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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玫瑰 10

九月后,战争渐渐激烈。

大胤派出军队,联合卫国对越国遗民的起义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投入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兵力,多达二十万的军队开过龙首原,进入越国国境,扑灭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韩空与樊山两军汇合,联袂攻向越国遗民设在回凤江上游的江北大营,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营长达三月之久。然而守将张彦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儿子,诸将感泣,皆死战。三月后,大胤军队从西域借来火炮,轰塌城墙冲入江北大营。然而张彦卿率军巷战至死,手下将士为其所感,皆战死,无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虽胜,却死伤惨重。公子楚闻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于与大胤拼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状惨烈非常。

十二月,韩空率军进攻越国重镇寿州。越国义军在刘仁蟾将军的带领下顽强反抗,寿州城久攻不下,大胤军队围城达一年之久,多次击退城外的房陵关援军。入冬后,城中粮草渐渐用尽,军民冻饿交加,一夜毙数百人。刘仁蟾知寿州不可守,忧急交加而中风。为了自保,部下将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尽管寿州之围耗去了大胤诸多国力,但公子楚不仅没有降罪给刘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胆忠心,并给予弥留中的他以节度使的封号,以示宽容。

然而,虽然公子楚恩威并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带领下,越国遗民凝聚起来,面对着数量和武器均远远优于自己的大胤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反抗。

持续的战争耗费了巨大的物力财力,在一年的平叛战争里,大胤有无数的战士死于疆场,公子楚不得不设法对军队进行补充。

考虑到最近数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间广为流行,自从战事起后,民间许多百姓为了逃避兵役纷纷“出家”,大量的金属被用来铸造佛像,以至于军队里的兵源不足,且军械制造无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应。面对这种情况,公子楚冒着极大内外的压力,进行了被万世咒骂的“毁佛”的行动——除了少数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强行拆毁了上千所寺庙,融化佛像铸为兵器,并勒令寺中僧人还俗。

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对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公子不敬神佛,必将因此折寿的咒骂,而公子楚无动于衷。对上书苦劝的端木阁老,公子答曰:“平定乱世乃千秋的功业,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佛家曾谓:如有益于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区区铜像又何足道!”

众人哑然,无人再奏。

六个月后,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卫国的联军控制了越国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并且切断了淮朔两州和房陵关的联系,将淮朔叛军全歼于乌兰山脉。在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均被攻破后,公子楚命韩空和樊山两军合围,切断湄江水源,以重兵围困房陵关,调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试图在春季到来之前攻破这最后的堡垒。

房陵关摇摇欲坠,惨烈的内战逐渐进入了尾声。

――――――――――――――――

熙宁帝十二年,二月。冬季进入尾声,而战争尚未结束。

在最后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天极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椤林盛开了洁白的花,连绵十几里,香气浮动在雪上,宛如梦幻。

——这便是东陆闻名的“桫椤花海”。

桫椤树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东陆人看来,它便也具有了某种灵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里有着罕见的大片千年桫椤树,高达数十丈,每年花开时分惊动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筑有逍遥台,皇室贵族都会携带家眷来这里祭祀花神——渐渐的,这个习俗流传开来。每年花开的时候,东陆各国贵族会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请,纷纷前来赏花,济济一堂,也成了东陆诸侯国之间非正式的重要聚会,施展合纵连横之术的场合。

虽然战争尚未结束,但越国遗民的反抗已经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国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龙首原上的房陵关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年一度的赏花依旧如期举行。一时间,九秋崖行宫里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十二年前,在这样一场贵族聚会中,来自不同国家的四个皇室年轻人联袂同登逍遥台,赋诗比剑,结为知己,一时耸动天下,“四公子”的称号也由此而来——然而转眼风云变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尔坐在软轿里,远远闻着深谷里传出的香气——这大概是她在东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赏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个人就在她身侧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马,衣带当风,丰神如玉。他策马踏雪前行,和身侧的各国贵族谈笑风生,纵论天下大事,却始终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认识过——是啊,东陆礼教苛刻,皇后和摄政王之间,又怎可能互通语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环。

出天极城西,不过一日便抵达了九秋崖,当夜入住行宫。

她在雪中踏出软轿,被侍女扶着缓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东陆诸国贵族面前时,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的惊叹。

