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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拒嫁 第三章

虽然纪菱不愿意先回台湾,但父亲已对他们的感情做出让步,她也就不再坚持留在西贡。

这份无奈使她的眼底蒙上一层恨郁,而那个心惊胆战的坏预兆已变成夜里一成不变的恶梦,梦中的她总是临行着,四周是无边无涯的漆黑。

她像是坐在残破不堪的小船中,只有她一人浮沉于幽暗的大海里,失去了方向,没有任何光亮,只能茫茫的海中飘荡着……

除了这个恶梦外,另一个恶梦是齐伯与女乃妈对史展桓的偏见。

自从史展恒一家住进纪家后,夫妇俩对史展桓便十分不友善,常于言语中暗讽史展桓对纪家财产的觊觎。尤其是女乃妈,她总认为史展桓带有一股邪气,批评那对碧绿的眼眸,说他勾人魂魄,摄人灵魂、像极了她家乡出没的精怪。

对于女乃妈这些难听的形容,纪菱也只是视她为少见到混血儿而不加以理会。

而纪龙开对史展桓的特别器重,则引来齐伯的个人偏见。因为在史展桓还未成为纪龙开的得力助手之前,这个举足轻重的职位一直是齐伯在担任。

在史展桓十六岁那年,纪龙开便开始让他待在身边学着帮他处理公务。

在这商务频繁的中南半岛上,各国商务人士攘往川流不息,史展桓流利的多国外语能力、办事的俐落,及应对得宜的态度,立即成为纪龙开的好帮手。所以史展桓在两年前成为纪龙开的翻译与事业左右手之后,齐伯更是对史展桓恶言相向,嗤之以鼻。

其实不只他们夫妇俩对史展桓有偏见,就连在纪家的其他佣人都对史家的人颇有微辞,原因是史家三人原本也是纪家的奴仆,但却享有与纪菱一样的待遇,才使得大家的心理不平衡;不过主因是纪龙开的事业太过于庞大,只要任何人对纪菱好,就会被套上心怀不轨想夺篡纪家财产的疑虑。

然而这些鄙视,一切冷眼、讥消,史展桓都默默的忍受下来,而支持他漠视这些冷嘲热讽的除了纪菱温柔的爱外,还有他不愿与命运屈服的坚强意志力。

原本纪菱在父亲的安排下,在一星期后会先回台湾,但就在行前当夜纪菱却病了,没有任何的前兆,只是无缘无故发着高烧;昏迷了二天,清醒后就孱弱得犹如一个苍白的游魂。

如此昏迷、清醒的反覆好几日,原本预定的行程便耽搁下来。

这场病使她的心智涣散、眼神迷离,总是喃喃地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星期,纪菱病情已转好,纪龙开决定不管如何,纪菱都要尽快的离开越南,因为他自美军那里透过秘密管道得到消息,西贡将在近日有重大变化,所以后天使要她起程回台湾。

清晨,一夜无眠的纪菱倚靠着房间的窗棂,静静的凝望晨曦升起的变化,微风轻轻吹动她房里的白纱幔,她的身影在若隐若现的白纱中显露出淡淡忧愁的纤弱,听着收音机里传来女歌手幽怨的歌声反覆的低吟着: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明日又隔天涯?这是对她踉史展桓未来的预言,还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谁来告诉她,天哪!停止思想吧!

纪菱走过去把收音机关掉,告诉自己不要再思索这些未知的答案,这只会让自己彻底的疯掉;尤其在史展桓今晨将要离家前往岘港的同时,她强迫自己挥去紊乱的思绪。

但是……为何她的直觉有着与史展桓明日将隔天涯的心惊胆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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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传来声音,是史展桓准备出发前往岘港处理码头货物装卸的时候。

昨夜激情的吻别后,她就告诉史展桓在他出发之际不下楼去送他了。

她怕自己会遏抑不住的要求他别去,但是他的工作尚待完成,尤其在这段时期,他必须好好的在父亲面前表现,所以她只有无奈的把情感压抑下来。

不久,车子发动的声音传入耳际,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纪菱在纱幔后瞥见他眷恋的往她窗台上眺望好一会儿,但她却强咬着下唇,紧捂着双耳不去聆听汽车将远离的声音,强迫自己不能冲到窗台上喊住他。

