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丽天子 第四章
「我是月尔善他二哥,收到你替他捎来的信函后就快马先赶到此地。其他人马,过几天也会由北京那儿抵达。」
日堪满腔热忱地比手画脚着,对重新梳理过的福乐极力解释。可她一脸敌意,防伺甚严,任他杵在离她十步之远唠叨不休,近不得一步。
「你别这么紧张,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尽管他的聒噪十分诚恳,她还是无法信任这张和月尔善极为相似的面孔。她已经被捉弄够多次了,没兴趣无止无休地任他耍下去。
福乐的花厅里,就这么两个人遥遥对峙,无论日堪说什么,她一概不信。
日堪无力地垮下双肩,连日赶路的疲惫似乎全在这一刻爆发,化为深深重叹。
「我不说就是了,你好好休息吧。」
但他没有移动,看不出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一径深思。
他在图谋什么?又想耍什么整人花招?一个月尔善就已经整得她半死不活,现在又冒出另一个。她怀疑,阿玛是否拣了个妖孽回来,后头就会由此引来一批批恶鬼?她该怎么办?她实在敌不过。甚至这个日堪一声吩咐,就教下午在月尔善房内目击一切乱局的下人全闭紧嘴巴,半点风声都没得透露。
连府里莫名出现这个高大黑衣男子的事都瞒得滴水不漏,除她以外,家中无人知晓。
管他是日是月,对她而言,这两个都是恶煞!
「对不起。」
日堪挫败而无奈,沦为无能的和事老,徒有热忱却不见效用。
「我知道月尔善一定对你很不友善,你才会这么敌视我,但月尔善他不是故意的。我想,他是把任务失败和负伤受困的气全出在你头上。你受的委屈,我们会重重补偿。」
谁希罕。有本事就全都立刻滚出去,她才不屑跟他们攀关系。
「我代我弟向你致歉,也代他向你致谢。幸亏他是被你所救,要是他身负重伤地流落到荒郊野岭去,不死也会成残废。这恩情,是我们欠你的。」
得了吧!装得再友善也没用,不信就是不信。
他尴尬得无言以对了好一会,才忍不住地朝她跨近一步,福乐就向后弹离好几步,剑拔弩张地戒备以待。
不行……她根本不接受他的善意。罢了,那就谈正事吧。
「福乐郡主,请问你家人除了搜救回我弟之外,有没有再继续派人搜寻他的同行伙伴!」
这下换她难堪了。可是,虽然她家人没一个有此闲情,她却一直有在私下进行。所以,应该算有吧……
见她退缩地点点头,日堪微蹙双眉。「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就发现伤患啊。
「喟叹不方便说,还是赌气不想说?」
「我干嘛跟你赌气!」不要把她看得跟她外表那般幼稚。
日堪非但不被她突来的娇斥冒犯,反而松口气地和煦一笑。「你总算肯开口跟我说话了。」
那又怎样?倔强的小脸依旧忿忿防备,不甘示弱。
「我想你大概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先点你一下,省得平白无故地又受了月尔善的罚。」
「什么严重性?」」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有了不起到我们这种边关刁民都得认识的地步吗?」少自抬身价。
他忍俊不住,登时回复热切的好心情。这么可人的模样,竟配着如此倨傲的脾气,摆明了不屑别人疼惜,却更引人兴趣。可月尔善的悠哉警告自他脑海一浮起,欢欣的笑容马上隐去。
「我不是想向你炫耀身世,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尽量别跟他问及任何有关身家与受伤的事,也别泄漏你知道他不是四贝勒的事。他很不喜欢别人刺探他的隐私,或干涉他的处置。」
「我从不跟他喳呼那些有的没的,就已经被整成这样。你以为我会对那种人的隐私有兴趣吗?」
「你不好奇,可你家人呢?」
她愣住了口,随即捏紧小拳喝道:「就算我家人喜欢东问西问,月尔善也看起来没啥子不高兴,享受得很。」
「他不会对外人泄漏真实情绪,所以,我想你八成替你家人受了不少委屈。」
「为什么?」这对她太不公平。「我也是他的外人,凭什么」
