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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锦上不添花(下) 第三章

立在栖梧宫门前站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不要让看门的仙侍通报了,我那日嗓子受了些伤现下说话还有些疼,费唇舌通报自然不若翻墙来得方便。我在栖梧宫做了百年书童,这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了,找了个结界交接的薄弱处,从上面直接翻了进去,一路抄近道到了凤凰寝殿外面。

我巴着窗棂向里面看了看,但见蒙昧的光影里帷幔重重曳地,凤凰闭目拧眉平躺在榻上,双手交迭放于月复上,指尖泛白,指节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脸庞瘦了一圈,清减了许多,陷在一迭厚软的云衾锦被之中,竟有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之感,教人生出一丝想保护他的错觉。

正欲推门入内,我方才看清床畔还坐了个人,不由停住了脚步。

那人背对着我,身形窈窕,手上握了块丝帕正轻柔地撩开凤凰的额发,为他拭去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

不是别人,正是鸟族的穗禾公主。

更深露重,似乎怕凤凰着凉,她细心地伸手将凤凰露在外面的双手放入被中,末了,还替凤凰掖了掖下颌处的背角,再体贴周全不过。

蓦地,睡梦中的凤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穗禾的右手,想来力道惊人,听得穗禾闷痛一哼。凤凰上下唇微微翕合,不晓得说了句什么,但见那穗禾背脊一僵,似乎怔了怔,不过只是短促瞬间却又恢复了,任由凤凰握着她的手,还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覆上凤凰的手背,来回摩挲,凤凰松开了拧紧的眉头。

片刻之后,穗禾说了句话,然后,俯子……

双唇相贴。

良久……

我揉了揉眼睛,看得真切切地有些不清晰,凤凰动了一下,想是早醒了。

穗禾俯身前说的那句话我听得真切,她说:「我亦喜欢你,旭凤。」

我沿着原路翻墙出去,在栖梧宫门前绵延不见尽头的长阶上托腮坐了许久,抬头看月,觉得今日夜太黑了,月光有些刺眼。

睡意尚无,此时天地之间尚且醒着的不晓得还有几个,但有一人一定还未入眠。

◎◎◎

黑沉沉的夜色里,璇玑宫外墨林之中,润玉仙倌闲闲半卧在一席竹榻上,右手半扶脑侧,手肘撑榻,左手握了册卷轴,萤虫为灯,半明半灭,轻盈飞舞在四周。

「觅儿?」小鱼仙倌支起身,「妳怎么来了?夜里凉,妳大病初愈怎么便赤脚外出?」他抛开手上竹简,迎了上来,口中颇有几分责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走得泛红的足尖,讷讷地动了动脚趾,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不晓得是出门便忘了穿还是半路给蹬掉的。还未想明白,下一刻身子忽地一轻,却是小鱼仙倌将我横抱起来,我骇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已将我放在竹榻上。

我在榻沿上楞楞坐着,任由小鱼仙倌抓了我的双足在掌心一番活血搓揉,最后,索性将我的脚握着放入胸口,也不嫌一路走来沾了腌臜。

「怎么了?」小鱼仙倌望着我,循循善诱。

脚上暖和了许多,我清了清伤后有些疼痛的嗓子,回了句答非所问的话,「小鱼仙倌和多少仙娥有过肌肤之亲?」

我坐在竹榻上咬了咬唇认真看着单膝半蹲于我面前的夜神。

小鱼仙倌手上一顿,月色照得腮上一抹红色晕染开来,他转头咳了一下,继而温和地回视我,「肌肤相亲之事非同儿戏,若非天地为证父母高堂前行拜之夫妻则万不可行此周公之礼。润玉非轻挑之徒,既定下与觅儿婚契,又如何会与别他仙娥有半分肌肤相亲?唯盼得下月初八将觅儿迎入璇玑宫中,从此夫妻两人如鹣如鲽琴瑟万年。」

我一怔,照小鱼仙倌这般说法,莫非竟是只有婚配男女才可双修?

