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云间 第五章
噩梦中,‘他’体无完肤,从全身伤处中流淌而下的鲜血汇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向他扑面来……从梦中惊醒,顾不得现下正是寒东腊月,也顾不得此时才是晨曦时分,匆匆披上外衣便朝客栈外飞奔而去。
一路狂奔至一里外宋军的扎营处,随手抓住一打更老朽便失声急道,“副将,副将他如何?”
被他的形貌吓到的老头险些连更棰也掉落在地,“你、你可是说水副将?他中了敌军的埋伏受了重伤,至今生死未卜……”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犹如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自心底袭来。
“可是,这位公子,多亏了水副将的背水一战,我们才胜了……”
老朽犹在喋喋不休,而他却罔若未闻。
‘他’的性命,换取一场宫廷政变的胜利,于帝王,那是莫大的骄傲与荣耀;之于他和‘他’,却是一场天地崩裂的灾难和牺牲……
醒来吧,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他能平安归来……
正如水扬霁所估量的那样,第二日晌午他们便进入了人烟较多的幽州沿边一带,来来往往的村姑农夫,以及热热闹闹的小镇集市终于让一行四人再度感受到了世俗的存在。当晚,他们便顺利抵达了位于幽州南面的将军别邸。
说是府邸,却全然不见奴仆成群、楼台榭宇、小桥流水的豪华排场,就只简简单单的生活必需物器,以及负责维持着这幢宅子,使之不至成为荒地废墟的管家和仆婢两三人而已。
吩咐小月将属于流溪的华服便装仔细打点收拾,并妥善地收藏于檀木雕琢而成的箱中;而属于他的少量衣物则仍留在包袱内,连衣带包地随意搁置在床头。
“夫……不,云公子,您要走吗?”心细而敏感的小月立即察觉了云飞瀑此举的隐含意义,抬起眼望着他。
“我只是你家主子的舅子兼座上客,时候到了便自然是要走的。”随性地笑了笑,“再两三日吧,得等你真正的主子来了。”
咬了咬下唇,小月轻道,“可是,跟将军拜堂,喝交杯酒的……不都是您么?”
“我只是代嫁的,真正的新娘子还是我妹妹。”假装未曾听懂小月的言下之意,云飞瀑仰靠于窗边,把玩着手中青白色的暖玉微微一笑。
那笑颜,仿若无所牵挂的仙人终于达成所愿,即将羽化而去前的月兑俗,然看在小月的眼中,却只是源自内心最深处的感伤与落寞。
“小月会记得您的。”微垂着臻首,小月黯然退去。
“谢谢。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常来叨扰的。”目送着她泫然欲泣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首,游弋的眼神再度飘向窗外。
暮色低垂,月明星稀;寒意,在这边疆的夜里,似乎又更浓了几分。
摩挲着青白色的玉石,隐隐的暖意不觉驱散了指尖的冷冽,借着冰纱般的月色低头凝望,却发现这本不起眼的玉石在月光的照射下显现出数缕奇特的纹理。指尖沿着纹理缓缓游走,蓦的,眼前竟闪过一幕举世无双的绝美景色。
深知事不宜迟,忙顺手自墙上取过一装饰用的异族匕首,趁着纹理还在,就着不甚明亮的月色一刀一刀地刻画起来。
送走前来报备数日来辽兵可疑情形的副将后,云飞瀑唤来贴身侍卫,要他吩咐厨房做些面食当做晚膳,边牧应声退下。
跨出议事厅,腿脚仿若自有意识般地朝着云飞瀑的房间欣然而去,理性的不悦与莫名的渴望交织成奇特的思绪主宰着他的行动。走走停停,明明是一段短短的路程,水扬霁却花费了半个时辰才走到。
房内,并未曾透出烛灯的光亮,模糊的月影似为门的另一边蒙上了一层幽暗的寒色,轻敲了敲门,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水扬霁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焦略略使力推开了房门。