「他已经将你视做他的人。」
「我才不要!」
「我可以谅解。」他好言安慰。「他先前对你真的太过分了,也难怪你会如此反感。但那事其实我也有错,因为我在你还没被月尔善压入澡桶里惩戒时就已抵达房外,我当时以为你们是在打情骂俏,所以没及时出面阻止。直到情况愈来愈不对劲……」
「你们一家全是怪胎!」
目堪怔住,呆望她滚落的泪珠。
「我只是做一个医者该做的事,既不打探他的隐私,又不贪他什么好处。我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把他治好,怎么替他找回失散的伙伴,怎么料理其余善后。
这是每一个牧人都会做的相同反应,帮助一个落难的过客,只是牧人他们的能力照料不了他,但我可以,就只有这点差别而已。可你们是怎么看待我的?不是指责我别有居心,就是大议报酬问题。我有开口要求过那些吗?我没有你们却死都认定我绝对有,我否认时又当我是矫情,耍弄客套。你们到底还想怎样?算我错了行不行?我不该不自量力地出手救援,我道歉,行不行?你们干脆直接移驾他处行不行?」
「这的确是我们的错,但你家人的言行却……」
「他们是有企图没错,可你们难道一点分辨能力都没有吗?月尔善他会笨到看不出我和我家人的立场完全不同吗?」
日堪双唇开开合合,发不出声响,不太想告诉她什么一扮黑脸一扮白脸的龌龊推想,省得再次伤到她。
「你们走,最好马上就走!反正他伤势已经稳定住。又处处跟我的嘱咐唱反调,那请自便!他想怎么处置他的身子,我没意见,我也不敢再有什么意见,只求你们马上离开,别再折腾我们这些小角色!」
「对不起,你……恐怕还是得再忍一忍。而且,你有恩于我们,这份情……」
「我不要你们还!」她悍然驳斥。「我不要你们的任何东西!难道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我想,正因为你什么都不图,才惹得月尔善对你一肚子反感。」他语重心长地深瞅她的盈盈泪眼。「我也是这种人,我不贪图什么的。这点你跟我很像。」
谁跟他很像了?
「对一般人来说,我们这种超月兑的修养是很奇怪的。」他以夫子般的智慧模样抒发胸怀大志。「因为通常很少人会什么都不图地去做一件事。你救助我弟,应该是冀望着我们回赠的厚礼,或是打算勒索一份人情,或是假作什么都不贪图地想博得美名。所以你的回应,会让人觉得你心机很深,背后有某种不易测透的目的。我了解这种被人曲解的感觉,因为我也常遭到这种事。」
他到底在讲什么?拒绝他们的回礼就是拒绝了,哪还有这么多大道理好解释的?
目堪见她眨巴不解泪眼的模样,很有开导愚民的满足感。该是淡淡离去的时候了,好给人世事难以参透的空灵感受。
「我不多打扰,告辞。」
「可你话还没解释清」
「来日方长,我们多得是机会慢慢谈。」
「你真打算一直偷偷待在我家?」
「直到京里的人马赶来。」
她沮丧地垮着小脸,看得日堪又忍不住。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我弟弟?」
她尴尬地左右瞄着地面,似乎有某种不得不面对的感觉在流转着。不,她才不承认,那大丢脸了!
「我本来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恶感可言,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才发现有的人是我再怎么强迫自己也无法接受的。」
「你对他连了解都称不上,又怎能断言自己绝对无法接受?」
这话倒扎扎实实地点了她一记,也让她大觉怪异。「你干嘛这么努力地想拉拢我和月永善?」
「没有,只是他和我很像罢了。」
她愣愣眨巴湿润的长睫。这人有病啊,动不动就说别人跟他很像。
「月尔善或许有些性格上的暇疵,很难令人接受,但你要试着以智慧去分辨。
因为有些缺点是他有,而我没有,这点我们就很不同了。」
「你不要跟我拐弯抹角!我只有一件事绝对肯定,就是我不会嫁给你弟,你不用白费力气地撮合!」
「那么你也可以开始看看身旁其他优秀的男人了。」
语毕,他便很优秀地飘然远去,留下满脸错愕的福乐。
显然她家里又多了个怪胎作客。这样下去,日子还要不要过?
