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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获绫儿 第五章

东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小片灰蒙,时间已近清晨,从河面远处吹拂而来的阵阵寒风,依旧吹得人直打哆嗦。这叫他如何相信——这么背的事,居然发生在他身上!

真是太荒谬了!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恶煞没抢走他们半样东西,而他们好心好意铲奸锄恶的义举,却把这趟的旅费全弄丢了。

船家太没天良,他和温喜绫如此卖命,那胆小鬼却趁隙落跑,而他还放心的把所有的盘缠全藏在船上。

这是老天在考验他的耐性吗?丛杰垮下肩。眼前他需要冷静,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偏偏有个声音不肯饶他,那么认真且实际。

“哎,冷啊,该吃点早饭暖暖身。”

他的头顶冒烟了吧!丛杰想像着自己的模样,囤积在胸口的炸药已近燃点,就只欠缺这么一点儿火苗,把他整个人炸开来。

“你那个脑袋除了吃,总可以装点别的吧?”丛杰的咆哮声再次震飞栖息在水草间的另一窝水鸟。

“肚子饿了,脑子就空;脑子空,什么办法都想不起来,你说对吧?”对他暴怒的反应,温喜绫已是司空见惯。

丛杰嘴角微微抽搐,突然一拍额头,便沿着河岸大步走去,从现在起,他最好停止跟她有任何言语或者眼神上的交会,因为要是这个死男人婆有一句不合他意的话,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里活埋她!

天色已全白,他们少说也走了将近一夜的路;随着视野变得清晰,丛杰发急,走得更快,但这段河岸却更荒僻,别说小船了,连水鸟也不见内只。

“还要多久?”温喜绫寻了块石头坐下,揉着发酸的腿。“大虫大虫,我饿了哎……”她哀哀喊着。

他置若罔闻,大步往前走。

“我真的饿了啦!”

他煞住步伐,恨恨的一拍额头,扭过头瞪她。

“走不动了呀。”她一摊手,似乎下定决心不肯再。

“怎么样你才走得动?”

“吃饱哎,呆子!”她展眉,理直气壮的咧嘴笑。

“……”

“坐在那儿等我。”他气冲冲的吩咐。

“你要捉鱼呀?”

“不然呢?你昨儿个不是这么做的?”

“那是我手上有钓竿,你这会儿连鱼叉都没有呢。”

他自顾自地卷起衣袖,气呼呼的要往河里走去。

“你不会就这么下水吧?”对他此举,温喜绫皱眉。“清晨的河水真会冻死人的,万一你衣服湿透了,一时半刻干不了,那滋味可真是找罪受的。”

他心里清楚这话说得不假,方才隐进泥水的小腿,此刻仍冻得发麻;幸亏他是习武之人,气血运行比常人来得顺畅,所以还能撑到现在。

况且,犯不着为了伺候这男人婆而让自己活受罪吧。

“有更好的法子吗?”他喉头咕哝作响,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怒意。

“林子里那儿说不定有什么野鸟山鸡的。”她嘻嘻一笑。

一身盗拿贼的好功夫,竟沦落到打野食充饥!丛杰扔下石头,从草丛间拾起奄奄一息的野兔,有种欲哭无泪的悲哀。

再拾来一些枯柴,升起火,丛杰开始剥起兔皮。他从没处理过这样费事的活儿。免不了手忙脚乱。未了,他终于失去耐心,把手上血淋淋的兔子扔给她。

“你来弄,要吃就自己想办法。”

温喜绫站起来,看着那兔子许久,似乎有些烦恼。

“我都把能吃的弄上手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呀?”他不耐的问。

“没任何调味,吃不下呀。”

“还嫌!要吃就吃,不吃拉倒,谁有那闲功夫伺候你!”

