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约 第8章
再有七天便过年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忙,忙着打扫、忙着购买,不过,这些都不用荆心同打理,管家老刘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
已经掌灯了,他还没有回来,她执着木梳坐在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这些日子他忙得很,退了朝多给父亲找去,常常夜深了才回来,他的神情一日沉过一日,她知道有事要发生了。有时她想,若是去劝父亲会怎么样?父亲会不会放弃那种枉念呢?不,她知道,多疑的父亲会有所察觉,那时他害的不只是杨衡,还有肃帝和许多朝中大臣,她的罪过怕死百次千次也不足偿啊!父亲不会放弃他的执着,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无助地等。除了外衣,躺到床上,这些日子都没有等他,有时他回来了,她也只装作不知,她有些害怕面对他,害怕他对她说些什么。
远远地看着那灯光,杨衡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碌着,容王终于要行动了,会在过年的时候夺位。这的确是个好的时机,人们多半忙着过年,谁会猜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两边忙碌着,在容王这边参与筹划,又暗地到皇上那边应对计策,这场仗真的很辛苦,肃帝那里也已经准备妥当,他知道他胜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们在暗处,而容王在明处。今日一切都定下了,就在年三十的时候,也就是七天之后的午夜,一切就都会有结果了,他期望又害怕着。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荆心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计划的周全,他害怕面对她。他知道他晚归时她只是装着睡了,他却装作不知。今天她会怎么样呢?她一直沉默着,聪明如她,总是会猜到些什么,但是她选择了沉默,她心中的痛苦他无力安慰。看着那灯光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安,走到门口,他停下来,手扶着门边却没有推开门。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再未见动静,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他没有推开门,但是她知道他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门外却不进来,心中的矛盾一定如她一般吧!她起身拉开了门,看到的是一双满是痛苦又有些惊讶的眼睛,她知道,他的痛苦从来不比自己少。
门突然打开了,他很惊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来开门,看着她只着了亵衣,知道她已经躺下了。她的眼睛很明亮,没有愁苦,没有焦虑,也没有怀疑,只是很明亮,而这明亮却让他有些不安,不安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只有不安。
她伸手握上他的手,真凉,她能爱他一日便爱一日,万万不想不能爱时后悔当初不曾珍惜。
听着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她的睡颜,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有多少?从前有很多,这半年多来却很少有,因为她吧,她给了他一份安心,可以放心、踏实地睡去,没有噩梦的惊扰。只是,这段时间他重又失眠了,为着自己的计划,有一种期盼,这一日他盼了二十几年,他兴奋着;又有一种胆怯,尘埃落定时如何去面对她?她的平静和沉默让他猜不透她的心,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
在被中寻到她的手握住,他的心中颤着,这感觉有些不踏实,是啊,她是聪明的,如此的平静是为何?她再不曾在他的面前提容王,也从未探过他的计划,为什么?她的心中想着些什么?她在给了他一份安定的时候,心中也是痛的,也是苦的,只是自己却不能为她担着。
“心同……心同……”一番挣扎之后,他下了决心般地说,“心同,容王计划在年三十的时候除去肃帝篡位,我与肃帝也准备好借此一击,胜算十之有九……”
他说出的这几句如此的平淡,只是这过程中将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心同。”他柔声地说,知她听不到,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这仇这恨放在心中二十几年,却从不曾像今年这样让他矛盾,为什么和她说这些?这本是极秘密的,一丝的差错要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性命……可是,他却想告诉她听。七天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情形要他和她去面对呢?失去父亲的心同会怎样?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恨自己?她曾说,只愿夫君归稳田园时也带上心同,到那时她还会再有这样的心思吗?曾经许下执手之约、白首之盟的龙佩她可还愿托给他?
一滴泪流出没入发中,泪的滋味他曾是陌生的,女乃娘走了之后他二十几年不曾流泪。可这个女子却让他放心地流泪、放心地发泄,他何其幸运遇到她,她何其不幸遇到他?若……不想了、不想了,这世间本就没有这个若字啊!