她决定了,从今起,再也不跟月尔善打照面。反正他的伤势已经稳定,她只要每天去查看一眼即可,不必逗留,也毋需罗唆。
算她白痴,竟然妄想过月尔善会对她有好感,这份可笑的期望差点将她溺死在澡桶中,也洗清了她的大头梦。月尔善看她就讨厌,见她就恶心,她何苦再去作践自己惹人嫌?算了!
福乐疏离的转变,连家人都感到不对劲,又套不出任何口风,月尔善却轻巧一记就打破僵局。
「这个,要给我?」福乐愕然。
「是啊。」月尔善笑得好不纯真,看得他房里挤满的福乐一家人眼花瞭乱。
「'昨儿个北京的人马抵达此地时,我就要他们立刻把这份我指名的礼给找出来。」
「可是……」她既惊喜又有些无措地捧着掌中书本。「可是我不懂什么经脉穴位,这本针灸经穴图册,我不一定研究得来……」
「就是因为不明白,才要好好花功夫研究啊。」
众人莫不暗暗赞叹地景仰着月尔善的谈笑自若,目睹福乐连日与他冷冽对峙的心防如何被他轻松击溃。
她不知道月尔善的阴谋,却也不迟钝。「你干嘛送我这么贵重的图册?」虽然她兴奋得直想快快研读内文,此礼来势之唐突,实在不能不谨慎。
「你或许因为跟蒙古大夫刀医多年,对骨骼筋肉方面很拿手,但汉人对医术的研究别有一番见解,其中一项,正是精于筋肉血脉间的缝隙探索,每个穴位,都犹如宇宙。」
「听说把针扎在穴位上,不但不会出血,还会驱病止痛是吗?」她急切问道。
「不尽然,不过你说的也没错。」
福乐脸上大展敬佩的光芒,崇拜他瞻仰手中至宝。不需药草、不需流血或包扎就可以处理伤病疼痛……真是太神奇了。她本以为那只是中土的传说,没想到竟会是真的!
「贝勒爷,您也太宠她了。」屋里挤着的一家老小假惺惺地猛敲边鼓。
「就是啊,何必派人请江南名医割爱这本秘笈给我们家这笨娃研究?让您的人马南来北往地长途奔波,就为了拿这东西讨咱们福乐欢心?」
「福乐真是好命,有贝勒爷这么疼她。」
她没力地一挑左眉,暗咳一声,就客客气气地请大伙移驾别院,她有事要私下同月尔善说。
见女儿如此愈来愈上道,郡王爷连忙帮福乐将闲杂人等统统扫出去,还贼兮兮地笑着替他俩掩上门扉。
福乐才懒得搭理家人们的一肚子歪主意,她只想面对真实的月尔善,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送我这书?」
他卸下恶心巴拉的优雅笑容,一脸散漫地垮在南坑的软垫上大摆无赖相。「算是道歉,省得我又欠你什么。」
简单一句话,就将她差点死灰复燃的芳心踢回谷底。
她这傻子,还在期待什么?月尔善连人情都不屑欠她了,哪有可能对她改观?
只是,他也没必要把帐算得那么清,在他俩间完全不留任何可能性……
罢了,与其无聊地在那儿暗自伤怀,不如多学点新鲜实用的东西。
「你有被人扎过针吗?」她努力兴奋地一页页翻阅着。「那真能治病,而且不会痛?」
「你学成之后扎你自己看看不就晓得了。」
她沉下强撑出来的笑脸。「'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讨人厌!」
「我没必要讨你喜欢吧?」
「那又何必对大家做出一副你很喜欢我的恶烂德行?」
「好玩啊。我什么都没说,他们就胡思乱想地编派出一整幅光明美景,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婚约的事,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
「你说呢?」
她讨厌透了他这种似笑非笑、似真似假的悠哉样,有如刻意在撩人芳心,偏又对她没意思。
「谢谢你的礼物。」先前的好心情全冷回连日来的淡漠疏离。「你好好休息,过两天就可以拆下这些固定伤肢的板子,然后」
「我就可以滚了?」
福乐不自在地咽了咽喉头。幸好月尔善抢她一步先道出下文,否则她永远不知道这话说出口竟有这么难听。怪了,好像自月尔善来之后,她的言行就愈来愈粗率,随时都有种被他逼急的压迫感,就口不择言起来。
「那个吉林将军为什么对你这么痴心?」他百无聊赖地掏掏耳朵,调离她的心思。
一想到还在不断派人前来游说的吉林将军,她就好想冲到荒山野岭去狂吠一番。「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咧。」
「喔?」