凤凰与我无婚配之约却行了双修之事,如此说来倒是个轻挑之徒?但噗哧君却说举凡一男一女便可双修,月下仙人仅说过双修可阴阳调和,显然三人说法不尽相同,我一时难免有些混乱,莫衷一是。

小鱼仙倌细细看了看我,淡定道:「觅儿缘何有此一问?可是润玉有何做得不周全之处?」

凤凰似乎与穗禾也并无婚配,我忽地忆起适才在栖梧宫所见一幕,皱了皱眉,看着小鱼仙倌比泉水还干净的眼睛,道:「你很好,比很好还要好,我是来陪你看月亮的,方才不过随便问问。」

小鱼仙倌柔和地笑开,淡入清风,继而起身坐到我身旁倾身揽着我的背,俯首吻住我,夜幕一样柔滑的触感枫糖般化在唇瓣上。

约莫一支长调诗余的时间方才移开,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擦了擦我的鼻尖,一声低低的喟叹若有似无,既而往后一仰双手撑榻与我比肩而坐,抬头望着月色弥漫的天空,笑道:「今日方知月色未必清冷。」

夜凉如水,小小的萤虫三三两两绕飞在我们周围,提着灯笼,偶或窃窃私喁,有声胜无声益发显得夜深静谧,我的眼皮有些沉,打了个呵欠,倚着小鱼仙倌的臂膀安稳入梦……

黎明破晓昴日星官与夜神换值时分,我方才睡饱醒来,暗林外小鱼仙倌与昴日星官寒暄毕后便送我回洛湘府。

目送将我送返的小鱼仙倌堪堪腾云离去,我刚推出一裂门缝,便见得院内一群仙侍手足无措围在墙角一隅,人群中央有个绿油油的影子涕泗横流正攀着门柱子在嚎啕:「我的心肝觅儿!我天天盼、夜夜盼,只盼见妳一面聊慰相思之情,岂料却盼来了妳香消玉殒的噩耗,谁也莫要阻拦,我这就殉情追随觅儿去,以死明志!」说著作势便要以头撞柱,声势浩荡。

我分辨了一下,正是许久不见的噗哧君。

「谁说觅儿死了?」水神爹爹沉着脸从内厅步出,看着噗哧君,眉头紧皱似乎十分头疼。

「没死为何仙上不让我见?」噗哧君抱着柱子不撒手,鼻涕眼泪倒是立即停了,收放自如得紧。

「觅儿已婚配夜神,望彦佑君莫要在此胡乱言语,坏了觅儿清誉。」爹爹冷冷出声,显是有些动气了。

「水神仙上如此说就不近人情了,觅儿有婚配的权利,我亦有单相思的权利。」噗哧君脖颈一梗,壮士断腕般大义凌然。

「如此,彦佑君便自行归去单相思吧。」爹爹一甩袖,道:「送客。」

「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见觅儿!」噗哧君抱着柱子扑腾,颇有些胡搅蛮缠。左右仙侍不敢近前,皆奈他莫何。

「彦佑君非稚童,连续十余日,日日此般一番闹腾不怕贻笑大方?」嗳?原来噗哧君已经来了这许多日,我在内院倒真是都不晓得。

「我一片丹心日月可表,有甚可贻笑?」噗哧君可谓冥顽不灵。

爹爹仁善非凤凰般狠戾之人,自然不会随便出手用法术对付噗哧君,但见爹爹捏了捏额头就此作罢返身回厅,嘱咐左右仙侍将门掩上,任由噗哧君在外折腾。

院内仙侍想来也习惯了,片刻后亦自行散去,我推门入院,噗哧君双目一亮,眼疾手快弃了门柱便扑了过来,欢天喜地捏了捏我的脸颊直道:「哎呀呀!软的、热的!果然还活着!」

我挥开他的爪子,「不晓得噗哧君寻我有何事?」

「美人,人家听闻妳出了事担心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稳,冒着被水神仙上发配去看水沟的危险也要来亲自看看妳,妳看妳看,我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噗哧君撸起袖子露出手臂直往我眼前凑。

我配合着戳了戳他圆滚滚的手臂意思了一下,道:「苗条甚好甚好。」

噗哧君眨巴眨巴眼睛,委屈道:「妳敷衍我……」忽而话题莫名一转,「觅儿,妳莫要嫁给那个夜神好不好?」

我一时有些扭不过来,不晓得夜神和苗条有甚关联,怎的忽一下就扯上夜神了,不解道:「为什么?我不嫁夜神哪个嫁夜神?莫不是噗哧君心仪夜神?」

噗哧君抖了抖眉毛,「这如何可能?要心仪也是夜神心仪我彦佑!想我仪表堂堂,风姿倜傥,一举手一投足皆魅力四射教人情不能自已,正是女人慕来男人羡。」

我默默忍受,当作没听见。

噗哧君正说得天花乱坠之际,忽地风向一转又绷起脸来,严肃郑重执了我的手与我道:「美人,妳听我一句劝,切切莫嫁与夜神!」

我听他反复如此说难免好奇,「究竟为甚?」

噗哧君忽地压低声音,神神叨叨,「我前些日子夜观星相,星宿有异动之光,列位有变,天机不可泄露,我只泄露给妳一个人哦。」他眉宇笃定,言之凿凿道:「天象显示……显示、显示妳只能嫁给我!」