直到车子远去许久后,她才放下双手,倚窗眺望着远方重叠的山峦。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独自到郊外别墅走走,于是吩咐女乃妈为她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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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别墅之后,纪菱坚持自己一人去溪边散步,她踱着步子,缓缓的穿越一小段绿荫小径后,仰首望向湛蓝天空,看着绵延横亘的山峦,轻叹着这一切迅速的变化。

经过战争的摧残,这里的山林已不似以往浓郁,原本清脆的鸟鸣也不再萦绕于耳,只余树缝间筛落的阳光中,默默透著一点静谧,也透露着悲哀与无奈。

纪菱踱步至溪边,此时正值干旱期,瀑布已不复记忆中的滂沦浩瀚,只在水流过溪石后,传出涓涓的声音。

她选择独自前来的理由,是想一个人静静的向这一切道别,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让父亲为难,父亲为了撤离的事已心力交瘁,而她的任性已使父亲在一夜之间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她不能再执着下去,不管恶梦是否成真,她决定与命运一搏。

所以她来这里做最后的巡礼,环视这曾经是她与史展桓、史咏虹共同嬉戏的园地,这条河流曾经是她与史展桓命运相系之源,如今她在此向这些回忆告别。

别了!巍巍的山峦;别了!敦敦的白云;别了!清澈的小溪。

别了吧!

就让这一切,永远留在我美好的回忆。

“再会吧!越南。”纪菱强忍着溢满眼眶的泪水,轻轻的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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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快回答我啊!出事了!”

在纪菱沉淀于离别的哀伤时,她听到女乃妈由树林的一头急促的跑过来,一路喊着。

“我在这里,女乃妈。”

“小姐,快……快回家里去,西贡出……出事了!出事了!”女乃妈脸色刷白,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

“出了什么事?女乃妈,你快说啊!”看着女乃妈惊愕的一路跑来,纪菱的心直直的往下沉,仿若将沉入冰冷的湖底。

噢!千万不要是恶梦成真啊!

“刚才家里来电话,说爆发了攻占西贡的战争,有十万大军往西贡市区前进,现在西贡市内一片炮火隆隆,大家都仓皇失措的逃亡;美军已在西贡港上紧急撤离最后一批大使馆的人员,老爷交代我要马上带你去西贡港直接搭船离开。我们快走吧!晚了就搭不上老爷安排好的船班,快走吧!小姐。”

女乃妈带来的是青天霹雳的噩耗,这噩耗使得纪菱脚一软差点瘫坐下去。

“振作点,小姐!”女乃妈迅速的搀扶住纪菱。

“不,女乃妈,我……我要回西贡去,爸爸还留在那里,我要找到他。”纪菱勉强振作起精神,跨出踉跄路脚步往汽车的方向走去。

“回……回去?”女乃妈一面紧迫着纪菱,一面不赞同的喊着:“不行!回去太危险了,现在西贡城里的人都往外逃,我们回去不是自寻死路吗?小姐,不行啊!而且……”女乃妈面有难色的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纪菱有些不耐的提高音调。

“刚才我那口子来电说那杂种……”女乃妈不小心月兑口而出。

“住口!女乃妈,我不准你这么叫展桓!”对于女乃妈的措辞,纪菱气得脸色发白,疾言厉声的纠正她。纪菱知道家里的人私底下是怎么嘲笑史展桓的,但在她面前用词还是会小心翼翼,没想到女乃妈今天会在她面前这么直截了当的咒骂出来。

“是,小姐。”女乃妈有些不悦,但又不好说什么的撇撇嘴,“我家那口子说,史展桓趁越共进军的这乱头,打算杀了纪家全家大小夺取财产,然后远走高飞;反正在这乱七八糟的当儿杀了人也不犯法,真是丧尽天良的东西……”

“住口!住口!住口!”纪菱气得一连吼了几声,“我不准你毁谤展桓,你可以讨厌他,你可以不苟同他,你也可以在我听不到的地方骂他,这我都不管,但你就是不可以这样的污蔑他,你听到了吗?”纪菱从未如此气愤过,这是何等卑鄙的诬陷。