“这么凶。”她咕哝一声,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

“哎,饿糊涂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她喜孜孜地打开箱子。“这儿有些宫廷调理妙方,江佬特别给我的,呵呵呵!等我料理下去,肯定滋味绝妙。”

“啧!你真无聊。”

“你这粗人,什么都不懂,活该吃些不好吃的东西。”说完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抱着箱子,自顾自地忙去了。

“别把你那绝妙玩意儿加到我那一半上!”丛杰粗声说道,“谁晓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温喜绫扭过头,朝他恶狠狠的扮了个鬼脸。

“才没这么笨,浪费我的宝贝!你这条大虫,吃了也是糟蹋。”

柴火烧得正旺,分成两份的兔肉上了架,温喜绫翻翻烤烤了好一会儿,才把其中一份递给丛杰。

毫无调味的烤肉嚼起来味道果真淡得可以,但冷风灌顶的清晨,能对着暖呼呼的火,和一点点热腾腾的食物,丛杰已经非常知足。

然而,就在他咽下第一口肉之后,身后的温喜绫突然像被火烫着似的呼哈一声,随即冲向河岸边呕出烤肉,肩膀还不断抽搐着。

丛杰心一惊,急忙奔过去察看,这一照眼,丛杰才发现她五官红得跟兔子似的,眼泪花,鼻涕糊,连嘴唇都肿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丛杰被她吓得当场退三步!

“你为什么……?”蹦出几个字后再没下文,丛杰捏紧拳头,那使不上力的愤怒充满身体。

恨呀,他真是恨!

恨她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恨她粗鲁得不够彻底,恨她小鼻子小眼睛的怪毛病一堆,恨她吃喝拉撒之外还帮他破过案子,恨自己犯了傻要走这趟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要非如此,他早不把她全身三百六十五块骨头全给拆了分家消火了,何必老是一个劲的生闷气。

“见鬼的你到底发生什么事?”

有谁听得出他怒吼的声浪里,其实还掺杂了一点不能解的慌。

“喝、喝……喝喝呜呜呼呼哈哈哈……”眼泪鼻涕像一阵凶猛的雷雨哗啦啦洒在她脸上,甚至连口水都流下,红肿的嘴里,只能发得出这几个教人不解的字。

这种哭法实在不像他所认识的温喜绫,丛杰拍打自己的脸出气。

吼吼吼!他、快、疯、掉、了!

“你哭个啥劲?”

“哈?哈?哈?屁?”回不到几个字,一串大的泪珠跟一条鼻水又流下,温喜绫用袖子擦,但袖子早湿透了。

而另一只袖子……丛杰这才看清她那只的手臂,已冻成了紫红色。

他伸手握住,那温度冷得教他不舒服之至。

平日见她那么精神刁钻,突然变得如此凄惨落魄,丛杰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能在心里不断诅咒自己的妇人之仁。

丛杰解下汗巾,又撕下一截衣摆,把她暴露在外的手臂包好,然后百般无奈地看着她摧残着他的汗巾。

“好?啦?哦?”她抽抽搭搭,终于呜咽出两个可以辩明的字。

“好啦就别哭了,有什么说来听听。”

“拉……”她哽咽。

“啦……?你肚子疼?想拉肚子?肉烤得太生吗?可我吃起来还好啊!”

“拉!拉拉!你这没……喝喝……没老袋的猪头!”她跳起来,大着舌头尖叫,又可怜兮兮的抹着泪。

“老袋?”

她捂着嘴跳起来,气得猛推他的头,还是讲不清楚。

“老袋老袋,你哈?哈死猪老?给我哈哈?给我水!”

“啦?辣?”丛杰跳起来,往她刚坐定的石头走去,就见地上躺着大半块烤肉,烤肉上黏着一层红艳艳的粉末,温喜绫随身不离的箱子还打开着,几个小瓶小罐东倒西歪的堆着,他拿起其中一瓶跟烤肉上相同粉末的罐子。

从外观看来,这红色粉末色泽极其亮丽,他抖了抖,瓶底仅剩少许,丛杰凑上鼻子,一股极其辛辣的味道利刀似的封住了他的嗅觉,虽然及时移开,还是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捏住罐子,丛杰的喉头绷得咯咯作响。这死男人婆,上辈子是猪吗?

真的是嗜吃成这副德性!没弄懂这辣粉的特性,就一口气倒这么多!

“没辣死你算你好运!”