我正凝神听他要说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不妨他最后冷爆出这么一句话,黑了黑脸,干笑了两声,道:「好神奇的星相。」

「嘿嘿,神奇吧。」噗哧君得意地抚了抚下巴,容光焕发地嬉皮笑脸,「我最近和凡间朝暮县赤水镇莲花沟村一个摆摊算命的半仙新学的占星术,可灵验了!妳要不要也学一学?」

「不必了,我大伤初愈不适合学算命,噗哧君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研磨吧。」我委婉推拒了噗哧君,但见远处爹爹正端了壶药显是在寻我吃药,便挥开噗哧君握着的手,觉得手心有些黏腻,想起噗哧君方才鼻涕眼泪一把的模样,不晓得是不是沾了些什么不该沾的龌龊东西,嫌恶地在噗哧君的袖口上抹了抹,道:「我去喝药了,噗哧君慢走不送。」

「啧,真是个没良心的美人。」噗哧君扭捏着一嗟三叹,继而眉眼艳丽一抖,豪放一笑,「不过我喜欢,哈哈!」

我向着爹爹行去,听着噗哧君临行前还在我身后絮絮叨叨:「总归夜神绝非简单之辈……」

爹爹瞧着噗哧君远去的方向皱了皱眉,问道:「觅儿如何结识了这油盐不浸的泼皮无赖?」

我偏头努力回忆了一番,痛心疾首道:「我第一回使召唤咒时不甚给唤来的。」

爹爹略一点头,「如此说来倒不奇,彦佑君本为十二生肖神之一,真身乃是水蛇,因犯了天条被贬下界后属我所司管,见水性召唤咒必起回应。」

我撼了憾,实在瞧不出噗哧君曾是天界列位甚尊的生肖神,「不晓得彦佑君犯了什么天条?」

爹爹素来不理尘俗世事,只道:「此人素行不良,泰半与他风流成性、拈花惹草有关,具体我并不清楚。觅儿将来少与他碰面才好,好了,莫说此人,趁着药温按时喝了才好。」爹爹揭了壶盖,细心吹了吹滤去表面的药沫,这才递与我。

我接过爹爹手上的药汤捏了鼻子一饮而尽,爹爹笑着信手取了院内花叶上的一滴露水,幻露为糖,转眼便递了颗甘甜的冰糖到我口中,看着我眉目舒展方才安心,慈爱一笑,满目皆是光辉。

我看着爹爹不染凡俗的神仙容貌上溢出这般神情,不免觉得心头罕有地一热,恍惚忆起凡人的两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我却忘了凡人还有一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噗哧君虽喜妄言,此番却算对了一桩事,我果然没能于三月初八嫁与夜神。

◎◎◎

三月初三日,春回大地,万物苏醒,翘首以盼的莫不是一场淋漓的春雨,然,今年却注定要失望了。

水神归去,何来雨露?

「天帝有旨!」一个趾高气昂的仙侍右手执一藏青色云纹圣谕,一路穿过院内院外,哭得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缟素众仙,左手拂尘一扫在厅首站定,「锦觅仙子领旨!」我喏了声,跪来听旨。

「制曰:水神仙去形灭,天地色变为之怅然涕下,水神生平胸怀仁善,悲悯天下万物苍生,以毕生之灵力活人无数,特追封谥号德善仙尊。锦觅仙子水神所遗之独女,命陵前守孝三年,与夜神润玉之婚期顺延至三年孝期毕后,另列锦觅仙子入仙般,继任水神之位,即日受封,谕毕!」

「锦觅领旨!」

我接过新鲜出炉的圣谕,足涌祥云、顶聚三花,终是名正言顺地作上了梦寐以求的神仙,可谓一偿夙愿。然心间却无丁点曾经千百次憧憬过的欢欣雀跃,仅觉着胸口憋闷,沉得发慌。

一夜之间,我多了个水神爹爹;一夜之间,爹爹形消灵灭、魂飞魄散。

恰似一帘四月的丝丝春雨,尚且来不及伸手触及便消散在了薄暮春光里,教人不禁错愕疑心是否眼花错视。

我又恢复了孓然孤身,握了握手心的柳叶冰刃,寒气入骨,满庭满院的麻黄素白撞满眼帘,皆是前来奔丧的仙家,我怔忡失神,启口喃喃:「如果爹爹未将毕生半数灵力炼入冰刃予我护体,是不是就不会不敌毒手,体力不济以致撑不住元灵魂飞魄散?早知、早知……」

