这种勾当,和「天香院」连手,把姑娘一个个推进火坑里?若真如此,他提到「交货」二字时,又何必目露凶光,像极厌恶似的?

她嚅唇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没帮妳,我是帮自己。」

他抓起灰白发往肩后甩,把最后一颗炸米香塞进口中。

「说老实话,狗可比人有情有义,杀个人都比杀条狗容易下手些,但那几条狗不杀尽,牠们鼻子好使,真要带着『天香院』那几个家伙追到这儿来,妳被逮住,不干我事,但要连累我曝露行踪,那就大大不妙。」

「你也在逃跑中吗?」

她这话也没什么,可他一听,却胀红脸又咬牙切齿。「什么逃跑?!臭小娘懂个屁!老子不是逃,这叫储备战斗力,蓄势待发,等哪天时机到了再杀回去,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屁滚尿流、哭天抢地!」

开口、闭口都是「老子」,其实除了那头不太寻常的灰白发外,她发现眼前的他面庞尽管黝黑,额面与眼角并无皱纹,太过挺直的鼻下有张略宽的嘴,而剑眉如墨,睫也如墨,再搭上两丸黑漆漆、瞪人时特别凌厉的眼珠子……他半点也不老,唇上和颚下没几根毛,根本还是个少年郎,年岁再大也不出二十。

「妳看什么看?看老子长得英俊啊?!」他火大地低嚷,可是顶着火,又觉自个儿无聊透顶,没事跟个小娘较啥真?怪来怪去,都怪她那双眸,静谧谧瞅着人时,能把人直直看个透似的。可恶!被气得五脏庙都叫荒啦!

她没答话,对他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像也没往心里去。

她只是垂下粉颈,掰开手里的芝麻饼,留下半个巴掌心大的一小块,把较大那块递回去给他。「……我吃不下那么多。」

他目光深深地瞪了她一眼,没跟她客气,抓过那块大饼张口就咬。

所谓狡兔三窟,出事之后,他躲来这一窟,一是避风头,二是养伤,已整整两日没吃过象样的食物。

江湖走踏,本多凶险,尤其他又走偏门,在一江南北专作接货、销货的暗活儿,这门营生既是「暗」着来,那货源必定不一般,管他是偷来、抢来、拐来、骗来的玩意儿,抑或是活生生的人兽禽虫,有需求,必有供应。

这不用本钱的买卖,光接盘、销盘,赚中间一手便肥得流油,觊觎之人自然多如牛毛,而他若想站稳脚,完全按自个儿的方法行事,在这条通往「一江南北称大王」的大道上,要铲除的绊脚石没十颗,也凑得上八、九个。

此次着了道,是他大意。

顶头老大其实已顾忌他许久,这回终是出手,在江边打下埋伏击杀。

他是让人打着玩的吗?

这年头,老大都不老大,当老大的既然都不仁了,就别怪他彻底不义。

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对方的作风他早看不过眼了。

他都自认够缺德了,偏偏还有比他更缺德的。那些拐卖俏生生大小姑娘的活儿,也实在太不入流,要他再去接销这种臭盘,三个字——没门儿!

总之待他伤好,哼哼哼,待他伤好啊,该换他发威!

大口吞食掉最后大半张的芝麻饼后,他目光仍像盯紧猎物的猎鹰般锁住小姑娘。「妳姓什么?叫什么?」问得粗声粗气。

垂颈,慢吞吞咬着饼皮的她忽而一顿,徐慢地扬睫。

搞什么……他脸皮蓦地窜出一阵热,心音略重,竟想避开她的凝注?!

莫名其妙!奇也怪哉!他有病啊他?不就是一双灵俊过头的招子,躲啥躲?有本事……有本事就往他脸上瞪出两窟窿啊!

「爱说就说,不说……老子就阿珠阿花、阿猫阿狗地叫妳!」语气更粗鲁了。

「霁华。」她突然答道,嗓音细细。「我姓君,君霁华。君子的君,霁华……就是月光之意,是月之精华,那是……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儿。」抿抿唇,再抿抿唇,她轻声问:「你呢?」

他肚里还烧着火,一时间却发不出,也不知被哪道雷劈中?

