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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风玫瑰 6

只有在绝对的黑暗里,她才会感觉平静——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阿黛尔抱着膝盖坐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来了又去——颐景园如此广大,西域教皇给女儿的陪嫁又是如此丰厚,堆放礼物的房间多达上百间,自然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尊贵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这一个不起眼的空柜子里。

当人声渐渐寂静的时候,她将身子蜷缩起来,伏在膝盖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浅,仿佛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踮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轻灵地舞蹈。

她聆听着自己的身体里的声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临死前那一瞬,慈爱嬷嬷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这样的恐惧和厌恶,恍然如陌生人。

连嬷嬷都说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只觉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动着,泪水再度夺眶而出。黑暗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垂落的项链。咔哒一声轻响,蓝宝石的坠子打开了,那个少年在黑暗里凝视着她。

“阿黛尔,”他说,“等着我。”

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她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颤抖。

不知道在黑暗里独自呆了多久,推开门走出柜子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子夜时分。

月光从东陆特有的木质窗格里穿入,空荡荡的房间里,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物发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凄清的月色中,忽然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难以形容的,仿佛歌声,又仿佛某种乐器的声音。缥缈悠远,弥漫在夜里。

阿黛尔忽然怔住了:自从入住颐景园后,她已经是第七次在午夜听到这种声音了。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颐风园就在上风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错了,因为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恻,清冷不沾丝毫烟火气,完全不像是醉生梦死的盛宴里所有。细心留意,她发现那个声音其实似乎是从逆风的方向传来——那个地方,却是隔壁荒芜已久的颐音园。

虽然心中好奇,但因为记着苏娅嬷嬷的叮嘱,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就算听到看到了什么也不敢有丝毫表露。然而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那个声音再度传来,瞬间唤起了她心中某种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绪——阿黛尔立于空园,踌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转过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铺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尔鬼使神差地沿着花木葱茏的小径走着,穿过重叠的楼阁,随着声音的来处寻去。沿着声音走到了园子一角,却被一道宫墙拦住。隔壁就是颐音园。

阿黛尔有些迟疑,停留了片刻,终于发现了墙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门。那扇门被一株遒劲茂密的紫藤覆盖,几乎淹没在绿色的瀑布里,隐蔽无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开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门。

轻轻吱呀一声,似是背后有什么锁住了。

门上是锈迹斑斑的兽头铜锁,显示着这里已经多年不曾有人通过——颐音园和颐景园毗邻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宫,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废,连一个更夫巡夜都不见。

阿黛尔咬了咬嘴角,在花荫下迟疑了片刻。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已经近在耳畔,如泣如诉,勾人心魄——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惊。

宫墙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楼,那一缕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

在她抬头的一瞬,却陡然看到最高一层的楼上有白影一掠而过,翩若惊鸿——然而定神看去,却又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发出水一样的光泽。

阿黛尔在那一扇小门前伫立良久,几度伸手去推,门后却只传来铁锈的摩擦声。她隐约听到有模糊的声音在门后窃窃地笑,忽远忽近,森冷诡异——阿黛尔对此没有半丝惊讶,她能分辨出那些是来自冥界的声音。

那个荒凉的园子里,关着无数死去的东西吧?

“啪,”当她再度准备用力去推那扇门时,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门上。她吓得失声惊呼,转头却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羿!”她发出了一声低呼。

她的保护者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罢。”他对她打了一个手势,“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尔却拉住了他:“正好,快来帮我打开这扇门——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座楼里!”

羿蹙眉:“那里没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尔执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头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楼,低下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他没有抬手去扭落那锈迹斑斑的门锁,只是回过手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腰间。阿黛尔只觉得身子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经落在了一墙之隔的花园里。

落脚之处,是一片几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虫鸣在他们落下的时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静的园子里,却隐约有点点的荧光浮动在深邃茂盛的树林暗影间。阿黛尔刚开始以为是流萤,然而仔细看去,那一点点光斑后面却都隐藏着一张模糊的脸,在空旷废弃的宫殿里飘忽徘徊,发出窃窃的笑声和哀哀的哭泣。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却根本看不到这些,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寂静的荒园,里面游移着无数萤火——柳荫深处有一座玉石砌筑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珑楼阁,寂寂而立。