窗边的人儿因着太过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而忽略了周遭的动静,直到那一声门轴转动的声响才猛然醒悟,锐利的匕首却于同一时刻滑出了玉石体,在修长的指尖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
“看来……在你身边,我决计不能碰刀剑之类的锐器。”望着那滴滴下落的艳丽,云飞瀑不觉苦笑了下。
然不料,下一刻,那任意流淌的鲜红便被收入了温暖的口中,疼痛的感觉亦由此唤起。
稍稍紧蹙起眉宇,这才发觉方才那一刹那之所以未能感觉到疼是因为指尖早已被寒气侵袭到麻木,失去了本该有的知觉。
一时之间,两人是如此地亲密着,相持着,凝视着,遥望着,隐藏在彼此眼中的渴望在这一刻竟是如此得清晰,然却又是如此得转瞬即逝……
“可以了。”
确定伤处不再大量失血后,水扬霁终于慢慢地松开了口。走至门前唤小月寻来止血草和干净的布条,仔细地为云飞瀑包扎伤处。
望着水扬霁全神贯注的举动,云飞瀑低喃,“我的左手可以动。”
“可并不方便。”就着单膝跪蹲于他眼前的姿势,水扬霁沉稳地接口道。
当伤处被包扎妥善时,边牧也刚好端着膳食匆匆地入了门,“主子,夫……云公子,这是刚做好的阳春面,可以暖暖身子。”
瞥见云飞瀑的伤,边牧连忙止住放下面碗的动作,“夫……云公子,我去吩咐厨房熬些鱼粥。”
“不用了,我比较喜食阳春面。”
用淡淡的笑表示谢意,云飞瀑左手执箸,不甚灵活地开始用晚膳。
“你先下去吧。”看了眼边牧脸上微微显露的愧疚之色,水扬霁道,“鱼粥用做入夜的小食。”
“是。”边牧再度朝着厨房而去。
花费在晚膳上的时候比平日里要略长了一些,当云飞瀑放下筷箸时,水扬霁也刚好将最后一口汤汁咽入月复中。
“味道不错。”
“也许我该涨厨子的饷银。”唇边扬起一抹弧度。
“应该的。”回以淡淡一笑,“出去走走?”
颔首,立身向着门外而去。
空旷的小镇几近无人,青石板路踏来微微作响,‘咯咯’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回荡得格外悠远绵长。
天际苍穹,一弯明月就着偶尔飘过的云彩飘渺而悬,寥寥数颗星子忽明忽暗,犹如萤火虫的尾灯。在这广袤之地,夜空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即使,仍是一样的遥不可及。
“此时若能泛舟河上,真可谓是美事一桩。”
立于小镇的边缘,触目可见的星与月仿若伸手便可摘取。低首以望,水中却有另一条波光粼粼的银黛色长河缓缓流淌。
“有何不可?”
略略讶异地顺着水扬霁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叶只容得二人的扁舟正随波荡漾。将绳索自木桩上解去,轻跃而上;船缓缓地离岸,沿着河流悠然漂去。
单手划桨,深黛色的涟漪碾碎了这水中月,粼里星,然却扬起流光飞舞,化做千层皑皑。随之,第二、第三支木桨亦开始了它们的冬夜之旅。
“即使是一样的泛舟河面,江南一带和幽州却让人有截然不同的感受。”遥望着星空,颇有感触。
“南与北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地域,很多事物都因着着这相反,而成就迥然相异的地域风情。”配合着呼吸的韵,水扬霁自如地荡着双桨。
“云游是件乐事,普天之下奇景异色无数,若不赏其大半,可算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微微扬起唇角,“这风一般的性子,和你的双亲真是再相象不过。”
“对。”不觉莞尔,“奔流和我都是不爱定性之人,游遍天下乃是我们人生的远大志向。”
“人生之于自由,也不过如此吧。”
只是,对他而言,需要刻意去守侯的事太多,无暇再去逍遥与品位人生——这可算得上是他生于这世俗二十多年以来的一个遗憾,也许……终有那么一天,它会成为永久的遗憾。
“人各有志向,生在何处,眠于何地有时并不十分重要,端看你是否活得有滋味。”
“人生的滋味源于心无羁绊,身无所累。”放慢了摇桨的速度,水扬霁似在沉思着什么。
“羁绊与所累皆是身外之物所引。”无谓一笑,“倘若……真的不能放弃,那就顺其自然吧。”
轻溅而起的水滴随浆而上,落于本已微觉寒冷的肌肤上,顿觉冰得刺骨,冷得钻心。
