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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天使 第二章

二十分钟后,一个脸蛋红通通的黑发女婴发出了一阵有力的哭叫,发表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宣言。

查斯内心顿生一种强烈的情感,而这是他不愿面对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间病房,他的儿子就诞生在那儿,那些医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小男婴十分健康。他们撒了谎。他们全都撒了谎。

但是眼下,他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莱丝丽的这个滑不溜丢的小婴儿,结扎好脐带,然后,将这个小女婴捧到她母亲面前。

“她真漂亮。”他的喉咙因激动而哽咽,这不禁令他大为诧异和厌恶。

“她确实漂亮。”莱丝丽的声音十分沙哑,两眼闪烁着泪花。她将女婴捧到自己胸前,抚模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她真漂亮。”

查斯将目光移向别处,过了片刻,他捏紧双手,免得它们不停地颤抖。他的心在激烈跳动,他的头部在突突作痛,昔日的伤疤又被揭开。他站不下去了,一个新生命诞生的这幅景象、声音和气息令他无法忍受,他没法看着莱丝丽躺在他的床上,抱着她的孩子,倚着他的枕头。她是那么温柔,充满活力,仅仅在几分钟前还紧攫住她不放的痛苦似乎已经消失殆尽。他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卧室,并对自己说,他只是让母亲和婴儿有时间加强联系和交流,而不是因为眼前这幅情景勾起了他对那张医院病床的回忆,当时,埃米莉就躺在那张床上,第一次抱着他们的儿子。

“摆月兑这一切,福琼。”他警告着自己。在浴室里,他清洗了双手、胳膊和脸,同时狠狠地告诫自己:忘记埃米莉和瑞安吧。他们早已离去。这个故事早已结束。

他走向厨房时,经过了开着门的卧室。卧室很小,只相当于一个大房间的一角,他并不需要一间大卧室。他打算独自一人度过余生。就在这儿,在这片充满哀伤的土地上。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之内改变这个牧场的面貌。

眼下,他得为这个意外来客准备一些吃的——一顿圣诞晚餐。这种讽刺让他的嘴唇一撇,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一起共度圣诞。他已经认定,整个圣诞节的重要性被大大高估了。

今晚,他原本打算在木柴炉上烤一块冻肉排吃,他根本没有费神去买圣诞鹅、火鸡,甚至连块火腿都没买。他现在只有一只冻鸡,一只正在他的冰箱里融化的鸡。只能拿它来充充数了。他将鸡塞进一只平底锅里,加进一些马铃薯、洋葱和胡萝卜,再撒上一点盐和胡椒粉,然后把装着这些大杂烩的锅子放人木柴炉的烤箱中。昨天上午他已烘了一些小圆研,他可以把它们放在炉子顶部热一热。

“真是一顿糟糕的晚餐。”他喃喃地对兰博说,而它已经安坐在桌子底下的手织小地毯上,直勾勾地瞪着查斯,希望分到一点残羹。“等会儿。”他又戴上帽子和尹套,穿上外套和靴子,然后抱进来更多的木柴,把火烧得旺旺的。他很满意,晚上有足够的木柴可烧了,他再次清点了家畜,又试着看了看外面的暴风雪,满心希望最后一批走散的牲畜已经回到厩栏里。但是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大约还有二十到三十头牛仍然下落不明。“天哪。”他喃喃道,走回屋里。对他而言,要想在一年内让这片石头满地的地区扭亏为盈,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开端啊。

回到小屋,烤鸡的香气夹杂着燃烧的木柴和煤油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再次打开收音机,听到一则令人沮丧的气象预报,然后,随着一曲“噢,你忠诚不二”的音乐充斥了房间,他跨进了卧室。莱丝丽醒着,她已借着他留在床边的海绵、毛巾和一桶热水,把自己和婴儿都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小女婴已穿上了一套镶有红绿边的儿童白睡衣,不过衣服看上去太大了。

“圣诞快乐!”莱丝丽的微笑非常有感染力。看着她那双银绿色的眼睛和那口略微有点不齐的牙齿,他不禁想,她或许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圣诞快乐!”他冷冷地回了一声。

“来见见安吉拉。”

一时间,他以为她又在犯糊涂了,但是,她将头一侧,示意她是指这个熟睡的婴儿。

“安吉拉?你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吗?”

