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 第二章
巫斩楼端坐在趟家楼一楼一隅,也不倒茶,自顾自地把杯子颠来倒去摆弄。座间男女原有慕他仪表或偷眼或大方打量的,但是不久便被他冷淡的表情逼得转开视线。
那冷淡并不是待人接物的冷漠,而是一种骨子里渗出的寒意,看上两眼就让人觉得寒气从脚底升起,那是一种高傲俯视的冷淡,逼得看的人生生地矮上一截,油然自惭形秽。
这样的神情,才是巫圣教主的真实姿态,那个为了爱人的一个笑容而亲手种下满院牡丹的巫斩楼,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
看到景攸回眼在场内搜索他的身影,他对着他点头,眼底有了一点点暖意。无论如何,这世上既然还有需要你的人、还有你坚信绝不会背叛的人,那么就算经历怎样的痛苦,他这巫圣教主,总还是做得下去的。
景攸敲门而入的同时,他开始静静在心底默数,刚数到十五,一道人影自打开的房门里倒飞出来。
巫斩楼的眉一皱,提步就往二楼冲。太快了,怕是不妙!
蓝影急退至楼梯口,一扬长鞭把他带至身边,沉声道:「陷阱。」
「走窗。」巫斩楼嘴里说着,一抬脚踢飞身边的桌子,八仙桌旋转着破窗而出,他却已经拉着景攸退回天字房,景攸长鞭一甩,房门应声关闭。
偌大的桌子从二楼飞出去,街上竟没有一声惊呼,只听到箭簇钉进木头的铎铎声。
这赵家楼内内外外,竟已是伏兵满布。
天字房内一片狼藉,巫斩楼扫了一眼地上的几具尸体,穿杏黄道袍的男子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成名三、四十年的长松道人,他和其它人大都是被长鞭击破天灵而死,只有一个双手赤如血浸的黑瘦老人咽喉上钉着一把三寸三分的细刀匕首,看来此人武功不俗,一个照面间就逼得景攸动用匕首。
那边景攸已经趺坐于地,抱元守一,转眼间头上白雾蒸腾,显是刚才房内瞬息交手中已然带了不轻的伤。
巫斩楼慢慢踱到死者身旁,拔出那把匕首,在尸体身上拭去血迹,举到眼前细细审视。
雪亮的细刀上倒映出他冰冷的眼神。
设这陷阱的人,实在是很了解他,了解得——已经过了头。
这样的人,放眼中原,又有几个?
赵家楼一楼传上来水晶钟儿一样轻灵的笑声,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软软的语调混着撒娇的尾音,「许郎你看,我们下的瓮里捉住了好大的一只鳖呢。」
「小小不要胡说。」男子的声音熟得恨不得立时忘记,永远那么柔和沉稳,带着点儿天生的宠溺,哪怕是在背叛的时候,听着也似于心不忍,千万个不得已。
巫斩楼的眼神又冷了一分。
「许郎!」欧阳小小不依地顿足,「人家又没有说错!」
长笑声带着饱满的内力响起。
「呵呵,欧阳姑娘童心未泯,许少侠无须在意,这次能顺利除去妖党,多亏了少侠的运筹帷幄,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贫道等已经老了啊。」
「前辈过奖了,晚辈……晚辈也没有做什么,都是小小的主意罢了,而且……」许君原的声音低低的,半晌才接着道:「而且小楼……那巫圣教主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还望前辈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吧。」
「哎呀!许郎,你就是心软!那妖人骗你害你,你还要帮他求情!不行不行!道长你别听他的,我欧阳家在他手上就有三十七、八条人命,这样满手血腥的妖人可千万不能留!」
「他……他也没有害我什么……」
长松道人身边的中年女尼冷冷打断:「他们巫圣教专行妖孽之事,不知已经害了多少人!许少侠莫效法东郭之仁,害人害己。」
「我……」
「还是师太说得有道理。」淡黄衫子翩飞,欧阳小小一脸明媚的笑容挽着静云师太,「那妖人还打了小小一掌呢,师太要给小小报仇啊。」
「小小姑娘蕙质兰心,干脆果断,倒比你这未婚夫强上许多啊。不如索性拜入贫尼门下吧。」静云淡笑着拍拍她的手。
