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封尘 第二章
杨班主的眼光很准,可自己的身子骨却差。我十二岁那年,他染了场风寒,病愈后,倒了嗓,也就意味着他的戏台生涯到此为止。
然后班子里的老老少少还是每天要吃饭。于是,他亲自替我勾了脸,帮我戴上那副沉甸甸的珠花头面,推我上了台。
八年的说唱念做不是白练的,或许,还因为我骨子里承继着一丁半点母妃的歌舞双绝。当我一个拱腰,挥出水袖流云,博得看台下满堂喝彩,躲在台边捏着冷汗的杨班主终于也笑开了。
慢慢地,这个原本两三流的戏班子混出了点名堂,隔三岔五有人点名要听我的戏。
莲初这名字,算是在行里红了。
杨班主兑现了他当年的诺言。我吃的、穿的、用的,是全班子里最好的。甚至,还拨了个小厮阿成专门伺候我的起居。
阿成比我大三岁,学了好几年武生却始终不是那块料,终究入不了室。好在学过武的人,身强力大,干得粗活。
我羡慕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有时盯着他看多一会,阿成就涨红脸转过头去。眼里那种爱慕的神色,我没有错漏。
同样的眼光,在台上台下看得太多。
唯一不同,他眼中不带贪婪。
班主挑中他服侍我,也正为此。
他们两人,如护雏的母鸡,战战兢兢帮我拦下来自四面八方的觊觎。
可是该来的,终归挡不住。
十六岁时,班子到了扬州,在守备府里搭台。
坐在看台正中的男人,三十出头,不若我想象中脑满肠肥,反而甚是俊挺。可他双目毫不掩饰的隔空望来,仿佛已在一件件剥下我的戏服。
唱罢落台,我汗湿重衣。
卸完妆。班主推门而入一脸欲言又止。我想,我大概猜到他会说什么。
我的预感从来都不会错。守备愿用千两黄金买我一夜,否则,便会封了班子。
我看着班主垂着头,十指紧绞,不由得笑:“你要我卖身救你的班子?”
也许我从未对他用过如此嘲讽的语气,他吃惊地抬头,却又把头埋进了双掌,含糊不清地哀求:“莲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班子倒了啊。”
又是这句话。我陡然间觉得无限悲哀。这个男人,可曾有过为自己而活的一天?
而我,又是为何而活?
一刹那,积了十多年的泪水簌簌滚落:“要救你的班子,你自己去啊!”
他瞪着我,面色铁青又变血红,忽然操起椅子狠狠抡在我腿上:“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我一声惨叫,痛到抱膝打滚。
他丢下椅子,瑟瑟发抖:“你以为过去几年里风平浪静,连手指都没被人碰一下,是谁替你挡着?”他脸色雪一片白,神经质地笑道:“如果守备肯将就我,今晚我还是会照样代你留下来的。可刚才我已经求了他,他却笑我眼角都有了皱纹,嫌我老。”
他边笑边后退:“莲初,你莫怪我,我已尽力了。我护不了你一辈子啊。”
心头倏忽像开了个缺口,痛从中来。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吃上这口饭,就已注定我的命运。再挣扎,也不过是迟早的区别。
可笑我,心底深处,居然还当自己是太子贺兰楚。
莲初,只是个草台班的戏子。
我深深低下头,再无一滴眼泪。
翌日正午,守备府一顶小桥,将我和千两黄金送回了班子。
班主和阿成等得望眼欲穿,扶我进了房。阿成捏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我勉力笑笑:“够了,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阿成眼睛渐渐发红,用力摇着我:“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保护不了你?”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落泪,却熬不过伤处被他大力捏住,凄叫呼痛。
除却脸,我全身上下,布满鞭痕。不多不少,正好一千条。
守备喜欢的,其实是我被鞭打时发出的惨叫。“大声喊啊!叫一声就换来一两黄金,可比你唱戏容易多了。”
抽完最后一鞭,他兴奋地喘着粗气,分开我双腿,就着血,用力穿透了我的。
那时的我,已喊哑了嗓子,所以没有力气再发出任何声音。
看清楚了我浑身的鞭伤,阿成狂怒的神情宛如要将人活活撕裂。咬牙死盯着那箱黄金,猛地怒吼着,抓起金锭向呆立一旁的班主砸去。
“捡啊!就这一箱金子,你连阿初的命都可以卖了!你为什么不捡?”
班主直挺挺站着,嘴角、鼻梁都被金锭砸出了血,他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要杀了那个禽兽!”