“冷……”她拍着脸颊,经过方才那一阵子搅和,总算能正常说话了。

“想说?想说?吃辣的会暖和些。”

丛杰白她一眼,突然高高举起罐子朝河里扔去。

“你你、你干嘛?”见他如此,温喜绫顾不得擦泪,吐着舌头问。

“下次不准再碰这些有的没有的!”

把自己没吃多少的烤肉递给她,丛杰严厉的警告。

咬着烤兔肉,温喜绫越想越生气,突然抱起箱子,起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去宰人。”

“啊?”

“都是那些强盗害的!”她扭头,浮肿的眼中仍是泪光闪闪。“弄得我们在这进退无路,非要好好教训他们不可!”

照着原路,气呼呼的温喜绫盘算着什么似的,在中途拾起一支船桨,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去。

以罗大虎为首的强盗们早就清醒,几个人相互紧紧选拔,口嘴并用,用滑稽的姿势想为彼此解开手脚上的绑缚。

温喜绫眼明手快,一个箭步飞去,朝罗大虎就是一桨板拍去。“想逃?绑着你还不安分点!给我说清楚,附近哪儿有船!”

又挨揍又受冻的折腾了一夜,罗大虎早没了昨晚掠夺钱财是的气势,加上脑袋被呼了一记火辣辣的疼,只吓得他咿咿唔唔连连摇头。

“去!”温喜绫又是一板,这一次连罗大虎嘴里的那块布团都打飞了。

“咱们的船都泊在一块儿,公子也看到的,手下留情……疼啊!”

“出来混还怕疼?是不是男人啊!”她还不轻饶,手肘绷直朝罗大虎天灵盖上又一砸。

“唉呀!”他惨叫一声,仰面摔下去。

“喂!打人就打人,你别太过分,往不该碰的地方碰!”丛杰看看两眼上吊的罗大虎,破口大骂。

“气死人!没有船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她双手环胸,咬牙切齿的问。

“再想办法就是,你一个劲的打人出气也没用。”

“全都是你!没事扔了我的辣粉!”

“想吃掉这些人啊!烤的烫的都成,再加点粉调味!你有意见吗?”

她没好气的踢开地上的一颗小石,击中另一名强盗,对方惨叫,此举又惹来温喜绫一阵痛骂。

“敢出来杀人放火,就带点种,别哼哼唉的,给我站好!”

“那你还问辣粉,无聊!”丛杰眺望河水,没好气的说。

“不能问哦,我的东西我不能问哦?”她回嘴。

“都扔到河里了还问啥?搞不好都辣死一堆鱼了!”他恼火的说,转头看她没闲着,动作俐落的逼着所有强盗连成一排朝河面跪下。

“你又想对他们作啥?”他皱眉问。

“还能作啥,让他们跪在河边好好反省,这儿人烟稀少,如果好运没饿死,也要让他们入夜后冻成冰棍!”

“……”

“便宜了你们!”温喜绫踹罗大虎一脚。“要不是辣粉被扔了,我真要喂你们一人一口,整死你们!”

听闻此言,丛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骂完罗大虎后,温喜绫还没打算歇手,接着生火,捡来一截树枝烧烤成炭后,取来桨板,专注认真的拿起炭笔在桨板上写字,原本不吭声的丛杰再度被挑起好奇心。

“现在你又作啥?”

“写字!”她头也不抬,倔强的脸上不可侵扰的严肃。

那副模样逐渐在他眼底放大,一种始终没被参透的心情令他极不自在。

他想起那日清晨,温喜绫在大牢骚满月复里对上他时那对像发亮火炬的双眼。

从杰恨恨地拍了下脑袋!此刻冷风灌顶,前途也茫茫,她眼睛闪不闪亮不亮,关他啥事了?

在桨板上写好字,温喜绫将之绑在罗大虎背后,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丛杰上前,只见那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大字——大患人。

他挑眉,忍不住又默念了三遍,终于出声:“这是什么意思?”

“大恶人。”她说着,突然很同情的瞒他一眼。“我忘了,大虫你不识字的,真的好可怜哟。”

丛杰张大眼,用力睁开,再用力产上,眨眼想看清楚那个“患”字,仿佛被人封住全身各处要穴,无法思考无法接话无法生气更无法言语。

患跟恶?