小鱼仙倌将我揽在怀中,轻抚背脊,和爹爹慰藉我的动作如出一辙,「千金难买早知道,觅儿莫要伤心,万事皆有我在,仙上魂魄有知也断然不欲觅儿心碎神伤。」

我懵懂望着他,心碎神伤?究竟何为心碎?何为神伤?我只是胸口有些重,似刚练过胸口碎大石一般,我想,我只是身体染恙罢了,睡上一觉应该便会好了。

一旁,风神披麻衣,神色漠然地焚了三柱香于香炉中,俯身叩拜了三记,便默默坐在左手主位上接受诸仙抚祷并予铭谢。

风神可谓是爹爹的结发仙侣,然,我却罕有见她踪迹,一则,她平素并不栖息于洛湘府上;二则,她与爹爹虽名为仙侣,实则不过点头之交,不过是天帝当年强点鸳鸯谱方才结成夫妻。二人性情皆寡淡无欲、出尘不染,若非天界大典盛仪,两人几无碰面机缘,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要忘却此神。

「太白金星前来奠丧、元始天尊前来奠丧、文曲星君前来奠丧……」

门口立了一对年少仙童唱报纷至沓来的垂悼仙家,忽地一顿,不晓得瞧见哪位尊神,稍稍抬高了嗓音,听闻一声喏:「火神殿下前来奠丧!」

我回头,正撞入一双消敛了平素清高与倨傲的凤眼,但见凤凰一袭素净白衣,乌发简束、身无点缀,接过殡仪递与的焚香正迈步入内,最终停步在爹爹的衣冠柩前举香齐眉叩首祭拜,神色虔诚。

三缕青烟逸出,缭绕在他扣了三株细香的指缝之间,那手指指节分明,莹白纤长,但我晓得,在左手中指握笔处有一层薄茧,虎口握剑处亦有一层薄茧,小鱼仙倌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微微一颤,收回神游天外的魂魄。

凤凰礼毕后行至风神身旁,神色肃穆,不知低声与风神说了些什么,但见风神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摩挲了一下我的额际,我刚回头,却觉颊畔一阵人至清风,凤凰须臾间已站立至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的眼神罕有地温和,百年难遇地轻声细语与我道:「妳且节哀顺便,仙上终身倾心花神,虽不能同生,想必但求死后同穴而眠,将仙上衣冠冢设于先花神陵旁比肩同望初遇之水镜,妳以为可好?我方才征询过风神之意,她并无异议。」我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拍了拍我的手背,凤凰看着小鱼仙倌的手,面上神情顿时忽明忽灭,眉头旋即蹙紧,凤眼一瞇更显狭长。

「我定会替妳寻出水神为何人所害。」

「我定会替觅儿寻出仙上为何人所害。」

凤凰与小鱼仙倌二人一时竟异口同声,果然不愧兄弟,十分和谐。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既而又赶忙摇头,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死者已矣,冤冤相报何时了,人参吃多了容易上火。」

「妳……」

凤凰一声嗟叹,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头,却在一半时收了回去,春日的光阴落在他的掌心,三吋长。

一阵风起,祭奠用的绢白纸张没用镇纸压住,一时间散乱纷飞。

「火神殿上可大好了?」我安静地看着凤凰。

他眼中一闪烁,似乎心情又好了,「好多了,前几日便恢复了。」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声,凤凰不愧是为诸神所称道历代火神中灵力最强的,不足一月便从重伤之中复原如初。

凤凰见我不语,又道:「那日飞絮在我殿外拾得一只履鞋。」顿了顿,又接道:「不是灵丹,胜似灵丹。」我陷入沉思之中,并不理会他这前言不搭后语之言。

◎◎◎

头七过后,我便回了花界,将爹爹的衣冠殓葬,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姻缘府,将狐狸仙早先赠给我的情爱话本秘图一并带了去,三年守陵辰光左右无所事事,不如将这些书卷好好研读一番以备他日之用,也好消磨些时日。

