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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卷 第十三章

笑容背后的无情和冷酷如锐箭穿过黄泉胸臆,逸出一声冰凉叹息,黄泉凄楚的目光透窗望着院中枫树。红艳的叶子碎碎摇摇,映在眸间,靡华似血。

他太了解东丹天极了。这个人,可以逼死痴恋他的无辜情人,杀掉青梅竹马的妻子,还会在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弟弟?

元烈那已经饱受摧残,脆弱得像风里红枫的性命,如今就捏在他的手里。他一个摇头,一点表情,都可能会激怒东丹天极。而那代价,或许便是元烈永远的消逝。

这一注,他赌不起。更输不起。

如何忍心让那善良又可怜、几已失去一切的人儿连最后生存的机会都因他而破灭?

慢慢地收回视线,用唇形对东丹天极无声说:“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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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便在这屋子住了下来。

像是为了补偿十六年前的伤害,东丹天极对他千依百顺,只消黄泉一个眼神,他就不厌其烦地问上几十句,一样样猜黄泉需要什么。屋子里不久便堆满了各种珍奇古玩,字画花卉。尽管黄泉从未正眼看过,东丹天极依然乐此不疲。

随着黄泉伤势一天天好转,东丹天极也不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除了不让黄泉出大门,整个宅子都由得他跑。很快,黄泉便已得知,这大宅除却他与东丹天极,以及那个铁塔般的壮汉铁生,因是同东丹天极一起长大的家生奴仆,最得信任。其他的仆役在东丹天极施计杀了自己妻子后都已被遣走了。外人眼里,这东丹大宅的主人家已死,跟废院没什么区别。谁也不会想到,白道的武林盟主会和黄泉路的杀手头领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一张床上。

不过,东丹天极并没有碰他。

起初是顾及黄泉的刀伤,但伤愈后,东丹天极仍然表现得很有君子风度。他在等,等黄泉回心转意地接受他。可慢慢他发觉自己错了,他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没有映进黄泉眼中。黄泉并未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却觉得始终遥不可及。黄泉也会对着他笑,但那迷惘的目光永远是越过透明的他,投在不知名的远方。

他所留住的,只是躯壳。

黄泉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真正的笑容。艳色**微微翕张着,无声地说着什么。东丹天极偷偷地窥探了很多次,终于发现,那唇形其实是两个字:元、烈。

嫉妒自那以后,就分分秒秒蚕食着他的内脏。原想从此都不让元烈再进入黄泉的视野,可他清楚,元烈,是横在黄泉和他之间的一道铁索。

不斩断,他始终得不到黄泉的心。

于是,这一天,他吩咐那壮汉铁生,快马加鞭去姑苏沈家剑庐把元烈少爷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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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生找上剑庐时,元烈已在沈家盘桓了颇有一段时日。原本对沈日暖当天自作聪明地硬将他从黄泉手里抢走甚是气恼,可终究是人家一番好意,也不便拉下脸责怪。一五一十将他在黄泉路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个清楚,沈日暖总算明白个大概,讪讪地极不好意思。但听元烈字里行间对黄泉爱到极点,他心里满不是滋味。

依着元烈,他早就要回崖底去找黄泉。沈日暖哪肯答允,劝说元烈先设法戒除醉梦的毒瘾,再陪他回去。元烈虽不乐意,但知若无人相送,单凭他一人决计难以顺利走回黄泉路,只得留在剑庐。

盼着能早一日去找黄泉,元烈自是发了决心要熬过醉梦煎熬,兼之有沈日暖襄助,他毕竟不像黄泉太过心疼元烈,每每狠不下心地拿醉梦给他。一看苗头不对,就封住元烈穴道。十多天下来,大见成效。醉梦发作的次数渐渐少了,痛苦亦不似原先那样强烈。元烈蜡黄的面孔也稍微有了点血色。

见到铁生,元烈惊讶多过喜悦:“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铁生凑在他耳边道:“是大东家叫小人来找小少爷回家的。”