天可怜见,这个犹如恶梦一般的麻烦精,他还能忍受多久?

处理完罗大虎的事后,两人商议了一阵,决定放弃先前逐水而走的计划,改往矮林里走,希望能在山森里找到人烟。

在浓密的林子里瞎走了一整天,虽然已尽量循着水声前行,但除了虫鸣鸟叫、瀑泉潺潺,顶头大片湛蓝无际的天空,及偶尔出现的几只小兽,其它什么都没有。

越走心情越浮躁!丛杰思前想后,就是不明白,怎么才不过一天光景,他便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模样。

待走出这片林子、找到人家,再寻到船回到苏州,还要多久?

杨州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忙呢。

他的宝贵时间怎能耗在这无人山林里白白浪费!

温喜绫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清晨时一块料理过头的兔子肉令她对烤肉兴趣尽失,肚子饿得咕咕叫,虽然她在树上寻到同颗卖相极佳的果子,却是酸涩难以入口。

追根究柢,全拜她那死鬼老爹所赐!在翠湖有好好的福不享,却逼她离乡背井的挨饿受罪!

尽管天气极好,林中景色如诗如画,但遇上心情不佳的两人,无论怎么天时地利多配合都没有用:没多久,两人又为了一些芝麻小事吵了起来,丛杰终于发难——

“都是你的馊主意!要是早听我的,从一开始就沿着河岸走,说不定早遇到船了。”

“是啊,那你干嘛跟着我走?”温喜绫回嘴。

“是你说这林子里可能有人家!咱们走了这么久,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对啦!应该听你的,你是先知,要替你供牌位,照三餐拜吗?”

“说话这么刻薄,难怪没人要。”他冷哼。

“你说什么?”

这一次丛杰不打算忍耐了,他怒目与她对视,全然不肯相让。

“我说你这男人婆没人……”

温喜绫攥着死紧的拳头,打算在他尾音落下便要挥出,丛杰也准备好要接招,不过事情却在刹那间出现了变化。她急退一步,原本狂怒的眼神变得迷蒙有神。

“香!”

“啊?”他愣住,松开拳头。

“好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气,微翘的睫毛在一瞬间浇满了大量的感动,泛出润泽水光,美丽得教人目眩。

如此巨大的转变,令丛杰模不着头绪,他怔怔地看着她翕合的鼻子,仿佛像窒息的人获救时那般贪婪的吸取空气,然后迅速朝前面跑去。

妈的咧!丛杰傻眼,他发誓前一秒她可不是这样的。

“温喜绫!”他大吼。

“有东西吃啦!还不赶紧跟上来,笨大虫!”她回头喊。

这这这……这是什么跟什么!丈二金刚模不着头绪的丛杰追了上去,一股嗅来直让人胃痉挛的香味令他收了口。

好香啊,怎么方才他都没察觉?

循着味道,他们终于见到了离船后的第一户人家。

在那堵几乎半倾倒的破土墙内,有间摇摇欲坠的小茅舍。

茅舍外,用石块堆砌成的小灶炉散出热腾腾的香气。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看到没!”温喜绫忘情的喊着。

“这么破的房子有人住吗?”丛杰问道。

“你是真笨还是装傻啊!能煮东西的,不是人难道是畜牲?”

“你能不能闭嘴?别一直反驳我!”他低吼。

“只要能让我吃饱肚子,闭嘴算什么。”她反常地不跟他继续吵下去,顺势寻了一片半塌的土墙靠着。

舍下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模样娇怯的姑娘望着他们。

“嗳,我们饿了!我们饿了!”温喜绫又跳又嚷。

这船行径真教丛杰觉得丢脸极了,他忍无可忍的朝她脑袋拍上一记。

温喜绫瞪他,模模咕噜作响的肚子,识相的退到身后去。

“劳驾这位姑娘,我们迷路大半天了,想跟你——”

“圆儿,是谁呀?”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爹呀,是两位迷路的生客。”

一名头发半白的老翁从屋内走出,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脸上浮现憨厚的笑,只是笑里纠着眉,似乎藏着心事。