「有师太宠着当然好,可是小小才不要做尼姑呢!做了尼姑就不能嫁许郎了。」欧阳小小做个可爱的鬼脸,赶紧偎回许君原身边。
「哈哈哈!静云师妹你莫要拆散人家爱侣啊,还是先对付邪教妖人要紧。」长松道人笑道。
「瓮中之鳖又怎么跑得出天罗地网?」静云冷笑道:「我今日定要亲手杀了那妖人。」
「是啊!」
「杀了那妖人为兄弟们报仇!」
「扬我中原武林之威!」
身后众人围住楼梯不住呼喝,却不再上前。虽然大家嘴里说得轻松,但是明知二楼房内这两人都是武艺高绝、心狠手辣之辈,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不论楼下说笑喝骂,天字房内始终一片静寂,没有人应声。
楼下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不禁都有些惴惴。
欧阳小小眼珠转了两圈,笑吟吟地开口道:「喂,巫大教主!你可不要想从窗户出去,为了帮我们擒拿杀人魔,提督大人特意借了神弩营的人马,围了整整半里地,你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即使是巫教主这么漂亮的人,被射成筛子也就美不起来了。」
场中立刻有人捧场地哄笑起来。
房内仍然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长松、静云等高手互望一眼,缓缓拾阶而上,各自暗提真气,步若渊停。
许君原默默地站在楼下,盯着天字形大小关得紧紧的门,神情呆然,若有所思。欧阳小小站在他身边,脸上一片笑意漾然,明眸流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长松等人快上到二楼,她努努嘴,人群中几个一直留意这边的人立刻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直问候到巫圣敦上上下下所有相关人等的亲属,听得出家人的静云忍不住皱起眉,拂尘一摆刚想喝止,却被长松拉住衣袖。
喝骂中好象有谁在叹息,天字形大小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打了开来,一身青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他面容苍白,神色疲惫,半倚着门。一点冷,一点倦,那一双眼睛里有的却是生杀予夺尽在手中的淡定,一时间每个人都觉得他看的是自己,一瞬间心跳都被冷冷摄住。随着那宛如实质的视线扫过,满楼的吵杂竞如被冰冻了般,一寸寸静了下去。
一片静寂中他淡淡开口,「巫斩楼在此,谁来杀我。」
刚才还骂得欢畅的众人忽然全都消了音,来的路上目见听闻的关于面前人的血腥手段一时都涌上心头。
没有半个人应声,巫斩楼眼中众起一点讥诮的光芒,左手轻抚门框,「若没有人杀我,那我可就要杀人了。」
长松、静云大急,顿足疾进,长剑、拂尘齐攻他要害。
巫斩楼淡漠地牵牵唇,流云般退开,自门上化来的一把木针已然随手射出。
只听咻咻破空声过处,褐色残影一闪而没,刚才骂过人的倒下一片,只有三五个武功特别高的才勉力或躲或挡,虽保住性命,但也十分狼狈。
他稍退即回,信手两掌逼退长松与静云的联手,负手而立,神态淡然,似乎在强敌围峙间举手杀了十多个人,不过就像整理衣衫发鬓一样平常。
长松和静云楞在当场,接下来的招式一时竟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
不知何时许君原也上了楼,这时越众而出,在巫斩楼面前站定。他张了张嘴,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终于道:「你……还是穿白衣更好看些。」
白衣?巫斩楼冷冷一笑,可是那个会在初相逢时为他一句『我第一见到有人如此适合白色』而一整年不易服色的小楼,已经淡薄得好象前世亡魂,曾几何时,对着他温柔包容依旧的眼神,他竟然找不到一点儿心神动摇。
变的究竟是他?还是他?