然而,只有他始终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沉默地扮演着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东陆贵族应酬揖让,只是不时以眼角轻瞥。大胤是这次宴会的东主,由于皇帝卧病不起,她作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国贵宾寒暄着,言辞洒月兑,左右逢源。

阿黛尔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间那个据说将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罗公主。

她年纪和自己相当,明媚娇憨,跟随哥哥而来,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谈笑殷殷。他侧过头耐心地听她唧唧喳喳讲着什么,温润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为她布菜斟酒——那种耐心,那种笑意,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给予过她。

在婉罗公主的娇嗔下,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支紫玉箫,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箫声高旷清幽,在雪谷花海上传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然而她听着,却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搅动,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能存在于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会凋零枯萎,再不复光泽和美丽。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凋毁呢?

阿黛尔怔怔捏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阵刺痛,再无法坐下去,便想悄然离开。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经是夜里。无数侍从舞女在殿堂里鱼贯来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间一队舞姬散去,丝竹声转为铿锵有力,一队身披铠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亲自谱曲的《秦王破阵乐》——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睛!在无数双眼睛里,她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预感蔓延开来,有一种不安迫使着她握紧了衣襟,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间——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罗公主侧首谈话,这样一对璧人在盛宴里宛如玉树琼花相互辉映,赢得了诸多人的赞慕眼神。

然而,她却发觉一起盯着这两个人的视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那一道视线,来自于那一行带着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个人。即使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然而那种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间惊觉。

“不!”那一瞬,冷电窜过心底,她月兑口惊呼了一声,站了起来,“不!”

——羿!那是羿!那双眼睛,是属于羿的!

席间没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发生在同一瞬间,在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推开公子楚的时候,剑已经从鞘中拔出。四周的灯一瞬同时熄灭,凌厉的剑气回荡在空气里,斩开了黑暗——竟然有一队暗杀者潜入了盛宴,忽然拔刀发难,直扑摄政王而去!

黑暗里,只听到刀兵交接的冷锐声,和随之爆发的贵族们的惊呼。身边传来婉罗公主的尖叫声,那个贵族女子在踉跄逃离,衣带绊住了脚步,几度踉跄。阿黛尔不顾一切地扑向公子楚,然而已经来不及伸手推开他。

——在撞到了他怀中的一瞬,她随即感到冰冷的剑锋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声,努力推开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怀里的女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向后倒下。

“天啊……你!”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子里的神色在一瞬间仿佛凝结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刹那,便立刻清醒,厉声大呼:“有刺客!点灯!快点灯!大家离开房间!”

他抱着她踉跄后退,一手从袍中拔出了剑。眼看一剑刺中的是别人,那个带着白玉假面的人不知为何也是失神了一刹,踌躇不前,丧失了一闪即逝的宝贵机会。

“是你。”她喃喃,看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你!”

黑暗里的那个人退了一步,显然认出了她是谁,手剧烈的一颤,仿佛感到了短暂的畏缩。然而只迟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里燃起。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剑,再度向着公子楚刺去——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尔急退,转头厉喝。

那一刹那,黑暗里传来剑风凌厉的呼啸,两个人影同时从黑暗中出现,闪电般下击,不约而同的双双抢到。联袂出手的两人竟都是罕见的高手,用两种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间将那些刺客疯狂的进攻阻住。

“快走!”一个声音对她厉叱,用的却是希伯莱语。

“雷?”阿黛尔想站起来,却在瞬间全身无力——因为在剑从她身体里拔出时,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刹随之消失。

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不知何处的雪窟里。

这里似乎是九秋崖最高处,俯瞰着谷里连绵的桫椤林。深谷里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积在一处,折射着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视觉里充斥了单一的颜色——白,白,只有白……无穷无尽,森冷严酷,仿佛要冻彻她的身心。

阿黛尔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彻骨的寒冷,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要动。”一个声音道,“会撕裂伤口。”

她霍然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着一件长衣,在冰雪呼啸的崖上迎风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经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静静将剑横放在膝上,继续凝视着外面的一切,杀气凝结,长衫无风自动,仿佛随时准备拔剑杀人。

他的身前匍匐着数具尸体,血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看来,是越国的刺客,”公子楚侧耳听着崖上行宫里的喧闹声音,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来刺杀!”