“两位爷儿可是饿了?”老人问道。

“是呀,好饿好饿!我真是快饿死了!”温喜绫焦急的插话。

“寒舍正煮好一锅汤面。两们爷儿若不嫌弃,请进来一起享用吧。”

“可是爹……”圆儿欲言又止,似乎要说什么,老翁摇摇头。

“丫头,带他们进去吧。”

走进屋子,赫见那勉强还有些空间的破落厅常竟堆满各式各样红色礼服。

丛杰看着父女俩仍是那黯然神伤的表情,与这喜气十足的礼盒完全不协调。

进了厨房,两人才一坐好,那叫圆儿的姑娘已从屋子外头端来两碗汤面。温喜绫饿得发昏,一接过汤面,连声谢都忘了说,便呼噜呼噜的吃起为。

丛杰抬头对圆儿微笑,却在桌底下狠狠踹了温喜绫一脚。

食物当前,温喜绫没半点反应,反倒是圆儿脸红了,害羞的低头。

“老先生跟我们一起用吗?”

圆儿突然双眸浮泪。

“我们……不饿。两位爷儿请慢用。”她婉拒,跟着父亲走出厨房。

这反应太不寻常。丛杰吞了两口面,依然觉得不妥,想找温喜绫商量,却只看到她把整个头都埋进碗里,连脸都见不着。

真是受够她了!

“喂!”

“啥?”温喜绫抬眼,吸完碗底最后一根面条,含糊的问。

“别净顾着吃!”他低吼,示意她朝那愁眉不展的父女看去。

“哎?”她大口咽下碗底下的残汤,接着虎视眈眈的看着他的汤面。

“你手上那碗吃不吃啊?不吃给我呀!”

真是被她气死了!丛杰突然扣住她的脑袋,硬把她头扭向屋外。

“瞧他们把灶上半锅面都给了咱们了,人家与咱们素昧平生,如此热心招呼,好坏你也先开口问一声,别成只想着吃吃吃!”

后头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有困难吗?”她眨着眼,狐疑的瞧着那对父女,然后问他:“他们有说是什么困难吗?”

“能说得出口还问你啊!别盯着我的面,一人一碗,少添那坏心眼!”

“不是嘛。看你不想吃,不食接来食啊。”被道破心事,温喜绫脸上有些挂不住,咕哝着。

“啥?”停了嚼面的动作,丛杰对后头那句话似乎有些印象。

“不食接来食,以前学堂教的,一个姓李的家伙说的。夫子不说我都明白,摆明着就是:你不吃我就接来吃嘿。”

“听你胡扯!”他冷哼。

“谁跟你这条大虫胡扯来着。”她朝他吐舌扮鬼脸。“不食接来食,明明就是个叫李记的死人说的。哎呀!你要吃就快点,汤凉了下肚可要伤脾的。”她嘟喽着,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抽离汤面。

屋外那对父女不知谈了什么,只听到圆儿不断传出抽泣声。

“爹没用,爹误了你……”父亲拉着女儿的袖子,哭得老泪纵横。

温喜绫这不好奇了,快步走出去,张口便问:“瞧你们哭成这样,是哭什么呀?”

“这位爷吃饱啦?”见温喜绫,父女俩急忙拭泪,尴尬的别过脸。

“不算饱,但还可以啦。”她呵呵一笑。

她的直来直往再一次让丛杰呛到,忙丢下碗冲出来,把她拉到身后。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别净在这儿丢人现眼。”他咬牙切齿,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再转头对圆儿父女露齿一笑。

“看老先生好像有什么困难,在下如果能帮忙,一定尽力。”

“意思还不是一样!你是比我好到哪儿去……”背后,温喜绫不服气的说。

“闭嘴。”他手肘撞了她一下。

“哼!以为我爱说呀!”她气哼哼的转过身。

“两位爷的好意,咱们父女心领了。”那老翁叹了口气。

“说吧说吧!”温喜绫一旁催促着:“你们请我吃面,不管这忙能不能帮,说出来肯定比憋死的好!”