她没想到管家夫妇会厌恶史展桓到这个地步,竟然会用这种卑劣的罪名污蔑他。

“哎呀!小姐,你不要执迷不悟,被他好看的外表所迷惑了,其实我们有很多事情都不敢让你知道,你不要看他年纪轻轻,其实一肚子坏水、一脸的邪气,处心积虑的想要并吞纪家的财产,只有你和老爷才会被他的甜言蜜语所骗。小姐,你年纪还小不懂事,但是你要听女乃妈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不要说了!我不要再听!”纪菱双手捂着耳,激动的摇着头。

噢!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要听这些污蔑的字眼,她实在不知道女乃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今天会如此激烈的在她面前辱骂史展桓,说些罪大恶极的罪状把在他身上?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一定要回去一趟,我绝不会弃爸爸不顾,自己一人离开的。”纪菱不由分说的上了汽车,然后对司机说:“廖叔,我们快回家去!快一点!”

“这……好……好的,小姐。”司机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发动引擎。

车子在道路上飞驰着,一路上隐约可听见远处传来的炮火声、嘈杂声,此起彼落的不绝于耳,而且越接近市区声音越是清晰。

原本寂静的道路挤满了窜逃的人群,骚乱的气氛似汹涌的波涛淹过街头巷尾,他们稳家带眷拼命的往西贡港的方向奔驰而去。

此时,就在离纪菱车子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磊的一声的爆炸巨响,接着一柱黑烟窜向天空,纪菱吓得心脏像被人用力紧紧一揪,几乎快蹦出胸口。

而那一柱黑烟的位置正是家里的方向!

这一巨响也吓坏了司机廖叔,他突然踩下煞车,打开车门便跑了出去,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一脸惊慌的丢下一句话:

“对……对不起,小姐,我担心我家里的妻儿,我要先回家去了。”语毕,他就窜进杂乱的人群中,不见踪影了。

“回来啊!老廖。”女乃妈对着消失在紊乱人群里的司机吼着:“你要弃我们于不顾吗?”

“女乃妈,让廖叔去吧!我们用走的,已经离家里不远了。”纪菱下了车子,疾步的往烟火弥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难民疯了似的往码头奔窜,整个城镇乱成一团,哭喊声、尖叫声,以及阵阵摄人心魄的隆隆爆炸声,其中还夹带着骇人的机关枪声,达达的不绝于耳;这些声响像天崩、像地裂,随着这染满鲜血的城市在怒吼、在挣扎……

纪菱看到眼前的景象,觉得血液好似在逐渐流失,她咬着唇,努力挥去晕眩不已的感觉。

就在此时,一位中年人抓住纪菱的手臂,急急的说:

“傻瓜,你怎么往城里跑?赶紧往港口的方向逃,快点!最后两个船班还没走,快点逃啊!越共打进来了,你看!”他指着远处巍巍耸立的鹅黄色与白色的法风建筑物。

“大统领官邸已经升起解放军的军旗,西贡是真的沦陷了,别再流连了,再耽搁下去就会走不成,快走吧!”那位中年人丢下这些话后,就往港口的方向快速的离去。

纪菱并没有理会中年人的忠告,也没有放缓脚步,她一直往家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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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院子的大门,在纪菱要入门的当儿,她与荣嫂撞个满怀。

荣嫂一脸恐惧的高喊:“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哪!”然后,她就发了疯似的往外跑去。

纪菱一脸惨白的冲进大厅,厉声的喊着:

“爸……展桓!你们在哪里?爸爸!展桓,回答我啊!”纪菱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他们,但是却没有半个人回答她。

就在她走到后院时,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停住脚步,血液迅速自身体里抽离让她刷白了脸。

她看到自己的父亲动也不动的瘫倒在地上,脸仰望着天空,而他的身体就浸在一摊殷红的血泊中。

在不远处她看到了史咏虹,她的衣服像被野兽撕咬后的狼狈不堪,她的神情痴呆、头发紊乱,似乎没了神智;她坐在一个男人的脚边,而那个男人正用一对绿色的眸子瞪视着自己。

他是史展桓,而他手上正握着一把机关枪。

见到这一幕的纪菱,全身不可遏抑的战栗着、双唇颤抖着,双眼直盯着眼前的景象;她看到手持枪械的史展桓,又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父亲,瞬间明白荣嫂为何会高喊杀人了这句话,也顿悟女乃妈刚才辱骂史展桓的那番话。

她的心在此时被利刃撕扯成一片片、一块块,对史展桓一切的情爱、眷恋,也随着残破的心消失殆尽。

纪菱扑向父亲的躯体抱着他,暗哑的发出嘶吼声:

“啊!不……爸爸,这不是真的……这是恶梦……天啊!谁来从恶梦中救醒我啊!”