我守着两个光秃秃的坟头未免眼乏,闲暇时便种些花草,种梅栽柳不过如斯,我最近喜欢上了香樟树,卵圆的小叶稠稠密密,春绿秋红四季不败,偶有风过便沙沙作响,抖落一地红绿相间的叶子,煞是好看。

我喜欢撑着十二骨节的竹伞穿过这些落叶,听见牠们一片两片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好似雨声敲打,倒像是爹爹布下的雷雨阵阵。

人都说,人影不随流水去、水常东去人影犹在,只是为何如今天地间滴水不少,水神却再也不见了。

我近日亦寻了些凡间说命理的小册子读,什么六爻、易经、连山、归藏、易传,林林总总,最后我归总出自己泰半便是俗世所说的「命理太硬,生来带刀剑,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总之克得周遭人死光光便是了。

最美不过四月天,人间四月,栀子红椒艳复殊、桃花历乱李花香,凡人便以为极美,然在花界之中,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景象,月月皆是四月天,四季皆是春来早,花开不记年,经年不衰败,腊梅与夏荷齐放,雪莲与石竺争香亦非奇景。

暖风熏得人恹恹然,懒散便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泪,一层一层晕染开来,泛遍周身,我初返花界的几日总是昏睡不醒,二十四芳主白日里来探我时,我也总是睡着。

今日傍晚与小鱼仙倌对弈,不过勉强撑过半局便挡不牢困乏,趴在石桌上入了梦境,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长芳主和小鱼仙倌说话,时断时续。

「锦觅这孩子……唉,命数多舛,敢问夜神可是真心待她,全无杂念?」

「自是真心,长芳主全然不必疑他。」

「但凡付之真情,皆盼得彼方回报以对等之情,如若锦觅乃一方贫瘠寸土,不论播什么种施什么肥,不论如何悉心浇灌呵护皆开不出,哪怕是一朵花穗予以回报,与她谈情好比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如此耗时费神,夜神可惧?」

「这有何所畏惧?如果时间注定用来浪费,那么我只愿与她蹉跎此生……只是,长芳主对觅儿缘何有此悲观一说?」

「咳、咳……锦觅乃小仙自小看着长大,她本性良善,只是自幼便生得淡薄寡情,除却长灵升仙之事,万物于她皆可抛却,无一人无一事可入得她眼,更莫说入她心间,此番水神仙去,夜神可见得锦觅垂落一滴泪水?」

「如此说来,并无,只是大爱无痕、巨悲无泪,长芳主又怎知觅儿不是丧父剧痛悲入心间?莫要如此诋毁觅儿,唐突说一句,此话我并不爱听。」

「哎……话已至此,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仙唯有愿夜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鱼仙倌摩挲着我开散披于后背的发丝,有一搭没一搭,我舒服地趴在他的臂上蹭了蹭,全然跌入黑甜。

不晓得过了多久,恍惚发觉我方才枕着的臂膀已无,似乎换成了一方丝枕,想来小鱼仙倌已离去,迷蒙间只听得牡丹长芳主一声幽幽叹息,「不知这陨丹与妳究竟是福还是祸……」

◎◎◎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一夜梦去了无痕。

先花神香冢一侧起有一石亭,唤作记铭亭,内设一方满月石桌四张石鼓凳,绕亭一圈倚栏,我白日里便坐在这石亭中守灵,夜里方才回陵边临时搭的竹屋中休憩。

自狐狸仙处借来的话本子已草草翻阅了一半有余,不过是些吹花嚼蕊弄冰弦、你侬我侬他亦侬的男女情事,味同嚼蜡,我却强自迫着自己从头至尾看下来,试图模索出其中窍门。

今日起得迟,看了半晌实在枯燥乏味,便铺了一迭澄心堂纸练字,随手拾了册话本誊抄其中诗句,用拈花小楷书了约莫十余首后,我正预备换个豪放些的狂草继续抄,却忽起了一阵风卷着手边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飞出亭外。

我瞧着那纸飞得颇有几分意趣,索性弃了笔,将誊好的十几张诗一张一张折成蝶状,稍用法术,便一只两只扑扇着翅膀绕亭飞了起来。

白净的纸蝶载着墨色的字迹不紧不慢上下翻飞,煦日正好,我抬头看见光线穿过纸翼透射下来,纸张的脉络清晰可见,真是个薄如蝉翼,比真正的蝴蝶还要好看。

我正在心下慨叹这纸质地不错时,亭内忽地多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息,我收回目光,但见凤凰长身玉立倚在亭柱一旁,手中捏了几只展开的纸蝶正在看,觉察到我的目光,抬起头凉凉地似笑非笑道:「似乎不错。」

