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牙医 第三章
「蝴蝶牙医诊所,位于捷运在线,邻近大型停车场,交通便利;装潢采维多利亚风格,空间宽敞,严格控管卫生,治疗环境优雅舒适。拥有最先进的设备,最完整的团队,最优良的技术,最专业的服务,最美丽的医师,最帅气的助理……」
「史小妹妹,够了吧?我两点的病人要来了,快把器械摆一摆,先别管网站广告文案的事。还有,请把最后两句删掉,谢谢。」
「什么?『史小妹妹』?倪医师你在喊谁?」
「觉得不够尊重的话,那就『史姐』好了。」
倪珑月兑下外套,换上医师服,走至个人专属的计算机桌前坐下。史方平立刻凑过去,抓着他的头发编起辫子来。
「那么爱玩,不会把头发留长,玩自己的?」
「算了吧!我可不想被当成人妖。如果我发质有你一半好,那倒可以考虑考虑,走长发飘逸型男路线。」
实在太好模,史方平忍不住捧起柔软的墨色发丝挨在颊边摩挲,一脸陶醉傻笑。
「马屁拍再多,工作照样得做。再说,妳根本是拍到马腿上了。」倪珑赏了颗爆栗过去,被长得像小男生的个人助理滑溜了开。
「倪董,最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喔。」年纪较大的资深助理吕姐捧着消毒好的器械盘,走过来笑道。
「有吗?」
「很明显好不好。」史方平撇撇嘴,「平常除了看诊外,一天不会说超过十句话的人,居然会开始和我们打起嘴炮来……若某人平常笑的嘴巴弧度是十五度,那这几天应该都有三十度吧。」
「原来妳趁我睡觉的时候拿量角器偷量?该不会还趁机偷亲吧?」
「见鬼啦你!」史方平跳了起来,扮个鬼脸,拿起一旁的酒精喷瓶开始消毒诊疗椅,为下个病人的到来做准备。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这幢位于台北市中心地带的「蝴蝶牙医诊所」,也在一片轻松气息中,进入工作状态。
「蝴蝶」属于中型规模的诊所,共有五张诊疗椅与一间独立的植牙室。除了年轻的老板兼所长倪珑外,还有几位较资深的兼任医师驻诊,多半是所长以前系上相熟的学长姐。
据史方平自己偷偷观察,「蝴蝶」的生意是附近这一带诊所中最好的,尤其到了下班后的黄金时段,客人简直是络绎不绝,候诊处的沙发经常是爆满状态。
依她看,这些动不动就砸钱来做牙齿美白、镶面的OL们,根本都是冲着她家老板来的,个个细肩带、高跟鞋外加超短迷你裙,波涛汹涌,一躺上诊疗椅就爆……
其它同仁是看得很爽啦,毕竟各样的美女都有,只可惜她们的老板完全无动于衷,平常也极少收女病人。
偶尔遇上脸皮厚一点的麦芽糖硬黏上来,倪老板也是面无表情的拿洞巾一盖,接着施展「巧手」,让美女仅露出的一张小嘴发出的娇吟一路唉成了惨叫,从此不敢再踏入「蝴蝶」一步。
「我不会对病人出手。」不知摔碎多少芳心的倪大医师,一句话就堵死所有人的疑问。
「倪董啊,那你也别把烫手山芋塞给我啊!」另一位驻诊医师温显壮一看到自己的预约病人名单就哀号:「这女的上次不是才被你整过吗?怎么又不怕死的来啦?」
重点是怎么会变成他的病人啊!长再美,个性花痴也没用啦!