“喂!”丛杰瞪视她。

“说的是实话嘛!”一直被纠正,温喜绫也毛了。

“爹,他们是外地人,为了咱们得罪了卓家,使不得的。”圆儿轻执父亲衣袖,不安的说。

“卓家?那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跟厅里那些东西有关?”多年办案经验,丛杰马上提出重点。

“爷儿好眼力。”老人家苦笑。“不瞒两位,厅里的结采贺礼,都是卓家为小女准备的。”

温喜绫朝那些盒子打量了下。

“卓家有钱人哎!张罗这么多礼数。”她评道。

“唉。”老人家叹息。

“你女儿嫁过去,做个现成少女乃女乃哎!”温喜绫哈哈一笑,却见圆儿又流下泪来,她忙收嘴。“你不喜欢卓家的人啊?”

圆儿抹着泪猛点头。

“瞧我问那废话,自然是不喜欢,她才会伤心成这样,肯定是卓家胡来,想要强娶是吧?”温喜绫自顾自地下了结论。

圆儿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嚎,这一哭,把温喜绫惊得朝后退了几步。

“哎呀,我没其它意思,你哭成这样,真吓死人啦!”

丛杰后悔极了。早知如此,他宁愿再饿上一顿,把汤面送她,让她专心吃东西,也好过在这儿瞎搅和。

“不是小爷的错。”老人家摇头,颤抖地伸手覆住圆儿肩膀,“圆儿,你失态了。”

“爹呀,女儿命苦呀!”圆儿仍是泣不成声。

“是爹没用!爹没用……”

温喜绫身来是个急惊风,她耐着性子,看看老人又看看圆儿,终于朝丛杰两手一摊。

“让你来吧,我可没办法了。老的没用,小的命苦,我又不是先知,要猜字迹也得先出招式,这么没头没脑没一没二的,我会猜啊!”

丛杰被她激得好气又好笑。“你说话向来这么直吗?”

“哪来直的弯的!有问题就盖天铺地讲出来,不是掉脑袋的事,都不算严重啦!”温喜绫不耐烦的,再看看圆儿没有收泪的意思,证据更闷了。“做娘儿们真是没用,遇事只会哭,连话都说不清!”

“你够了吧!”丛杰轻斥。“自己不就是个娘儿们吗!啧,不认分。”

温喜绫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转身朝那对父女说:“别难过了,人活着就是急一口气,天底下没啥解决不了的事,既然我吃了你们一碗面,卓家如果刁难你们,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父女俩又傻了眼,直愣愣的看她。

“就这么着!我去一趟卓家,叫他们别为难你们,成不成?”

丛杰一翻眼,她的脑子……再次濒临炸开边缘。

十多年的公仆生涯里,从来没有一趟远行这样教人难捱,偏偏还是对他没任何约束力的私差!遇上这个温喜绫,他所有的冷静和从容,一如遇上瘟疫肆虐时逃难不及的灾民,一个一个暴尸荒野,风吹雨淋无人埋。

“这位小爷别开玩笑了。”老翁讷讷的说。

“我像开玩笑吗?花轿何时来?我跟你们去争道理。”

父女俩面面相觑,似乎听出了点希望,但打量了他一会儿,黯然摇头。

“小爷的心意,咱们父女心领了,可是男女有别——”

“别啥别!”这句话令温喜绫非常不悦,她不客气的打断老翁的话。

“去替你们争道理,跟男女有别有捞啥子关系?你别罗嗦了,不然这样吧,告诉我,卓家离这儿远吗?”

“不远,半天路程。”

“那倒好,哎!大虫你别推我,强娶人家就是没道理,肯定是卓家新郎既老又丑没人爱。”

“比那还糟……”圆儿抽泣着插进话来。

“更老更丑?”丛杰忍不住低语。

“卓家公子年方二十,却在上个月病逝了,卓家听信风水之说,要小女嫁进卓家改运。”

作梦也没想到是这种答案!温喜绫跟丛杰都呆住了。

“这算什么呀?”她看着丛杰,夸张的问。

“冥婚吧。”他抱胸,冷哼。

“新郎一早就死啦。”温喜绫喃喃说着,见圆儿再次放声大哭,她偏头想了又想,一股怒火狂烧,突然拳起拳落,狠狠地把腿边的小木凳拍碎一大块。

这举动吓住了所有人。

“那更要争道理了!死人怎能跟活人成亲呢?卓家没天良!你女儿嫁过去作个现成的寡妇!一辈子不就完蛋了?”

