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 第一章 秋水
天下堡有重璧台。
每年冬天,韦长歌总会有一半的时间在这里赏雪。
从高台上望下去,天下堡连绵的屋宇楼阁都收在眼底,白日里披了雪,远远看去,就只见一片朦胧的玉色,如重璧连璐。
地上放着火盆,没燃尽的细炭在灰白的余烬里露出点暗红颜色。
杯中有鹅黄美酒。
卷帘有联翩细雪。
虽是苦寒天气,但世上清欢,可有胜于此者?
韦长歌满足而微醺地叹了口气,一口气喝干了杯里残酒,击节歌道:“风触楹兮月承幌,援绮衾兮坐芳缛。燎薰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
唱到最后一句,突然停住了,若有所思似的,叹了口气。
韦敬在一旁侍卫,听见了,小心翼翼地上来问道:“堡主,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韦长歌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这样的雪夜,一个人喝酒,未免还是寂寞了些,要是……”
话没说完,便听远处有人悠然作歌,却是接着他先前的调子唱道:“曲既扬兮酒即陈,怀幽静兮驰遥思。怨年岁之易暮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那歌声清亮而悠扬,在冷清的夜里遥遥地传开,空渺地回荡着,又譬若风来暗香满,不着痕迹,已是慢慢地近了……
听到那声音,韦长歌的眼睛微微一亮,不自禁地笑了——每当这时候,他的眼睛总如天上晨星一般明亮而动人。
就连韦敬都忍不住笑起来,几步抢到门口,先把帘子掀了开来。
凛冽冷风刹时迎面扑来。
便见外面皎洁雪地上,一道人影踏着歌声翩然而来,缈若惊鸿,转瞬到了跟前,随着漫天风雪直闯进来。
韦长歌早笑着起身,亲自迎了上去,亲昵地道:“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一起喝酒呢!”
若说这样的雪夜里,天下堡的堡主会想起什么人,会想要和什么人相酌对谈,那无疑便是眼前的青年了——
韦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洛阳苏家的大公子,微笑着跟在韦长歌身后,面上微微的薄红颜色,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因为外间的寒冷。裹一领雪白狐裘,目光流盼,站在煌煌灯火下,更加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一进重璧台,先四周环顾了一圈,这才笑着打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韦堡主倒会享受!”
韦敬笑着道:“苏大公子不知道,堡主刚才还在叹气呢,还好您来了!”
韦长歌笑笑,拉了苏妄言坐到自己对面,道:“我这里风物皆宜,本来还缺个能一起喝酒的人,恰恰好你就来了,现下可真是齐全了!外面雪大,冷吗?快过来喝杯酒暖暖!”说着,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到苏妄言面前。
苏妄言扫了一眼,却不举杯。
韦长歌刚把杯子举到唇边,见他不喝,便也放了杯子,诧道:“怎么了?”
苏妄言微微一笑,道:“你不问我来干什么?”
韦长歌道:“你来干什么?”
苏妄言一字一字道:“我来救你。”
韦长歌一怔,笑道:“我好好的,为什么要你救?”
苏妄言正色道:“现在虽然好好的,过一会儿可就说不定了。”
韦长歌想了想,自己摇了摇头,一笑:“过一会儿又能有什么事?”略略一顿,转向韦敬问道:“是最近有什么人要和天下堡为难么?”
韦敬也摇了摇头:“没有。”说完了,扬起头,又补了一句:“即便是有人要和我们为难,天下堡又有何惧?”
苏妄言一笑,也不说话,只从身边拿出一把剑来,递到韦长歌面前。
韦长歌诧异地挑了挑眉,双手接过了。
那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剑,式样古朴,乍看并无甚特别之处,但只抽开寸许已是清辉四射,整个重璧台都猛地光亮起来。那剑光映在壁上,潋滟如水波一般。他身为天下堡的堡主,平素看惯了天下的神兵利器,但到这时候,却也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好剑”。
话音未落,却嘎然而止。
一旁的韦敬也情不自禁抽了口冷气——
剑鞘完全抽开后,出现在三人眼前的,竟赫然是一柄断剑!