「抗议!所长压榨员工!」
「好。」倪珑支着下颚,背对他径自浏览着屏幕上的电子病历。「你拿她还我,我还你尤振承小弟弟。」
「呃……那当我没说好了。」温显壮模模鼻子,哈哈一笑,一百八十度大转身迅速闪人。
开玩笑,十个娇娇女,都比不上一只小恶魔。当初差点没下跪,好不容易求得倪董愿意收他这个烂摊,哪有再要回自己吞下去的道理。
第一次看那姓尤的小鬼,他就被一记破空踢腿踢得鼻血横流,左手手指也险些被咬了一截下来,接下来的衰事更是不胜枚举,怎一个惨字了得。
看不乖小朋友的牙齿是许多男牙医师心里的痛,尤其是身材魁梧的,几乎打第一眼就被嚎啕大哭的方式给判了死刑。最好的例子,就是「人如其名」的他。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这位个性冷淡,身长超过一八五的美人老板,却出乎意外的对小孩子特别有一套。
上回看他和尤小弟光是讨论皮卡丘是男是女,就可以说上半个钟头,藉此收服了小魔头的心,从此他也对还比他小两岁的倪珑彻底甘拜下风。
「承承今天表现得好棒喔,可以拿礼物喔。」倪珑柔绵无骨的声音低低说道,「想要什么?橡皮擦?贴纸?有皮卡丘和哈姆太郎的新图案喔。」
「我都有了!」小朋友静太久耐不住性子,重获自由后在诊疗椅上蹦蹦跳跳趴来倒去,就是不肯下来。
「那叔叔折气球给你玩好不好?承承喜欢什么动物?兔子和狗狗挑一个。」这两种算是最好折的动物。
「无尾熊!」
什么啊?其它人听到都是一怔,倒是倪珑神情不变,很快用气枪吹了几条灰色长型气球,啪啪啪的折将起来。
小鬼看到成品,左端右详一番后嘴巴嘟了起来。
「这不是无尾熊……」
「怎么会不是?承承你看,牠没有尾巴,有两只圆耳朵,身体灰灰圆圆的……」倪珑说着,拿麦克笔在月复部上头画了个半月形:「肚子上也有袋子,这当然是无尾熊啊!」
「嗯嗯……是喔……」有点被说动了,小鬼露出笑容捧过气球。
「那承承最讨厌的动物是什么?」
小脑袋歪了下。「蟑螂!」
「最讨厌的人呢?」
「……教数学的王老师。」
倪珑又折出一只疑似某爬行昆虫类的不明物,用麦克笔在头上写下一个「王」字。
「把它当作王老师,然后我们用这个刺它一下……」他拿小鬼的手去握牙科用探针,「碰」一声戳破气球。
「这样讨厌的东西就都消失啰!好不好玩?」
「好玩!好玩!」
惊人的爆破声响震动整间诊所,所有人都抚着胸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老板,只有小鬼头反倒一点都没被吓到,还乐不可支的指着倪珑手上的「尸体」哈哈大笑。
「真是的,都几岁的人了……」
史方平忍不住翻白眼,真是彻底服了这两个大小魔头。看来还是大魔头魔高一丈,瞧小恶魔现在被「教」得多乖啊,简直和一开始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暴力爱哭小鬼,完全判若两人。
「下次承承来看牙齿也乖乖的话,叔叔就再折气球给你玩喔。」
「好——医生叔叔再见!」
微笑打发走小朋友和他母亲,倪珑转转肩膀颈子,见暂时无病人,正想上二楼医师休息室去,忽然风铃声响,又有顾客推门而入。
「您好!」负责柜台业务的史方平直觉便喊,头也跟着抬起:「请问……」哔——哔哔哔!
和来人四目相对,她脑中的「正太侦测仪」立时铃声大作。
好……好一个粉妆玉琢艳光四射的小正太啊!瞧那长睫,那大眼,那粉唇,那雪肤……她的眼睛几乎要被刺得睁不开了!
「你好呀!弟弟!是第一次来吗?」
虽然内心陷入尖叫状态,史方平仍一派冷静的微笑殷切招呼。「咦?怎么没看到爸爸或妈妈?是不是去停车车?」
「爸爸不在。」在正太评等中可列为特AA级的小美男摇了摇头,稚女敕的嗓音字正腔圆:「我自己一个人来的。」
「啊?你自己一个人?」史方平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男孩怎么看都是未满十岁的模样,这年龄的孩子没被父母拖着进来诊所就不错了,哪可能自个儿乖乖送上门来?