“……”她没有说话,只觉的眼前痛得一片白。

“这个地方隐蔽,刺客一时很难找到,”他轻声开口,声音冷静,抬手按在剑伤,“我已烽火传讯给恒易将军,天亮华御医就会和军队一起赶到。”

“可是……羿呢?”她吸着冷气,艰难地开口,“羿怎么样了?”

“羿?你问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来,“对,你或许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个傻丫头。”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默然。

“不过他也是个傻瓜——竟然临时手软,因为顾惜你而错过了刺杀我的唯一机会。”他抚摩着横放在膝上的剑,凝视着山谷里的桫椤林,“放心,阿黛尔。因为发现刺错人的缘故,他及时的收住了剑,所以你的伤势也不太严重。”

行宫那边的喧闹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混乱的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总而言之,还是要多谢你啊——你从他的剑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里,还从来没有人来救过我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公子楚的态度依然冷静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声音里却依稀有了一丝裂缝。然而阿黛尔没有发觉。

“你……你会杀他么?”她只是脸色苍白的问。

“那自然,”公子楚低头看着膝上的剑,“而且要在他杀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象他那样的心软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长身而起,提剑掠出了雪窟,冲入桫椤林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清啸,朗声——

“舒骏,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到了——竟然连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让我们一并来清算几十年的帐吧!”

“楚!楚!别去!”阿黛尔直起身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桫椤林中,融入那一片无穷无尽的白。那样的白色里,藏着无穷的杀机。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终将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无论是哪一个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椤林里,不再往山谷深处走去。只是默默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吹过花海的声音。雪簌簌落下,寂静无人。风里忽然有一声异样的短促声音。

有一滴血从树上落下,滴落在他脚边的雪地,殷红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树上的人——果然,他的敌人已经摆月兑了止水和雷的阻拦追了上来,正站在桫椤林中低头凝视着他。他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显然在方才黑暗里的一轮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是我。”对方哑声道,摘下了脸上的白玉面具。

——风雪里露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长长的刀痕横过咽喉。熟悉无比。

“舒骏。”公子楚喃喃叹息,“十年不见了。”

“是。”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却又在这里重逢。”

“在房陵关见到凰羽夫人了么?”公子楚无声的笑了笑,眼神复杂,“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放走她,令她还能在你的怀抱里死去。”

“不,舜华,你是在向我示威,”树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烧,令他的声音颤栗,“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身侧受尽痛苦死去,却无可奈何!”

“你误会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声色不动,“自从十二年前在逍遥台上初次相遇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树上的人没有回答。

“好,来做个了断罢。”许久,他将面具扔在雪地里,声音如刀锋出鞘,“舜华,就在这个我们十几年前结识的地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剑光在花海中开始掠起的时候,阿黛尔没有发觉。

雪令她盲,视觉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苍白。她努力的扶壁站起,模索着走出雪窟,却一脚踏空,沿着雪坡滚落下去。背后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红雪地。

她模索着站起,拼命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羿和楚就在这一片白色里相互残杀。他们挥舞着剑,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在她的头顶。

那是一种飘摇而下的声音,仿佛洞箫的一缕尾声,在雪中摇曳着款款而至。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细微,让她开始几乎以为那是幻觉,然而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一缕缕的飘落,此起彼伏,最后层层叠叠在一起,象风声一样席卷了整个雪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什么?她茫然抬头四顾,却依旧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哒的一声,视觉的苍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红落入视野。

“花!”那一瞬,她惊讶的月兑口而出。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朵桫椤花在面前缓缓飘下。洁白的花瓣里藏着嫣红的蕊,在风雪里翩芊而落。而后,更多的花从空中飘落,仿佛一阵风吹过林间,无数花瓣在同一瞬间月兑落,飘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纯净的白色,在风里回旋,簇拥着嫣红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尔吃惊地站在了齐腰深的雪里,平生第一次面对花的海洋。

桫椤花是不会凋谢的——这是一种有灵性的花,高洁无比,开在高达十丈的树梢顶端,既便是过了开花的季节,也是在树梢的风中化为灰尘,而决不会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却落下了无穷无尽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尔被惊呆在雪谷空林里,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接住一瓣桫椤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却触到了温热的雨。

那一滴雨,嫣红得如同初绽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了,蓦地抬头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们!是他们在林中交战,剑风催落了满树的花朵!而他们的血,也从**中洒落雪地。