元烈啊的一声,险些跳了起来——兄长居然没死?!那天见到的人头却又是怎么回事?知道铁生从不撒谎,他定定神,又迟疑着是否该随铁生回去。黄泉还在崖底……

却听铁生低低道:“小少爷,大东家还要小人转告,你最想见的厉黄泉就在家里。”?!元烈这一惊非同小可,盯着铁生猛看,却无法从那张沧桑又平板的脸上瞧出丝毫端倪。一阵狂喜随之涌上脑海,胸腔怦怦直跳,归心似箭。当下向沈日暖告辞动身。

有家仆相随,沈日暖也没借口再拦他回家,依依不舍地送出里余,才没精打采回剑庐。离门口还有十几步,就见台阶下一个极高的男子,黑发长及足跟,一张雪白的脸美得挑不出半分瑕疵,竟让人生寒,手里正推着辆轮椅——

“大哥————”

沈日暖惊喜过望,急奔上前,抱住轮椅上那清柔可入画的男子:“大哥,真的是你!你不是被那什么雍夜族的家伙给带走了吗?怎么,怎么?”蓦然想起元烈曾向他描述过那雍夜王的样貌,他急忙仰头,一望那颀高男子,果真左眼玄青,右眼绚紫。

“我就是你说的那家伙。”男子轻笑,如花开冰原,奇丽夺人心魄。低头望着轮椅上的男子:“沧海,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弟弟?呵,有点意思。”

这家伙,何时与大哥如此熟稔?沈日暖瞪他一眼,就去推轮椅。却被雍夜王轻描淡写挥开。

“沧海的事,不需外人插手。”

“我也算外人?”沈日暖怪叫:“大哥,你回家是好,干嘛带上这外人啊?”针锋相对,分毫不肯服输。

雍夜王傲笑不答,倒是沈沧海脸微微一红,清柔略带鼻音的声音细如蚊蚋,居然有些腼腆:“暖弟,他,他不算外人,这个……”见沈日暖双眼越睁越大,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见他窘态可掬,雍夜王笑了笑,替他解了围:“沧海已是我族未来的王妃。这次返中原是专来看一下故居,祭奠先人,顺便找你一同回族观摩我同沧海的大婚。”

手指从沈沧海又指到雍夜王,沈日暖嘴张得再也关不拢,看沈沧海赧然颔首,他泄气地一低头,乖乖让雍夜王推着轮椅走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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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烈与铁生同乘一骑,日夜兼程。离家渐近,心头激动固是无法言喻,疑云也一天浓过一天。兄长既然未死,为何不去黄泉路救他?嫂嫂是死是活?黄泉明明在悬崖底下,又怎会到了兄长手中?思及兄长曾逼迫黄泉跳崖的残酷绝情,更是寒气直冲脊梁。

追问铁生,那从小对他十分疼爱照顾的家人却一反常态,支吾着闪烁其辞。到得最后,干脆缄口摇头,来个一问三不知。望向元烈的目光里,却时不时地流露出担忧怜惜,只是元烈心事重重,纵使留意到了,也没放在心上。

这日午后,马终于停在门口,铁生扶着元烈下了马,走进大宅。绕过个小小池塘,一指枫林前的雅筑:“大东家最近都住书阁,小少爷请。”垂首退后,将出枫林时,又看了眼元烈瘦削背影,脸上神色复杂,好一阵变幻。

元烈对着雅筑怔了一会,兄长的书阁向来不许任何人擅入,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嫂嫂想进去,还被兄长斥责一顿。倒有点拿不定主意,拖着腿慢慢走到紧闭的门前,叫了声哥哥。

屋里,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黄泉骇然睁眸,砰地坐起,盯视身边东丹天极。

“你没有听错,离儿。是我把元烈找回来了。”东丹天极支起身,微笑着抚模黄泉痉挛的丽容:“你不是一直都在念着他么?我现在就让他进来认一下你这个亲哥哥,你说好不好,离儿?”

恨恨握紧拳头,黄泉周身发抖,突然一拳直逼东丹天极鼻梁。

后者却早有防备,侧身闪过,反顺势擒住黄泉手腕扭到背后,另一只手捏住了黄泉鼻子。黄泉张口呼吸的一瞬间,一粒药丸飞进口中,遇津立化。

什么?!