或者是,他们两个都已经变了。
移开视线,巫斩楼看也不看一直笑盈盈跟在许君原身后的欧阳小小,竟自对着静云师太挑挑眉,道:「你故弟子慈叶是我巫圣教的圣女,看在她的面子上,我饶你三次性命。」
「你、你——」静云气得浑身颤抖,脸色发青,怒道:「你还有脸提慈叶!我好好的弟子被你们教中妖人迷惑,背师他嫁,我原念着师徒之情不予追究,想着她过得好也就罢了。谁知她嫁入你教中不到三年,就在祭台上被你生生挖出心脏!你!你们根本不是人!我今日定要杀了你给慈叶报仇!」
巫斩楼皱眉道:「我教从不强迫教徒做任何事,慈叶当年献祭完全出于自愿。能被选为圣女是巫圣子民的最大荣耀,你莫再胡搅蛮缠。她在世时一直很感念你的爱护,你不要不珍惜性命。」
「胡说!人活得好好的谁会愿意死?自愿不自愿的只有慈叶自己知道,但是如今她已经说不出来了。那孩子自小没有父母,若我这做师父的不为她出头,她死了都没有人追究!你不必多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静云弃了拂尘,背上宝剑出鞘,一泓秋水疾若流星,直逼巫斩楼眉心。
长松同时摆剑相助,房前方寸之地霎时剑光霍霍,欧阳小小一把拉上怔怔呆立在原地的许君原往后让开,身后众多高手立刻一涌而上,牢牢围住,生怕巫斩楼破围而去。
巫斩楼在双剑间翩然进退,眉头越皱越深,这老尼姑好生不通情理,看在前任圣女的份上他才好言相向,她竟如此不识好歹。他终于不耐伸出手,在长松剑身上轻轻一弹,这一弹指恰好在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处,长松只觉一股巨力撞向肺腑,蹬蹬后退两步才站稳。
巫斩楼借这一弹之力把身形加快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残影还在原地,人却已穿过静云连绵的剑式,逼到她面前,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扣住她的颈子,冷冷道:「第一次。」
静云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只觉颈上一紧,一阵窒息,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长松刚站稳就看到这一幕,远远地也分不清静云的生死,他和静云素有同修之谊,一时急怒攻心,长啸一声,身上道袍陡然暴涨,目发皆张,竟是使出了出家前的独门功夫,和身扑了上来。
看似轻松地闪身,避过长松状若疯虎的攻击,他面色不变,眼中却有了些焦急之意,他这样强提真气,其实对自身危害极大,月复中胎儿在真气一阵阵牵引下隐隐躁动,若真动了胎气,眼前优劣之势怕是要立刻逆转。
须得速战速决才行,他眉间杀气微涌,一式『当时惘然』斜挥而出,五指如轮琵琶,点按切弹,直逼长松胸前五大要穴。
周边观战的欧阳小小忽然扬声道:「妖人后力不济!大家还不并肩齐上,谁先为静云师太报仇,谁就可以优先在宝藏中挑选!」
原本观望态度的群侠果然被煽动,自持武艺不错的人刀剑并举,一起招呼上来。
巫斩楼虽然不惧这些乌合之众,仍是不得不分出些心思应付,只好恨恨地收招,冲得最近的几个人倒了楣,被他迁怒地每人赏了一指,比冲上来更快地倒飞回去。
一耽搁的功夫,长松道人的爆雷真力已迎面劈来,换到平日他自然不在乎,但是现在有孕在身,难免多了几分顾忌,只好躲避为先。可恨原本就不大的地方平白多了这么多人下场,巫圣教嫡传身法虽然辗转精妙,但仍是渐渐施展得艰涩起来。
许多人看出便宜,出招不求伤人,但若要拦住巫斩楼一时半刻,逼他与长松真人对面硬拚。
左挡右突,巫斩楼眉宇间煞气渐浓,飘的身形嘎然而止,夺去一人手中兵器,顺手一剑擦颈而过,人头飞上半空,鲜血猛地喷溅而出,他抬手一引,那人满腔热血直奔长松道人面门而去,除了刺鼻的腥气外,竟还多了股沁人的异香。
周围人闻到那异香时最先想到的就是云贵一带变化莫测的毒,当即纷纷抢着急退。谁知那长松道人竟像疯了似的不管不顾,长剑一晃,破血而入,任那含了真气的鲜血击中面门。
这一下实在出乎意料,眼看剑光劈面袭来!