“这黛波看似妩媚仿佛六月,实则冰冷一如霜雪。如此看来,不消多久,这儿便会成为茫茫一片了。”轻甩去掌上水珠,禁不住微微咋舌。
“幽州的冬日,犹是夜里,屋外不宜久留,易患风寒。”发觉云飞瀑的身子隐有瑟缩之意,水扬霁当下划动木桨靠向岸边。
“……也对,这儿毕竟不象杭州的冬那般温和。”
言语间,船身慢慢向岸靠去,不大一会儿便触着了岸边的岩石。上了岸,将扁舟系与一突石上,留下数十文后,两人并肩悠然归去。
第二日清晨,果然一如云飞瀑所料想的那般,冰冷的空中开始飘起了绒雪,渐渐地,便汇成了片片鹅毛,纷纷扬扬地落于尘埃之上,掩去世间所有的繁华与炎凉。
赏雪,倚于窗边。然心思却不全然在那如梦如幻的洁白上,手中的纂刀和玉石亦占去了一半有余的注意。
当积雪慢慢堆积成形,将天与地砌成一片银白之时,青白玉石上终于浮现出了他预想中的图案,满意地吹去残留的粉末,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打磨。
“夫……云公子,天气这么冷,小月为您生个火可好?”轻敲门,得了云飞瀑的应允之后,小月抱着一对柴火跨入寒衣弥漫的内室。
“唔,也好,是有点冷。”放下玉石,搓搓已在不知不觉中冻僵了的手,云飞瀑不禁唏嘘。
细心地将干燥的柴火堆在暖石砌成的围炉中,用引纸点上火置于其中,很快,橘色的火焰便从中冒出头来,渲染出一室的暖意。
“呼,好暖和。”坐在炉边烘烤着双手,云飞瀑满足地凝视着炉中艳丽的火焰之舞。
生完火,小月又走到窗边,关上透着寒风飘雪的窗子,不让冷冽继续肆虐于房中。不经意地低首,却在案上发现了已成形的玉石。只消一眼,冰雪聪明的小月便明白了这玉上美景所代表的意义。
“夫……云公子,您真的……不考虑留下吗……?”
黯然伤神的脸庞与叹息。
转眼,随即便了然了小月的思绪,淡淡一笑——
“倘若有缘,无论是天涯海角,或是山阻水隔,最终都会相聚;倘若命中注定无份,即便穷我一生,最终也未必能够长相斯守。”
“……随缘?”小月仰脸凝望。
“正是。”接过她手中的玉石,云飞瀑继续完成最后的修饰。
“……小月懂了。”
“懂了什么?”耳闻小月恍然的口吻,云飞瀑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夫……云公子,你是老子派的修身者。”
“哦?”
“小月的圣贤书虽然读得不多,但知道老子的出世观便是一切随缘皆是好。”小月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
“噗——”终于忍俊不禁。
“咦?难道小月说错了吗?”无辜地望着捧月复而笑的主子。
“不……哈哈……没有……”
“说是没有,可您还在笑个不停。”小月嘟哝着。
“不是。”云飞瀑终于笑够了,正了正脸色道,“其实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生就如此懒散的性子而已。”
“哦,原来如此。”小月点点头,“那您大约就是别人所说的那种天生的修身者。”
“也许吧……”
不知是骨子里真的如此淡泊欲求……还是心中的眷恋并不深刻,无论怎样,都未曾想到过能够有得偿所愿的一日……
……既然没有这个心,或是说,没有那个勇气,那么是否如愿也就并不是那样重要了。也许正是应了一句古话:得了,是之幸;不得,是之命。
“唔,夫……云公子,那个完成了吗?”
低首而望,却发现已在沉思时将玉石打磨完毕,放下工具,云飞瀑略举起玉石凝视了片刻。
“很漂亮!”小月瞧着云飞瀑手中那犹如浑然天成般自然的玉雕,不禁感叹。
“原只是它随性的色泽入了我的眼,不想顺着它的纹理和奇特的外形而刻竟别有一番洞天。”轻轻地摩挲着暖玉,珍惜之情溢于言表。
“是个宝贝。”小月下了结论。
不禁再度失笑,“你也一样。”
“呃?”小月眨眨眼,一知半解。
笑得更张扬了,“说你可爱一如这玉石。”
“哼,夫……云公子捉弄我!小月去厨房帮忙了。”佯装生气,可那欣然而去的背影却泄露了小月愉快的心思。
唇边的笑意随着小月的离去而慢慢凝结,将玉石收入怀中,定定地凝视着盆中跳跃的火焰许久,直至门被再一次地推开。
转首,一熟悉的高大身影便入了眼帘,宽阔肩头上残留的雪迹透露了他刚刚归来不久的讯息。
“军中事宜都处置完毕了?”