躁热像条笔直的线从喉而下。小月复迅速腾起一团烈火,熊熊烧进四肢百骸。黄泉眸里震怒翻腾——久经风月,他如何不知东丹天极给他吃的是催情药!而且还是药性极烈的一种……

门打开了,元烈满脸的喜悦瞬间冻结。

那妩媚得如要滴出水来的微翘眼眸里是他怎么也无法形容的魅惑痴迷。汗湿的银发贴在面上、唇边。被兄长握在掌中的顶端,流溢着透明黏液,闪亮的银光,像利刃反光扎刺他的眼珠……

这个在兄长怀里柔若无骨的人,真是黄泉?

“啊——”黄泉此刻,已完全明白东丹天极的用心。他是故意要元烈看到这一幕的……从未像如今这样痛恨东丹天极,他扭过脖子一口咬上天极面颊。

“你咬罢!”东丹天极竟不闪避,反轻轻笑,用只有黄泉听得到的声音威胁:“如果你不怕让他知道真相,不怕我对他不利,你就只管发狠好了。”

紧咬他面庞的牙关倏地一僵,慢慢松开了。

东丹天极布满的脸露出得意笑容,扳过黄泉的嘴,激烈吮吻咬噬,在上面留下他的烙印。他的离儿,永远都只能属于他,不会让给任何人……

“……黄泉……”

门外泥雕木塑般呆立的人终于开口,颤抖得似乎立刻就会晕过去:“为,为什么?……黄泉,你,你不是答应,答应过我,我们再也不分开的……你忘记了吗?黄泉……”

没有!没有忘记!只是……

“他没有忘记,只是他爱的并不是你,烈儿!”

放开黄泉淤肿红唇,东丹天极笑望元烈:“他喜欢的始终都只有我。之前,他不过是因为可怜你为他成了残废,才哄着你玩的。可如今发现我并未死,离儿他当然回到我身边了。”转注黄泉,手一分分握紧激昂勃发的:“离儿,我说的可对?”

微眯的双眼,透着黄泉才看到的浓浓杀气。

他还有否认的选择吗?

茫然一点头,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元烈眼里扑簌簌滚落。盘踞良久的在东丹天极一个大力捏放下迸射,婬靡的白液滴洒空中、地上、床头、他自己的身上……

无力倒进身后的怀抱,黄泉闭目急喘,再不敢看元烈一眼。

原来,回到兄长怀里的黄泉,连怜悯的目光都吝啬给予。心,越跳越慢,最后几乎停顿。元烈涩然,一步步退后。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来缠着你的,黄泉。我,我还想过等醉梦彻底解了,我就回去悬崖下,和你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要在潭边再堆两个很大很大的泥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是我……嗬……”

但那已是永远实现不了的妄想。

眼泪模糊了一切,他低头飞奔逃离。

“……烈儿?”踉跄的身形令东丹天极心头猛一抽搐,怔忡半晌,从床上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冲过枫林,元烈扑倒池塘边,嚎啕大哭。

水面映出的人,发枯脸黄……

美如黄泉,也确实只有兄长那样的人中龙凤才配相伴左右。而他元烈,算什么?就凭这伤痕累累残破无用的身躯,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啊呃……黄,黄泉……我不要啊……”

——我是配不上你,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绝不会逊于任何人啊……

我总以为,能感动你,让你真正爱上我。但最终,你选择的,依然不是我!你,就这样不要我了!

那你在悬崖下,为什么还要答应我?为什么还要给我一个假希望?

是因为可怜我吗?可我要的,是你的真心实意,你的爱。不是同情、怜悯、施舍。

如果失去了你的爱,我还有什么勇气、什么理由再去忍受醉梦的折磨?!再苟延残喘地拖着残缺的身体活下去,面对今后几十年世人的嘲笑和白眼?!

……

东丹天极走近,就见到哭得天昏地暗的元烈。他慢慢伸手,抚模元烈头顶。

元烈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从小到大像慈父般疼爱他的兄长,却也是夺走了他此生至爱的人:“哥哥,你就,就非要他不可吗?我,我不能失去他啊,哥哥……”

小时候,每次他叫着哥哥央求,兄长总会满足他的要求,哪怕再荒唐无理。但这一回,东丹天极面无表情,声音平平地钻进元烈耳朵,像冰针。

“烈儿,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看看自己水里的影子,根本就已是一个废人。即使没有我,黄泉也怎么可能会真的爱你呢?”