“你去过江南吗?我在书中瞧见过,真美,雾霭楼台,白墙黑瓦,侬声软语,小桥人家,我曾心心念念地想着盼着……心同,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吗?然后我带你去趟杜城,不知那些乡里邻居可还在吗?你若愿意我们再去看看你在江南塞北分隔几年未见的姐妹。再来,还要去寻一寻你从前的侍女,可是叫镜儿?我知道你心中总是惦记着她的,寻到了你若是喜欢我们便也和他们一同住下,其实于我,住在哪里都无妨,身边有你便是家了。我们置些田地,盖几间房子,我教人识字、做文章;你绣花织布,这生活可是你想要的?”
他只想着这些美好的,如此便开怀许多,说着、说着,便带了笑容睡去。
窗外雪花飞扬,愈下愈大,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会是好年头吧?
荆心同无声地睁开眼,看着他嘴角隐隐的笑容,心中一痛,这份爱是上天的玩笑?是命运的惩罚?抑或是月老的疏忽?她曾想上天总是待她不薄的,她虽失去了容貌,却给了她这样一位知她、爱她的夫君,她曾想不奢望白首,可是,爱到深时、爱到浓时、爱到重时,这贪念便生了。
他的一声声一句句她都听到了。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痛苦,她晓得,只是现在她无力去做什么,她能做的就是装作不知。他许给她的将来,是她期盼的,只是,她怕不能与他共同拥有。
她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他的眉,这些日子他的眉总是皱着,不知道他日他的眉间再没有了阴云时,她在哪里?无论在哪,天上人间她总会为他祈福的。她不扰他,她努力地爱他,只是,她的决定不能说给他听。她也两难,父亲她如何能对不起,夫君她如何能放得下?怎么样的决定都是伤,她便自私地为了他吧……她微微地起身,看着手指在他脸上摩挲,感知着指下他的温度,衡,莫要怨心同、怪心同,更莫要恨心同,只希望来年他日再想起心同时心中能有一片温暖,心同就知足了。她模着胸前的玉佩,娘啊,他是她的良人,他待她不是一个好字能说的,他配得上这块玉佩,只是,娘啊,你可曾想过,这样的人女儿竟也不能与他共老。虽然,送给他玉佩时,心中便知道这婚事怕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心中想着有他的情有他的爱足矣,但是私心中,想的怎么不是一份天长地久?怎么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手在他的五官上划过,然后环上他的腰,把自己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胸上,他反射般地环住了她,她一惊,以为他醒了,可是,没有。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她要记得,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的温度、记得他的怀抱、记得他们间所有她能想得起的,一直记到喝孟婆汤之前。
以后,她或许当真能陪他下江南,与他赴杜城,去看望姐妹,寻找镜儿;或许当真能与他过一段平静的生活,若当真如此,她别无所求了。
听着鞭炮声响起,人们在迎接新年了,他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万家灯火里,她的一个亲人就要消逝了。倚着床恍惚地想着许多事,四岁那年的火、母亲的泪、父亲的叹息、初知姻缘的不安、新嫁妇的恐慌、婚后的相知相爱、那次被绑的变故、那天夜里他全盘托出的计划……似睡非睡间,她看到肃帝坐在殿上,衡立在旁边,父亲呢?一阵长笑声传来,她看到父亲被四个人压着,官帽已经被摘了去,长发披散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只是她听不到;然后她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极苍白,伸出来的一双手颓然垂下,她情急下醒了过来,五脏俱裂的痛让她冷汗直流,难道父亲败了?母亲呢?母亲怎么了?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中一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扇门,扑门而入的是小翠。
“夫人,容王府上差了人来,说是接夫人过去……”
小翠喘息的当儿,荆心同缓缓地坐了下来,消息已经传到容王府了?母亲知道了?
“说是老夫人不成了,要夫人快去!”