羿迟疑了一下,弯下腰抱起了阿黛尔,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萤光从树荫深处涌出,在他们身侧聚拢又散开。阿黛尔咬住了嘴角,冷冷地看着那一张张惨白的脸,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里,有的脖子里缠着白绫,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面目腐烂浮肿……她们聚集在闯入的生人旁边,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她们的手一次次的落空,仿佛在抓着水里的幻影。

阿黛尔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着这些——早在童年时,在八岁睁开眼的刹间,世界在她的眼里就是阴阳重叠的,她能看到除了常人眼中的世界,还能看到幽冥异界的景象。多年来,她已经见惯了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两界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们无声无息地在荒僻的花园里走过,无数的萤火在身边游移不定。

这些都是历来死在此地的宫人吧?——大胤皇宫真是可怕的地方。区区一个离宫,死人的数量,却几乎是翡冷翠宫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么想着的时候,羿已经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

“凤凰台”——趁着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镌刻着三个古雅的篆书,台阶虽然是久未打扫了,上面却出乎意料的一尘不染,光洁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来。月光清亮,天阶夜凉如水,玉石泛着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面的人微微凛然。

那一瞬,羿下意识地感到某种寒意,肩背绷紧。

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他提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旧一尘不染,只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层轻烟,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楼阁沉寂无声,匾上书有“镂云揽月”几个字,门却是半掩着的,里面漆黑如墨。

羿停顿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个短促的手势,询问公主是否还要进去。少女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白楼的最高层。羿正准备一步跨入,却听到阿黛尔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颤,紧紧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声冲到唇边的惊呼。

羿吃惊地望向她,却看到她拼命摇头,不说一句话。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楼,一只手暗自握紧了剑——他下意识地凝聚起了全部的精力,全神贯注地行走在黑夜里。所以他也没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时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侧开了身,似乎在避让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僵硬。

身后那个女鬼还在身后厉叫,对她挥舞着尖利的十指,面目朽烂狰狞。

阿黛尔咬紧了牙,和那个悬在门楣上的腐烂幻影擦肩而过,再不回顾。

“我的儿子是皇帝!我的儿子是皇帝!”那个悬在门上的女鬼在咆哮,长发披面,绝望而愤怒,试图掐住路过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儿子是皇帝!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儿子是皇帝!”

——很奇怪,虽然那是一个东陆的女人,然而当她死去,以魂魄的方式和自己交流时,阿黛尔却能畅通无阻地听明白她的声音,毫无语言的隔阂。

看着那咽喉上缠绕的白绫,她恍然明白了:是的,这个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宠妃慕氏!也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来婆婆!

那个一生谨慎、机心深远的女人在后宫委曲求全了半辈子,终于达成了她最大的目标,将要母凭子贵,母仪天下,却不料在最后,被一道遗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灵魂被不甘和愤怒之火煎熬着,被钉死在这里,每夜每夜地重复着最后一日的情景。

羿却感觉不到这一切,只是小心地沿着楼梯上行,宛如一只猎豹。

月光穿入阴冷的楼里,洒下淡淡的白光。楼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保持着之前的模样,连桌上翻到一半的诗集都留在那里,仿佛主人不曾离开,只有蒙尘的帷幕和案几,显示这里无人居住已经很久。

快到顶楼的时候,阿黛尔微微一颤——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次已经近在耳侧,听得更加清晰,凄切宛转,如泣如诉,仿佛白月光一样弥漫开来,清冷宁静。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无声地停住了脚步,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

她抬起眼,看着楼梯的尽头,忽然看到了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顶楼的镂花窗下,静静吹着一支洞箫——她凭窗而坐,乌黑的长发在微风里轻轻飘拂。月光穿过窗格,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样的洁白光泽,美丽如姑射仙女。

阿黛尔没有开口,生怕一开口,便会惊破了这梦幻般美好的场景。

然而,那个少女却仿佛已经知道她的到来,放下洞箫,转过身来凝视着这个闯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轻声:“阿黛尔公主,你终于来了么?”

“呀!”那一瞬,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地惊呼起来——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伤痕割断了咽喉,血从那里面无止境地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狰狞可怖。同一刹那,阿黛尔注意到了房间里那一面镜子——那是一面空空的镜子。在月光下,镜子里映照着房间里一切,却唯独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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