「我到底干嘛了竟然招惹他到如此阴魂不散的地步?我只是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顺手帮忙有需要的人罢了。为什么搞得好像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对他有意思,所以他也开始对我有意思,然后周围的人也认定我们两个都相互有意思?!」
「那还真没意思啊。」呵啊,有点饿了。
「正是!好心好意对人伸出援手,却被人硬是扯到啥子郎有情妹有意的胡说八道里去。不管我再怎么拒绝对方的赠礼和口信都没用,他反而追得更紧。」
「他大概以为你在拿乔吧。」
「我哪有!」
「看起来很像啊。」他舒懒地枕臂至后脑。暮春阳光晒得人浑身轻软,好不惬意。「女孩子家嘛,总爱玩矜持的把戏。心里野得要死口里却贞洁透项,骨子里骚得要命而子上倒装得清心寡欲,真是可爱毙了。」
啊,遥想京中妖姬美妾,他几乎热泪盈眶。
「是吗?我看起来像是在欲迎还拒?」她蹙眉深思。
「可我不是啊,我该怎么跟吉林将军讲明?」
「何必?我看你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玩得也挺高兴的。」
「谁在玩了!」少把他的恶劣心态扣到她头上来。
「如果我是男人,我出手救他就绝不会传出这种可笑流言!」
「是啊,或者你长得再丑怪一点,也会很安全。」
「怎么说来说去好像都是我的错?」
「因为你是女人嘛。」有两三分姿色的就更可悲啦。
「我为什么老觉得你笑得凉凉的,像在看人好戏?」
「你拼命杵在我跟前硬要演给我看,我还能怎样?」当然只得捺着性子观赏。
福乐重重将经穴图册推还至他胸口上,傲然不可侵犯地高高睥睨炕上撩人的性感男子。「把你的东西拿回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不是才一脸贪婪地觊觎着这本书?」他哼然吟着,任书躺在他胸前。
「我若真有需要,自会托我京里的朋友买到。告辞!」
「我会送你银两买得到的东西吗?」
他又成功地勾住了她蠢动的好奇心,不甘不愿地回首咕哝,「哪个……外头买不到?」
「连看也很难看到。」他随意翻着书页噼啪响。「上百幅江南名医评点过的穴位图例,下针穴位、适应症状、并用经脉、优缺忌讳,记得知细靡遗,集结了数百年的精华。加上这可是宋版医书中的极品,连印墨都极其讲究,追论出色的刻字和纸张。就算不懂医理,欣赏这书也就够教行家心醉神迷。」
她咽下绷紧的喉咙,想反悔,又不想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回头。「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你又是怎么从什么江南名医那儿弄到手的?」
「是从宫中太医那儿拿来的啦。」嗯,指甲好像该剪了。
福乐惊呆、「'拿?这种宝物你怎么跟他拿?而且你人在此处休养,宫里太医的东西你如何回京去拿?」
「飞鸽传书。只要吩咐一声,京里的人马自会替我送到。」
她不安地转着眼珠快速扫视整座屋内。的确,他是有这本事,光看这院落被他北京来的人马载满各色家当布的富丽景象,就足以证明。
「我的意思是,也就是,你这本书该不会是……呃,那样来的……的吧?」
「偷吗?」他狡猾地故作无辜、内心暗笑地瞧福乐被这句话吓得七上八下的模样。「我怎么可能会做那么无耻的事?」
「喔。」呼,好险。
「我的人马只要告诉对方说,我要这本书,对方就会很兴奋地快快奉上。」
她蛾眉一蹙,不对劲。「对方都是怎么个兴奋法?」
「就手脚发软、浑身打颤,或是很见外地下跪求我的人马尽管去拿,请他们别太客气。就这样。」
「你勒索别人!」
「冤枉啊,大人。我发誓我的人马绝不会做那种事,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只要一亮出我的名字,别人就对我那么好。」
「好你个头!」这人根本是个混帐、恶棍!「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我才不要这种来路不明、手段不正的赃物!」
她愤然杀出房外,却倏地破身后淡淡的低叹螫得心惊肉跳「哎,真可惜,千里迢迢运来的珍本只为了来这儿当柴烧。」
他打算烧了那本赃物?