「那……那你怎么来的?你爸爸呢?」注意到男孩方才只提及父亲,心思其实相当细腻的史方平也就刻意略过母亲不谈。
「搭公交车。爸爸在忙。」
想不到小正太不单表情酷,说话也非常简洁有力。她一阵傻眼,又再接再厉问:「喔……那你有没有记得带健保卡和钱钱?」
「有。」
「弟弟为什么会想来看牙?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因为学校规定说要检查牙齿。」
「……」实在无言了,史方平拿出初诊单大致问了下小男孩的数据,便领着他进诊疗间。
「倪医师,交给你了。这个……应该会很Easy吧。」她指的是牙科临床上的操作难易。这小朋友想必不会哭也不会闹,从头到尾皆会乖乖配合。
「我都听见了。」倪珑低笑,戴回口罩在诊疗椅旁坐下,伸出手轻抚小男孩的头,另一手拿起初诊资料翻了翻。
「底迪真厉害,还不到九岁就会自己来看牙了,你把拔把你教得很好喔。以前有没有给其它医生叔叔看过牙齿?」
等了半天,始终不闻预期中应该会有的回答。倪珑略微讶异的自病历中抬眼,发现男孩只是抿着嘴沉默不语,大眼却似是相当惊讶的圆睁,眨也不眨的直盯着他手腕瞧。
不,不单是盯而已……那简直就是「瞪」了。
「嗯?你喜欢这个吗?」他扬扬缠在腕上的物事,一条手工编织的彩色幸运带。那样的东西配戴在一位成熟男子身上实在相当怪异,但倪珑本人却丝毫不以为忤。
「对不起喔,这个呢……叔叔没办法给你。」他将白袍长袖一拢,遮去了那腕带,迅速引开话题:「不过只要底迪乖乖,就可以拿更好的礼物喔,有各种颜色的小汽车,还有扭蛋、磁铁……」
「我不要礼物。」男孩一口回绝,目光仍胶着在他手腕上。
「……」倪珑若有所思的又抚起那柔软发心,却被小头颅抗拒的摇了开去。他收手,微微扬眉。
「这么喜欢带子的话,那下次叔叔请助理阿姨编一条给你当奖品好不好?」
「这……别乱开支票啊,倪董。」吕姐在一旁压低声音道,满脸苦笑。拜托,她哪会编那玩意?她们家老板要陷害人也不是这样。
「不用了,我自己会做。」小男孩终于打住直勾勾的注视,酷酷调回眼,自行在诊疗椅上躺正。
「喔?底迪你手真巧呢,要不要也教一下叔叔?」
「医生叔叔,可以快一点开始吗?我等一下要搭五点的车回家。」
「……」倪珑与吕姐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一起瞥向病历上的姓名栏。一旁的史方平已经憋笑到整个人不支倒在柜台上了。
要看他们魅力所向披靡的老板踢这么大块铁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说。
叶筝?倪珑咀嚼着这名,不着痕迹的蹙了下秀气的眉。
人如其貌,挺可爱的名字。只是这位小朋友的个性,似乎有些……不太可爱。
***
「你们在干什么?」
时值午休时间,他站在理应空无一人的化学教室门口,微沉着脸瞪着里头几个或蹲或站的男学生。他们背对门口围成了一圈,不知圈住了什么,正兀自嘻笑玩闹。
「糟了……是老师!」
其中一人见状况不对,立刻机敏的使个眼色,其它人跟着点头,忽然一票人全冲向窗台,争先恐后从大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喂!这里是二楼——」他吓了跳,连忙走上前往窗外探去,却只见到远处草坪上几条正快速逃逸的背影。
真是,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叹口气,眼角瞥到教室里还留了一人没走,看来应该是刚才被包围欺负的受害学生。一身粉蓝连身格子短裙,出现在这间装潢冷硬阳刚的化学教室中,格外突兀。
奇怪,这所学校男、女校区的分野管制向来严格,这里是男生校区,怎么会有女学生出现在这里?