那是一场殊死的搏杀。

“楚!楚……羿!”她失声惊呼起来,看着手指上的血,恐惧令她失去了力气,跪倒在雪地里,用尽一切力气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

然而剑风还是在林梢呼啸来去,凌厉纵横,毫不间歇。一树接着一树的桫椤花被催落,风卷起花瓣洒在空中,绵密而浩荡,就像密雨一样落在雪谷里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纯金的长发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脸上。

**中有血珠纷纷扬扬洒落。是他们哪个人的血?

“求求你们……”阿黛尔跪在花瓣雨之中,仰头看着灰冷的雪空,视线一片空白,点点落花如血,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绝望和恐惧,令她濒临崩溃。

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的枝叶忽然分开了,她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上空飘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她这边走过来。

“羿!”那一瞬,她月兑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来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么、那么说来……

她从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却下来,绝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向着她走来,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楚的血。

羿踩着满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沉默而隐忍,静静地注视着她,宛如以前在无数个黑夜里守护她的时候。自从释放他自由后,她还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阿黛尔看着他走过来,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栗。

这……这还是羿么?

不,他的剑,在片刻前还插在她背上。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在认出她之后,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继续向目标发起了刺杀——哪怕她正挡在对方的身前。

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她。

阿黛尔看着他,步步后退,脸色苍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再不靠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缓缓松开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手势——

“不要怕,阿黛尔。”

就在那一瞬,她爆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从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的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月兑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沙龙贵妇

当舞曲响起的时候,花园里坐在帐幕底下享用红酒和美食的贵族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喊声,纷纷站起。那些玩牌的、谈话的、调情的客人们都放下了手边的事情,涌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厅门口,迎接今晚的最高潮。

烛火照耀着镜宫的一楼,金壁辉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氛。所有贵族都三五结队的簇拥在大厅四周,等待着女主人领头跳第一支舞,揭开今晚舞会序幕。

“我最亲爱妹妹,能荣幸成为你今夜的舞伴么?”苏萨尔皇子微笑着,低头去亲吻臂弯里那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小手。

“当然。”阿黛尔的手指不易觉察的颤抖了一下,却甜美欢快地回答。

当拉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闹,仿佛是一辆马车没有经过允许便急驰而入,又在门外嘎然而止。四匹骏马猛烈地张大鼻翼喘息,筋疲力尽。

马车的门迅速被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长衣,纯银排扣一直扣到下颔,领口露出白色蕾丝领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纹——那是翡冷翠南十字军团的军装。

“西泽尔殿下!”花园的侍从蓦然认出了来人,惊呼退开。

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没有理会,径自走向了舞厅,推开了门,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当这个被众人议论了许久的不速之客出现在水晶灯下时,镜宫里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贵族被这样的意外情况震惊,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西泽尔径直走到了那一对正准备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面前,冷冷凝视着,却没有说话。

翡冷翠的贵族们都说二皇子小时候是个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长大后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阴沉到令人心生冷意。此刻,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正带着可怕的光芒,仿佛一柄军刀沉默地压迫过来,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苏萨尔下意识的松开了挽着阿黛尔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双纤细的小手却反过来挽住了他,阿黛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挽着苏萨尔的手臂对来客微笑,声音轻快:“哟,哥哥,你也来了么?”

西泽尔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眼睛投注在妹妹脸上,带着某种责问的表情。

“西泽尔哥哥,我听说你今天要去瓦伦要塞,所以就没发请贴给你。”阿黛尔微笑着,语气亲切而甜美,“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亲爱的哥哥是多么的繁忙——好像上次舞会的时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冈呢。”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探究和询问的表情看着她,却很难从那双蓝色的美丽眼睛里看出什么。她似乎变得令人陌生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讽刺他么?

“既便怎样忙碌,跳一支舞的时间总是有的。”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而克制,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完全无视于她身侧的苏萨尔。

“那可不行,”阿黛尔略带吃惊地笑起来,“我已经答应了苏萨尔哥哥做他的舞伴呢。”

在三兄妹交谈的短短时间里,大厅里所有贵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种视线投注过来,带着不同的隐秘表情。普林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而停了下来,唇角反而浮起一丝笑,看着两个哥哥之间剑拔弩张。

“呦,这样美丽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虚耗呢。”僵持不过出现了片刻,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优雅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挽住了阿黛尔,“既然这朵美丽的玫瑰至今归属未定,那是否可以让在下为舞会的皇后效劳呢?”