福乐整个下午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事,搞得全家大怒人怨,她却毫不自觉。明知那本书已不是她的东西,想再多也没用。可是,烧掉那么珍贵的百年古册……
「福乐!」
小哥喊得太迟,她已迎面一头撞上门板。
「福乐,你在搞什么呀!」
五嫂骂得太慢,她已怔怔地将整壶茶水注往一桌子点心。
「郡主!小的没伤得那么重,请……哈哈哈!」
侍卫嚷得太晚,额上小伤被福乐包成缠满整颗脑袋的一大团白纱。
他要烧书?为了躲避强抢医书的罪名吗?
「福乐,请你回自个儿房间吃晚饭吧。」连她额娘都受不了了。
「呃?」
她这一回神,才奇怪为何同桌吃晚饭的家人们全都皱眉瞪她。
「饭是用来给你吃的,不是用来给你玩的!」哥哥们看不下去地喝斥。「不吃就滚出去,少在这里浪费粮食!」
她傻傻回房,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她扒饭时好像忘了张开嘴巴。
「郡主啊,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老嬷嬷一边高声抱怨,一边替她换下满身汤汤水水的衣裳。
那么珍贵的书、上百幅经穴图、历代名医的心血精华、高人评点、世间仅有……
「不行!我说什么也得把它要回来!」
福乐这一猝然起身发愤宣告,立刻撞倒右侧正倾前替她扭上襟扣的肥满嬷嬷,摔了她四脚朝天,一时鬼哭神号,惹来一票三姑六婆前来谴责她扰人清静的暴行。
直到深夜,她才逮到机会再度去找月尔善谈判。
「有事吗?」
福乐尴尬地遥望幽黑客房内躺卧的人影,半天后才勉强挤出声音。「那个…
…我想再和你谈谈,下午那本经穴图册的事。」
遥远卧榻上的人岑寂好一会,起身坐往床沿。「你谈吧。」
「你……不点灯吗?」
「你用说的,我听就行。」
「喔。」她手心都冒汗了。「我考虑了一个下午,还是觉得,你那本针灸经穴图册对我在……呃,习区救人的功夫上,会有很大的用处,所以,我想……」
她憋着小脸凝聚勇气。别怕,他要笑要讽;要骂要削,随他去就好了。为了保存图册,忍人所不能忍是必要的!
「请你把图册还给我!」
她连吼出这句时都没脸睁眼,双眸闭得跟她蜷成一球的小手一样紧,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等了好一阵子,月尔善却毫无回应。
惨了,他是不是已经把书毁了?如果是撕毁还没关系,她可以一片一片慢慢拼凑,可万一是烧毁了呢?
福乐心跳急速,不安的晶亮大眼不断飘往一旁的火盆。微红的余烬,隐隐飘着云烟。今天天又不冷,又不是祭祀时分,烧东西做什么?
不会吧,他不会真把宝物就这样给毁了吧?
「你在看什么?」
她吓得暗暗抽息。面对这么重要的古书存亡,她完全没有逞强使悍的余地,全然屈居下风。「你……不会把书烧了吧?」
「我烧的不是书。」
「喔。」太好了!谢天谢地、可喜可贺!「那你可以把书还给我吗?」
「你真的只是来拿书?」
「是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喔,当然,我也是来跟你致歉的。我下午一时在气头上,说了很多冒犯的话,请你原谅!」
这样应该够了吧,他应该可以把东西还她了吧?
「我不懂你。」冰冷的低吟听来毫无感情。「平日一副对我深恶痛绝的模样,摆得好像你有多清高,私底下却衣衫单薄地趁夜跑入男人房里,谈些明早再说也可以的无聊问题。你真正的企图到底是什么?」
她衣衫单薄?垂眼一看,她几乎魂飞魄散。她怎么穿着睡衣睡裤就冲出来了?
连件夹袍也没披上!
「我没有什么企图!'」她双臂交抱着,勉强遮掩身形,急切辩解。「我是怕你真把那本图册给毁了才赶紧跑来,绝没有其他意思!你把东西交给我,我马上就走!」
他不回应,在黑暗中更显迫人的压力。
「如果你不还我也没关系,可是请你别对它」
「自己来拿。」
「可以吗?」他愿意无条件还她?