“确切地说,应该是安吉拉-诺埃尔-查斯蒂娜-巴斯蒂恩。”莱丝丽脸有点赧红。“取名安吉拉是因为天使……”

“我记得。”

“而叫诺埃尔是因为今天是圣诞节:”

“我想也是。”

“而查斯蒂娜是取自你的名字,因为没有你,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不必为此费心,”他说,极力想驱散这种危险的感情,这种感情似乎已弥漫在这个小房间里了。他默默地警告自己千万要小心。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充满戏剧性的夜晚,不管他和莱丝丽有意与否,他们已经顺利地让安吉拉来到人世,这无疑是令人高兴和振奋的。“或许你该让她叫父亲的名字。”

莱丝丽的笑容慢慢逝去,脸上布满了阴云,目光移向别处。“艾伦才不会喜欢这个小家伙。”

他的心揪紧了。这么说,她的确已经或者曾经嫁给了艾伦-巴斯蒂恩。想到这儿,他一阵恶心。但她不是说过她没有丈夫吗?难道他们离婚了?她和那个牧场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清了清喉咙,挪动了一下熟睡的、紧紧偎依在她胸口的婴儿。“真香啊。”

“是吗?”

“唔。”她扭过头,眼睛里再次闪现出那特别的火花,一种可爱的灿烂光彩,开始让他觉得那么动人。

“希望如此吧。”

“给我讲讲你自己。”她提议道,把落在脸上的一绺鬈发抹开。他发现这个动作非常性感,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你是凯特的侄孙之一。她的侄孙可真不少啊。”

他在旧摇椅中坐下,把穿着袜子的脚抵在床沿上,他再次警告自己千万小心。这个女人,不管她清楚不清楚,正在撩拨着他的感情,而他以为这是一种早已死去的感情。有一会儿,他想过是否要告诉她,他曾在如今属于她的那片土地上生活,在他父亲几乎走投无路,牧场再也无法经营时,她的前夫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了这块地,但是,说不定她知道的不仅仅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再说,那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之所以在这儿,”他说,“是因为与凯特签了个协议。套句老话说吧,她向我提了个我无法拒绝的建议。”他洋细解释了凯特的协议,莱丝丽倾听着,不时出神地抚模着自己女儿幼小细女敕的背。他的心揪紧了,但还是继续将那次生日宴会上凯特主动与他商讨的详情一一道来。

“要想将情况扭转,一年的时间可够紧的。”她的前额蹙紧,表明她对此事十分关注。

“我没干过别的什么事,只是当过三个牧场的工头,一个牧场在怀俄明,另一个在得克萨斯,第三个在华盛顿西部。如今我是在为自己打工。”他没有补充说明,拥有自己的一个地方是他一生的梦想,打从泽克失去紧挨这儿的那家牧场以来,查斯决意要找到另一个地方,宣布那儿归自己所有,并在那儿扎根安家。他也没有说明,这个梦想已随着自己儿子的死去而化为乌有。“现在,我该检查一下你的脚踝了。”

“没事的,”她反对道,但是他把脚从床沿上移开,把床脚的毯子掀开来。“真的,查斯,你不必……”

“嘘。”他向莱丝丽扫了一眼,眼神温柔但又坚决,这一瞥让她噤了声,尽管这一来令她有点生气——他以为他是谁啊,这么霸道?但他的关心却拨动了她的心弦。他用长满茧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脚和小腿肚,仔细地检查着——这个动作几乎是一种挑逗。真是太蠢了,竟这样想。她几乎还不了解这个男人。他一直十分谨慎。

他来回模着她的脚。一阵热辣辣的疼痛顺着她的大腿传来。

“哎哟!”

“这儿伤了吧?”

“是的。”

他两道眉毛紧蹙到一起,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看样子你不是扭伤了,就是摔断了脚。”

“不会吧……”

“你或许得用X光检查一下。”

莱丝丽的心沉了下去。“没事。”她说,不想怀疑自己所说的话是否正确。她当然是非常健康的。她,一个单身女子,带着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婴儿。她不能干躺着。决不行。

“我去给你拿两片阿司匹林来。”他打量了她一会儿,她的心突然愚蠢地颤动厂一下。他英俊粗犷、身材修长、宽肩窄臀,上身是…件套头衫,穿着满是劳作痕迹的破旧牛仔裤。他的表情时而是温柔的关怀,时而又是烦躁的担忧。他的眼睛是一种铁灰色,隐藏着种种她只能去揣测的秘密,莱丝丽猜测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不喜欢别人太多干预的男人,一个怀有隐私的男人。