纪菱悲戚哭喊着,她看到站立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冷眼瞪视她的史展桓,立即不假思索的欲扑向史展桓身上。

但此时女乃妈从门边突然窜出,死命的抱住纪菱,将她拖往门外,一面连声的喊道:“危险啊!小姐,你不能过去。”

“不!放开我……啊!放开我,我要去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别傻了,他已经杀了老爷,会再杀了我们的,你别再相信这丧尽天良的杂种了,快逃啊!”

纪菱发了疯的狂叫着,满脸的错愕与泪痕,以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着:“为什么!史展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

突然,一声爆炸声在史展桓与纪菱之间炸开,那豪华气派的宅子倾颓下来,瓦砾、碎石瞬间滚落,尘埃在风中飞扬,烟硝在空气中弥漫。

这一切阻隔在他们之间,在烟雾弥漫中,仿佛看到史展桓的绿眸在这一瞬间恸诉着一股悲凉。

就在这惊鸿一瞥后,房子在刹那间失去原有的富丽堂皇,慢慢的成了废墟。

湛蓝的天空已被烽火染成赤红,像血管里脉动的血一般殷红,隆隆炮声淹盖了人们争取生存的空间、生命的尊严;原本富庶的大地在哭号、壮丽的山峦在哀吼、迤洒的河川在鸣泣,纪菱凄厉的悲鸣伴随着风的呼啸,在天地间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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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菱模糊的意识渐渐自尘封的回忆中苏醒。

骤然清醒的理智使她用尽力气挣开史展桓的拥抱和亲吻,她大喊着:“放开我!”

“不!我不放开,我再也不放开你了!”史展桓再一次搂住她的身躯,有些蛮横的说;“你再也不能叫我放开你了,纪菱,噢!纪菱。”

“我叫你放手,你这个杀人凶手!”纪菱痛苦的嘶喊。

这一句话果然收到预期的效果,史展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浑身一震,目光变得深沉,呼吸浓浊而沉重,表情泳冷而古怪;他放开环在纪菱腰间的手,踉跄的退了两步,用狂乱炙热的视线死命瞪视着她。

好一会儿,才自他的口中冷冷的挤出一句:“看来,你并不怎么期待这次的重逢。”

她寒声的回道:“我应该期待跟杀父凶手重逢,然后喜极而泣吗?”她咄咄逼人的指责他,恨恨的怒视他,目光透着长久岁月中所累积的痛苦。

“很好。”史展桓的眉蹙得更紧,冷漠又带着凄凉的自嘲:“十二年的岁月果然厉害,它竟能使原本温婉柔顺的女孩,轻易蜕变成冷酷尖酸的女人。”

“是的!十二年的岁月可以使我冷静的思考,面对自己年幼时的懵懂,反省自己竟无知到轻信你卑鄙的甜言蜜语;十二年的岁月可以让我彻彻底底认清一个披着人皮的狼,如何亮出他的利爪,把我的人生毁灭殆尽!”

她死命瞪着他,这将她的幸福彻底摧毁、使她家破人之、让她美梦完全粉碎,顿时从明亮的云端陷至黑暗冷酷地底的男人,对他,她有着深切的恨意。

对这些残忍的指控,史展桓的心中充满苦涩和沮丧。当他在台上瞥见她时,他仿佛不相信正身处在真实的生命中,以为这只是他长久思念的幻想与错觉,以为这又是一个海市蜃楼,在旭日东升时刹那间又会消失了踪影。

但当他拥抱到她温暖的身躯时,这才感觉不再虚幻,他感谢上苍愿意给他这份奇迹,使他在多年后还能在地球的另一端与她重逢。

当年,西贡的炮火一响,竟阻隔了他与纪菱的十二年的光阴。

然而,十二年的魂紊梦系却换来句句冷酷的话语、声声无情的苛责。他为纪菱的改变感到吃惊,长睫毛遮掩不住眼里溢满的哀愁,白皙的脸颊不再如盛夏苹果般的白里透红,只显得苍白与消瘦;唯一不变的是她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但却更加衬托出她的瘦弱,像一株经历风雨后的白玫瑰,独自兀立着。

天啊!这十二年来,到底有什么残酷或痛苦的事加诸在她身上,使她的美丽蒙上令人心碎的阴郁?