深吸口气,他撇撇嘴,脸上的戾色犹在,却道:「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今晚我寒春绪吃妳君霁华一袋芝麻饼和炸米香,往后倘若我没死,混得风生水起,妳也活得好好的,寒春绪定然回报妳。」

听到他的姓名,君霁华嚅动唇瓣默念了两次,又听到他的回报之说,她神情不由得一怔。「方才要不是你出手,那些大狗……牠们……我、我……」略顿,她摇摇头,眉眸间仍有惊惶神色,咽了咽唾沫后又说:「那些芝麻饼和炸米香是音翠姊帮我备上的,她说带些干粮在身边,妥当些。」

「原来有人帮着妳逃?」他淡淡哼了声。

「音翠姊是『天香院』的头牌姑娘,我八岁被卖进『天香院』,就跟在她身边服侍,也、也跟着学才艺……『天香院』的嬷嬷后来还帮我找来一位教授音律的师傅,还有一位教舞的女师傅、音翠姊说,我仍有选择的机会,她劝我逃,帮我备吃食,还给了我一包小碎银子当盘缠。她说我得逃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一辈子全毁了……」

「死路一条……是吗?如此听来,妳那位头牌姊姊还真够仁义呢!」他话中似乎有话,暗讽着。

君霁华不禁问:「……你什么意思?」

寒春绪嘴角一扯。「我要是妳那位音翠姊姊,一见跟在身旁的小丫头片子越长越水灵,越生越可人意儿,心里不起疙瘩那才有鬼。」

她呼吸略促,微瞠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他,喃喃又问:「你、你什么意思?」

寒春绪在笑,白牙森森,略透恶意。

「不就那个意思吗?不能留妳啊!再让妳留下,不出五年,『天香院』的头牌肯定换人当。既然妳想逃,那好啊,何不顺水推舟?殷勤地帮妳备食,给妳上路的盘缠,就求妳永远别回头。妳瞧瞧,两下不就轻易把妳给打发了?不仅保住自个儿的头牌地位,还能被妳感念一辈子,多好的买卖?」

小小灯火下,一片静。

她唇瓣微张,说不出话,似是着恼了,眸光仍直勾勾的,瞳心却隐隐发颤。

生气了吗?寒春绪状若无意地抓抓挺鼻,两肩一耸。「当然啦,也有可能是我多想。我这人心胸狭窄,自私自利,那是天性使然,无可救药。嘿嘿,妳听了要不畅快,就把我的话当成屁,噗地一声全过去,千万别上心。」

小姑娘的脸依旧雪白雪白,白得都要透了。

好半晌,君霁华才艰难地嚅出话,话中有股倔气。「音翠姊……不像你说的……她、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寒春绪真不知自己着了哪门子魔?他竟「欺负」起人家小姑娘!

他说那样的话,是很真,他确实如此疑着,但有些真话不能说、不好说,说出来仅是伤情、伤人,他再明白不过,却恶心作祟,硬要耍弄一回。

这又何必?

这是何必?

见女孩儿家那张小脸几无血色,他心中升起诡异且难得的罪恶感,简直……混帐!

他本就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有什么好罪恶的?

磨磨牙,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不去看她。

「不是就不是,我又没说她一定是。」

他把摊开在桌上的小包袱推向她,蓦地站起。

「睡觉睡觉!老子肚子饱了就想睡,没空理谁,咱们各安天命!」装腔作势地嚷嚷,下一刻,他直接往榻上躺落,连靴子也懒得月兑,脸朝内榻,背对着她。

小姑娘呆坐不出声,他闭目,一颗心却莫名悬着,根本难以成眠。

过了好久,他背后才传出声响。

她动了,窸窸窣窣的,该是抱着她的包袱整理着。

寒春绪下意识去听,思绪渐沈,意识渐昏,模糊想着这小三合院尚有其它两间房,他霸住最干净的一间,不知她等会儿选哪里睡下?而离开此房,其它地方全乌漆抹黑的,小姑娘怕黑不怕?