他暗自纳闷,小心翼翼走到那瘫坐在地的女孩面前,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妳……还好吧?老师扶妳起来好吗?」
女孩只是摇头,自行调整了下原本稍嫌狼狈的坐姿,将被卷至接近腿根处、暴露出整条雪白大腿的裙襬拉至膝盖,便垂着脸不再有动作了。
应该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他有些担忧的想着,又道:「没关系,不用急,想起来的时候再跟老师说,老师送妳回女生校区去。下次小心点,别再误闯进来男生校区了。」
女孩闻言,忽然抬头掠他一眼。浅粉色的唇瓣蠕动了下,似要说话。
「怎么了?」他温言问,在女孩面前蹲下,与她平视,然后不由得微微一怔。连对长相美丑感知迟钝的他都承认,眼前的少女真是个美人胚子。
「我……」
「嗯?」
女孩的声音与想象中不同,有些低沉,但依旧柔润好听。见她吐了一个字后又垂首不语,他也很有耐性的继续等待她主动开口,并不催促。
「我……不是女生。」
「……」他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啊?」
「我是男子部一年八班的新生……我叫倪珑。」「女孩」吶吶的说着,见对方一脸惊愕的呆滞相,似乎也颇感不好意思的晕红了脸。
「这件制服,是他们从女子部偷来逼我穿上的……我、我的衣服都被他们丢到窗外去了。对不起,老师……」
「……爸?爸!」熟悉的稚女敕呼唤声忽然钻了进来。
瞬间,羞赧的美丽脸庞褪走了,化学教室也消失了。叶格晞茫然睁开眼来,儿子放大的清秀小脸就在正上空,正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瞧。
「小……小筝?」四目相望,他仍是迷懵,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
是了……这里是家中客厅,他正在编写下礼拜周考试卷的题目。没想到写着写着,就……
「爸又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样会感冒的,对腰也不好。」叶筝捡起散落一旁的几张测验纸,收拢好递给父亲。
「爸很累吗?要不要先回房间睡觉?」
「还好……小筝来,跟爸爸一起坐。」叶格晞揉揉眼,有些不好意思的坐直身子,接过儿子手中纸卷时,也拉他在他身边坐下。
「好久没好好看看你了。」
不知何时开始,儿子离开了他的肩膀、背脊,连腿上都鲜少再逗留。同年龄的孩子有的还喜欢赖在父母怀里撒娇,一有不顺心就闹别扭嚎啕大哭,他这个宝贝儿子却异常早熟懂事。
半年多前,他最忙碌的时候,刚升小学二年级的儿子甚至主动提出了住宿学校的要求,只在假日才返家。起初他当然反对,最后却拗不过小筝的坚持,以及他的确分身乏术,无法供给孩子完整照顾的事实。
「好像有长高一些,不过还是没长肉。」他轻拍儿子细长的手脚,忍不住心疼。「晚点爸爸出门看女乃女乃,顺便再多买一些菜回来,晚餐就煮你最爱的柠檬清蒸鱼和咖哩牛肉好了。」
「好。」小头颅轻点,薄薄的粉唇扬起,露出里头小小的贝齿。
叶格晞看了,胸口又是一紧。他这儿子,连高兴的神情都跟同龄的孩子不相符。
「耶……你这颗牙怎么空了?」无意间留心到,他抬起儿子下巴,轻轻拨开他的嘴唇仔细端详。
「昨天下午去看牙齿,被拔掉的。医生叔叔说那个乳牙该换了。」叶筝用娇女敕童音沉稳的说着,指指桌上的口腔检查回复单。
「学校规定下礼拜交,我已经请诊所阿姨在上面盖章,爸再签名就好。」
「喔……拔,拔牙啊……」叶格晞闻言面色微白,肩膀几不可察的缩了一下,转念想想又忍不住愧疚起来。
「小筝真勇敢,自己去看牙齿的?怎么不先跟爸爸说?爸爸好陪你去啊,牙医诊所那么可怕的地方……」他越说越小声。
「可怕?不会啊……原来爸爸怕看牙医吗?」叶筝不是很能理解的歪了下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又不难,就跟坐车上学一样。那诊所就在学校附近而已。」
叶格晞一时无话可说,只是来回轻抚着那栗色的幼软短发。儿子越是独立早熟,越暴露出他这个父亲的失职啊……
「对了……爸。」
父子俩静静相依半晌,叶筝忽然将视线落在父亲的左手腕上,问道:「你把我编的幸运带拿下来了吗?」
「没有啊。」他怔了下,直觉就否认,低头一瞧却大吃一惊。
「咦?怎么……」
不见了?他瞪着空荡荡的手腕,大脑记忆急速倒转,却完全回想不起究竟是何时遗失了环带。
上了幼儿园后,儿子每年都会送他亲手做的生日礼物。去年的黏土玩偶和前年的蜡笔彩绘,都被他仔细珍藏起来,今年的幸运编绳则是直接系在了手上,不曾取下。
是不小心松月兑,掉在某一处了吗?