好一个巫斩楼,不退反进,间不容发地抢入剑光中,左掌侧贴长剑吐力,荡开剑身,右手一抬,一把三寸三分的细刀匕首无声无息滑入长松道人左胸第二、三根肋骨之间。
双指一带,匕首回到袖中,他一掌击飞长松的尸体,借力流水一样飞退。
巫斩楼后退间忽然真气一窒,脚步微乱,原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刚才荡开长松宝剑那一下用得虽是巧劲,但是仍然不可避免地与他的内力对冲了一下,那一股爆雷真气沿少阳一脉逆上,终是牵动了胎气。
欧阳小小的眼睛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巫斩楼面上,这时她眼底那丝尖锐终于浮上明眸,轻轻脆脆地喝声『动手』!
呼应似的,本来一直在周边没有出手,做家丁打扮的八个人各自怪叫着扑人战场中心,如久经配合一般分上下左右八个方位攻向巫斩楼。
巫斩楼只觉真气紊乱,一股暴躁的内力在肺腑之间乱撞,光是勉力抑制住不让它们伤到胎儿已是十分勉强,更何况应付这样八个善于合围的高手?
一咬牙,他直直向后撞去,压肩摆头,以左肩承接了后面来人的一掌,避开两侧和上方的攻击,右肘同时后击,击碎那人肋骨后仍不停留,直直把他撞飞了出去,两人好象连体一般同时急退。
他退得快,身前两把蛇形剑追得也快,眼看便要刺到他面门。
而这时他已经倒至天字形大小房门前,身后便是门扉,退无可退。
但是巫斩楼却突然放松了表情,连双手都垂了下去。
「不好!」欧阳小小顿足高喝:「阿忠、阿义快退!」
被叫做阿忠阿义的两个人一楞,身体反射性地后退,但仍是慢了半步。
两条黑色长鞭灵蛇般自房门内飞出,擦过巫斩楼两鬓直击而至,鞭梢如利刃般在两人持剑的手腕处轻轻一抹,两把蛇形剑连着握剑的手一起跌落于尘埃之中。
那两人愣了半晌,才觉得由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痛楚,一时怪叫连连。
天字形大小房门大开,身着蓝袍的俊美青年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巫斩楼身边,一伸手摔开他背后那人的尸体,道:「属下无能,有累教主!」
伸手搭上他的腰,巫斩楼道一声,「走!」
「是。」景攸手腕微动,消失的长鞭重现出现在掌心,一抖手,黑鞭以两人为圆心,画着大小不一的同心圆击出,近身的人躲避不及的立时就被甩了出去。
鞭梢击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景攸借力直冲而上,另一只手中的鞭子已然击穿藻井,带着巫斩楼一起破楼而出。
巫斩楼抱着景攸腰身任由对方带携,登上房顶之前最后一眼,正看到欧阳小小不知拿了什么向两人比划着,却被身边的许君原一把拉了下去。
只听得欧阳小小在下面愤愤顿足,忍了又忍才道:「算了,本来就不一定打得中。况且我才不信他们逃得过三千神弩营!」
本来确实是不一定冲得出去的,不过此刻自然不同。
巫斩楼安心地靠在景攸身上,压制体内乱窜的真气,景攸一扬手,暗紫色的信号弹冲入晴空,一辆黑色的马车从北方驶来,那马车甚是怪异,不但没有套马,车辕上也没有人驾驶,却仍然疾驰如飞。
机弩营匆匆搭箭急射,但可以洞穿盔甲的弩箭射在那马车上竟纷纷弹开,连个伤痕都留不下。那车驶得极快,很快便冲入机弩营阵中,打乱阵形。黑黝黝车窗里不时有白光一闪而没,机弩营战士立刻便有人应声而倒。
不多时马车已冲到楼前,景攸一手环住巫斩楼,一手长鞭挥舞出泼水不进的护盾,上身轻晃,已然自楼头一跃而下,半空一个鹞子翻身转乳燕投林,轻巧巧自车
窗中钻入马车,两人一进车,吱呀一声连车窗也关了起来,没人驾驶的诡异马车竟当着三干机弩营和数百高手的面,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好好一场天罗地网计中计,却连一个敌人都没能留下,平白损失了好多人手,众侠士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站在赵家楼门前,许君原远远望着马车早就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欧阳小小看到他的表情,咬咬唇,冷哼一声,自顾自走去安抚群侠。