微微颔首后走向围炉,在云飞瀑的身边坐下烤火取暖。
“云流溪会在明日晌午时分到达这里,比原定的日子早了一天。”
不知为什么,此时云飞瀑脸上的神色在火光的映衬下竟无法看得真切——
是喜?是忧?
……论是谁都不能将心中繁复的思绪理得明白,看得清楚。
“那很好啊,你可以早些时候见着流溪。”微微一笑,眉宇间浮现的,亦是淡漠世俗的平静。
没有言语,深沉的眸子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你可会多留几日?”
“为何而留?”上扬的眉尾如此反问。
“确认云流溪过得是好是坏。”
唇边的弧度未曾隐去——
“我相信你。”
“我说过会惩罚背叛者。”鹰眸中泛起隐隐的怒意。
“看过流溪后,再决定惩罚也尚不算迟。”全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口吻。
“如此确定我会喜爱她?”
“不。”出人意料的回答,“……只是,你应会善待心中的影子。”
室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对于我与云流溪的初识,你知道多少?”怒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疑问。
“不多。”浅浅的笑里蕴涵着太多思绪。
“却也足以让你了然我的薄弱之处。”
“对。”
云飞瀑的坦白令水扬霁不再有追究的,于是便顺手推舟地转开了话题——
“离开这里后准备前往何处?”
“尚无意向,或许会视心情而定。”
“游山玩水?”
“也许,可能性颇大。”
“……好好保重。”
“会的,谢了。”微微作揖。
两人的言语仅止于此,再无更多的话引,别离之意,亦已在彼此的心底渐渐浮现——
尽管,彼此都明白……这一别,从今以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如此相近的一日……
当晚,正主儿云流溪未曾到来,却引来了两名不速之客。然更奇特的是,这其中的一个,还是被另一个用坚固的绳索‘牵引’而来。
跨入厅内,便被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仗势弄得啼笑皆非。望着右手腕被牢牢系住,绳子的另一头则被某个与云飞瀑眉宇十分相象的男子牵在手中的场景,水扬霁的眼中掠过一丝戏谑之色。
“水将军,我可否知道飞瀑现在人在何处?”丝毫不理会水扬霁投向身边这名诡异家伙的奇特眼光,云奔浪开门便见山。
“我已唤人去请,请云兄稍等片刻。”正面回应了云奔浪显而易见的不悦之色,水扬霁颇觉兴味地观其变。
“慎南,你何时成了别人的‘阶下囚’?”
语既出,顿时引起了云奔浪的警觉,“水将军与这假半仙相识?”
“假半仙?”玩味之意在鹰眸中弥漫开来,“慎南,你何时开始以‘半仙’为名号在江湖上闯荡了?”
“一时兴起而已。”身为别人的阶下囚,却完全没有阶下囚的自觉,慎南反客为主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其神情甚是优游自在,“且我断言得句句属实,何来‘假’之说?”
“句句属实?!”重提旧事,云奔浪顿时失去了方才的冷静。
“我有说错吗?”再喝一口,唔,好茶,“既然你命中注定无娇客,又何来子嗣之有?”
“你怎知我没有!”
“我是半仙。”老调重弹。
“无稽之谈!快些将我的东西交还于我!”
“既无娇客,你要这玉坠子做甚?”从颈子里拉出一莲子大小的白玉茉莉,瞧了一眼,还未等云奔浪出手相夺,便又塞回胸前的衣襟里。
“干卿底事?”
即使同为男儿身,光天化夜之下,总不能当众扒了那可恨小人的衣物去掏那坠子吧。更何况,他已经受过一次打碎牙齿吞下耻辱之血的深刻‘教训’了……
入了厅,自家兄长咬牙切齿的神情即刻便映入了眼帘,下意识地呆了呆——那是……素来以睿智沉着、临危不乱著称于江南各家商行的奔浪么?
“飞瀑!”