「我放在床里角落的箱底,我爬不过去。」
这倒是,他左脚上的三大块固定长板还要两三天才能卸下,上床下床都很困难了,怎么爬进床角找东西?
「那你坐靠那边一点。」这样她才能安安全全地从另一侧爬过去「你半夜私闯男人房里都不避讳了,还怕什么?」
她突然警戒地站在床前两步之遥,不再前进。
月尔善今夜很不对劲。虽说他平时就心性反覆无常,但一个女孩只身进到男人屋内,什么都得格外小心。她很心疼那本书,可还没心疼到忘了自身安危。
「算了,书我今晚不拿,明天再取。」
「怎么又改变心意?」
「因为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东西明天再拿、事情明天再谈也可以,我只要确定你没毁了它就行。」
「我随时都可以毁了它。」现在也不迟。
「你!」这人有没有脑筋?「你呕气也总有个限度吧?干嘛要拿书来开玩笑?
那是无价可买的前人智慧。」
「对我来说,也不过一本垃圾。」
「既然如此,就还给我!」她愤然朝床沿黑影伸手。
还给她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书册,却是一只反扣住她细腕的巨掌。
「干什么?!」她怒斥,内心惊恐。
「福乐。」
这轻唤,听得她灵魂为之一颤。从小到大听了千次万次的这两个俗到极点的字,从没有一次,像他唤她时那股动人心扉。普普通通的烂名字,透过他的唇,总会化成奇妙的音韵,散发魔力。
不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气氛实在太危险。
「你讲话就讲话,别动手动脚。」她傲然恢复孤冷态势。
「我很想相信你来此纯为取回物件,却没办法撇去其他的可能性。」
「你也太臭美了。」
「你有过一见钟情的感觉吗?」
福乐脑袋顿时失常,双耳嗡嗡作响。他说的,应该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一见钟情,也许是一箭……一箭中了什么东西。如果是箭伤的话,得先检查箭镞有没有带钩。若是有,就不可直接拔出,省得尖钩挖烂伤口。
是故,必先切开伤处,或是「你、你受伤了?」
「是,因为我有那个感觉,你却没有。」
愈说愈没头没脑。她慌得听不懂他这奇怪的症状陈述。除非是传染病,不然很少病症去你有他就也很有的。可是,她好像,真的有点被传染了。由他箝住她的那股强烈热力,窜上她手臂,扫掠她全身,整个人陷入难以言喻的燥热中,惴惴不安。
「你是不是,该休息了?」
「我们是不是也该休战了?」
他是不是又在要什么诡计?「这、一点也不像你平、平常会说的话。」
「因为有些话,在这样的黑夜才说得出口。」他岑寂一会儿。「你对我一见钟情过吗?」
有也不会告诉他。讥诮她可爱又说她恶心的人,干嘛跟他讲?「你……你有吗?」
啊!她在问什么鬼?这是啥子烂问题?这会害她被他嘲笑到死的!
「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问你?」
不会吧,他是在捉弄她吧?最好少拿这种京城大少调情用的伎俩对付她,她吃不消的。而且,她的怯怯情思一再遭他戏耍,反覆嘲讽,现在她哪有胆再面对自己的悸动?
他缓缓将她拉近的力道,却让她乱了方寸,情不自禁地拥向坐在床沿仰着等待的俊脸。
他是真心的吗?他也和她一样,在平日针锋相对的互斗中,有着另一种奇异的感觉吗?
傻地,她迷蒙的双眼因这倾身趋近,看清了他在黑暗中的状况他的左脚没有固定伤肢的长板!
他径自拆掉她用来稳住骨折处的板子?或者,他并不是负伤中的月尔善?
福乐惊骇地猛然向后退,闪开坐在床沿的诡异分子,背后却赫然撞上莫名出现的一堵庞大肉墙,截断了她的退路。
气怎么回事?
「嗯嗯嗯,这没嫁做我的人,就先学会了偷人?看来咱们可有得'姘'啦。」
肉墙饶富兴味地醇醇吟道。
福乐抬望俯在她头顶上睥睨的阴凉笑靥,整个人都空了。月尔善?他怎会站在她背后,他怎么站?不是还没拆板子吗?背后的人是他,那身前的人是谁?
跟她坦言一见钟情的,也不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