拉起元烈,喟叹着,取出一叠银票塞入他衣襟:“这些银两,够你在小镇买个铺子,做点小本生意养活自己。日后如有困难,你就找铁生说,不要再进宅子来了。”

眼神由震惊渐转呆滞,元烈手脚发冷,牙齿不停地振——兄长在说什么?要他离开宅子吗?

脸颊本就不多的血色一丝丝抽离了,轻轻地问:“哥哥,你是要赶我走吗?!”

东丹天极一窒,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元烈等了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回答。他默默地坐在塘边,抱着膝盖蜷成一团,仿佛不胜秋风萧瑟。

泪水,无声无息地掉落,砸碎了平静池水。

“……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心头杂乱如麻,东丹天极不知道自己该对元烈再说些什么,但若要他重复一遍先前讲过的话,却万万说不出口。干咳一声,慌慌张张地掉头离去。

死一样的冷寂弥漫在秋天凉空,什么都似乎胶凝了。拨着水中倒影,元烈低低道:“他们谁也不喜欢你,不要你了……”

你根本,就是个多余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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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丹天极在枫树下站了许久。

他本该欣喜的,以他对元烈脾性的熟稔,他确信刚才那番话绝对已打消了元烈心底最后的幻想。元烈势必不会再留在宅子里了。可他,一点点扫除障碍的得意也没有,胸口反而闷得像压了块巨石,心神不宁,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摇来晃去的,尽是元烈哀伤凄然的脸。记忆里,元烈从未在他面前哭得如此伤心。从来没有……

唯一有一次,元烈还是刚刚在学走路的小女圭女圭,跟不上他的脚步,就开始哭,哭得好厉害。他实在忍受不住,便去买了个拨浪鼓逗他。那满脸眼泪鼻涕的孩子立刻笑了,一头钻进他怀里,牙牙地直嚷着要哥哥抱。

元烈,一直当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酸涩的滋味从鼻腔慢慢往眉心涌去,凝聚。感到心似乎月兑离控制地发软,东丹天极仰天深深吸气,压下那一丝蛊动。

不能心软。要想让离儿永远和他在一起,就一定要狠心赶走元烈,不让他们再有见面的机会。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卑劣,可是,执念一起就再难扑灭,就像星星之火,非燎尽整个原野誓不罢休。

“烈儿,你别怪我……”

东丹天极对着空荡荡的林子自言自语,仿佛如此就可以减轻心头的愧疚。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同样的话,说了好多遍,终于停下来,呆呆坐到了一段树根上,听枫叶在沙沙摇,已是深秋。萧凉风过,依稀夹着低低呜咽,是元烈的声音。

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安如同滴在白纸上的一滴墨迹,渐渐地扩散晕染。他再也坐不住,负手在树下来回渡步,试图说服自己紊乱的心绪。尽管对元烈和黄泉而言,他的所做所为的确有些残忍,可也是为他们好。

“你们是亲兄弟,本就不该在一起的。况且凭你现在的模样,你怎么去照顾离儿,反会拖累他的。只有我才可以保护离儿啊。有我在他身边,就算他日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客发现黄泉尚在人世,也不敢轻易动他一根汗毛,烈儿,你说对不对?”

当然没人回答他,只闻断断续续的抽噎。良久,啜泣声也徐徐低落,轻得再也听不到了。

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枫叶在暮色里瑟瑟抖着,暗红的颜色,像干涸凝结的血块那样刺眼。

元烈还不肯从枫林后出来,他在做什么?是在无声流泪,还是已经哭得累了?睡了?

鼻子酸得发疼,东丹天极涩然揉着眉头,终是叹着气,慢慢走回池塘边。就先送烈儿回房休息,等明天,再好好跟他说清楚其中利害,劝他离去罢。

元烈却不在,唯有池塘静静地浴在最后一丝落日余辉里,水面泛着诡异的红,宛若染了一层血。

风拂过面庞,夜的凉意随之透过肌肤,渗进骨骼,阴寒的,有淡淡的腥味。

心猛然剧烈跳动,似要破膛而出。东丹天极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塘边顿住,嘴角失控地牵搐起来——

那薄薄一池红褐,真的是血!

意识刹那空白,听见塘中水草下哗啦一响,几尾鱼儿被他脚步声惊散游离。水草晃了晃,漂浮开去,露出一张惨白得骇人的脸,面颊却已被鱼儿咬破多处,细细流着血……

烈,烈儿?!