瞧见了毫发无伤的弟弟,云奔浪当即舍下与‘小人’的不懈斗争,大步上前与手足相拥。然,就是这显示兄弟之爱的短暂拥抱,却叫两个‘局外人’的四只眸子里浮现起了些微不悦的神色。
“嫂子,许久未见了。”坐在一边的慎南微笑着朝云飞瀑打招呼。“嫂子女装时倾国倾城,恢复原来模样后亦是玉树临风,俊逸非凡。”
不理会云奔浪丢来的不屑眼神,慎南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象某人,明明生就一张还不错的皮相,却终日以精明刻薄、不苟言笑的死脸示人。”
“也不若某人,生就一张斯文脸孔,却终日以江湖术士的死相到处骗吃混喝,趁火打劫。”
倘若要比舌灿如莲,此二人绝对是势均力敌,当仁不让!身为座上观客,云飞瀑与水扬霁的心里不约而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嫂子近来可好?”假装没有听到某人的恶毒言辞,慎南再度望向云飞瀑。
“既明知飞瀑是男儿身,却还‘嫂子长,嫂子短’地唤个不停!真乃大愚若智也。”云奔浪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现在所谓的‘正主儿’还未到,所以继续唤飞瀑兄为‘嫂子’有何不妥?更何况,婚礼当日和水兄拜堂、喝交杯酒的都是飞瀑兄,反倒是这‘正主儿’却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叫人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半点理由来反驳。
“滑天下之大稽!两个男人怎能成亲!”云奔浪脸色一沉,殊不知,他的话却让其余三人各起了心思。
“倘若命中注定要你和男人在一起,你会如何?”
眯起眼眸,从慎南的神色上推测与估量其言的可能性,片刻之后便断然道,“自是宁死不从。”
“那你现在就可以去寻短见了。”慎南掀开茶盖,吹了吹新添的茶,“早死也可早超生,下辈子或许会有不错的选择。”
看戏至此,两名座上客已是旁观者清。轻咳了一声,水扬霁适时地制止两人愈演愈烈的争端。
“差不多是晚膳时候了,相必云兄和贤弟一路风尘一定饿了,我们前往膳厅再谈吧。”
“多谢水将军美意,但云某想和飞瀑单独谈一谈,不知方便与否?”云奔浪有礼有节,然其态度却是不容否定的坚决。
“也好。”水扬霁颔首应允,“我会让仆婢将膳食送入飞瀑房中。”
“多谢。”
“飞瀑,把所有的经过都源源本本地告诉我。”
入了房,在围炉旁坐下,待仆婢上完丰富的菜色退下后,云奔浪便开始发问。
为兄长倒了盅热茶后,亦在暖洋洋的炉边坐下的云飞瀑淡然一笑,“其实说起来,我也被流溪那丫头摆了一道。”
“怎么说?”
“就在迎亲队伍即将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流溪忽然过来我的书房说是有话要跟我说。言语间,她提到其实她早在去年我们北上扫墓时已遇上了心仪之人,只是碍于早有婚约在身,所以一直未曾向爹娘提出。本想就此了断这份情缘,可未料心仪之人在得知了实情后,竟在她面前下了今生非她不娶的毒誓,不得已之下,她只得求我代嫁,并要我试着说服水扬霁写下修书,另觅良缘。”
“你竟然答应了她的荒唐要求?”云奔浪的神情是不可思议的,“你何时变得如此糊涂了?”
“奔浪,你忘了我们家的家训。”云飞瀑苦笑了下。
“不,我没有忘。只是,这门婚事是流溪自己亲口答应下来的,既是如此,她就不该三心二意。”
“错不在流溪。”云飞瀑眼中的苦笑渐渐转为凝重,“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她并没有心上人,那只是单纯的借口。”
“你的意思是:她只是不想嫁给水扬霁,所以才出此下策?”
“对。而且……”云飞瀑望向兄长,“她是为了我。”
云奔浪的脸色愈加得不安和凝重起来——
“什么意思?”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原来聪慧如流溪,早就洞悉了我这十年来所有的心思,打从我们第一眼见到水扬霁开始。”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奔流。”唇边的苦笑涩得让人心悸,“只是你不愿意承认。”
“承认什么!”云奔浪顿时拍案而起,心痛之情溢于言表,“你是要我承认我其实早已明白原来我的手足竟爱上了一个男人吗?!他甚至还为此不顾男人的尊严,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代妹妹出嫁!!”
话落,俊美的脸庞上已上苍白一片。
“对不起,奔浪。我承认我未曾站在你的、流溪的,还有双亲的立场上为你们考虑过这对你们来说是否是一件令你们颜面尽失的家门不幸。为此,我觉得抱歉。”
“你自己又如何?”盛怒的口吻。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并不觉得爱一个人……是深重的罪孽。”
话音刚落,云飞瀑的左颊上便留下云奔浪下重手后的痕迹,一缕血丝顺颚缓缓而下。
“我记得我方才说过,男人与男人在这世上是不为天理所容的,即使这样,你依然还是要爱着他吗?”云奔浪握紧了右拳如此道。
“倘若人的感情可以控制,这世间亦不会有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悲剧。”
“——水扬霁他爱你吗?”
