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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的手 第9章

“推开记忆的门,我在心里看见了,看见了远去的人,是你和他,曾陪我走过,生命里的淡淡早晨。推开记忆的门,身后往事一幕幕,一幕幕似幻似真,有悲有喜,有爱有恨,酸酸甜甜消磨了青春。感谢那些事,感谢那些人,感谢那一段奇妙的缘分,啊!人生,原来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过程。”

录音机里又响起这首《那些事那些人》,多么熟悉的旋律,曾经年复一年、日日夜夜响在耳边。

顾妙云和孟人豪面对面坐着,分别十五年,恍似一场梦境。多少的爱与恨,都平静了。岁月抚平了伤痕。

录音机继续转动,歌声如泣如诉。

“听邵齐说,你回来了,所以我就过来了,一切都还好吧!”人豪问。

“好!谭隽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妙云平静地回答。

曾经有过幻觉,等到他们重逢,他们各自会有的表情和场景,却没有一次像实际重逢到来的时刻——此刻,如此的平静,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大学同学,仿佛他们不曾那样爱得铭心刻骨。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可以抚平一切内心的伤痛。

人豪沉默。报纸上已经登载,“太诚集团董事长撒手人寰,留下年轻的太太和一对儿女。”谭隽把公司安排妥当,给妻子儿女成立基金会,一切都无须妙云操心。他是个细心的人,就是走,也走得有条不紊,绝对不会让妻子担忧。人豪想,我这一生都无法像他那样去做。我是个自私的人,只知道得到,却不知道付出。

沈茜发起办一次老同学聚会。现在她已经是个部门的领导,做什么,都得是领头的。邵齐就说:“就由你做这次老同学聚会的‘负责人’。”沈茜因此热情更加高涨。

毕业后,同学们南北西东,飘到各地。许多年都没有联系了。忽然听到那曾经熟悉的声音,往事浮上心头,几多喜悦、几多感慨、几多惆怅。

班武第一个赶来,他在离B市不远的城市工作,只有四个小时的火车。可是就这么短的距离,毕业十五年,他也只是出差来过两次B市。

邵齐和他一起在外面喝酒。几杯酒落肚,话也就多了。

“邵齐,你知道你输给孟人豪在哪里?你太慢了,慢悠悠,人家已经追到手,你还在原地。”班武喝着苦味的啤酒,口齿不清地说。

邵齐很淡然地道:“不是我慢,是他太快。不记得了?一入校,他就宣布:英语系,一个叫顾妙云的,他追定了,叫咱们别和他抢。我那时甚至还没有见到顾妙云。”

班武笑,“这小子,整一个陈世美,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他,那天你在饭馆打了他,真过瘾!”

“我并不想打他,他喝醉了,趴在我耳边说,我一直对顾妙云有野心。他是看出来了,我是恼羞成怒,也不光明磊落。”邵齐难得说出内心的话。

“可惜呀!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最后还不是便宜了谭隽!”班武叹息。记起当顾妙云要嫁给谭隽时,学校里简直是一番轰动,说什么的都有。

“他是有心人,也宽容。他的父母、姐姐一起上阵帮他,我们自愧不如。”邵齐实话实说。对于谭隽,他是真心佩服。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谭隽都有一股勇气和决心。这是旁人学不来,更做不来的。一个内地人,跑到香港去创业,做出那么大的成绩!结婚,明明知道对方爱的不是自己,可是仍旧包容地给对方幸福。那是怎么样的一颗心呀!

“现在,他走了,你说人豪是不是有机会了?”班武取笑地问。他想,即便是人豪有意,顾妙云也绝对不会肯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都没机会了!”邵齐笑着说。

班武大笑,“我们都不如孟人豪,他一直在等待,哪怕付出一生也要等。你和我能有这本事吗?”

人豪走出海关,一抬头,就望见邵齐。他们大约有五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是在美国,邵齐去那里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和五年前相比,邵齐显得有些老,鬓角有了白发。他自己也是。昨晚,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骇了一跳,里面的人是我吗?我有那么老吗?在他的感觉里,仿佛自己一直是那么年轻的!

邵齐叫了辆出租,对人豪说:“你凑合凑合,我们工薪阶层,买不起车!”

人豪笑,“老同学了,客气什么!”

出租车在宽敞的马路上急驰。人豪观察着窗外的景色,物非昨,人成旧。

“没有把阿瑟带回来?”邵齐问,他记得人豪在电话里是说要带孩子回来的。

人豪一愣,摇头,“他的监护权属于安娜!”

“她不是再婚了吗?”邵齐缓慢地问。不理解,孟人豪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上心?