他穿着袜子轻轻走进浴室,回来时拿了一杯水和——瓶药店里买来的镇痛剂。

“我在炉子上热了咖啡……要不……如果你想要些别的,这里还有热水。可能我还有一两袋袋泡茶。”

“没事。”她说着,打了个哈欠,接着又吃了一惊,因为他拉开毯子,在她的脚下塞了个枕头。

“你的脚需要垫高些,我去装一袋雪来,帮助消肿,,”

“别费心了。”

“必须这么做。”他毫不退让,迅捷地走了出去,回来时给她带来一只橡皮袋,模上去冰冷冰冷的。他把这只袋子放在她的脚踝上。她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慢慢缓过劲来。“这样做很有效。”他肯定地对她说。

“但愿我不会冻死。”她喃喃道,很诧异自己说话的语调竟能这么轻快。真是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尽管查斯-福琼给予了最大的帮助,她还是不太乐意让别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浑身疼痛。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种神情,既令她觉得恼怒,又让她觉得充满了性感。“我会叫醒你吃晚饭的。”

晚饭。听起来那么动听,闻起来那么香,真像来到了天堂,但是,她不能就这么躺在这个男人的床上,吃他的东西,等着他来伺候她和她新生的女儿。他是个邻居,一个她不认识、也不应当轻信的男人,一个自己也面临许多问题的人。再说,她也不能硬缠着他,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自己受他的恩惠。真该死,她竟认定他的微笑十分性感,真是想到哪儿上了?她所有的感觉-定是产后的病态喜悦,是紧抱着自己出生才几小时的女儿,知道这个婴儿十分健康和安个后,产生的一种兴奋和激动、

“查斯,我很感谢你,感谢你为我和安吉拉所做的这一切、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来报答你,但我不能再打搅你了。真的,我得回家去,况且……”

“不行!”

他的话说得那么生硬,吓了她一跳。

“我说,你不是当真的吧,”他的脸上毫无笑意。“你分娩还不到六小时,或许你还没有注意到,外面还刮着大风雪。你的汽车已经坏了。你不是扭伤了脚踝就是断了骨头。你也不知道孩子的健康状况。即使你能设法回到家里——实际上根本不可能——那儿没有电,电话也不通,因此你没法让屋子暖和起来,即便有事也没法跟任何人取得联系。”

“你是在对我发表演说吗?”她责问道,尽管她知道他说的全是实话。

“就算吧。”他严峻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等你再想到什么别的馊主意后再说。现在,放轻松些。看样子我和你不得不等这场暴风雪过去才行。一起等吧,”他瞟了女婴一眼。“就我们三个人。”他的铁灰色眼睛里的眼神使她明白,对目前这种情况,他并不见得比她更高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他转身离开了,不过他的狗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在床脚边蜷伏下来,悲哀的眼睛盯着从门口射进来的灯光,一副打算守护这儿的模样。

就我们三个人。这句活对他们来说有一种特定的意味,在过去的六个月里,莱丝丽一直对自己说,她是独自一个人,这也是她希望的——一个单身女人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闯荡。她早巳打定主意,即使孩子出生以后,也不想让另一个男人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谢天谢地,一次婚姻就足够了。

她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沉沉入睡,安睡使她脚踝的抽痛以及分娩给她体内带来的那种缠绵不去的疼痛都得到了缓解。朦朦胧胧中,她想,她不会给查斯-福琼带来太多的麻烦,但是现如今,她对这件事不想再说什么。最好就是信任他,接受他的款待,等到她能起床,重新走路时,再找一个办法来报答他。

醒来后,她听到从起居室里传来了音乐。透过茶壶锅子的碰撞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安吉拉轻柔的呼吸声,莱丝丽听到了断断续续传来的圣诞颂歌。

“第一个圣诞,天使说过……”

