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玥妍 第九章
站在宫门前,倾耳聆听着门内所传来的丝竹弦乐,道洛拈拈怀里的鱼符,深深地吸口气后,沉着地迈着大步,缓缓地走了进去。
出乎他意料的,那些守宫门的禁卫军们,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出示的鱼符,径自挥手要他进门,令他大感诧异,怎么,这堂堂大唐国都,守卫竟是如此松弛无度?
步步为营地踏着谨慎的脚步,乍见富丽堂皇、高楼美苑,道洛还是难以平复心中的倾慕和赞赏。上回随父王进宫觐见太宗皇帝时,是在清晨微曦之际,太阳金光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盈莹光芒,银漾日晕中,那连番起伏的楼宇庭园台榭,令看惯了大瀚广阔草原的道洛为之目眩。
而现在,在银盘般一轮明月辉映下,洒满银粉般的长安已是万般风情,模样可爱。及至看到这些精心布置的曲桥流水,假山飞瀑,更令道洛不得不赞叹南人巧思杰作。
笔直地往那座假山后头的微暗小巷走去,道洛凝神地盯着那些熙熙攘攘的太监宫女,以及穿戴各国服饰的各邦族使臣,心中盘算着谈到何处去探听-妍公主的下落。
在他所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门口那几位禁卫军中的一人,对照完手里的画像,并且一阅过道洛手里的鱼符密号后,很快地将一盏红色小灯笼挂在宫门的矮树梢。
而在道洛身后的某个高台上,也有位状似漫步的太监,笑咪咪地将盏小红灯笼挂在檐角。
无论道洛行进到什么地方,都有红灯笼被高高悬起,一时之间,由宫门口蜿蜒而至御花园内,透逸回旋出一串长长的龙阵。斜倚在长廊中朱红柱子后的某个冷峻男子一使眼色,那几位捧端着各色果子珍馔的宫女,立即会意地朝道洛的方向走过去。
「嘻,这些由高丽国进贡的果子,都是要送到-妍公主房间的吗?」捧着堆得高高的果子盆,有名梳着堕云髻的宫女笑咪咪的问道。
「正是,咱们还是快些送进去吧!公主马上就要回房歇息了。」旁边那名较年长的宫女推了她一把,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往通往后宫的小径走去。
原本佯装观赏着硕大牡丹花的道洛闻言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竟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展开轻功一踮脚尖,随即若无其事的和那几位宫女保持一定距离,远远地跟着她们。
她就在这里!我那水灵灵的-妍就在这里!一心只想早些见到日夜惦念的-妍,道洛根本无法按捺住满心的兴奋之情,满涨着都是对-妍的思念,使他压根儿都无心去留意身后的动静。
坐在可以看见整个御花园的高台上,李渊这位太上皇独酌着自西域进贡而来的葡萄美酒,凝规着天际那枚银元般的明月。
「-妍,-妍,祖父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到这里了,以后就看-自己的造化了。」醉醺醺地拿起自己的佩印,他在面前的诏书上印下个清晰的记号,而后在内侍的扶持下,步履蹒跚地起驾回他的永安宫,谁也没料到这竟会是这位打下大唐帝国江山、奠定璀璨文化高潮的开创者,在他传奇的一生中,最后的一夜。
在宫女们的簇拥之下,-妍莫名其妙地被祖父勒令回房休息,虽然她一再辩称自己并不疲倦,但祖父还是二话不说的要她先回房。
其实待在哪里又有何差别?心里装满了个浓眉大眼的影像,想来想去都是他那坏坏的、笑得有些邪里邪气,令人脸红心跳的吊儿郎当模样。她人在哪个角落又有啥不同,因为充斥在她每个行进坐卧间,都是道洛的一颦一笑,这种明知已无望的恋情,都还日日夜夜地萦绕心坎,令她吃喝不下亦不成眠。
蜿蜒曲折的庭院过后,-妍在内侍宫女的引领下,来到永安宫别院内的一栋独立的小宫殿。为了预防-妍受到太宗的迫害,高祖下诏要-妍住进他所居的永安宫内,连膳食都由他的御膳房供应。
内侍殷勤地推开房门,迎进-妍后,他们立即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只有几位宫女静悄悄地服侍她更衣沐浴,预备就寝。
滑入清澈且散发淡淡花香的水池里,-妍闭起眼睛的感受这略带滑腻的温柔,像羊水般的将她团团裹住。想念着道洛温暖的胸膛,忘不了他如麝香般诱人的气息,每夜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总要发痴地留恋着与道洛相伴的点点滴滴,而这,更教她牵肠挂肚得几乎要发狂。
循着淙淙水声来到烟气氤氲的花园后方,道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在那里!