韦长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惋叹道:“真是好剑!便是当年的太阿湛卢,怕也不过如此罢?这把剑本该是二尺七寸长的,却生生断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却不知道是怎么断的?只可惜了这样一把好剑……”
苏妄言只是含笑不语,走到火盆前俯,拿了火筷子,轻轻拨开火盆里堆了一层的炭灰。
明红火光闪动,那一簇簇的淡蓝火焰,越发烧得旺了。
韦长歌倚在案前,仔仔细细端详着掌中的断剑。
紫檀为柄,乌金缠耳,全不见半点多余的文饰,就只有剑脊上,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
“……秋水?”
韦长歌喃喃念道。
“秋水。这把剑的名字叫秋水。”
苏妄言淡淡解释。
韦长歌点了点头,继而抬起头看着他,惑道:“这把断剑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你来救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妄言看他一眼,并不回答,悠悠然走回座前坐下了,振了振衣衫,这才慢吞吞开口。却是说了一句:“苏家有个剑阁。”
韦长歌皱了皱眉:“剑阁?”
“苏家男子,人人习剑。每个人一出生,父母就会为他铸一把剑,这把剑从此就会跟着主人一辈子,便是剑在人在。主人死后,照规矩,这些佩剑都会被收入剑阁供奉,以供后世子孙凭吊。哪怕是人死在外头,找不到尸骨,苏家也一定会竭力去把他的剑寻回来。到如今,苏家的剑阁里已经有四百七十六把剑了。”
苏妄言顿了顿,自言自语地道:“四百七十六把剑,就是四百七十六位前代子弟,数百年来,多少江湖恩怨,多少风云变幻,统统都写在了这四百七十六把剑里……也因为这样,这剑阁便是苏家最紧要的地方,除了一年一度的家祭,任何人不许私自踏入剑阁一步。”
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敢有违者,必定重罚。”
韦长歌一心只想把事情追问明白,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耐着性子听他说到这里,突地心念一动,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秋水剑,再抬头看看对座的苏妄言,喃喃问:“你……你该不会?”
苏妄言哈哈一笑,拍手道:“还是你明白我!你猜得没错——我闯了剑阁,这把秋水就是我从那里偷出来的!”
韦长歌便觉一股怒意直涌上来,就想痛骂苏妄言一顿,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尽都成了无奈,沉下声道:“你要什么好剑,我这天下堡有的,自然是双手奉上,就是天下堡没有,我也会想法子去帮你弄了来。你偏要去偷把没用的断剑,到底是为什么?!”
说完了,恶狠狠地瞪着他。
苏妄言唇畔含笑,只是气定神闲迎上他目光。
好半天,韦长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言下有些恨恨:“苏妄言!苏妄言!我真盼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脾气!”
苏妄言吟吟笑道:“我去偷它,自然有我的原因。不过现下,这都不打紧。重要的是我得赶在他们来之前救你出去。”
韦长歌不由张了张嘴,就要发问。
苏妄言不等他开口,抢着道:“不得私入剑阁,乃是苏家严令。我这次私闯剑阁,还带走藏剑,更是闯下了大祸。偏偏从剑阁出来的时候,又不小心惊动了守卫。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真是好生热闹——火光照亮了半个洛阳城,马蹄声数里之外都能听见——算起来,苏家怕是有好十几年没这么倾巢出动过了!
“爹和二叔带着人一路紧追着我不放,我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月兑身,反正到了附近,干脆就带着他们往你这里来了。方才在天下堡门口,守卫不敢拦我,我把爹和二叔甩在后面,就直接闯进来了。
“亏得韦堡主你这里规矩大,我爹行事又方正,不敢跟我一样硬闯,这才叫我躲过去了。不过……”苏妄言略略一停,笑嘻嘻地道:“现在我爹就带人守在天下堡门口,怕是明天一早就会拿了拜贴进来找你要人了。”
又一笑,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韦长歌举着杯子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苏妄言看他一眼,微笑着道:“我本来是想,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进了天下堡,一定以为我是打算躲在你这里,我若再趁机悄悄折回去,他们必然不会料到。只是转念想想,我倒是一走了之,可苏家找你要人的时候,你却难免为难了。”
韦长歌只觉嘴里都是涩意,咬着牙道:“也没什么好为难的!苏家来要人,索性把你交出去也就是了,倒省了以后许多麻烦!”