“唉,咱们父女在这儿落地生根,就靠卓家的一块山地生活,可连年收成不好,我们积欠卓家很多钱——”

“没这样的事啊!”她气呼呼截断老人的话,顺手推丛杰一把。

“是吧,大虫?”

“啊?”他像被惊醒一样,恍惚的看着她。

“呆子,快附议我的话!”她低声抱怨,又狠蹭他一下。

“嗯嗯。”被她的义正辞严给吓住,丛杰连连点头。

“没个新郎,连迎娶都办不成,这太荒谬了。”

“他们会带只公鸡来。”

这样的回答令温喜绫噗了一声,正当她要有所反应时,丛杰早一步捂住她的嘴,硬把她抱着朝门外拖。

被掩住口鼻,温喜绫没了声音抗议,感觉又怪又乱又不对劲。

这死大虫,她又没病没晕,他这么胡来抱她,想死呀!

“不、准、笑。”他凑进她耳朵,小声的命令。

仰视他近乎生气的表情,温喜绫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只觉得不甘心,如此荒谬的事情,不值得大笑吗?

她踹了他膝头,用力挣开他。

“荒唐。”她冷啐,表情却失了真,被拥住而发烫的脸颊,还有她的脉搏快得异常。

“荒唐的事笑一笑会少块肉吗?死大虫!”昏!连声音都变尖了。

“你想帮忙解决事情还是落井下石?”他冷冷地问。

她搔头,皱起眉,走回屋里。

“喂!你们没考虑过离开吗?”

圆儿父女互看一眼,沉默地垂下头。

“卓家下人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装丁,咱们半日就被追上了。”

“卓家何时来娶?”丛杰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

“后日。”

温喜绫一砸拳。“我懂啦!等等咱们就上卓家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以后保证他们绝不敢再来找你们麻烦!”

丛杰呛住。“你这种做法跟土匪没两样啊!”

“强娶人家,也是土匪啊!”

“总之你别胡来。”

“那不然呢?哎呀我想到了!我可以坐上卓家送来的轿子,光明正大进卓家,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跟第一个方法有什么两样?”他批评。

“坐轿子轻松啊!你这大虫,呆喔!”

“两位爷儿的好意,老头子心领了,一切都是小女的命。”

“听你放屁!这跟命有啥直接关系?哎呀你这老头太懦弱了,她可是你的丫头,你就是拼了命不要,也要护她不被卓家欺负,这才是你作爹的应有的担当!”

看着她一脸慷慨激昂,丛杰脸上肌肉一颤,怪异的感觉又上来了。

因为这样不认命,才让她有着那如朝阳般的神气吗?

“我只知道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今天既然吃了你们的东西,自当还这份人情。照你们所说,那卓家根本是欺人太甚,让好好的黄瓜大闺女跟只公鸡拜堂,还有天理吗!没天理不打紧,遇上了我,我就是天理,我就好好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这世上什么叫公义!”

“黄花大闺女。”丛杰忍不住凑近她耳边低喃。

“黄花黄瓜不都一样!你这死大虫,没开花哪来的瓜?笨死了你!我在解决问题,你还为了黄花黄瓜的词儿在跟我计较!”

温喜绫大叫完,转向那老人家,意志坚定。

“就这么决定了,你们爷儿俩收拾收拾就走吧,我替你闺女儿上轿子,后头有啥后果,我通通替你们担了。”

“你发什么疯?”她的决定听来完全没玩笑意味,丛杰扯住她,恼声低吼,却见圆儿父女像溺水的人捉到浮木似的跪了下来,又哭又笑。

哎呀!头好痛,好痛好痛!他的头被这些人搞得好痛!

温喜绫气哼哼地。

“听到这种事不帮忙才是疯了哩!你也听到了,让个活生生的姑娘跟鸡拜堂,那户姓卓的才是彻头彻尾的疯!”

“那也别用这种法子,还坐轿子……”

“刚就说得很清楚了,有啥比坐轿子轻松!”

“你要去?”