“纪菱。”他苦涩的缓缓道,“你……在恨我吗?”

“不!我恨我自己!”她凄侧一笑,嘴角带着悲凉。“在你那么残忍的对待我后,在你给我如此痛苦的回忆后,我居然无法恨你,所以我恨的是我自己,你满意了吗?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

纪菱越说越激动,一层薄雾蒙上她的眼睛,她努力的将它们隐忍在眼眶内,转过身去抬起双臂环抱自己,那用力过度而陷于皮肤的指尖泛着苍白。

对于今天的意外重逢,她一时无法调适;在这漫漫的岁月里,她已数不清有多少次想像着他们重逢的瞬间,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在这样的情绪下。

每当她孤独无依、思念他到心痛,且被生命中的险阻折磨得只剩空洞的躯壳时,她曾恨他恨到心碎。但今天面对他活生生的站在她眼前,问自己恨不恨他时,她竟说不出恨他的话语,她不知自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而她恨这样的自己。

“纪菱,你还是没变,你还是那个善良的纪菱。”史展桓举步向前自纪菱的身后紧紧的环抱住她。在她说出这些话后,他明白她内心的矛盾与挣扎。

尽管十二年前的事件让她有一千万个的理由来恨他,但他却感觉不到她真正的恨意,他为她的这份善良而心痛。

“放手!放开你这双沾满血腥的手!”纪菱用力的挣月兑他的怀抱,骤然的转过身,怒视着他。“我无法恨你不表示我原谅了你,对于你的忘恩负义,心狠手辣,我绝不原谅;对于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会加倍的向你索讨回来!善良?请你别小看这十二年的岁月,它可以让我学会保护自己,不再天真的轻信别人,好让我再次面对你这只没人性的狼时,可以一眼就认清你伪装的丑陋外衣!”

当史展桓听到纪菱对他的控诉,看到她因憎恨而犀利的冷眸时,霎时,他的热情又化成一摊死水。

他的唇紧抿着,灼灼的目光透着遏抑住的怒意,那怒火烧痛他的神经。

他们怒视着对方,四周的声响仿佛只听得到彼此紊乱的心跳与沉重的呼吸。

就在此时,一堆新闻记者往花园的方向走来,马上将史展桓簇拥着,摄影机、相机、麦克风争相挤到他面前,围绕着他进行采访,纪菱被挤出记者群,踉跄的退后几步。

“克莉丝汀,你刚才是怎么了,人不舒服吗?”原本挤在记者群当中的玛莎看见纪菱,纳闷着她怪异的举动。

“呃……我没事。”纪菱掩饰失态,把思绪拉回现实。

“那就快工作吧!刚才的颁奖镜头你已经错失,如果在这里又交白卷的话,老总一定会把我们两个炒鱿鱼的。”玛莎皱起眉头,她担心这次的采访若是没完成,纪菱的工作可能不保。

“好……好的,玛莎,刚才很抱歉。”纪菱深吸一口气,想起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工作机会,无奈的一咬唇,拿起背在肩上的相机准备开始采访工作。

当纪菱往里靠时,大家突然往外移动,显然是史展桓正往外走欲离开。

对于他又是一贯不接受采访的态度,记者们都有些微愠,一位资深女记者捺不住性子说:“罗安博士,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接受采访吗?”