阿成踢翻了剩余的黄金,疯子般冲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根本喊不住他。只能看班主天青色的胸襟前染上一点点水迹。
他在哭。
我想说点什么,可所有都堵在胸口。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低吟。从昨夜迄今,我滴水未进。
班主默默捡起一地金锭,整整齐齐地放回箱子,推到了我床脚边。忙完一切,他模了模我的头发,眼光温和得就像初次相逢那天。
“莲初,是我没用。”
怜惜地帮我掖好被子,他静静带上房门,走了。
良久,睡梦里,听见拉琴师傅冲进外面大院大喊:“不好啦!听说阿成杀了人,被官差拉走了……”
他竟真的去杀了守备?!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推开隔壁班主的门:“班主,你听到没有,阿成他……”
半空中,班主无声无息地悬挂着,地上,是翻倒的椅子。
冷冷的风从我背后吹进来,他滴溜溜地转过半边身,面对我。
灰白的脸颊上,还隐约淌着两行水印。
我痴痴仰望他面上凝固的无尽哀伤,跪倒在地。
阿成被定了罪:刺杀朝廷命官,打入死牢。
我想象不出那样个腼腆的人,是如何一股气冲进守备府,将还在睡梦中的守备从床上拖下来,扎了几十刀,听说直到被赶来的护院擒住时,他全身都溅满了血,还在不停地怒骂。
我庆幸身边还有一箱黄金。
一边操办班主的丧事,我求拉琴师傅带上所有的黄金去衙门疏通,将阿成从轻发落。我本该亲自去,可惜满身的鞭伤让我说不上几句连贯的话就气喘昏厥。整个班子,就属拉琴师傅年最长,见过世面,识得些仕途。我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他身上。
他唯唯去了,回来拍着胸脯说,过不了十天半月,阿成就能出来。
我终于可以安心养伤了。当我能扶着拐杖出房走动时,听到两个小徒弟在边聊边哭,说阿成被判了秋后处决。
我猛地丢了拐杖,冲过去揪起一人胸口:“你说什么?阿成不是就快回来了吗?”
我那时的表情一定非常恐怖,小徒弟看着我,结结巴巴什么也讲不清楚。
一阵寒气慢慢爬上脊柱,我松了手:“琴师傅呢?”
“琴师傅好几天前就走了,还拉着好多师兄师姐一齐走的。”他们怯怯地回答,神色里带丝羡慕和彷徨:“我们都没学会两出戏,琴师傅不肯带我们走。”
我幽魂般走到院子中央,让阳光照着我冰冷僵硬的身躯。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那箱黄金,琴师傅压根儿没有送去衙门。
第二天,我翻箱倒柜,搜出了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跑去衙门求衙役偷偷放我进去见阿成一面。
“刺杀守备大人的要犯,你也敢来探。”衙役横眉竖眼,一脚把我从台阶上踹了下去:“快滚,不然连你也抓起来,问个同党的罪名。”
他推搡着我往外走,一边向我使眼色。我一下懂了,是我的容貌叫他不忍把我牵扯进来。可我顾不上感激,抱着最后线希望苦苦哀求他带我进去。
他终是恼了,扇了我两个巴掌。
鼻血滴在肮脏的地面,我趴在衙门前就快晕去时,白茫茫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顶华丽官轿。
轿子里会是什么人,我已经无暇去思考,只是拼出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扑上去,不理轿夫在我背心的踢打和叱骂,抱住了刚踏出轿栏的穿着粉底皂面官靴的脚。
“冤枉,草民冤枉啊!”
那瞬间,我竟恍惚错觉自己还在台上演着那些含冤的女角,有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我努力仰头,对上官靴主人惊讶和疑惑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漂亮。是一种明澄的没有杂质的深褐色,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我在彻底昏迷前迷迷糊糊地笑了。
后来,在他雅致的书房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李清流。新上任的御使巡抚司。
他耐心地听我断续说完原委,应承会重审阿成的案。
我喜极而泣,只要能救得阿成,要我伺候他一辈子也甘愿。何况,他如此青年俊秀。
我哆嗦着解开衣裳,露出一身女敕疤未褪的肌肤,膝行着爬到他座位前,就去帮他宽衣解带。
他明显震惊,及时阻止了我,方正的脸有点发红,也有点薄怒,但看到我的神情,他轻叹了口气,拉我起来:“莲初,不要做你并不愿做的事情。下了戏台,你只是你自己,不是戏子。”
我怔怔地忘了动弹,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掌替我系上衣扣,蓦然再也按捺不住,抱住他嚎啕大哭。
夜静梦醒,我也想做回我自己,可一个已死了十多年的太子,如何能再重现于世?我,只是戏子莲初。
临秋,阿成的死罪终于得免,改判徒刑,永放极北苦寒之地。
“我已尽力了。毕竟守备在朝中有些旧识,我是新晋,不便做得太露痕迹,落人把柄。”他明澄的眼睛含着歉意,娓娓向我解释着宫廷的勾心斗角。
李清流,他是真把我当成少不经事的弟弟看待。“过阵子,我也要回京述职。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京?
我脸色大变。
他却会错意了,连忙安慰:“我只想当你亲人照顾。”顿了顿,拍拍我的肩,微笑:“你放心,我的父母都已辞世,府里的下人也不是喜欢嚼舌的人。回了京,你就是我认的弟弟。读多几年诗书,将来考个一官半职,再也不用受人轻贱。”
他说得再婉转,还是从心底瞧不起戏子。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闭目苦笑。
也只是苦笑。暮秋雨浓,黄叶连天,我随着他的马车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京师。
事实证明,我之前的担忧全属多余。在皇亲国戚、高官贵胄云集的天子脚下,清流这小小的府邸不起眼地偏踞城郊,加之他为官清正,不喜成群结党,我根本不必担心见到不该见的人。
母妃的厉誓无一刻不在梦中萦绕,可我比谁都清楚,一个小小的戏子,妄谈什么改朝灭代,简直痴人说梦。
我只求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读他为我布置的四书五经。烛光摇红下,偎依在褪下了朝服穿着我为他熨妥的素白便服的清流身边,看他专心改着我白天的功课,听他干净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在我心尖重复起伏。那一刻,静谧又安详。
那时,我暗暗许愿:今生今世,若能如此到老,我愿用命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