恐惧像鬼爪一样从四面八方伸来,勒住了东丹天极的脖子,他死死瞪着池塘里半浮半沉的的元烈,嘴唇在抖,手在抖,脚在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在抖。膝盖不住地颤栗,身体软泥般地缓缓瘫下。

“不,我没有,没有想逼你自尽的,烈……儿……我真的,没有……”

可元烈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真的,假的,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他的时光,他的世界,已然停顿。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害怕死亡。因为那意味着永远的失去和无可挽回。

“烈儿,你,你回,回来……哥哥不要你走啊……”

眼泪破天荒滚出的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先前元烈哭泣时,是如何一种滋味。

白茫茫一片里,他看见元烈就在他面前,抱着膝,无声掉着眼泪:“……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

如果他当时肯多看一看,多想一想,不要那么决然地转身就走,元烈还会死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个小时候最爱缠着他撒娇,长大后最崇拜信任他的弟弟已再不可能追着他,叫他哥哥了。

突然一股强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胸口胡乱翻搅,眼前一阵血红又一阵黑暗,他半刻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手臂一撑地,爬起身就往林外冲,一连撞倒几株枫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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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阳光敛去,多了几分寒气。

药力已经渐退,黄泉却仍卧躺床上,任暮风吹过他的身体,激起细微寒粒,也不拉被子来盖。倒不是因为腰还麻痹,而是真的不想动。

所有的力气,早在释放前就已随着元烈奔涌的泪水流尽了……

答应过不会再跟元烈分开的,可他,终究做不到。他可以当自己永远没听过元烈是他弟弟这个秘密,却不想再让元烈因为他而遭东丹天极迁怒,再受到任何伤害。

如果今日的绝情能换元烈将来一生平安,他宁愿做个负心人,让元烈恨他一辈子。

只因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得到幸福,可元烈,还有长长的人生路可以走。在黄泉路时他就看得出,那个叫沈日暖的少年对元烈有着一份异常的关心,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来救人了。

木然笑了笑,回头就让天极把元烈送回姑苏剑庐罢。岁月无情,总有一天,再激烈的情感也会消磨殆尽。元烈,也将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他,元烈也不会再受那么多的罪孽,一定可以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

“哐啷”一声巨响,门板倒地。

东丹天极披头散发,像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扶着撞烂的门框拼命喘息,面色惨白如死,满头冷汗。直勾勾看着黄泉慢慢坐起,捞起掉在床脚的绣花衫子,又慢慢地穿上。

雪白的身子尚余留着的痕迹气息,可黄泉微翘眼眸却清澄得如水里洗过的黑色琉璃,冷冷地,略带讥诮地望着他,没有一丝一毫适才的迷乱和媚态。

激狂褪去,那个娇娆热情的离儿也就消失了,黄泉还是黄泉。

黄泉确实不再爱他。至今仍在痴迷不悟的,其实是他。

为了十六年前那一个美丽的影子,他狠心斩断了一切,结果,影子永远都不会变成真实。他看得见,甚至模得到,可永远抓不住。

“……啊,哈哈……哈哈哈……报应,是我的报应,啊嗬嗬……”

反常地疯狂大笑起来,将惊愕的黄泉拖下床,就往回奔。

“烈儿,烈儿,我不会抢你喜欢的东西了。你不要走,哥哥把他还给你,这就还给你!”

大喊大笑着一口气穿过枫林,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一钩残月半悬枝头,照着冷幽幽的池塘,也照在那惨白的、浸得微微有点**的尸体上……

周围所有均凝固了、静止了。

什么也听不见,感觉不到。黄泉双眼里,只看见元烈血肉模糊几不可辨的浮肿面容,黑发,在水里轻轻地飘着……

一声尖锐的惨叫划裂了夜空,狠狠地甩开东丹天极的手,黄泉跃进池塘,把元烈抱回岸上。揪着他的衣服用力摇晃,又不断敲打他鼓胀的肚子,想让他呕出月复中积水。敲到手酸,冰冷僵硬的尸体当然没有半点动静。黄泉不死心地叫着,凑上元烈灰白发肿的嘴唇,一遍遍地向他渡气。