听到这句话,史展桓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当然不是,只要照我的条件,我可以接受独家专访。”他转过身望向在记者群外的纪菱,嘴角扬起了笑容。“为了不让刚才那位美丽的女士失望,也为了洗清我拒绝媒体采访的‘恶名’,所以我接受……”现场被史展桓的小幽默惹出不少笑声,大家也一同看着那位资深女记者。

“请站在后面穿着白色礼服、长头发的女士,可以告诉我你的报社与姓名吗?”史展桓的视线直直的落在纪菱身上,大家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她。

他要干什么?纪菱从没同时被这么多对眼睛注视过,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但尴尬之余,思及这份工作对自己的重要性,还是强迫自己拿出工作态度来。

“时代风云杂志,克莉丝汀-纪。”纪菱简短的说出。

“那么我将接受时代风云杂志纪小姐的独家专访,为了表示诚意,这是我的名片。”他走到纪菱面前,递给她一张名片,“专访的时间由你决定,我随时都可以配合。”

接着,他转身对那一群目瞪口呆的记者莞尔一笑,“如何?各位,我是不是可以洗清拒绝采访的不合作恶名了?”语毕,他便往围住休士顿市长的一群人方向跨步迈去,留下大家诧异的注视着纪菱。

几秒过后,大批记者回过神又发挥职业的本能,尾随在史展桓身后追问着他改变态度的原因,并且把这个话题当作新闻来炒作。

在那一群记者渐渐远离后,玛莎扯扯纪菱的衣袖,有些兴奋又不敢相信的说:“走运了,原以为会弄砸这次的采访,没想到却天外飞来这个好运。太好了,一向拒绝采访的罗安博士居然愿意接受你的专访,这下对老总能交差了。”

纪菱怔怔的低下头看着手上的名片,上面印着——

美国太空总署(NASA)林顿-詹森太空中心航空太空工程总工程师法兰克-史-罗安博士

不知怎地,她的心开始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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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纪菱意意外得到专访罗安博士的采访权,但是事实并不如她想像中的如意。一早,各大报以大篇幅报导了NASA的颁奖典礼,其中还刊登罗安博士意外接受纪菱专访的花絮新闻,并被渲染为休士顿版本的灰姑娘,连两人的相片都上了报。

当总编辑一大早到杂志社后,就气急败坏的将纪菱和玛莎唤进总编辑室训诫一番,然后对纪菱下了最后通碟——要她选择交上稿子或辞呈!

两人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后。纪菱似有难言之隐的态度,让玛莎稍有微辞: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或是有什么苦衷?”

“唉!我们是搭档,对你隐瞒似乎说不过去。”纪菱深深叹一口气,接着泄气的坐回椅子,“这位罗安博士是我的旧识,十二年前我们曾在西贡一起生活过许多年,但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使我们的关系变得很恶劣;越南沦陷后我们就失去联络,直到昨天在派对上才又与他重逢,所以我现在不想见到他。”

“难怪!原来他会接受专访并不是想洗清‘恶名’,而是别有用心。”玛莎顿时明白过来,但是她倒不觉得史展桓有任何恶意,反而很欣赏他的作风。“看来他的确用心良苦的想见你一面。”

唉!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还是趁早完成工作吧!紊乱的思绪缠绕在纪菱心头,对于玛莎愉悦的心情她可是一点也感受不到,最后想起了总编的威胁,她无奈的拿起相机与速记簿。

“我走了,今天下午不回来和你一起用午餐了。”

“这个给你。”玛莎自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录音机递给纪菱。“你沿着四十五号州际公路开,那条路到达詹森太空中心比较快;还有,别忘了向罗安博士提及我,希望下一篇的独家专访我能有这个荣幸,最后,祝你好运了!”她俏皮的向纪菱眨眨眼。

“谢谢。”纪菱扯扯嘴角算是回应玛莎,她把录音机放入皮包后便离开办公室,到停车场去开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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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士顿的秋天凉爽,黄澄澄的太阳镶嵌于湛蓝的穹苍,敦敦白云懒洋洋的悬挂在蓝天中,风缓缓的吹散云堆,曳着长长云絮形成立体层次的形状。

纪菱摇下车窗让清爽的微风飘入车中,她的长发迎风飘扬,道路旁的枫红点缀在树梢间。她大约开了四十公里左右,太空中心已出现在眼前。

这太空中心她还是第一次进入,里面大得有如迷宫,而且十多栋的建筑物分散坐落在这一大片的土地上,光凭一张名片还真不知道要到哪里找史展桓呢!