苏妄言听了,竟长长叹了口气:“‘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还以为堂堂天下堡的韦大堡主多少会和常人有些不同,原来也一样是不能共患难的。既然如此,也不必劳烦韦堡主,我自己出去就是了。”
作势就要起身。
韦长歌不由失笑,忙探身牵住他衣袖:“苏大公子还是留步吧,我这负心人还等着公子救命呢!”
苏妄言也是一笑,面上却满是得意之色,问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韦长歌苦笑着点点头。
韦敬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啊”了一声,急急道:“我明白了!苏大侠明天一早就要跟堡主要人,堡主当然不能把苏公子交给他们,但若是不交人,只怕又会得罪了苏大侠——苏大公子,这事可怎么办好?”
苏妄言笑道:“你放心,你家堡主虽是负心人,我苏妄言却不能不学学城门屠狗人,仗义帮他一次。”
韦长歌道:“那依你的意思,苏家找我要人,我该怎么办?”
苏妄言眨眨眼:“天亮之前,你已经跟我一起上路了。苏家找不到你,又怎么能跟你要人?”
韦长歌一怔,低头看了看案前美酒,又抬眼看了看帘外飘飘扬扬的细雪,好半天,才有点遗憾又有点无奈地长长吐了口气:“去哪?”
“锦城。”
苏妄言再喝了一杯酒,微笑着说。
***
天亮的时候,韦长歌和苏妄言已经在天下堡三十里之外。
四匹百里挑一的良驹拉着马车快而平稳地驰在向南去的官道上。马车的窗户掩得密密实实,宽敞的车厢里暖意融融,叫人几乎忘记了车外正是寒冬天气。冬日的拂晓,四下里都分外静谧,只有韦敬挥动马鞭的声音偶尔会隐约地传进车厢里。
韦长歌把秋水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对面,苏妄言裹紧了狐裘,正倚着车壁闭目小憩。
韦长歌悠悠叹了口气:“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把剑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你宁可犯家规都要去偷它出来?”
苏妄言微微睁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露出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缓缓开口:“今年,我又见到了那个女人。”
韦长歌疑惑地皱了皱眉:“女人?什么女人?”
“那个女人姓凌。我第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苏妄言眯起眼,一边凝视着香炉里缭缭升起的白烟,一边娓娓说着。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早,才进十月,就下了雪。下第一场雪的那天早上,女人就到了苏家。
女人自称姓凌,不到三十年纪,穿着件褪了色的旧夹袄,打扮虽然朴素,却是荆钗国色,有一种遮掩不住的妩媚之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袱,不知里面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女人很难缠,她的要求也很古怪,偏巧这一天苏家能做主的长辈都出了门,所以负责迎客的家人只好找来了刚起床在枕剑堂读书的苏妄言。但苏妄言听了女人的要求,却也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的要求说来也很简单,她要求见苏家的三公子。女人说,自己是苏三公子的故交,千里而来,有要事求见。
世人都知道,洛阳苏家家规森严,各房各支的子弟虽多,却只有长房嫡出的子弟能被人称一声“苏公子”。可是这一年,所谓的苏三公子,也就是苏妄言最小的弟弟,才刚满五岁,甚至还没有出过苏家大门——一个五岁孩童怎么会和这个姓凌的女人是故交?他又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女人一大早找上门来?但不管苏妄言怎么问,女人都不肯说出来意,只是反复说着一句“告诉他有姓凌的故人相访,他自然就知道了。”
苏妄言一来拗不过女人,二来也好奇想看看她所谓的“要事”究竟是什么,便让家人把三弟领到了前厅。不出所料,睡眼惺忪的三弟见了女人果然是一脸茫然,但苏妄言没想到的是,女人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己要求见的苏三公子,竟是勃然大怒!
女人愤愤地说:“我是苏三公子故交,远道而来,你们作甚么弄个小孩子来糊弄我?!”