众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倜傥的贵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几个孩子之间。

“费迪南伯爵!”舞会中的贵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出低语。

——又是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风头的风流人物?

阿黛尔显然并不反感,也并未将手从他手里抽出。身边的苏萨尔殿下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已经松开了妹妹的手臂,显然也是很乐意有人来解了目下这个围——然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西泽尔的态度。那个阴沉苍白的青年居然也没有表示怒意和反对,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着对方将阿黛尔领向了舞池。

女主人开始领舞,所有贵族纷纷松了口气,便纷纷加入了舞会。一时间衣香鬓影,华丽的衣裾纷飞旋舞,映照着四壁的明镜,整个宫殿仿佛沉浸在华丽的海洋里。

西泽尔没有说话,并未立刻离去,却也没有加入欢乐的人群——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女伴敢于与他共舞。他只是挑了一个靠近壁炉的位置静静坐了下去,从身侧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杯波尔多葡萄酒,举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炉火的光从他背后投来,巧妙的将他的脸藏在了阴影里,令人无法看清楚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着我们。”虽然没有回头,舞池里那位吸血鬼伯爵却带着一点点笑意开口,“那目光真令人觉得脊背发寒呢。”

“呵……你的胆子真大,费迪南伯爵。”阿黛尔将手搭在他肩头,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泽尔和苏萨尔都是可怕的人——说不定今晚回去的路上,你的马车就会掉入台伯河里呢。”

“是么?”倜傥贵公子笑了起来,眨眼,“没关系,我游泳很好。”

阿黛尔抬眼凝视了他一刹,仿佛也在暗自揣测着什么,嗤的笑了:“难怪伯爵会是翡冷翠社交界里最受欢迎的人——H伯爵夫人为您倾心,看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敢,”费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轻吻了一下那只搭在他肩头的小手,微笑,“我只是不愿看到美丽的公主如此为难——我对女神发誓,只要您一皱眉,对我来说就抵得上死刑了。”

此刻舞曲换了一曲,他们仿佛心有默契,却并未回到座位,而是继续跳了下去。

“伯爵是来自卡斯提亚公国么?”她抬起美丽的眼睛问。

“是的,那个蔚蓝海岸彼端的美丽国家。”费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机会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玫瑰定会因为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如同翡冷翠一样的芬芳美丽。”

“那似乎是个很远的国度,”阿黛尔在旋舞中问,声音矜持优雅,“伯爵又是为什么来到翡冷翠呢?难道也是对梵蒂冈有所请求?”

“是的,公主。”费迪南伯爵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爽朗的笑了出来,“您真聪明——十几年前,当我父亲在一场战争里猝然去世时,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剥夺了继承权,驱逐出了属于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回祖国。”

舞曲在进行,他将她回旋着推出去,然后在双方手臂伸直的瞬间再度将她拉回怀里,趁机耳语:“如今我一无所有,只能不远千里来到翡冷翠,请求您父亲的仁慈恩赐——因为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只有他可以恢复我应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尔轻盈的旋舞,雪白裙摆完全展开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弯之间开放。

“是么?”听到对方那样坦率的承认,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怀里微微一笑,“那么,伯爵——接近我,对您来说有多大的帮助呢?”

“这取决于公主殿下。”他微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我相信公主是个天使。”

“天使?”阿黛尔轻声微笑,若有深意,“不,我只是一件礼物。父亲只会把我嫁给王侯。即使对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为王侯——是不是?”

费迪南伯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难道你不害怕么?”阿黛尔轻声在他耳边笑,甜美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寒意,“那些当了我丈夫的国王,都不会活太久。”

“如果我在今夜之后就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费迪南伯爵也是微笑,“请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尔抬起蓝色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来。

“伯爵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她说,侧头示意他去注视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人,“你得罪了我的两位哥哥,只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乐曲停歇,舞过两轮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双双走向舞池旁边的座椅。

“已经是九月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的热呢?”阿黛尔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杯加满了冰块的番石榴汁,靠在窗台上吹着微风,喃喃抱怨,“难道我离开翡冷翠不过两年,这里的天气就变了?”