「爸爸回房间找找看。」他说着欲起身,却被拉住衣角。
「没关系,小东西而已,我可以再编一条。」
「意义不一样。」他揉揉儿子的粉脸,「小筝,对不起,都是爸爸太不小心了,连你送的带子不见都没发现,真不应该。」
「爸真的不记得掉在哪里了吗?」
「这个……」叶格晞皱眉努力回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摇头叹息。「不记得了……如果家里找没有,爸明天再去学校看看,说不定是掉在办公室——」
「算了,找不到的。」叶筝摇头。
「嗳,总是找找看嘛……」叶格晞心里也觉得希望渺茫,但没想到被儿子一句说得这么直白,不禁尴尬的揩揩额角。
叶筝只是抿着小嘴,又摇了下头。
「爸,你去蝴蝶诊所看过牙齿吗?就是我昨天去的那间。」
「『蝴蝶』?没有。」连听都没听过。事实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牙医了。
「怎么了?」
「没事……」叶筝闷闷应着,忽然伸出双手用力环抱住父亲的腰,小脸埋进单薄的肩窝里。
「小筝?」
叶格晞被儿子意外的举动吓了一跳。难得小筝会跟他撒娇呢……一时又惊喜又感动,原有的小疑问和数不清的烦恼,也瞬间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叶先生,您确定要让您母亲接受最新的药物疗法?」特殊加护病房外的办公室内,年轻的主治医生从病历资料中抬头,惊讶的看他一眼。
「嗯。还有医生说的那款美国新研发的伤口敷料,希望也可以让家母使用看看。」
「这个……叶先生,上次跟您提过了。」医生有些迟疑的委婉提醒:「这两种药物因为太新,卫生署还没列入健保补助名单……」
「我知道。」
「这不是小数目,上次应该都计算给您看过了。加上疗程不知得持续多久,病程也一直在进展,我是建议……」
「没关系,自费费用我都可以负担,请务必让家母继续接受治疗。」叶格晞深深一颔首。「钱的事也请医生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筹足的。」
「好吧。」
望进对方温和的瞳眸里,医生点点头,明白不用再多说。只道:「叶先生,照顾家人之余,也别忘了保重自己。你太瘦了,气色也不好。」
叶格晞闻言一愣,脸忍不住微微泛红。见医生说完又自行埋首回工作中,他低低道声谢,推门而出。
才走到电梯附近,铃声就忽然响了。他拿出手机,上头显示的来电号码让他面色微微一僵。半晌,才按下接听键。
「老师,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好吗?」另一端,男人温文有礼的询问着。柔滑的嗓音明明舒心又悦耳,他听了却只觉胸口像压了块巨石般的闷沉。
「抱歉,我今天晚上有些事……」他握紧机体,想起已经答应要和儿子共进晚餐。
「好吧。既然老师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了。那还是照原本约定时间,明天晚上再碰面吧。」男人语气中听不出一丝不悦,很干脆的挂了电话。
「……」叶格晞在原地呆了会儿,才慢慢收起手机,步出医院。
从停车场开车出来,他照原订计划去办了些杂事,顺便到银行旁的柜员机转帐款、补存折。
补完折,白纸上显示的油墨数字,又让他足足呆了好几分钟。
怎么一下子多这么多?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不用想也知道这笔新增的金额是谁转来的。原有的欠债和所需的庞大医药费,都已经被买下他身体使用权的男人一次付清了,他又不是没在工作的人,还汇这么多钱过来做什么?