苏妄言满心好奇却没见到自己想见的发展,已经有些失望,听了她的质问,就更是不快,冷冰冰地道:“夫人要见苏三公子,我苏家便只有这一位三公子。既然舍弟不是夫人要找的故人,这就请回吧。”
就让人送那女人出去。
本来一脸怒意的女人却愣住了,像是终于明白了苏妄言并不是在和她开玩笑,好半天,就这么呆呆站着,眼神凄楚得可怜,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离开了。
苏妄言本来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是结束了。但第二年的冬天,这个姓凌的女人却再一次站在了苏家门外。依旧是抱着那个青布包袱,说要求见苏三公子。这一次,苏大侠亲自在书房见了她,想来可能也是夹缠不清,只说了几句话,苏大侠就怒气冲天地把女人赶走了,跟着,又把全家叫到了一起,吩咐说,女人要是再来,就当看不见,不许任何人让她进来。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古古怪怪的女人却像是着了魔,每到冬天,就会带着那个青布包袱出现在苏家的门外,每一次都说要见苏三公子。不让她进门,女人就站在门外等着,也不同人说话,一站就是一整天,总要到天全黑了才肯离开——年年如此,只是那样子,却一年比一年憔悴了。
苏妄言曾经躲在暗处偷看过几次。
女人一个人站在门外的时候,总是把那个布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有时候,会突然低头看着那包袱喃喃自语。那眼神,柔得像水,甜得像蜜,也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但不知为什么,就让人遍体生寒。
一来二去,苏妄言也隐约察觉到了其中像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女人的进退举止并像不是无理取闹。但她说要见苏三公子,要找的又分明不是那个懵懂孩童的苏三公子,若不是有什么人胆大包天,假冒苏家之名蒙骗了她,那么,难道说苏家当真还有第二个苏三公子?
被引动了好奇心的苏妄言,于是总想着要找个机会跟这姓凌的女人问个明白。可是碍着旁人耳目,也不敢过去搭话。
一直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这一次,女人一来就在门外跪下了,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守卫终于看得不忍心了,壮着胆子去请了苏老爷出来。看见苏大侠出来,女人先是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又像是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说,一张脸上,全是凄凉。
苏妄言立在院墙下,远远看见女人在雪地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一抬头,两行眼泪就扑朔朔地滚了下来。苏大侠看着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在门口站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突然叹了口气,回身进去了。女人见他转身走了,眼泪更是成串掉下来,伏在雪地上放声痛哭了一场,方才起身走了。
而从那以后,女人就再也没有来过洛阳苏家。
苏妄言深深吸了口气,微微一顿,道:“我原以为,这辈子是不会再见到她的了,没想到一个月前,竟然又让我遇到了她!”
“怎么?今年她又去了苏家?”
苏妄言摇了摇头:“我是在锦城见到她的。”
韦长歌奇道:“锦城?你去那里干什么?”
苏妄言听了他的问题,却突然大笑起来,道:“说起来又是一桩趣事了——仲秋的时候,我收到一张请贴,邀我去锦城梅园参加一件盛事。说是梅园主人准备在十一月初四举办一个赏花诗会,遍邀天下才子名士,要效仿当年的兰亭盛会也为后世留一段‘梅园雅集’的韵事。”
韦长歌忍不住笑道:“什么赏花诗会,不过是几个文人墨客,聚在一起喝几杯老酒,发几句牢骚,做几首酸诗罢了,有什么意思?你倒还当真去了?”
苏妄言摇头道:“我原本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但那张请帖却很有点意思。”
略一思索,琅琅诵道:“‘陈王宴平乐,季伦宴金谷。嵇阮结旧游,逸少集兰亭。是皆豪杰,而擅风流。流觞曲水,乃曩昔之雅韵;步月南楼,有当世之高士。地无所产,唯余一江碧水,园实偏僻,幸得三千寒梅。鄙者崇古,敢备薄酒以效先贤。闻君令名,雄才高义,抱玉东都,领袖中原。颇愿得聆高论,使我微言复闻于今朝。梅园主人,十一月初四,待君锦城梅园。’”
韦长歌听了,微笑颔首:“果然有些意思。”
苏妄言道:“更有意思的,是送出这请贴的人。”一顿,道:“你猜这位梅园主人是谁?”
韦长歌不由好奇:“谁?”
苏妄言一笑,淡淡道:“君如玉。”
韦长歌一怔,反问道:“君如玉?君子如玉君如玉?”
苏妄言肯定地点了点头。
韦长歌眼睛微微一亮,道:“十年前,江南烟雨楼楼主君无隐北上中原,回到烟雨楼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孩子,据说是在外面捡来的孤儿。那孩子自幼聪颖,极有天资,很得君无隐疼爱。君无隐膝下无子,便给那孩子取名如玉,收做义子,如今君楼主不问俗事,偌大的烟雨楼,就交给这君如玉了。见过这位如玉公子的人,都说此人真正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又号称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有这等精彩人物做东,‘梅园雅集’倒还真是不能不去了!”