“是的。正是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法庭认为她比我更适合照顾孩子!”人豪说。口气里带着一股嘲弄。

邵齐默然。美国的法律和中国不同。他们是不论父子血统那一套的。那么人豪自己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他就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老?邵齐感到,他已经无法像在大学时代那样,准确地揣摩到孟人豪的心里了!岁月使得这个过去开朗、完全没有城府的大男孩,变得令人费解和不可琢磨。邵齐已经从一些朋友那里,听说了许多有关孟人豪的“荒唐故事”。孟人豪如此地生活,是为了惩罚自己,还是乐在其中?

“采灵还好吧!”人豪问。

“就那样!”邵齐回答,“一个平常的家庭妇女!”

“你认为,如果你死了,她会再婚吗?”人豪直接问。

邵齐一愣。这个人豪!倒把美国人那一套直来直往学会了。但是转瞬,邵齐忽然明白了人豪问这句话的用意。孟人豪到底是没有忘记顾妙云的,他是回来找她的!

“先不回家,找个地方喝一杯!”人豪仍旧是过去的老作风,自作主张,不管旁人是否同意。

他叫出租车停在路边的一个小店,拉着邵齐进去。邵齐只得打电话告诉采灵,他们先不回去吃饭。在家里已经开始准备接风宴的采灵,忍不住一阵埋怨。

“你觉得我和妙云还能再续前缘吗?”没喝两杯酒,人豪就问。

邵齐回答:“这个你应该去问妙云!”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一向比我有理智。”人豪说,“现在,我头脑乱得很,理不出一个头绪!”

“你还爱她吗?”邵齐问。

人豪旋转着手里的酒杯,缓慢地道:“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爱,我只要想到她,就会感觉心疼。知道吗?这许多年,我反复都想着我们最后的那一面,她冰冷而且仇恨地看我一眼,像一把刀子,割开我的血管。我有时会有噩梦,梦到她浑身的鲜血,我站在一旁,竟然毫不理会。我想,梦境里的我,也许就是那个潜意识的我,是那个本我,它残酷无情地扼杀这个表我!”

邵齐不说话。孟人豪已经醒悟到,他当年对顾妙云做了什么,也许他可以补救,然而对于妙云,所有的那些伤害,难道可以用“补救”来宽恕吗?

孟人豪决定“补救”。无论成功与否,他都要试试,他一向不是个怯懦的人。所以他直接去找顾妙云。

然而当那熟悉的歌声响在耳边,他又怯懦了。

罗志彬从南方赶来。他自从毕业后,就与同学们失去联系。能够重新联系到他,多亏了妙云。她在南方还是有点“势力”的。罗志彬毕业后,就下海做了生意,起起伏伏,不好也不至于太坏。他最神奇的事情是:和同一个女人结了两次婚。

邵齐请人豪、班武、罗志彬、沈茜、妙云在他家里来一次小型的聚会。

妙云早到,熟练地帮助采灵准备起晚宴。

采灵笑说:“还以为你在家里只做少女乃女乃的!”

妙云淡然道:“我们都喜欢在家里吃饭。谭隽自己会下厨,他的手艺比我好!”

采灵感到她还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伤里,也许,她一生都无法逃月兑那悲伤。她总是不时地提到丈夫,仿佛他并没有走。他还在她的身边。

沈茜和班武、罗志彬到了。大家笑着闹作一团。片刻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其实,我一直对妙云都有些心理不平衡,我喜欢孟人豪,可惜,我却不知道如何抓住他,那时太愚蠢了,结果弄得他一直都讨厌我。我故意把孟人豪和白安娜的一些事说给妙云听,现在想想,我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很可怕。”沈茜缓缓地说。当年那个毛毛躁躁的丫头,已经为一种成熟与干练代替。

她和采灵正在卧室里,翻看采灵和邵齐一家的照相簿。

“不要自责!”采灵说,“那时我们年轻,不是吗?比如我,一直都很傻,以为邵齐喜欢的是我,直到几年前搬家,我发现了他的日记,吓了一跳,原来,他一直都喜欢妙云。”

“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过邵齐是个君子,妙云和人豪恋爱,他绝对不会去追求好朋友的女朋友!”

“我没什么遗憾!”采灵满足地说,“这十几年,我们一直过得很幸福。”

“是啊!”沈茜感慨地说,“只要幸福就可以了,何必在意当初!”

妙云和采灵在厨房里忙碌,客厅里,男男女女闹成一团,笑声不断。妙云是有意让自己忙碌、让自己暂且远离那些重逢的“感慨”。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低落,而影响大家的好心情。她原本是不打算来的,但是沈茜不接受她的任何解释。

“你说你要一直这么过下去?”采灵惊异,“那么孟人豪呢?”

妙云平淡地说:“都过去了!”

“可是,你们……”采灵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爱着谭隽,这许多年,他保护我,疼爱我,我无法报答他,他走了,我不能辜负他!”