***
马车一路向南驶出十乡里,红衣双侍从车门里钻了出来,一声清脆的呼哨,路旁树林中两匹黑色骏马打着欢儿奔了出来,挨着双侍一阵磨蹭亲热。
两人把马套回车辕,笑嘻嘻地蹦上车辕抖开缰绳,已经成了中原武林噩梦象征的黑车又向前行去。
马车内巫斩楼靠在软垫上默默运气,内视一周,真气基本上已经归源,万幸胎儿无恙,只是侵入内腑的爆雷真力和肩上挨的一掌所带的寒毒比较严重,短期内怕是不能再妄动内力了。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路上能迎敌的,就只剩下景攸了。
扬扬下颔,他示意景攸伸出左手,景攸迟疑一下,把手递了过去。只见整个衣袖已经被撕烂,小臂上五道爪痕宛然,透着一种诡异的赤红色。
巫斩楼先从药箱里取出专克百毒的神仙散细细地敷在伤口上,又一阵翻拣,才想起唯一一盒生肌止痛膏已经在上次给了景攸,他伸手在他怀中掏出来抹上,最后才用干净的白布紧紧地包扎好。
把把脉,巫斩楼终于放下心,好在景攸内伤虽然颇重,但是在赵家楼里及时自疗,大致上已经压住,只要回头找时间静养半个月一个月的,便可完好如初,不会留下什么病恙。
景攸默默任他在自己身上施为,定定地看着修长的十指翻飞忙碌,一时马车中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
「谁把你伤得这么重?」巫斩楼问
「就是被我用匕首杀死的那人。」许是大战之后精神疲惫,景攸竟忘了一贯严守的主从界限,说话少有地未带属下教主一类的称呼,简单讲了他进入房间之后的遭遇。
原来他一进门便率先发难,把攻势集中在黄袍道人身上,谁知那厮只是假冒的,隐在死角的阴山鬼叟趁机偷袭,他虽杀了其它人,却也吃了点儿亏。又怕他们在外面也有埋伏,便拚着生受一掌用匕首取了鬼叟的性命。只是没想到鬼叟的催心掌太过霸道,逼得他后振无力,不得不立刻疗伤。
景攸说得淡然,但是在当时不过十五个瞬息之间双方你来我往以命相搏,实在是凶险无比。
抬手两个巴掌抽在景攸脸上,打得他脸一偏,巫斩楼冷冷瞪着他,道:「料敌不明,其罪一;莽撞冲动,其罪二。若不是你大意受伤,本座又何须亲自出手?」
「下次再有这种事,自己到刑堂领罚。」他余怒未消,挖了膏药以超乎必要的力度狠狠抹在景攸脸上,冷笑道:「哼!无论怎么说,这次算下来,还是他们吃的亏大些!」
「你现在还能不能战?」
「教主放心。」点点头,不用他说,景攸按动车内某个机关,外面双侍立刻停下马车。
景攸先跳下车,巫斩楼随后而下,双侍也从车辕上蹦下来,欢欢喜喜地靠过来,抢着道:「教主和左护法这次好威风啊!」
「他们中原人牛吹得忒大,还不是让教主杀得落花流水的!」
「威风吗?」巫斩楼淡淡问。
「当然威风了!」阿一阿二异口同声。
「若真是威风,也就不会让人给骗进圈套里,自然更不会狼狈得落荒而逃。」
「我只是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巫斩楼眼睛里神光凛冽,直直逼视两人。
「什么为什么?」阿二脸茫然,阿二咬住唇不说话。
「设这陷阱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常了解我的人,熟悉我行事方式——或者说,熟悉巫圣教主的行事方式。但是许君原所知道的我,只是巫斩楼,而非巫圣教主。他做不出这样的圈套,也无法给我错误的情报。」
「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整个中原只有三个人,景攸始终没有离开我身边,那么自然就是你们中的一个。」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是、谁?」
「教主,您是说我们背叛您?」阿一终于反应过来的惊叫:「怎么可能!阿二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啊,从来没有分开……」