他乱七八糟胡想着,强大倦意猛地袭来,一波接连一波。

于是,他神魂被卷进了无底深渊,毫无预警,坠得非常之深……

君霁华哪儿也没去,就抱着包袱窝在角落。

角落那儿搁着几张破椅和一团败了絮的棉被,她蜷身窝着,心头塞满一堆事,何时睡去的,她也不记得。

不知何时睡,不知因何醒,她醒来时,房外隐约透光,天尚未大亮。

桌上小油灯早已燃尽,她忍着哆嗦,轻轻摩挲细臂,以为自个儿是被冷醒的,却听到榻上那边传来古怪声音,像梦呓,又像申吟,低低唔唔不成句。

她起身走近,脚步迟疑,拖了会儿才挨到榻旁。

「寒……寒春绪?」

榻上那人不仅没睁眼,两眉还紧蹙,昏幽中,五官显得有些扭曲。

她留意到他腰月复上的缠布了,虽厚厚一层,血仍大片渗出,瞧来伤得颇深。

她想到昨晚还曾往他伤处招呼!

尽管她那是花拳绣腿,也是伤上加伤,更何况,他后来还忙着对付那几只猛犬……都伤成这模样,还大量失血,他昨晚挖她包袱抢食,与她胡聊,却是一脸嬉笑嘲弄,任谁也看不出他身带重伤。

很要强的一个人呢……

她咬咬唇,不禁伸手探向他的宽额。

果然发烧了,他额温烫得惊人啊!

她眸光往下挪,瞥见他松敞的衣襟内亦缚着布条,心头一凛,没多想即大着胆子挑开他前襟看个明白,竟也是厚厚的染血缠布。

他……他到底遇上什么事?

江湖追杀吗?杀得他不得不躲来此处?

忽然间,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分在她心田里滋长。

她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算不上坏,至少待相对而言十分弱小的她,他不会进一步欺凌侮虐,连肚饿了抢食,也不忘留她一份。真要说……就是嘴巴刻薄了些……她记起他对音翠姊所下的评语,一想,心就郁着,忙深吸口气,暗自打住思绪。

「寒春绪……」她试着又唤,但唤不醒。

正当她拢好他前襟,欲要站起时,一只热呼呼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腕,那抓握力道之大,痛得她忍不住拧起秀眉,抿紧女敕唇。

他醒了!

……不,他不是真醒,而是仅仅张开双目,瞳心凌厉却是无神。

他揪紧她,凶恶地将她扯近。

她身子往前扑跌,险些压中他胸前和腰月复的伤。

「妳……妳……」他瞇起眼,两眉压得极低,很奋力地辨识,灼烫气息一阵阵全喷在她脸肤上,五指将她抓得死紧。

君霁华先是惊惶地挣扎几下,发现挣不开后,她很干脆地放弃了,心绪反倒渐渐持稳。她直直望住他的眼,沈静出声。「我是君霁华。」

报出姓名,她不再言语,仅是与他对视。

两张脸离得好近,近到他的挺鼻都快碰到她巧翘的鼻尖。

「君……霁华……」

他顺她话尾哑声喃着,到底有没有认出她,那也不得而知。

一会儿,他竟坏坏地勾唇,连意识不清也要嘲讽人——

「妳的头牌姊姊存心的……她存心赶妳走,妳好傻,什么都不知……嘿嘿……有妳这么傻的吗……」边喃,他五指陡松,臂膀垂了下来。

君霁华连忙收回小手,轻轻揉着腕处。

许多人与事物似剔透分明,又诡谲莫辨,她懵懵懂懂,欲信不敢信。

坐在榻边,她沉默地望着那张再次掩下双睫的虚红面庞,小小的心压着一块无形石。

有个小身影在屋中晃。

那影儿一会儿在角落,一会儿在桌边,一会儿还绕到他榻前。

那人步伐极轻盈,不是刻意放轻,倒像习惯这么行走动作。

那人的手好小,带着幽微香气,她靠过来时会俯,仔细地探他额温。

可恶的是,那只小手还拍他面颊!

啪啪啪!啪啪啪!左右开弓,手劲不算轻,简直跟掌掴差不多了……找死!打哪儿不成,竟敢趁他病,呼他巴掌,看他折不折断对方爪子!