“……并不,他只在一心等待流溪的归来。”唇边的血丝映着苦涩的笑容,竟有一种凄丽的绝美。
“很好,那你现在就与我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会走的,只是时候……还未到……”
仅剩的一晚,是他最后想珍惜的时光。
“明日,等流溪归来,我可以亲眼看着有情人团聚,也借此做个了断。”低低地,云飞瀑如此道。
终究是手足,云奔浪思考了片刻后便颔首应允,“也好,只希望……你自个儿会有分寸。明日,我会在镇上的客栈里等你。”
门被拉开,而后被掩上。
偌大的房中只剩得一桌原封未动的冰冷膳食和,一个落寞的身影。
将寒风隔绝在外,暖乎乎的室内圆桌上摆放着不少佳肴,虽不能与长安府邸内的伙食相比,但毕竟历经了数十日的干粮生活,有热食可用自是天下之大幸福。
因此,慎南很勤快地动着筷箸,斯文而不失速度地将美食扫入月复中。
“云奔浪便是你的命定之人?”不紧不慢地用着晚膳,水扬霁顺口提起话引。
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慎南如此作答,“对,所以,往后的日子我会非常辛苦。”
“确实,他看来就是道貌岸然的模样。”
“请不要这样说别人的心上人。”瞧了水扬霁一眼,慎南又道,“不过,哪一天我真的为此而英年早逝,还要请你帮忙收尸,顺便把骨灰送到那个八股的府上。”
“我会记得的。”水扬霁应声而扬眉。
“不错,五年前的水扬霁至少回来了一半,这都是飞瀑兄的功劳。”慎南继续大啖美食,“只可惜,也仅止于一半而已了。”
“何来此说?”
“你真的认为云流溪比较好吗?”不直接做正面回答,慎南暂时岔开了话题。
“虽不敢断言,但她确是我十年来一直等待的人。”
“想不到你如此拘泥于过去,而不肯睁眼看现在。”慎南唇边的笑有一丝凄然,“……也好,再不消多久,或许你就能永远守住你心里的那个影子了。”
“什么意思?”慎南别有深意的话语让水扬霁的不安和疑虑攀升直最高处。
“既然你不在乎,又何必关心。”低下头,继续用膳,“也或许,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
“别跟我打哑谜!”水扬霁渐渐失去了应对的从容。
“占卦上显现半月后你会有一场战役,至于这场战役对你的意义,只有两个极端——非大喜,则大悲。”
“胜败乃兵家常事。”
“不,不仅止于此……但究竟是什么,我却无法告诉你。”慎南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毕竟,我只得通晓一半的天机。”
“我明白了。”水扬霁微微颔首。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在简略的敲门过后便径直而入——
“吃饱了么?”愕然抬眼,瞧见的是云奔浪不善的脸色。
“饱了。”
话落,腕上的绳子便再度回到某人手中,成为‘阶下囚’的象征。
“多谢水将军招待。”
不顾慎南哀怨的眼神,云奔浪分外生疏地与水扬霁话别后,便拉着慎南离开了别邸。
是夜。
尚无几处景物的园内越发地显出落寞,无叶的槐在夜色中寂寥地伸展着错落的枝条,日间残留的积雪在枝桠间静静地映出惨白的月色。执酒而立,黑色长发与青色衣袂轻轻飘动,眼望天际,默言无语。
“无眠?”
自拉开的门里跨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向青影所立的方向。
“对。”
不曾回首,黑得见不到底的眸子依然凝视着那孤独地悬于夜中的皎洁明月。
走至他的身侧,水扬霁亦看向夜空,“是为了明日云流溪到达一事么?”
“一半吧。”
举杯饮去几分酒,云飞瀑低低答道。
转首,却发现那微肿且泛着淡淡淤青的脸庞,错愕之下不禁伸手捧住,将之转向自己——
“这是云奔浪干的?”不善的口吻里隐藏着的,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手足之间偶有摩擦也很平常,更何况奔浪他出手的缘由一如你新婚那一夜的行为。”淡淡地,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气氛微微凝结,寒意更浓。
适时地转开入眼有几分凄惨的脸庞,不想让之在水扬霁的眸中多做停留,“明日流溪就会到了,我的责任也了了。”
“何时离开?”
“黄昏时分。”
“往后……我们可会有相见的一日?”