我日日夜夜所思念的人儿,她就在那里!蹑手蹑脚地朝她的方向走过去,道洛禁不住地连连向天地之间所有的神-致谢,两眼却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池中如莲花初绽芳华的-妍。
掬起一捧飘送着馨香的温泉,-妍怔怔地凝视着里头浮动着的花瓣。又是一日将尽,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可已安全地远离长安?想着道洛那总不自觉蹙眉的模样儿,-妍任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浓浓的雾气水波中。
缓缓地走进筑成莲苞形样的水池,道洛几乎是屏着气息地蹲在池畔,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如何倾诉这离别后,越积越盛的相思。
自沉思中台起头,-妍对由背上肌肤所传来的紧张感到不解。怎么会?如同被猛兽盯住了般的惧意,既熟悉又陌生,但,这是在大内宫廷之中,不该有这种……斜斜地自屋内跑出售雪白的哈巴狗,像是非常习惯似的,它噗通一声地即跳进-妍所浸泡的水池内,以相当熟练的技巧朝-妍游了过去。
「啊,雪球,你这坏东西,莫不是又偷吃了谁的胭脂水粉了吧?」爱怜地将雪球嘴边所沾染的艳红胭脂洗去,-妍突然伸手拉起它颈部那颗碧绿的石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距那时在佛寺内救起那名公子,已近三年,如果依姬-所言,当日被雪球叨回房的碧石,真的是那位公子所失之物,何以从未曾听闻他回来索讨?
脑海里还想着这些恍如隔世的琐事,-妍对自己背后那股令她不安的感觉,还是没法子置之脑后。明知这里除了自己,顶多只会有宫女侍浴而已,但她还是没办法对此视若无睹。
心不在焉地抱着全身毛都已湿淋淋地贴在身上的雪球,在几乎被白烟笼罩而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妍凭着记忆,循着池底安置的鹅卵石般的步道,朝那个方向而行。
乍见出烟雾中出现的-妍,道洛简百无法说出内心的激动,往前挪移几-,他紧紧地盯着低着头和狗说着话的-妍。
「嘘,雪球,嘘,莫要惊扰到别人了!」拍着雪球的头想要安抚-,但雪球还是不时地发出低鸣,并挣扎着要自她怀里逸逃而去。「雪……」
猛一台头和那个蹲在池畔的男子打了个照面,-妍先是一震,待她看清楚形容憔悴、满面于思的道洛后,她双手立即伸向前去揽住道洛的颈子。
「这不会又是一次梦境吧?是不是?是不是老天怜我,让我在思念你甚深的情况下,得以瞧见你?」伸出颤抖连连的手指,-妍一次又一次地触模着道洛的脸庞道。
「-妍,-妍……」满肚子都是想要倾吐的思慕之情,但一接触到明妍温热的肌肤时,那些话全都倏然消失无踪,令得他只能抱住-妍,将头埋在她颈畔,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幻觉也罢、梦境也好,只要能再见一面,我就是死都甘心,道洛,道洛……」
「不是幻觉,绝非梦影-妍,我就在这里,为了要再见-一面,即便朝见夕死,我也在所不惜。」
闻言浑身一僵,而后-妍睁大眼睛地盯着他,双手很快地往道洛全身模了模,「你真的在此?道洛,你在禁宫之内?你可知倘若被察觉,这可是必斩不赦……」
「我不在乎,只要能见-一面,我已无所惧-妍,我必须要告诉-一句话,这句话早该告诉-,只是我一直没发觉自己的心早已经被-填满了……-妍,我爱-,为了-,我已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所有的苦难都变得可以忍受。」将-妍自池子里捞抱进自己怀里,道洛抱着她,在她耳畔轻轻地低语着。