费迪南伯爵笑着取过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谅我并不如此觉得——托您哥哥的福,至今为止我背后还是冷飕飕的呢。”

阿黛尔握杯的手不易觉察的微微一动,视线和那个火炉旁的人相接。

“西泽尔殿下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您说。”费迪南伯爵侧脸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低声提议,“或许您该过去向他问声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来喜欢一个人呆着。”阿黛尔淡淡道。

然而,仿佛为了反驳她这句话似的,那个一直坐着的人忽然站了起来。沉默的西泽尔皇子在第三支舞曲响起的时候径自走到了正在交谈的这一对面前,也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阿黛尔,静静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阿黛尔一怔,仿佛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下意识把手顺从地伸了过去。然而那一瞬之后她迅速回过神来,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将手猛力的往回抽,不过西泽尔显然不准备给妹妹这个机会,他紧紧握住阿黛尔的手,在曲声里将她拖下了舞池。

费迪南伯爵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声自语,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尔卡舞曲响起,舞池中的贵族男女们大都已经更换了新的舞伴,重新翩翩起舞。然而这一次许多人却跳的心不在焉,视线不断的穿过人群,看似漫不经心却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对兄妹身上,带着某种深藏的暧昧和恶意。

拉菲尔坐在一群艺术家里,却对此刻关于教堂穹顶壁画流派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不时偷空看着舞池,忽然间侧过头,低声对旁边的英格拉姆勋爵开口:“好像不对头——阿黛尔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么?”

英格拉姆勋爵正在研究镜宫里的那台顶级钢琴的音色,被他那么一说也不由自主抬起头,却正看到那一对兄妹从大厅正中的水晶灯下旋舞而过。

“真是诸神的杰作——”他忍不住的赞叹,用一种咏叹调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边还能不被掩盖住光芒的,也就只有西泽尔殿下了。”

“也有人说那是魔鬼的杰作。”拉菲尔不耐烦低声,“我觉得他们像是在吵架。”

“是么?”英格拉姆勋爵推了推夹鼻眼镜,“嗯……不像。”

这一对兄妹只是沉默地跳着舞,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让所有窥测的视线都落了个空。但是细细看去,他们彼此的脸色都有点苍白,在一整支舞曲里,虽然相互配合得娴熟优雅,但眼神却根本不曾接触。他们默默地随着乐曲旋舞,手紧紧地扣在一起,神色里有一种紧绷着的张力,仿佛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你没看到——刚才阿黛尔公主说了一句什么,二皇子的脸就忽然死了一样白。”拉菲尔低声,“啊!她只要一蹙眉头,我的心就像被绞紧了一样!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拉菲尔,你要干吗?”英格拉姆勋爵吃惊地看着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请公主。”拉菲尔喃喃,“哪怕被拒绝也好。”

“你疯了么?”英格拉姆勋爵想要阻拦他,然而那个热情的画家已经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了舞池,顺手从旁边的花瓶里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经接近尾声,那一对皇室兄妹正好跳到了这边。拉菲尔还没有来得及鼓起勇气上前,却看到阿黛尔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乐曲还没有结束就从西泽尔的手里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来,然而她的哥哥只是微微用力,就阻止了她逃月兑的企图。

西泽尔声音很低的说了一句什么,拉菲尔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却看到阿黛尔转瞬露出了愤怒和苦痛的表情,仿佛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忽然低声回答了一句:“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样!”

拉菲尔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西泽尔一直阴沉的脸在听到那个东方的名字时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道乌云中的闪电。

波尔卡舞曲在此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句,钢琴师用饱满的情绪敲击着琴键,小提琴的和弦高亢亮丽,将舞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无数对舞者在华彩的乐章中回旋,裙裾徐徐展开,如同一朵朵缤纷怒放的玫瑰。

阿黛尔公主随着众人来了一个漂亮的回身,跳完了最后一步。就在这盛大的华彩乐章结束时,她推开了哥哥的手,不着痕迹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礼:“再见,我亲爱的哥哥。”

拉菲尔等候了许久,终于在她转身的瞬间恰到好处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现阻断了西泽尔继续和妹妹交谈的可能,后者只是默默看了他们一眼,便再度退回到了火炉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么的荣幸,能见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尔风度优雅地递给她一支红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诚恳地赞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尔微笑地站在那里,带着某种腼腆却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听说过你,博多·拉菲尔先生,”她用一种音乐般美妙的声音说,“天才的画家,虔诚的教徒,为教廷服务了十二年,是圣特古斯大教堂昼夜之门的创作者——我的父亲一直很赞赏阁下的才华。”

“是么?荣幸之至!”拉菲尔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彬彬有礼的回答。顿了顿,夸耀般的补充:“的确,在下有幸为教皇一家画过像。不仅十年前曾觐见过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还曾来到太阳宫为诸位皇子画过肖像——可惜公主当时远嫁,未能一见。”

“是么?”阿黛尔眼神微微变了一下。她微笑着打开了胸口的一个挂坠:“真是巧合——这张画,原来就是阁下的大作?”