“辜负他?”采灵不解。

妙云点头,“他一直知道,我忘不了孟人豪,可是他都包容我。这样的感情,我不能再去接受其他男人,尤其是孟人豪,这对谭隽不公平。现在我只想看着孩子长大,做一个称职的母亲,一个人平平静静地过完余生。”

人豪站在厨房门口,没有动。原来她是这样想的,他到底是无法与她团圆。他必须放手了,等待了十五年,还是必须放手!

妙云走进谭家的院落,恍恍忽忽间,记起,第一次到这里,望见满墙的紫藤,希望花开。此刻紫藤花开了,茂盛、纷繁,紫色的一片,风吹落花瓣,飘散在地上。

推开院门,满院的鲜花,还未到菊花盛开的季节。那是谭隽喜欢的花。站在院子中间,妙云欲哭无泪。爱我,为什么走?留下我一个,孤苦伶仃!

人豪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谭教授老夫妻,他们比以前更加的衰老。妙云忙上去搀扶住婆婆。婆婆握紧了她的手,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说出口。

谭教授先说话了:“妙云,送送客人!”

是的,现在,这个院子,她应当是主人。回想起当年来做客,人豪感到人世的沧桑。

一起走到门外,“再见!”妙云说完,就要进去。

人豪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妙云,我们谈谈!”

“谈什么?你想在我公公家的门前,对我这个寡妇说什么?人豪,死心吧!过去的,回不去了。即使我们彼此还有些什么,我都绝对不会离开谭隽。”

“他已经走了!”人豪挣扎。

“他始终都在我的心里。”妙云坚决地说,“也许有些可笑,当他活着,我心里想着别人。可是当他走了,我的心里,却只有他。孟人豪,我和你的一切都过去了!”

人豪觉得眼前的妙云再也不是从前的顾妙云。她的眼里再也没有显露出对他的激情,难道她真的抛下了过去?而他是来拾起过去的!

“就像那首歌唱的:你是我心中的缺口,而他是我的出口,走的已经走,留的不能留,才能让我们都在追求。”妙云说,“这是蔡琴新出的歌,名字叫《缺口》。”

人豪从未如此的绝望。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当年他所作的一切,都表明他彻底地失去了妙云。他在挣扎,他想挽回,“你知道吗?正是谭隽让我来找你!”

妙云愣住。

人豪继续说:“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去,他不能放心你,所以他通知我,他说只有我,才能让他安心地走。他也告诉了他的父母。”

“你在胡说!”妙云激动,她不相信,谭隽竟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他在银行里,留下一封信,你去看吧,妙云。和我在一起,并不违背谭隽的愿望!”

“他恨你!”妙云说,“我也恨你!”她用尽全部的力气说。

“你不恨我,他也不恨我!”人豪说。

妙云冷笑,“这十几年,你的性格一点也没变,太自以为是。谭隽为什么不恨你?我为什么不恨你!”她忽然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她再也不想和这个人有什么瓜葛。她只需要安静的生活。

人豪乘坐火车返回故乡,当他慢慢走下火车,走出火车站,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中国的发展太快了,几年就是几个世纪。

他推开熟悉的家门。一股阴凉气扑来。母亲去世后,他保留下这个老屋。现在,市政府修路,这一片必须拆迁,什么也无法保留。很快,这个家就会被夷成平地,然后盖起高楼大厦。曾经在这里洒下的欢声笑语、悲悲切切,都将被掩埋。

他整理着东西。累了,就坐在床沿。睡意朦胧之际,他想到了那个疯狂的午后。他喝醉了酒,他以为是妙云来了,却是安娜。不,那不是安娜。他应该感觉得出,那人绝对不是安娜。

他果断地拨通了安娜的电话,他要证实这件事。

“当然不是我,是的,是顾妙云。可怜的女人,她为你而来,却伤心地离去。我伤害了她,没有办法,我也是为了我的爱情!”安娜轻快地说,“孟人豪,你记住,你是个流氓,所以,你不配顾妙云那样的女人。”

人豪挂断了电话。他那时就应该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如此糊涂。他倒在床上。无力地回想,满月复的绝望。

妙云深吸一口气,注视着银行的这个小小的保险柜。偌大的库里,只有她一个人,四面都是保险柜。她以为谭隽留下的一切,她都看过了,却没有料想到,还有这个保险柜。她模索着它,眼中含着泪。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一觉醒来,谭隽还会像从前那样,捏捏她的鼻子、拍拍她的,然后轻快地说:“早晨好,我的太太。”

可是,可是,一切都是真的。十五年的夫妻,一朝化作阴阳相隔,说好今生在一起。走到中途,就这么生生地抛下她一人。太狠心。

只有一封信和一盒磁带。妙云颤颤抖抖地拆开信,一边看一边流泪,看完了,泪水也打湿了书信。

不!谭隽,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将是你的妻子。我不后悔,也不埋怨,这是我的爱情。但总是抓不住。从前,抓不住孟人豪,现在抓不住谭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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