于是她来到服务中心,服务小姐亲切的帮她查询与知会,再由专门的引导人员驾驶着专用电动车,将她带往史展桓所处的太空环境模拟研究所。

经过半公里路程后,引导车在一座十多层楼高、长方形建筑物的停车场前停住。通过两道安全检查后,他们乘电梯上了六楼的研究人员办公室,在到达这一层楼的管理室时,一位身着白色研究衣的褐发女职员出来接待纪菱。

“幸会,我是时代风云杂志的克莉丝汀-纪,今天是来采访罗安博士的,不知能否为我安排一下?”纪菱递上自己的名片,客气的询问。

“我是跟随罗安博士的研究生,珍妮-高登。幸会!”高登笑容可掬的伸出手与纪菱轻轻一握,“罗安博士正在工作,要等一切告一段落后才能离开现场,所以罗安博士要我转告,必须请你再等半小时他才可以出来接受你的访问。”

“好的,谢谢你,高登小姐。”纪菱忘了必须先打通电话跟他约时间,这是应有的基本礼貌、却被总编的最后通碟、与自从跟他重逢后的杂乱思绪弄得乱了方寸。

“那么,请跟我来,我先带你到罗安博士的办公室,你可以在那里等他。”高登带领纪菱走向长廊,纪菱默默的与她并肩走着。

走了几步后,她发觉高登一直打量她。“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噢!抱歉。”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你是报纸上说的那位灰姑娘吗?”

“我不是灰姑娘,但今早的报纸的确有报导罗安博士对我的恶作剧。”没想到新闻媒体的传播是那样的迅速,这不是纪菱所乐见的,毕竟成为人们的焦点是一件恼人的麻烦事。

“请别怪罪罗安博士,这只是他的幽默而已,他对女性从不会无礼的。”或许她听出纪菱话中对罗安博士有些不悦,便替他辩白。

“是吗?”她很怀疑,可是没有说出口。尽管高登对他护驾有加,而且充满憧憬的言语也表露无遗,但也只有她知道他善于伪装的外表。

“纪小姐,请你在里面等待一下。”来到办公室,高登打开门让纪菱进去。

“好的,谢谢你!”在高登转身离开后,纪菱环视这间颇宽敞的专属办公室。

一进门就看到醒目的大型特殊制图桌,连接着许多复杂的科学仪器,正中央放置一套电脑系统的办公桌。

然而吸引她目光的是相框里的史展桓,相片中的他展露出神采飞扬的微笑,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位身材高瘦、头发胡子皆已灰白的老先生。

由背景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大门来看,这是一张史展桓取得博士学位的纪念照。

纪菱的视线自相片上移开,走到书桌后的一大面玻璃窗眺望俯瞰一个宽广的空间,约十层楼深与二个棒球场那么宽,中央摆放着一架太空梭,太空梭的四周散布着各种大大小小的仪器。周围有一组约二十多位的工作人员与技术师正在进行机械手臂的操作,他们都穿着同一样式且绣有自己英文名字缩写的工作服。

她的视线再移往太空梭的正前方,史展桓高大的身材并不难辨认,她看到他透过麦克风对工作人员喊话,很专注的看着技术师操作机械手臂,偶尔低下头看着控制台上的电脑设计图。

然而,看到史展桓工作的情形,纪菱有一股强烈的心酸涌上心头,使她的心霎时纠结成一团。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犹记得史展桓最无奈的是他的出身以及他混血儿的脸孔,在西贡那个保守的年代里,这是他的悲哀,像是被鄙视的烙印烙在他身上,使他的才华都被这些歧视所掩盖。

史展桓心痛无奈的呐喊,仿佛缭绕在她耳际——

你看着好了,纪菱,总有一天我要凭着双手奋门出一番成就来,要你能够以我为荣,教别人再也不能骂我高攀,说我不自量力!你看着好了,总有那么一天的!

是的!他真的做到了,在这个国家他的才华能够崭露,在这个种族融合的社会下,他再也不会听见杂种这个难听的字眼,他混血儿的出色外表,反而得到人们更多的赞赏,受到更多女性的青睐。

她为他的成就感到骄傲,不论他们之间的恩怨如何,此时她是出自内心为他感到欣慰。反观自己呢?纪菱忍不住自问,这十多年来的无依无靠与身心折磨,忍气吞声的承受着侵蚀自尊的煎熬,这些悲哀撕扯着她的心,那痛仿佛要拧出血来;霎时,对史展桓所有的新仇旧恨,骤然涌上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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