元烈还是没有动。

黄泉的号叫终于渐渐淹没在哭声里。

“……我已经把离儿还给你了,你还在生哥哥的气,不肯回来吗?……”

东丹天极站在一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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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东丹家附近的村民,都听到那座大宅里悲嚎哭叫,彻夜不绝。翌日有人壮着胆子上门去问那唯一的看宅人铁生,却被一句听错了赶将出来。村民越发觉得蹊跷,加之先前这大宅又有血案发生过,私下议论着,都说东丹家闹鬼。一传十,十传百,宁可远远绕上个圈子夜也再无人敢经过大宅门口。

不出两月,东丹家门庭外已是杂草丛生。那铁生也从不打扫,只是偶尔自边门出去一两次,采购些食物。也惟独每天从围墙里飘出的炊烟,向人宣告着这废院似的宅子里还有人居住。

门口的野草一天高过一天。这日大寒,凌晨时分落了一场薄雪。到得晌午,已融了七八成。半露泥泞的地面上,两排浅浅足印一直延伸至大宅正门口,中间还有两道轮痕——

“怎么会这样?”

沈日暖吃惊地仰望蛛罗密布的门匾,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地方,也就更奇怪了:“难道东丹家的人都搬走了?”一低头,瞅着轮椅上的沈沧海,说不出的沮丧。

那天他和大哥重逢后,兄弟俩自是喜不胜收,畅谈数日,聊了不少别后情形。终究还是挂念着元烈,便鼓动大哥一同前往东丹家探望故人。沈沧海自然欣允,念及雍夜王极少涉足中原,有心带他多游历些中土风光人情。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缓缓行来,竟走了将近三个月。

沈沧海也哎呀一声,甚是失望。雍夜王来路上都极少说话,越近大宅脸色也越凝重,此刻反轻轻吐了口气,那张美得不似人类近乎妖异的面上微绽笑容:“既然已经搬走了,那就走吧。”

刚将轮椅掉了个头,沈日暖眼尖,见墙内烟起,嗅了嗅鼻子,喜道:“好香的米饭,原来还有人在。”在满是灰尘的大门上拍了一阵,都不见回应。他一急,就从墙头跳了进去。

雍夜王无奈地摇摇头,抱起沈沧海也跟着跃入。

墙内也铺着层白雪。院子角落里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下,一人背对众人,静悄悄地伫立着。宽大的绣花绸衫在寒风里飘舞,更显得那人纤长单薄。

“黄泉!”

沈日暖忍不住惊呼。那一头银发他决计不会认错。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黄泉会从悬崖底来到了这里。

银发一动,似乎听到他的叫声,那人慢慢转过身,果然是黄泉。对着三人笑了笑,眼里却尽是陌生,好象只是在和不相识的路人打招呼。

他的臂弯里,抱着个裹了条薄毯的人。那个人从头到脚都被裹得很严实,连丝头发也看不见。黄泉一笑后,就垂首去看怀里的人,满脸爱怜横溢,又小心翼翼地掖着毯子,似乎怕冻坏了那人。

看毯子下的细瘦体形,应该是个女子吧。沈日暖挫了挫牙,不禁替元烈大叫委屈。怒气一升,冲上前劈头就骂:“你这见异思迁的妖人,枉费他那么一心一意喜欢你!你,你,——”一顿臭骂,喘了口气:“元烈呢?他人在哪里?”说完猛拍一记脑门,竟然忘了黄泉无法说话。

黄泉无动于衷地听着他谩骂,最后一句听到元烈的名字,他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微笑着沈日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毯子,又做个睡觉的姿势。

“你,你说这个是元烈?他睡着了?”沈日暖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臂弯里的纤细人影,倒也不知不觉压低了嗓门:“我就看他一眼,不知道他的毒全部解了没有?”