“母亲?母亲……”心中被什么揪紧了般,她是不孝的,只是母亲能明了她心情吗?她不是为了自己的情爱才作这般的决定,不,她不求母亲的原谅,她背叛了父亲也背叛了母亲,她当真是不孝的,她求母亲责她,求父亲骂他,求他们不要恨她……
“说是旧疾发了,很急。夫人,快去吧。”
荆心同起身自墙角的朱漆柜里取出件白衣,洁白的绸料,淡绿的荷花,墨绿的荷叶,粼粼的波光,是母亲要的,母亲姓白单名一个荷字,且她人也极是爱荷,尤其是白色的荷花。一日母亲要她做件绣着白荷的白衣,她说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日走了就穿着它。这衣裙她绣了几次,却总不能完成,手里拿了针心中却想着到哪里寻些上好的药材,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母亲的意思绣了。
“母亲!”
扑到母亲的床边,看着枕上那苍白无色的脸,荆心同本已擦干的泪又流了下来,她知道,母亲已回天乏力了。
“母亲!”
听到了她的声音蕖妃睁开了眼睛,看了一会终于认出了她,她伸出干瘦的手握住荆心同的手臂。
“心同,你来了……好……好……来了就好,我心中……总是挂念着你,见着了才放心……”
一句话便让渠妃气喘吁吁了,荆心同扶起母亲,让她的身体半靠在自己的身上,许久不曾同母亲这样亲近过,自分院而居,便不能再偎在母亲的身边了。
“母亲。”
“心同……唤我一声娘亲,我时时这样想着,却也知不合府里的礼法,如今我要走了,再也不用顾念什么了。我的一生被这礼法拴着,到头来人人羡慕着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苦处,却说不得。”
“娘,”这一声娘又如何不是她盼着的?也是被礼法拴住了,不敢说、不敢唤啊!“娘,心同知道娘的苦、娘的痛,娘再忍着些,等父亲回来了去请宫里的太医来。”
蕖妃握紧了她的手,“不,心同,娘等不到他回来了……这些年来我都是知道的,在你父亲心中什么也没有皇权重,其实我怎么不怨他,怎么不知道那几位夫人的痛,只是我爱着他,离不开也改变不了他,只能这样了吧!今日是个关键,我知道,他等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如今是最后一搏了。”
荆心同的心中一惊,原来母亲也是知道的,看着母亲的脸色转得红润,她的心下却痛得很,这不是回光返照吗?
蕖妃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情:“我本想等他回来的,再看上他一眼,只是娘等不到了,我等得太辛苦,等了一辈子……那年我只有十四岁,第一眼见到他……”
荆心同第一次听到父母的情事,在母亲的弥留之际,那曾经美妙而绚烂的爱情吸引了她,感动了她。
“心同,在我知道了他心中的那个秘密了之后,我那样的痛苦,几次想要离开,可是我爱他啊!然后我开始幻想着也许哪天他想得通了,放下了,带着我去过一种平静、平凡、平淡的生活,就像天下那些普通的夫妻一样……我失望了,后来有了子衍,我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再有了你,除了你们的平安和幸福我便不再求什么了。我知道他对我的爱,知道他对几个儿女有许多的抱歉,尤其对你,只是,什么也不能让他放弃……心同,从前娘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你,木公子对你的好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娘知道你的幸福来了,娘心中放不下子衍……”
“娘,心同一定会找到哥的。”
蕖妃笑笑,“不,心同,娘只是放不下他……你、你只要过得好娘就满足了。”
她突然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讲话的声音变得高而急促,“心同,你看,你父亲怎么给人绑了,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荆心同心里一惊,也抬头向窗外望去,窗外阳光正足,哪里有父亲的身影,就在这时,蕖妃的身体倒回了她的怀里,气喘吁吁地说:“心同,娘有一句话要说给他听,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我等着他。”
“娘、娘。”
她惊恐地扶起母亲,却看到母亲涣散的眼神,听到母亲游离的声音:“那天荷塘边,他拥着我说,这一眼便定了一生,我又何尝不是……”
再往下却不说什么,荆心同低头一看,母亲已经含笑走了。她反倒没有流出泪来,她本是不经大事的人,这次却不慌张,安排了府里的人准备母亲的后事,仿佛这不是顶大的事,也许她觉得于母亲而言这是好事,看不到父亲的失败,看不到她的背叛。
轿门被挑开,迎上的是杨衡一双焦急的眼睛。
“心同,出了什么事?”