将捏得快变形的存折收起,叶格晞决定继续照计划,到量贩店超市去买菜。
心不在焉的在蔬果鱼肉区绕了几圈,最后他什么都没买。
双手空空的走出大门,初春拂来的微风让他不自觉缩紧脖子,还是觉得好冷,彷佛冬天还未远去。
超市很大,许多顾客都是一家子一起来逛,买完后合力提了大包小包,说说笑笑心满意足的离去。他驻足看了一会儿,低头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回家。
「喂?小筝吗?对不起,爸今天晚上恐怕不能……」尽量保持语气如常的说完这通电话,他深吸口气,又拨了另外一支号码。
***
「请你把刚汇的那笔钱收回去吧,我真的不需要。」
加上刚才在餐厅用餐,同样的话叶格晞已经重复说三遍了,但男人仍然好像没听见似的,径自从架上拿起一件外套,往他身上比了比。
「Hermes新一季的男装都挺好看的,老师你觉得呢?这件怎么样?」
「倪珑……」他又唤了声,见对方扬眉掠来一眼,那眼神令他指尖一颤。只得暗暗握住拳,随口应道:「都可以……你自己喜欢就好。」
衣服不就一排扣子两只袖子?在他看来都一样。
「可是穿的人是老师,你的意见最重要吧?」倪珑又拿起另一件,转眼间他手上就拿了一迭衣服。
「我?」他微微一愕。「我没有要买衣服啊?」
「呵呵……老师真可爱。」倪珑像被他逗笑似的低低笑了起来,挥手招来店员小姐:「这位先生要试穿,麻烦了。」
「咦?」叶格晞吓了一跳,这才意会过来。「不、不用了,我……」还没说完,一只手忽然按上他的腰。他微颤一下,话也吞了回去。
「先生,这边请。」服务小姐躬身说道,他不得已,只好依言进了试衣间,像任人摆布的女圭女圭将衣服一件件试完。
「如何?喜欢哪几件?」倪珑问道,目光始终专注停驻在不断变换衣着的男人身上。
「都可以……」叶格晞不太自在的轻扯一上的缎面衬衫,脑袋仍处于一片混乱状态。
刚才试衣时无意间看到牌子上标示的价位,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反复看了几遍才确定没数错「0」的数目。
这……真的卖这种价格?太离谱了……
「『都可以』是你的口头禅吗?」倪珑扬了下眉。「好吧,既然老师都喜欢,那就都买下来吧。」
「啊?」
「可以结帐了。」他转身吩咐小姐,比比挂于试衣架上的成排衣物。「这些都请帮我——」
「等、等一下!」叶格晞连忙抓住倪珑衣袖,飞快说道:「就我现在穿的这件衬衫……买这件就可以了!」
「真的?」倪珑顺着力道回握住那只骨感的手,摩挲了下,在对方僵直前放开。
「确定只买一件?不会太少吗?你真的不用跟我客气啊,老师。还是你想要鞋子?或公文包?Hermes的皮革质感很好,你用过一定会喜欢。或者……你有其它喜欢的牌子?」
叶格晞只是摇头,将发颤的手藏到背后。
从言语到举止,他和这男人之间的怪异是如此明显,一旁的小姐却丝毫无动于衷。是神经迟钝吗?还是早已见怪不怪了?
呼吸困难……
在购买者要求下,服务小姐替他取下衣服的标签牌子,让他直接穿着离开。才踏出这条位于饭店地下楼的精品店大门,他又被拉着走进另一家珠宝钟表店。
「Dandy系列新出的计时表款,有银和黑色的两种款式,老师觉得哪个比较好看?都喜欢的话就各买一只。」
「都很好看……」他照实说道,那精致的不锈钢表壳的确赏心悦目。「可是我已经戴习惯自己的表,不用再买新的了。」
他的精工表戴了数年不曾坏过,平价却坚固实用,他没打算更换。
「是吗?」倪珑墨黑的眼瞳在他脸上停驻片刻,又缓缓飘开,移向另一边的玻璃方柜。
「那戒指呢?你要不要?」
「……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顿了好半晌,叶格晞才困难的挤出一个音来。
「ChaumetDandy的白金戒指也很好看,这个系列走简约风格,我觉得很适合老师,搭配上班或休闲的衣服都可以。」倪珑转回视线,神情平淡的指指玻璃柜道。
「喔……」他胸口莫名其妙一松,吶吶道:「你对品牌真有研究。可是我不习惯戴金属饰品在身上……」
「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要,老师,你还真难讨好呢。换做其它人,只要收枝笔就可以高兴半天的。」倪珑嘴角轻扯了下,「什么才能满足你,老师?你在床上牺牲这么大,我在别的地方补偿回来也是应该的啊。」
「我……」
没料到对方突然发作,叶格晞一时张目结舌,吐不出半句话来。心脏被无形的刀刃划了一下,有点痛,他选择忽略。
「车子吗?还是房子?只要老师开口,我都可以送你的。」
「不……不用了,倪珑,真的不需要。」他不断摇头。「我已经欠你太多了,你不需要再送我什么或给我钱,真的……」
他隐隐知道倪珑生气了。虽然不甚明白到底在生什么气,但相处一小段时日,他已经可以稍微模索出一点模糊的东西。
包括如何安抚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
「那个……还要继续逛吗?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房间休息了好不好?」
倪珑瞳孔收缩了下,一言不发看着叶格晞垂落额前的黑发,和自发间露出微微泛红的耳廓。忽然一把扯过他,往精品街末端的饭店电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