边说已边伸手去拉毯子。刚碰到一角,黄泉顿时怒吼起来,一掌推开了沈日暖。拉扯间,那毯子半边掀了开来——

“啊?!————”

两声骇叫先后从沈家兄弟嘴里发出。沈日暖一跌坐在地,浑身凉透。

毯子里,是一具森森白骨。黑漆漆的两个眼窟窿正朝着他,仿佛在看着他……

忿忿地瞪着沈日暖,黄泉飞快替骷髅裹好毯子,抱得紧紧地转过身,半蹲下去。

这时,众人才看到树底下堆着两个泥偶,尚未完工,仅得半人高,是以适才被黄泉高挑的身影掩住了。拂掉泥人身上积雪,黄泉开始慢慢地用手扒开地上的雪,挖泥来堆。

天地静静地,只听到雪在黄泉手下簌簌地响。

“……那,真的是,是元烈?怎么会死的?”沈日暖颤抖得不寻常的声音打破死寂,脸发青:“黄泉他,他是不是疯了?”

沈沧海轻叹着,清柔如水,蓦然扭头,仰望雍夜王紫青双瞳:“你开始就不想我们进来,你早知道是这情形了,是么?”

雍夜王淡淡一笑,凝视黄泉背影,怜伤地轻声道:“早在黄泉路,你要我看他的命数,我便已见到今日景象。伏离,我虽然可以堪破天机,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帮不了你……”遮目长叹:“有时,我真恨自己为何要生这样一双眼睛。”

黄泉仍一点一点地捏着泥人,根本没理会三人在说什么。

沈沧海在去黄泉路的途中,也算看着黄泉与元烈相爱一场,此刻不由恻然,求雍夜王道:“他终究是你的朋友,你不想想法子,带他求医?”

“医好他的疯病,他岂非更痛苦?”雍夜王妖瞳流转,参透尘寰的明锐和无奈,又轻轻笑了一笑。

“他现在,终于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或许对他而言,如今才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你我又何苦去扰了他的美梦呢?”

“那若是将来有一天,他梦醒了,又会怎样?”沈沧海仍不死心。

雍夜王凝眸,对黄泉注视片刻,摇头道:“我还是只能看到他此刻情景,至于今后,他的身边尽是云雾迷蒙,我也看不清楚。但愿上苍勿再折磨于他……”轻喟一声,抱着沈沧海飞身越过围墙。

沈日暖眼圈红了半晌,泪水终是滴落,在雪里融了一滩——

不再想追问元烈是如何死的,也更不承认那具嶙峋白骨就是从前那个侠气飞扬的厚实青年。他只知道,今后的岁月里,他都不会忘记,在湖岸边,如果那笑眯眯、温吞吞的青年没有多管闲事地救下了他,没有护送他回剑庐,就不会碰到黄泉……兴许也就不会死……

“元烈……”倘若时光可以倒退,但愿你当初不要救我。

狠狠一咬牙,越墙发足狂奔,发誓,这一生的眼泪,都将只为你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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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院空,饭菜的香味却渐渐从厨房那边飘了进来。一身黑袍的英俊男子端着食盘走向树底。

“离儿,吃饭了。”

黄泉专心地捏着一个泥人的手臂,罔若未闻。

将食盘放落黄泉身边,东丹天极拿了碗饭送到他面前:“你不吃,哪有力气继续堆泥人啊?你一天堆不好,烈儿他就不开心,装睡不理你。”

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黄泉果然停下手,对怀里的白骨望了半天,又歪着头想了想,高高兴兴地抢过饭碗。

半碗饭落肚,他眼皮也缓缓耷拉下来,打个呵欠,搂紧了骷髅,就倚着树身睡着了。

每天,东丹天极就靠饭里拌的迷药让黄泉睡上几个时辰。因为黄泉即使夜间,也从来不睡,所有的时间都在这树下捏泥人,或者抱着元烈一看半天,不断地微笑。

为黄泉擦干净唇上的饭粒,东丹天极回头,对泥偶连劈几掌,将黄泉刚新捏好的地方又毁了去。

当日是他哄骗哭了整整一夜的黄泉,只要堆好泥人,元烈便会醒过来。所以,黄泉堆,他就毁。黄泉就可以一直堆那两个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泥人,不会再哭到泣血。

风似乎大了些,凉飕飕地,几点雪屑从枯枝吹落。

皱了皱眉,他奔出院子又很快返回,手里多了条薄被。

被子是给元烈盖的。仔细地塞好被角,他笑着一模骷髅的头颅:“烈儿,哥哥对你好不好?你笑一下给哥哥看啊。”

慢慢从袖里掏出个很旧很旧的拨浪鼓。

轻轻地,摇着。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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