“母亲走了。”这简单的话,她平静的神情,却让杨衡心痛无比。
回到房里,遣走下人,屋里只留下一片冷清。见着了他,她的心中了然,不心痛,不心慌。
看着她换上新的衣裙,又对着铜镜整理容貌、发髻,杨衡心知不对,她应该哭泣、应该询问的。
荆心同回过身走到他的身前站下,定定地看了看他,不待他讲话,曲膝跪下。杨衡心中一惊,刚伸手要扶,却被她抬手拦下。她覆体,他的心中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跪在他的面前,以头触地。
她缓缓地直起身,轻启朱唇:“衡,心同求你三件事。我父亲罪重谋权,按罪当连诛九族……我不为荆家人和主事者求命,只是,容府和其他府里的奴仆、杂役……”
不待她讲完,他急急地说:“心同,肃帝开恩,此事只定容王与其他主事者之罪,他人会有牵连,但罪不至死。家眷流放,家役遣散。”
“谢肃帝开恩。”
是啊,这是天大的恩情,如此她的心中会好过一些。她再次轻轻地覆体,这时,杨衡受不住,随着她跪了下来,
“心同。”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他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衡,我知父亲应处腰斩,”话到这里,她的泪流了出来,腰斩,多么残忍的刑罚啊,“我求……”
他伸手拥她到怀里,她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心同,肃帝有意赐酒,对外说容王暴病狱中。”
“不,”她自他的怀中抬头,“父亲如此骄傲,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天下人当他是乱臣,他的许多行事不光明、不磊落,但他绝不是只做不当之人。衡,我只求他去得快些,痛得少些。”
她轻轻地推他,他却不允,“心同,你不要再用‘求’字,再说‘谢’字,我受不起。”
“衡,可否请肃帝定为斩首?”
“我立即进宫去求肃帝。”
“父亲哪日行刑?”
“明日午时。”
“我想见他一面。”
“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酉时我引你去。”
由前面的狱卒引领,走过一排排空着的牢房,荆心同微微颤抖着,父亲,高高在上的父亲,如今被关在这里。
隔着木栏看着侧卧在稻草上的父亲,恍如隔世,她走进去跪在地上,轻声地唤了声父亲。
杨衡转身带着狱卒离去,此时,他不应留在这里。
看着父亲回转的身形,看着父亲散乱的发、憔悴的容颜,一句话冲到了嘴边:“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荆心同把头叩在地上,大哭。
容王扶起她,脸上露出的竟是慈祥的笑,“心同,哭什么?你没有对不起父亲,说来,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对不起你的几个姐妹,只是父亲欲成大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事败,说来是天意吧。”
“不、不,父亲没有对不起心同。是心同、是心同……”
“好了,心同,不要哭。你不怪父亲、不怨父亲就好。你母亲可好吗?今日朦胧中似看到她来找我,她离开时让我好生难过。”
“母亲……母亲已经走了。”
“走了?”容王轻声地问,“是啊,我似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原来是走了。走了好、走了好,我不愿她受痛苦。心同,你母亲最后说了些什么?”
“母亲说了你们的相遇,说了她的爱恋。”
“是吗?”
“母亲让心同为她带一句话,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她等着您。”
“好,今生我对你不住,来生我定不负你。”
“父亲,您与母亲慢走,心同到阴间再孝敬你们二老。”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的时候,才发觉权力、富贵不过是身外物,可我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为。”
荆心同看到父亲侧卧下不再讲话,也不再看她,轻声地说了句:“父亲,我走了。”
走到门边时,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心同,将我与你母亲葬在一起。还有,我不想你心中有仇恨。”
她猛地回身跪下,“父亲!父亲!”可容王却不再回身,也不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