“当然!”

“好!”如果能趁此摆月兑这个麻烦也好,丛杰怒极反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那咱们就在这儿拆伙吧。”

“你不能走!”他不一起?温喜绫一愣,连忙喊他,“这汤面,大虫你也吃了不是吗?”真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竟然用这么可笑之至的理由要把他拖下水。

但温喜绫的表情就像面对一笼才蒸好的包子,那对眼睛就这么攫着他,好像只要他敢拒绝,她随时会吞了他。

这段时间的相处,知道她虽泼辣、粗俗,却掩不去她性格里的认真自得。

更重要的,还是她对食物特有的款款深情。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与她共享过面食,便把他拖下水去!

“如果你不帮这忙,老天罚你闹肚子。”她诅咒着。

丛杰握紧拳头,却只能朝天空挥去,这女人真他妈的……

“闹肚子就闹肚子,总之不准你去,除非我死了!”他吼道。

她突然静下,未了,绷着脸恨恨的回了他一句:“那你就去死好了,没人性的混蛋!”

圆儿父女却吓傻了,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老人想要缓和,却让丛杰的吼叫给吓得噤声。

“温喜绫!”

“怎么样!”

“你别太过分!”

这句话里赤果果的警告与威胁并没有使她软化一点儿。

“哪儿过分?你并没有其它事可做!”她的声音更高亢,气他枉为一个官差,居然连点执言仗义之心都没有。

“那并不表示我要跟你一起发疯。”

“很好,你可以不要来,反正我从来就不需要你!”

后来头追加的那句话不知怎地竟令丛杰更形激狂,一对浓眉几乎要掀上头顶,这该死的丫凭什么说她不需要他?

要是没有他,他无法想像她还会惹出多少事来!她可能会被强盗断手断脚、在山林里绕不出路而被野兽吃掉,甚至还会被那个莫名其妙的调味粉辣死在荒效野外!

“咱们分道扬镳。办完这件事,我自己回苏州。”

说罢,她拉住那对仍然搞不清楚状况的父女就要进屋去。

“进了卓家,你以为你还能大摇大摆的出来?”他对她的天真感到不可思议。

“早说了我是去解决事情,不是进卓家,你耳朵真该洗洗哎!”

“你脑子有问题。”

“懒得理你!”

他跳起来,声音更大了。“温喜绫,你必须回苏州,你懂不懂?”他吼叫。

“干你屁事儿!”

“你真以为我爱送你回去呀!要不是方昔安拖着半死不活的样子来求我,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你在一起!”

温喜绫煞住脚步,突然出手推开那对父女。

“先进屋等着。”

“公子……”

“我随后就进去。”

温喜绘嘴角一翘,眼神里的愤怒令人不寒而栗。

走回他面前,温喜绫重重的一拳挥去,丛杰偏头闪过。

眼见两人打了起来,老人心惊胆跳的喊:“两位壮士别——”

“跟你们没关系!”温喜绫大吼,旋身扬腿朝丛杰下盘扫去。

如果她还以为可以像那次在满福堂一样占上风,那就太好笑了!轻松闪过她的攻击,丛杰仍为她的做法生气。

“死大虫!好样的,我打不赢你,但对付卓家那些笨蛋绰绰有余了!今天我跟你白纸黑字的讲清楚,从现在开始,你是你,我是我,我就要我的阳关刀,你去吃你的毒菇粥,谁也甭理谁!”

阳关刀?毒菇粥?那是什么东西?仍在备战状态的丛杰呆了呆,她打架打到一半没头没脑地跟他说这啥?

回过神时,哪还有三人的影子。温喜绫竟敢这样把他当成破布晾在外面?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丛杰此刻的愤怒与沮丧,而他脑子里竟还盘旋着温喜绫扔给他的那句怪里怪气的话。

如果没猜错,那句话应该是: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吧。

他气冲冲的要进屋,两扇门板却在此时被用力关上。

从里面上门栓的声音还该死的故意弄得特别大声,他只能瞪着门板合紧时自己抖落鼻尖的飞扬尘土。

丛杰在原地气得一阵吼叫,哎呀呀呀呀,这个死男人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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