“你是流溪的夫婿,我们自有机会见面。再见之时,我们是兄婿,亦是朋友。”饮尽杯中酒,冰冷入喉,却灼烧着思绪。
转身离去,在雪地上留下空茫的脚步。
依然不曾回首,只是,眸中黯然,不复光彩。
待到再闻声响,受伤的脸庞亦再度被托起,暖暖的指月复,微温的软膏,在淤血聚集的肌肤上缓缓游走,微微的刺痛过后便是一片清凉。
错愕地抬眼而望,却望入一双深邃的眸子……怔忪间,唇与唇已温柔相触,令人措手不及的深吻随之而来……
沉沦,一如没顶;升华,一如身轻如烟。
“如果……你是女子……那该多好……”轻抚着他的唇,宛如千年未完成的遗憾,水扬霁那样低地呢喃,只得他俩与风儿听见。
“可惜我不是。”淡得看不见的笑容,却涩得教人痛彻心扉,“过了今夜,我们只是熟悉的陌路人。”
言多,只如累赘;情多,只能随风。
千古不变的恒理,在千古不改的世风下,依然千古不曾动摇。再深的情,再浓的意,面对无法摆月兑束缚的心,依然脆弱,依然只能飘散于风中……
黄昏时分,凝视着那渐渐远去,毫无留恋的身影,身躯仿佛被切去了什么,空洞得令人心悸,落寞地叫人心颤……
“夫君,二哥已走,我们进去可好?”
立于身边的,依然是个修长高挑的身影,美丽一如他熟悉的那张容颜,不,或许,比那张容颜更美上几分。
颔首默许,引领着娇美如花的妻子往别邸里走去。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淌着,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转眼便流去了三个斗转星移,日升月落。
不可否认,双生子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于容貌,于嗓音,于性情,于举手投足,于一颦一笑。然,飞瀑终究身为男子,而流溪毕竟身为女子,后者无论是在那一方面,都比前者柔媚上些许。也正是这些许,才让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在他身边的,不是那个随性随意的心中人;而是真正的水夫人云流溪。
处理完一日的军机,水扬霁满身尘仆地回到别邸,方在厅中坐下,流溪便领着贴身丫鬟清秋姗姗而来,后者手持一盆放有帕子的清水,前者捧着一盅好茶。
“夫君,梳洗一番可好?”
言语间,纤纤素手已将拧干的帕子体贴地递了上去。擦去一身的劳累,再用一杯清香四溢的好茶,身体的倦殆感便迎刃而解。
在唤清秋端下水盆的同时,流溪亦不忘交代她取回厨房刚做成的点心。
“你真是个贤妻良母。”凝视着流溪温婉的笑颜,水扬霁低低地赞道。
“夫君过奖了,流溪所做都是一妻子该做之事。”平静地回视着水扬霁的专注,流溪淡淡地笑道。
“欲问夫人一个问题,望夫人能平复我心中疑虑。”
“是什么,夫君?”
“当初夫人为何要请兄长代嫁?”
沉思了片刻,流溪从容道,“在诉说缘由之前,流溪还斗胆望夫君能见谅流溪的一时糊涂。倘若夫君听后不能谅解,那么流溪愿意承担任何惩罚。”
“说吧。”
“正如我二哥所言,流溪在知道自己身为夫君未婚妻的情形下仍是在一次参拜祖宗的祭祀中遇上了心仪之人。虽情心萌动,并与之两情相悦,但却始终知道这是不该的。因此,我在夫君差人前来下聘之时,便下定决心切断这段情缘,从此不再与他相见。
然叫我惊心的却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当着我的面下了毒誓,今生非我不娶。他的家中虽有兄弟数人,然他却是最得宠爱的一位,他若终生不娶,其双亲定会哀恸不已。最终,我还是被打动了。同时,也出于自己的私心,我答应了他迎亲的前一夜与他私奔,并苦苦请求与我无论于神,还是于貌都十分相近的二哥代嫁,拗不过我的泪眼婆娑以及我云家的家训所至,二哥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平静地叙述完这段话语,流溪抬眸望了望水扬霁的神色,后者的眸中虽深邃不见底,但脸庞上却并无大怒之色。
“既已于心仪之人双宿双飞,为何又回来?”
“奔走之后,我才知晓,原来他并非可以决定自己终生幸福的人,早在我之前,他的双亲已为他定下了三件门第显赫的婚事,即便我能够得到其双亲的承认,也只能是妾的身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流溪淡淡一笑,“夫君随后想问的可是:既然他如此地看重我,为何不能为了我勇破家门之规,将我扶为正妻?”