“圣诞快乐厂她悄声对自己的婴儿说,想着她的新生婴儿、守护天使和一个外貌倔强的牧场主,听凭睡意又一次控制了她。

“哇!”这阵哭声开始时就像一声抽噎,但是很快就发展成声嘶力竭的号哭。

查斯正在把烤鸡从炉子里取出来,听到了莱丝丽的声音,那是在睡意朦胧中发出的轻柔的声音,是她在安抚这个肺功能强健的婴儿。

片刻间,哭声平静下来,查斯猜测莱丝丽正在给孩子喂女乃。他不想去打扰她,于是开始切鸡,往…个大浅盘里摆放热腾腾的蔬菜和肉,然后往肉和蔬菜上倒调味肉汁。

当他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卧室时,莱丝丽正在扣睡衣的扣子,不过查斯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一只完美浑圆的。一只深色的湿漉漉的正偷偷地看他。他赶快将眼光挪开,但还是对上了她凝视的日光,这是个令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刻,他几乎不知所措。

“怎——怎——她怎么样?”查斯——边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一边结结巴巴地问。

“她很好。”莱丝丽那两条匀称好看的弯眉蹙到了一起。“我想能这么说吧。她吃得很好,睡得也很好,而且……声音也挺好听。”

“我听到了,”他干巴巴地说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走进起居室,一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情不自禁,一心只想无微不至地呵护她。看起来,她不是那种喜欢受到照顾的女人,但是,打从埃米莉死后,他这是第一次感到有一种需要,只想保护、帮助她和她的小女儿。他自慰地想道,这种情况要不了几天,等到她能够照顾自己,照顾她的婴儿,等到暴风雪过去后,这种情况就会结束的。那时,她就会去过她自己的日子了。他在小壁橱里翻寻起来,他记得曾在里面见到过一个旧的电视机托盘,是原来的主人留下的。他用一块抹布很快将它擦干净,然后捧着这个盘子,拎着一盏提灯回到了卧室。

接着,他拉出了梳妆台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把里面的牛仔裤一古脑儿倒在了梳妆台上,然后将一条毯子贴着空抽屉边铺在抽屉里。“我没有童车和摇篮,”他解释道,轻轻从安吉拉母亲的怀里接过她,将她放在抽屉里,抽屉紧挨着床。婴儿的身子十分温暖,她发出了高兴的格格笑声,但是查斯告诫自己要保持冷漠。这个小肉团儿不是他的孩子,要不了几天,就再也不必为她操心了。看到安吉拉满意舒服,他也心满意足,他站直身子,向莱丝丽招手示意。“现在,你,夫人,得吃点东西了。”

莱丝丽低头看了一眼这只代用摇篮。“她在这儿没事吗?”

“除非你爬下床时,一脚踩在她身上,我想你的脚踝还不至于会让你做出这种事吧。”

“这我知道,可是……”

“如果你需要使用浴室,只管叫我。我会扶你过去。”

她的脸腾地一下变红了。“不,不需要。我是说我自己能去那儿。”他怀疑地瞧了她一眼,但是没表示反对。他把盘子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为自己也取了一份,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

“安吉拉的父亲在哪儿呢?”查斯问道,一边把一块软饼蘸进油腻腻的卤汁里。

莱丝丽清了清喉咙。“艾伦在六个月前去世了。”

“我很遗憾。”

“我也一样。”她放好叉子。“他比我大二十岁,而且……嗯,有一天,他突然心脏病发作。”她的两眼布满阴云,查斯觉得那是一种悲哀,不过那里面还有些别的含意,也是她不愿吐露的东西。她的嘴角稍稍向下撇了撇,鼻子上那些淡淡的雀斑似乎更明显了。她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蔬菜,于是他决定不再追问了。这一整天,她经历的事够多的了。“他去世后,大家都以为我会把牧场卖掉,搬到城里去住,但是我想自己试试,让它真正成为我自己经营的牧场。当然,是跟我的女儿一起。”

“想证明点什么吗?”他猜测道。

“或许是吧。”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就此打住了。

从他最后一次与人共度圣诞夜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年了。即便他有那么多的亲戚,可自从瑞安去世后,他总是选择一个人过节,根本不把传统的感恩节和圣诞节当回事,宁愿自己一个人打发时光。在这些节日里,他通常独自一人骑马漫步在冰雪覆盖的群山,眺望着远处的风光,对自己说,上帝就在那儿,他的儿子和妻子就在天国,他能一个人过下去,不需要任何别的人。可眼下,他不是那么肯定了。

就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莱丝丽-巴斯蒂恩和她那小不点儿的女儿已经开始改变他的想法了。他嚼着一大块鸡块,看着煤油灯投射出的柔和光线落在她脸上的金色阴影,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那就是邻家的这个寡妇也许会永远改变他的生活轨道,他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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