「嗯。」我点了点头,「确实不错,韧而能润、光而不滑、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火神若喜欢这纸张,我可以送些给你。」

凤凰挑眉,用指尖掸了掸纸张一角,道:「我是说这诗不错。」他信手抽了一张,念道:「无限春诗无尽思,却问伊君又几依,桥头呈纸凝双目,碧园持手眉锁迟……红尘纵有千千结,若解相思怎奢痴,有情还须有缘时,冰心一片双怀执。」

面上水波不兴地又抽了一页,「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念了两首似乎还未尽兴,他睨了睨吊梢眼尾,两指一抬,轻巧镊住一只正飞过他鬓角的蝶,展开念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横也丝来竖也丝,嗯?」凤凰抬了抬眼角,淡淡拉过个长音,「不知妳这是思的哪家神仙,如此直白?」

我顿了顿,张口就要接话,却转念一想,在月复中过了一遍,转而道:「显然还不够直白,不然火神怎么瞧不出我思的是谁。」

凤凰长指一收,纸张被折出一道深刻的痕迹,「哦?有何说法?」

我望瞭望亭外坟冢,缓缓吸了吸鼻子,道:「并非只有帕子才有丝,这宣纸举着对光瞧瞧,不也横竖尽是丝,只可惜方才给你你不要。」

凤凰面色不变瞧着我,眉宇淡然,指尖却轻轻一动,染上一抹未干的墨渍亦不自知,风中划过一丝紊乱的气息,半晌,终于开口,一字一句审慎道:「妳说什么?」

我看了看他深不可测的面色,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顺带一提,「你可不可以不要与那穗禾公主结亲?」

此番凤凰脸上终于有了动静,讶异看向我,眼中灯火似有风过,明灭不定,「喔?为何?」

「我前些日子看了些医理,都道娶妻不宜同宗,否则生出的女圭女圭身上不是缺根手指就是多个脚趾,总归不大好,你与穗禾公主乃表亲,亦属同族,实在不好结亲。」我诚恳地将他一望,难得苦口婆心劝诫于人。

凤凰嘴角微微一挑,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如此,倒要多谢妳这般替我着想,只是……」话锋一转,一双凤目直直对上我的眼睛,倒像是要瞧进我心里一般认真,「如若我告诉妳,妳说的那是凡人,神仙并无此扰,妳可愿我与穗禾结亲?」

他瞧着我,这样一个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火神,此刻眉目之间竟有一抹胆惊不定的脆弱,孤注一掷赌生死一般。

我想了想,回道:「不愿意。」

长长出了一口气,凤凰双目舒展一闭,再此睁开,满目流光,嘴角梨涡时隐时现,「为何?」

「世上哪里有这许多原由,不愿意便是不愿意。」我一口咬定。

「如若我不娶穗禾,迎娶九曜星宫的月孛星使可使得?」凤凰今日问题多了些。

我斟酌了一下,慎重道:「也不大妥当。」

凤凰唇角笑涡益深,「那卞城公主鎏英可好?」

「亦不甚好。」我摇头否认。

如此,凤凰穷追不舍地将天上地下六界之中但凡数得出名号的美神艳妖挨个问了个遍,我设身处地替他掂量一番,皆以为不甚妥当,干脆全盘否定,凤凰却笑得益发深刻,春风荡漾败絮尽现。

最后,他坐到我身旁,伸手替我将额前垂落的一绺散发别到耳后,满眼皆柔情,碧波荡漾道:「妳放心,这些仙子纵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天地之大,女子纵多,我心中只有一人独好,旭凤此生仅娶一人。」继而将我一把揉入怀中。

我趴在他的胸口,听见里面昆明湖水潮汐潮落,垂下眼帘,乖巧地亦替他将发丝顺了顺,反手抱住他。

他用唇瓣缓缓摩挲我的发顶心,无言一声太息,无限欣喜慰足尽在其间,不可言喻。凤凰临走时犹豫了一下,面上泛起淡淡一抹红,问我:「这宣纸妳说送我可还做算?」

我将一摞宣纸尽数递与他,慷慨道:「自然算数,你尽管拿,不够再来取。」

凤凰一身素衣,捧了一沓宣纸,挑眉一笑,回身,淡入春风。不着一色,尽得风流。

我蹙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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