纯金的暗盒打开了,一张苍白的脸在凝视着他——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双眼里却仿佛有某种阴沉的魔力,让拉菲尔骤然打了个寒颤,清醒下来。

“啊,西泽尔殿下……”拉菲尔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尔微笑着扣上了暗盒:“看来我真的应该感谢你呢——正是阁下的妙笔,让我那些在异乡的日子不至于因为孤独而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舞曲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么,阁下,为了感谢你的功劳,今晚请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尔公主居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微笑着将他领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仿佛一头栽进了五彩斑斓的海洋,在漩涡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边一直和人谈论着艺术的英格拉姆勋爵忽然停住了,看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一对年轻人,“拉菲尔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艺术家们侧头看去,都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夹杂着艳羡和鄙夷。

“真美啊……这才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

“是啊。我在公主第一次出嫁时候看过她,那时候感觉她只是一个孩子,像沉默的羔羊,圣洁得背后几乎要长出翅膀来了。虽然美丽非凡、却让男人没有想去拥抱的冲动呢,哈——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舞会皇后了!”

“是啊,毕竟都嫁过两任丈夫了嘛。真是羡慕那些能采摘到这朵玫瑰的人呢——弗兰克今晚怎么没来?真是的,白白便宜了拉菲尔这个家伙。”

“呀!你们看,他们一边跳一边说悄悄话,都快脸贴着脸了!”

“那个自命风流的家伙。”歌唱家第多喃喃,“小心殿下会要了他的命。”

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远处那个坐在壁炉边的人忽然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将手中的红酒猛然放到边上,眼神一瞬间亮的可怕。

沙龙里的艺术家们忽然间鸦雀无声,仿佛一群鸽子在鹰隼的注视下屏息。

然而,西泽尔皇子并未走向那一对亲密共舞的人,在舞池旁呆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掉头离去。费迪南伯爵离开H伯爵夫人向他走去,似乎想要献个殷勤和这位当权的皇子攀谈。然而西泽尔没有理会他,只是短短的说了几句,便跳上了门外停着的马车。

“哎哟,你们看,”第多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殿下的脸色多么不好!那个夺去他妹妹的人为什么不会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呢?”

此时第三支舞曲也已经结束,拉菲尔暂时离开了公主,到这边来拿一杯冰水,迎着同伴们的目光,抹着额头的汗,仿佛夸耀一般的自语:“哎呀,百叶窗不是都已经开了么?镜宫里为什么还这么热?——公主还要我陪她跳上一个整个晚上呢,真要命。”

“哟,”英格拉姆忍不住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你不惜为公主热死。”

“亲爱的英格拉姆兄弟,你英明如神。”拉菲尔将冰水一饮而尽,得意,“公主刚才说要跟随我学习绘画,让我明天带着以前的画稿去圣泉殿给她欣赏——嘿嘿!去圣泉殿!各位,我即将要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啦。”

他喜气洋洋地搁下酒杯,在第四支舞曲没有响起之前回身走向了舞池。

沙龙里暂时没有人说话,各位艺术家们暂时把缪斯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对着那个幸运的同伴投去了各种复杂的眼神。

“来,”英格拉姆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低声,“为幸运的拉菲尔干杯!”

“干杯!”众人哗然笑了出来,纷纷举杯,“为翡冷翠的玫瑰干杯!”

“为伟大的教皇陛下干杯!”

―――

“不知死活的家伙。”

不远处,一只蓝色的眼睛透过荡漾着红酒的高脚杯,静静注视着水晶灯下拥着公主旋舞的画家,眼里透出冷淡的笑意。牛排被整齐地切了一小块,银色的餐刀搁在手边,和他的袖口的银扣轻微地碰撞着,发出冰冷的声音。

“干杯,”费迪南伯爵举起杯子,对着远处的人遥遥低语,“翡冷翠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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