他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直直盯着阿二,好象在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我记起来了,在汉中的时候,你曾经说要去买吃的,离开过我半个时辰,但是却空着手回来……」
「你当时去了哪里?」他的声音陡然上扬,尖锐凄厉。
「我……」阿二张口欲辩,却说不出话来,「教主,我没有……」
「太可怕了!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不是阿二,阿二从来不瞒我任何事情的。」阿一伤心欲绝地疯狂摇头,踉跄着后退,一直退到巫斩楼身侧。
「教主我真的没有!」
「我本来也不信你会背叛巫圣敦……」巫斩楼面沉如水,「但是除了你,还会是谁?」
「那自然是我。」一脸伤心的阿一忽然抬手,白光一闪,一梭梅花镖对着巫斩楼后心射去。
这一下距离极近,又是出奇不意,按理应该很难避过,但是巫斩楼却像早有防备似的晃身纵步,竟是连衣衫都没有擦破。
阿一咬咬唇,抬手又是一梭。
「阿一不要!」阿二和身扑上来,同时扬手,一梭一模一样的梅花镖迎上去。
两梭镖在巫斩楼面前对撞,本该一起落地,谁知阿二的梅花镖一敲在阿一的镖上,竟掉转了方向,齐齐以更快的速度向他疾射而来。
巫斩楼静静站在原地,纹丝儿不动,清脆的破空声中黑影一闪,两梭梅花镖被击得倒飞,比原来更快地射向主人,阿二一跃而起,所有的镖擦着鞋底飞过,还没来得及换气,脚踝处一紧,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带得横飞出去,眼前红影一花,正和同胞兄弟撞在一起,两人五脏六腑一阵钻心似的疼痛,各自一口血喷将出来,不分先后狠狠摔在地上。
「咳咳咳——」阿二阵猛咳,吐出的血里带着块状的暗红色物体,知道是已经被景攸鞭子中带的蚀心劲给生生震碎了五脏,不由一阵骇笑。
「为什么?」巫斩楼俯视阿一,再次重复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有着童子样貌的侍从边咳边笑,「简单得很,欧阳小小答应,只要把教主骗到赵家楼,就把欧阳世家珍藏的还尘丹给我们,可以解我们身上断缘丹的药性,让我兄弟的身体能继续成长。」
「当年服下断缘丹,透过抑制身体生长来换取武功进境的事,分明是你们自愿的,如今你们居然为了这个出卖教主!」景攸听了怒从中来,想起赵家楼中屡遇险境,险些令教主丧命,竟只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原因?
「当年我们确实是自己愿意的,但是现在却不愿意了。」阿一冷笑道,「难道选了便不准人后悔吗?左护法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自然是他的一根头发也比我们的命重要。但是我们小人物难道便不能有自己的打算?我俩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却还是这十二岁的模样,天天故作天真,我早就厌倦得想要死掉了,有这个机会拼上一拼,又有什么不可以!」
「还有,当日酒中的毒药也是我下的,许君原确实全不知情,教主当时的确是冤枉了他。教主你总是这样,眼中只看自己想看的,教中多少人爱你慕你,你全不在乎,为了一个男人扔下教务待在洛阳不回来,你道你是真的爱他吗?若是爱他,又怎么一句解释也不肯听,便定了他的罪?我一直想着,早晚有一天要告诉你这事,到时要好好看看你的脸色,问问你究竟后不后悔。」
「休要胡说!」景攸心一紧,瞪着阿一呵斥,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盯着巫斩楼神情变化。
「错如何?对又如何?」沈默片刻,巫斩楼冷冷道:「对错不过由心,我巫斩楼做事,绝不回头。」
不管那杯毒酒中盛得是谁的恶意,他的爱情里也容不下那人的动摇,当他不惜损耗功力逆天孕子,却受了他为保护另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那一掌时,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