双手勾住道洛的脖子,-妍迸出晶莹的泪珠。「道洛,我-妍今生有你这么疼惜,已经足够了。原以为将这样庸庸碌碌、身不由己的度过一生。现在我明白了,一切都会不一样,因为有你的承诺,对未来,我已无所畏,只要我活着的一天,都会有你的情意相伴,于我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情热炽人,在经验相互抚慰中,那股熊熊情火迅速燃起烈焰,将彼此卷进这开天辟地以来,最令人镇魂的漫天覆地之源中。
远远地有几位宫女微笑地将重重帷幕降下,而后她们摄起脚尖地走出去,将这浴池的厚重宫门关上。
雪,总算稍有停歇的现象,慢慢地越落越少了……***
还沉迷在两情缱绻的耳鬓厮摩中,东方鸡鸣初起,天际才现出点鱼肚白,握紧了道洛横放在自己小月复上的手掌,-妍倾神聆听着前方传来的纷扰声。
是祖父宫内执事们例行请安、服侍祖父吃药的时间到了。翻个身,-妍唇角弯成一弧月芽地望着正两眼炯炯地看着自己的道洛,对他话中的含意,感到喜不自胜且羞答答地,只能傻笑以对。
「希望-能早日为我生下子嗣。」激情过后,道洛的手以带着节奏的律动,轻轻地抚模着-妍平扁的小月复道。
听着道洛的计画,连-妍都忍不住为他的复国大计担忧,而当他顺口说出这句话时,-妍的心为之激动不已。
「倘若我在复位之战时失利,尚且有个子嗣可承接可汗大位。」温柔地摩挲着-妍的长发,道洛态度轻松,语气却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一定要回大漠吗?何不就留在中原,我们大可以找个山明水秀幽静之处隐居,闲云野鹤地度日……」
「不,我身负复位大责,这是无法旁贷的责任,身为公主之位的-,想必不难理解我的苦处。」托起-妍下颚,道洛定定地望进她眸子里。
难过地忆起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妍微微地点着头。「我明白,我只是希望……希望能如凡夫俗女般的当神仙眷属……」
「会的,我们必然会的-妍,我有件事要问-,当初,寄居佛寺内搭救我的那位小姐,可是-?」
「佛寺?」对他突然提起这档子事,-妍深感不解。
「约莫三年前……」娓娓道出那段往事,道洛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
「原来那位公子是你?姬-一直不愿向我提及那位公子姓氏,而我每回见到你时,面目上都蒙着黑市……」
「姬-?这么说,那位小姐果真是-!」激动地搂住-妍,道格浑然不觉自己无意间的使劲儿,已使-妍被勒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想到那枚重要的玄天碧玺的下落可能有望了,道洛兴奋地看着-妍召唤来那只趴在床前的哈巴狗。
「-妍?」不解地望向她,道洛连声地呼唤她。
解下雪球颈部的项圈,-妍将那枚碧石拿在手里掂了掂。「这方玉石可是你的?」
见物大喜地扑过去,道洛发了疯似的狂吻着讶异的-妍,直至彼此都要喘不过气来后,他才兴奋地拿起那枚碧玺。
「-妍,-妍,-可知此为何物?它是我突厥传位之碧玺,任何人身怀此碧玺,即可为突厥名正言顺之可汗,万万没料到,-却将之系在狗儿身上。」
「我……我不知道这是那么重要的信物,否则我……」腼腆地摆摆手,-妍赧然地解释着。
「谢谢-为我保管了这么久-妍,有了这方碧玺,此后我可以正大光明的号令百万大军,更可与他族盟会,将叛逆清除,早日复位为可汗,这一切都是-的功劳。」
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和吆喝声,-妍脸色大变地和道洛面面相觑。这……莫不是有人察觉道洛潜入宫禁,前来捉拿他的吧?