苏妄言点头道:“我平日里听人说起如玉公子种种传闻,也早就想见见这位‘天下第一聪明人‘’了,只可惜君如玉向来深居简出,甚少离开烟雨楼,因此一直无缘得见。所以那时我原本打算不去的,但一看到请贴落款处的‘君如玉’三个字,就立时改了主意。”
韦长歌往前探了探身,兴致勃勃地问道:“结果呢?那赏花诗会怎么样?你见到君如玉了么?如玉君子、如玉君子——果然如玉否?”
苏妄言叹道:“我一到那里就后悔了。”
韦长歌一愣:“怎么了?”
苏妄言又叹了口气,却学着他先前的语气道:“不过是几个文人墨客,聚在一处,喝几杯老酒,发几句牢骚,做几首酸诗,自恃风流罢了。还能有什么?难为我听了一夜那些似通不通的宏言伟论,倒做了好几夜的恶梦。”
韦长歌怔了怔,道:“有天下第一聪明人做东,何至于此?……那,君如玉呢?你在锦城见到他了么?”
苏妄言冷笑道:“见是见了,不过是‘相见不如不见’。我看那君如玉,不过有些许小才,行事中规中矩罢了。‘如玉’二字未免夸大,所谓‘天下第一聪明人’,就更是无从说起。实在叫人失望的很。”
韦长歌闻言,面上隐隐有些惋惜之色,嗟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却是自古皆然……对了,你说你在锦城遇到了那个姓凌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从锦城回来的路上了。”
苏妄言想了想,缓缓说道:“那日我出了锦城,不巧路上一道木桥坏了,只能绕路,偏偏天又黑得早,便错过了宿头。我本来要再往前赶一段路,找个人家借宿的,但那个晚上,月光十分皎洁,照着山路两旁,蔓草丛生,四野无人,很有些冬日山林的寂寥意趣,我索性就在山道旁找了个地方,生了堆篝火,准备露宿一宿。”
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却不说下去,欲言又止地抬眼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笑道:“怎么不说了?”
苏妄言踟躇片刻,犹豫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很是奇怪,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那究竟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
韦长歌知道他素来要强,怕他着恼,忙陪着笑道:“你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苏妄言笑了笑,这才接着道:“那天夜里,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迷朦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语声——那语声,很是奇怪,像是有人在说话,却又低沉含混,呕呕呀呀的,不似人声。”
苏妄言听到那声音,已经完全醒了,也不做声,只悄悄循声看去。
便见不远处,几棵古树中间,影影绰绰地有两个人影。隔着树丛,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其中一个身形窈窕,似乎是女子,另一个个子矮小,大约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童一般高度。
苏妄言听到的声音,便是那女子和那矮小人影说话的声音。
那两人交谈时,声音都放得极低,话声又短促,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那女子站在树下,那矮个子,却像是一刻也静不住似的,不住在地上跳来跳去,不时发出一两声急促的尖鸣。
便听那女子突然高声道:“你急什么?!时候还早着呢!”
矮个子跳到那女子面前,恶狠狠地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声音又尖又细,便如孩童一般,正是苏妄言刚才听到的声音。
那女子怒道:“你急什么!三娘又不是外人,就是晚到一会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矮个子被她一骂,高高跳起,也叫道:“你懂什么!三娘过寿,大宴宾客,我和她多年交情,怎么能迟到!”
那女子辩道:“反正顺路,等王家先生来了,大家一起过去不是正好?你要是着急,一个人先去就是了!”
正争论不休,就听远远有人说了句:“有劳二位久等……”
但见树林深处,有个年轻人提了盏白色纱灯,朝这边来了。那年轻人一身绿衣,挺拔秀颀,虽看不见面目,但映着幽幽灯火,便只觉从容闲雅。一走近,便有一股清香弥漫在林中,清清淡淡,令人忘俗。
苏妄言只觉那香味分外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那女子笑着拍手道:“王家先生,叫人好等!怎么来得这么晚?”