虽不曾言语,然水扬霁眼中的神色却显示了他对于流溪聪颖的些微赞赏。
“我们云家的祖训有十六字——踏破万难,觅得幸福;倘若不成,玉碎情散。这第三个四字,不仅仅是说无法得到,亦有着彼此都只认定对方一人的隐意在其中。即:若不成,宁割舍之意。”
水扬霁眸中的神色此时已是幽深至无法让人知道他在思索的只字片语。
“所以,我想走到一个他寻不着的地方,但在那之前,我明了我必须来这里为自己的自私赎罪。”流溪的容颜是平静中透着真挚的安详。
等待了许久,水扬霁终于开口了——
“于你而言,现在何处已经不再重要?”
“是的。”
“那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吧。”
略微抬眸。
“水夫人的头衔依旧可以有名无实,你希冀的是平静,而我则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近来的纷扰已过多了。”
语毕,水扬霁便站起身,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我想稍事休憩,晚膳之前若无重要之事,不得前来打扰。”
“我明白。”
目送着水扬霁远去,流溪的唇边泛起一抹静悠的微笑。
“小姐,你有高兴之事?”端着点心入内的清秋贴心的发问道。
“是啊。”接过清秋递来的糕点,流溪慢慢地用着。
“小姐是在高兴水将军并不在意您与赵公子之前的过往么?”
流溪的笑如兰幽绽,“心中早有身影占据的痴情之人自是不会多在意别人的过往,除非,这与他心中之人有关。”
“小姐,你早料到会如此了?”从主子自得的神情中,清秋明了了一二。
笑而不答。
“那,小姐,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我们只需继续静观其变即可。”
十日之后,自那日与流溪交谈过后就鲜少回别邸的水扬霁在府宅露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从门前飞驰而过的传令兵往来次数的骤增,以及小镇百姓们显现于容的担忧之色的日渐加重,便可推测出战争将近。
当晚,水扬霁带着凝重的神色回到了别邸。
“夫君,辽兵可是又再度进犯?”一如既往地递上暖茶,流溪如此问道。
“不错,据探子来报,辽邦此次欲派耶律沙与耶律斜轸等将领领兵十万攻打雁门关。”
“雁门关可是杨将军与其子所守?”
“正是。虽说他们已在前些修城完毕,做好了防御准备,然他们手下现有的兵力不过一、二万人,实力过于悬殊。”
“朝廷可是下令让夫君去支援杨将军?”
微微颔首,“我明日就起程去代州,这儿就烦劳你多操心了。”
“会的,夫君不必担心。”
“你自己也多保重身子,无事便不要外出,幽州冬日的寒气无论对你,还是对婴孩都不甚好。”放下茶盅,水扬霁淡然道。
瞬间的绯云过后,流溪点了点头,“多谢夫君提醒,我会小心的。”
迟疑了片刻,“你娘家那边可有书信来?”
“有。我大哥与爹亲都有只字片语来问候。”静静地将水扬霁眼中转瞬即逝的失望之情收于眼底,“信上有提到,他们正在为二哥物色合适的大家闺秀,以便操办喜事。”
心,猛然被刺痛,一时之间竟无法言语。
“论先后,为何不是你大哥在先?”稳住语调,尽可能让自己觉得从容。
“或许是为了根除藏匿于二哥心中的影子吧。”
“影子……?”
该是下重药的时候了。
流溪微微一笑,“自小飞瀑的心里便一直有个人影存在。可是那个人他却不能爱,也得不到。或许是为了不让二哥有出家的念头,爹和大哥才会出此下策吧。”
疼痛继续蔓延,慢慢自心中扩散到躯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人是谁?”
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那是个二哥无法触到的人,否则,依二哥的性子,早在弱冠那年就会急着去下聘了。”
水扬霁握紧了右拳,眼中的神情由痛楚转为凌厉。
“夫君?”
回过神,亦恢复了冷然的神色,“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可否需要我帮忙夫君收拾行装?”
“不必了,只是几件衣物而已。”
“那也请夫君早些休息。”
语毕,流溪稍稍福了福,便由早已守侯在门外的清秋陪同着离开了议事厅。
偌大的厅内,再度只剩水扬霁独自遗留,合上双眼,寂寥的空漠悠然回荡,徒留一室伤感,满心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