怒火中烧啊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使尽吃女乃的力气睁开眼,眼皮才撑出两道细缝,掀嘴欲骂,一口微烫的药汁已灌进来,苦透喉头又苦穿肚肠。

他被灌药,咕噜咕噜直灌,最后折腾得他流了满身臭汗,汗一逼出,他体内忽而舒爽许多,身躯像被托在云端一般,轻松。

敢这么掴他、灌他……唔,算了,先睡饱再说,等老子醒来,再找人算帐!

瞇眼,他紧瞅着那抹坐在榻边的瘦影儿,她面容白白的,五官模糊……他终于不太甘心地合上眼,沈睡前,脑中晃出一道疑思——

这小娘……她上哪里弄来那碗苦死人不偿命的药汁?

这两天,君霁华把巷底这座「鬼屋」模了透彻。

「鬼屋」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破败,只是摆设全蒙着厚厚一层尘,角落结着数也难数的蜘蛛网,倒落或坏掉的桌几、椅凳任由着躺在地上,乍见下就是乱、脏,其实屋子的梁柱仍相当结实,好几处窗纸破损了,但不难修补,这地方若好好收拾过,很能住人的,尤其是她发现后院灶房外竟打有一口自家井,井眼是不大,但水质清甜,真教她惊喜万分。

有水一切好办,要照顾病人便容易些。

寒春绪身上的伤她不敢乱动,只能尽量想法子降低他的体热。

她用清水擦拭他的脸,不断帮他换掉额上的巾子,取井水烧开,按时辰唤他起来喝水,他喝不下去,她就枕高他的头、他的背,灌也要灌进去,连药也灌……说到药,没想到她带那迭药单子出逃,头一个竟用在他身上。

这两天好静,似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宁静的时光。

明明居在城中,却寂若荒郊,「天香院」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嚣闹彷佛已是前尘之事,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窝在这儿,谁也不理会,哪里都不去了,就静静过着小日子,静静做该做的事。

寒春绪真正清醒时,午后冬阳正暖着院子的薄雪地。

他推被坐起,伸了个大大懒腰,动作太大还扯疼伤口,他龇牙咧嘴地暗咒了声,仍是忍疼伸展筋骨,伸得脊梁骨都发出声响。

躺了两日,时而昏睡、时而半醒,庆幸的是,他还没病到不能自行解决内急,只是他一踩着虚浮步伐下榻,那小娘就跟了过来,还一路跟到茅房,怕他会跌进茅坑里似的。

那座小茅房不常用,味道其实不重,却是毁瓦败门,哼哼,年纪小小爱偷窥,也不知被她偷觑了多少,还是小女儿家,都不害臊吗?真拿他当小女圭女圭瞧啊?就算……好啦好啦,就算真晕,他也懂得往外摔,哪能往粪坑里跌?

模模胸口,再轻按了按,他不是伤处疼痛,而是……好怪。

感觉有古怪,说不上来。

真要说,就是……他长这么大,没被谁如此看顾过。

江湖这条路,他尚未察觉前便闯将进来,一旦步入就无法回头,那是身不由己,却也混得如鱼得水。

虽说能快意恩仇地过日子,该受的苦倒也没少受过,只是他烂命一条,烂到没魂了,吃苦当作吃补,何时又尝过这般的眷顾?

而对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呢!

目光一挪,瞥见胡乱铺在地上的「小窝」,明明有其它房间,稍事整理便能睡的,她不去躺在榻上,却宁愿窝在墙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怕这屋子真有鬼吗?若非,难不成……是怕他半夜上茅房,没她跟着会出事?

怎会遇上她这样的小姑娘?

搞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左胸一缩一放,绷得难受。

莫名难受……

然后,他慢吞吞起身,撩帘而出。

走出房门外,再步出屋门,他立在檐前,下意识寻找那抹清瘦小影。

他在屋前小院找到她。

望着她单薄的身背,他先是怔了怔,双眉不禁一拧——

她、她在干什么?

君霁华跪在薄薄雪地上,垂首,双手合十,她脚边摆着一根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小铁锄,面前排着那晚被击杀在此的五、六具犬尸。天气冻寒之因,猛犬的尸身并未腐臭,毛上还覆着雪花,冻得僵直。

寒春绪满月复疑惑,静步绕到她身侧。

见她闭眸,一脸虔诚,小嘴还念念有词,竟是……在帮那几只死犬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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