年轻人到了跟前,长长一揖:“忘世姑娘,石兄,有劳二位久候,实在过意不去。只是今晚我那家的主人又想起了伤心事,我有点不放心,在窗下看了半天,所以来迟了。”
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难怪你家主人伤心,她也是当真可怜。先生学问好,怎么不想个办法帮帮她?”
那年轻人笑了笑,道:“忘世姑娘不知道,我家主人这件事,除了洛阳的苏三公子,天下间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帮得上忙的了。”
听到这里,韦长歌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苏妄言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苦笑道:“当时我冷不防听到‘苏三公子’几个字,也是狠吃了一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年那个姓凌的女人——她来苏家的时候,说是要找‘苏三公子’,而这位王家先生竟也提到洛阳的‘苏三公子’!我暗暗吃惊,就只想着,莫非我们苏家当真还有第二个‘苏三公子’吗?”
当时,苏妄言一惊之下,忙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听那几人说话。
忘世姑娘才要答话,一旁那矮个子已急急叫了起来,一面不住在地上蹦来蹦去,一面嚷嚷:“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别说这些无聊事,赶紧走吧!”
年轻人忙笑道:“都是我不好,来得迟了。对了,在下新近得了一本古棋谱,原打算今天送给石兄的,匆忙中忘记了带出来。待改天在下专程送去石兄府上当是赔罪吧!”
那矮个子怪叫一声,大声道:“在哪儿?棋谱在哪儿?”
那年轻人道:“就放在家里。”
矮个子一把抓住了他手,喜道:“你说要送我,可是真的?”
苏妄言隔得稍远,看不清那年轻人表情,只听见那矮小人影又尖又细的声音喜滋滋地叫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你家拿了棋谱,再去三娘家赴宴吧!”
那忘世姑娘轻笑了一声,打趣道:“石兄这会儿倒又不怕赶不上三娘的寿宴了。”
矮小人影嘿嘿一笑,也不理会,拉着年轻人就要走。
年轻人犹疑道:“既然如此,就请姑娘一个人先过去吧,省得三娘久候!请姑娘代我和石兄跟三娘赔个不是,就说,我们回去取了东西立刻赶过去。”
那女子笑着允诺了。
年轻人却又道:“只是我有好些日子没去三娘的住处了,怕不记得门。”
那女子笑道:“这个容易,过了前面回眸亭,第一个岔路口往左,门口有三株柳树的就是了——石兄是去惯了的,先生和他一起,断断不会迷路。”
那姓石的矮个子在一旁已急得不住怪叫,闻言连连点头。
便见年轻人提着纱灯和姓石的矮个子一起往来时的方向去了,那女子待那二人走出一小段路,嘻嘻一笑,自己也转身走上旁边的小路,才一转过树丛,竟已无影无踪!
苏妄言从藏身处出来,呆站了半晌,竟不知道是梦是醒,只觉心头砰砰直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顺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只见前面十数丈外,一盏白色的纱灯透着点惨淡的橘色灯光,在山路上若隐若现,青白月光下,一个修长的人影宛如飘浮在夜色中一般,随着灯光移动。旁边一个极矮小的影子,一蹦一跳地向前挪动,看似十分笨拙,但比起那年轻人的脚步,竟丝毫没有落后。
那两人速度极快,苏妄言远远跟在后面,用出全力,方才勉强跟上了。
行了约莫有一刻光景,突然间,只见前面那一点灯光竟陡然灭了!
苏妄言一惊,忙急奔过去。
但那白色纱灯也好,年轻人也好,竟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眨眼之间……
苏妄言打了个寒战,但觉山间的寒气一股一股从衣领灌进来。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突地,一点光线猛地跳入眼帘——前面不远处的路边竟有一间小小的草舍,那光线,就是从屋子的窗口漏出来的!
苏妄言怔忪片刻,吸了口气,上去敲门。
便听屋内有个女子的声音柔柔道:“夜深不便待客,客人请回吧。”声音竟无端有些耳熟。
苏妄言朗声道:“洛阳苏妄言,前来借宿,请主人行个方便。”
屋里那人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问道:“是洛阳的苏大公子吗?”
随着话声,草舍的房门“咿呀”一响,慢悠悠地开了。
苏妄言只觉心头砰砰直跳,几乎就要叫出声来——站在门口的,竟赫然就是当年那姓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