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妍和道洛各自穿戴好衣冠,便拉着道洛往宫后的小门跑过去,不料半途即被一队卫队所阻挡,他们有礼但坚决地将他们带回前殿。
上忐忑难安地伫立在殿中台阶下,虽然对眼前的情势感到不安,但只要接触到道洛温柔的目光,-妍立即觉得自己彷佛吃下了定心丸,为之安心不少。
至少我还有他的深情,即便是要立即引颈就戮,我也不会有太多遗憾了,只要有他……我爱这个男人,为了爱他,我可以不惜一切,甚至连性命也可不要!只要他……团团的卫队和宫女太监,一层又一瞥地围住他们,在仪卫前导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满脸傲啸之气的太宗李世民,此刻的他看起来,十足十的志得意满。
「-妍,这永安宫是太上皇的休养净地,-竟敢私藏野男人。来啊,给我押下去!」露出狰狞的表情,李世民沉声大喝道。
「叔父,既知这永安宫是太上皇静养之所,何故遣来大批护卫,携枪带刀,难道就不怕惊扰太上皇?」站在道洛身前护着他,-妍也冷静地顶了回去。
「哼,大胆女辈,-以为此处是什么地方?太上皇已于昨夜驾崩,现下这大唐江山由我李世民作主!」
听到他的话,-妍身形摇晃了下。祖父驾崩……那么,眼前不就没有人可以制止叔父感受到-妍全身不住地发抖,道洛已约略明白了她的想法,他伸手按住-妍肩头。「-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闻言台起头朝他嫣然一笑,看进了彼此眼中的坦然和深情,-妍两眼一眨,豆粒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老天爷待我不薄,既然有君随行,我又何惧?」说完她将手放在道洛手里,两人面露安详神色地望着李世民而不语。
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们,执着兵器虎视耽耽地朝他们逼近,在他们抓到道洛的衣襟之前,前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是手捧金盘的一名老太监,他巍巍颤颤地冲到-妍她们身前,阻挡了禁卫军们的行动。
「大胆,你竟胆敢阻挠卫队,可知身犯何罪?」
「奴才启奏皇上,受太上皇圣旨,特来宣颁太上皇遗诏:」将金盘里的诏书拿起来扬了扬,老太监突然一改语气。「见诏如见人,还不跪接遗诏?」
这阵大喝之后,连李世民、-妍和道洛在内的众人,都只得乖乖地跪在老太监面前。
环顾所有的人都必恭必敬的俯身跪下之后,以其极熟练的手法抖开诏书,老太监清清喉咙,开始他已经做了许多次的例行任务:宣达诏书——奉天承运,太上皇诏曰:寡人无德,教子无方。致手足相残,祸延子孙。行就将木之际,每每思之便免愧对先祖列宗。为替代代子孙延福求神,寡人令-姊公主外嫁突厥宗室,封为护国-姊公主,若令皇上以皇后之礼嫁之,则为国家社稷之福,此为寡人所下之令,如有违者,必不宽贷!钦此李渊宣读完之后,老太监将诏书塞进呆若木鸡的李世民手里,严肃地望着他。
「皇上,太上皇遗诏在此,望皇上三思而行,否则这后世子孙,都将以何等评价论处皇上德行?」
低下头盯着手里的诏书,仔仔细细地检视其中那方印信的真伪后,李世民灰头土脸地抹把脸。
「果真是太上皇的玉玺……这……分明是阿爹要冲着我而立的诏书!」脚步不稳地站了起来,李世民恨恨地唾了一口,而后转向听到这份诏书而百思不解的-妍。
「-……-就嫁到突厥去吧!我将命人为-备妥妆奁,早日送-出关。」厌恶地说着,李世民眼里有着浓浓的挫败之色。「-妍,万万想不到,即使太上皇驾崩之前,都已为-备好护身符,我太小看-了。」
「叔父,倘若己心不虚,又何需惧怕-妍?」冷冷地说着,-妍不再理会他,拉着道洛即往前殿奔去,为的是去见祖父的最后一面。
仰天长长叹口气,李世民突然爆出一阵狂笑,而后率领他的卫队,匆匆离开永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