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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恋 第六章

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是夏亦寒母亲季文玉重视的一年中的“四大节”。她还是当年在乡间养成的习惯,这些节日里,一定要合家团聚。儿子、绣莲是她的家庭成员,自然必不可少,哥哥文良没有成家,所以也每节必到。除此以外她在上海也就没有什么亲人了。自夏中范死后,他的那些亲戚也很少来往了。

晚上的家宴早已准备就绪。吃中饭的时候,文玉和菊仙又把菜-,从冷盘、热炒到大菜、汤,都清点了一遍,觉得够丰盛的了,这才放心。

两个女人各自回房歇息不久,三点不到,绣莲就回来了,问她亦寒呢,她说:表哥医院里还有些事。过会儿才能回来。

绣莲匆匆上楼去了一会,又匆匆下来,说要出去一趟。

“你上哪儿去?”文玉问。

“我想,那些鱼呀、肉的,玉姑,你又吃不了,我到玉佛寺去买几样素菜回来。”

“绣莲想得真周到,”菊仙正好进来,不禁赞叹道。

“有个女儿真比儿子强!”文玉也感慨地说。

“文玉,你也别没良心哦!亦寒也算得是个孝子了。”菊仙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主持公道似地说。

“那倒也是,可男孩子就是粗心,哪像绣莲会体贴人哪!唉,我能吃几口?绣莲,不用去买了。”文玉说。

“玉姑,你就别管哪!”绣莲说,“舅舅不是也爱吃玉佛寺的素菜吗?他平日里一个人过,吃得马虎,今天可得让他吃好。”

“绣莲待舅舅就是好,你文良舅舅都跟我叨咕好几回了。”文玉说着就掏出钱来给绣莲,“那你就快去快回吧!”

“我这儿有着呢!”绣莲说着,一扬手,走了。

这里,文玉和菊汕看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地想:这真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

自鸣钟刚刚敲过四点,文良就来了。

他是特意早来一点的,想跟文玉谈谈话。

近来,他手下人替他刺探到的那些情况,令他大吃一惊。世界实在太小了,冥冥之中难道真有操纵人命运的上帝,非要让不该见面的人,狭路相逢?

熬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文良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的鬓边出现了第一绺白发。

他不能不对外甥的恋爱密切地注意起来。不是为了他自已,他当然是不怕的。而是为了他一生中最爱惜,因而要竭力加以保护的妹妹。

难道叶小姐会对季文玉构成威胁?

季文良在弄清了叶风荷的身份和来历以后,千百遍地想过这问题。他在社会上混得久了,很懂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他的结论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要防患于未然。为了文玉,当然也是为了亦寒,为了他们夏家的平安、宁静,文良必须当机立断,采取有力措施,切断外甥与叶风荷的关系。

今天是中秋,这是个好机会,先模一模亦寒的心理,看看下一步如何办。而在这之前,文良当然要从文玉和菊仙那里尽量了解亦寒和绣莲的近况。所以,他特意提前到了妹妹这儿。

文良一面喝着妹妹文玉亲手泡制的龙井,一面听她随意地聊着家常。菊仙也跟一家人似地,一面做事,一面不时插上几句。

“舅舅,你来啦!”绣莲回来,一见文良,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他一声。

“绣莲,才下班呀?”文良答应着,随口问。

“哥,绣莲是给你买玉佛寺的素菜去了。她待你可是一片孝心啊,”文玉在旁不无夸张地说。

“今天运气好,买到了素烧鹅和素火腿。”绣莲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两个大荷叶包来。

“哈哈,还是绣莲贴心啊!”文良高兴地向她招招手,“来,舅舅送你一样东西。”

一块小巧的金亮女表!

除了玉姑每月给绣莲一份充裕的生活费外,文良舅舅每次来,总要塞些钱给她零花。绣莲实在不好意思再接受文良如此贵重的馈赠,连连摇手拒绝。

“舅舅送你的,拿着吧!”文玉在旁鼓励着她。

“谢谢舅舅。”绣莲这才从文良手中接过金表。

“戴上,让我看看。”文良兴致勃勃地说。

绣莲露出雪白的手腕,把手表戴了上去。自己先欣赏了一眼,又把手腕伸到文良面前,“真好看!舅舅,是吗?”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哈哈!”

“大阿姨,舅舅给我买的表,你看,”绣莲把手腕伸到刚刚进来的菊仙面前。

“哦唷,戴在绣莲手上,真漂亮!”菊仙由衷地说,“舅老爷,这表一定很贵吧?”

文良正在喝茶,他笑着放下茶杯,说:

“不算贵,不算贵。将来我们绣莲结婚,我还要送她全套金首饰呢!”

这句话可把绣莲说羞了。她红着脸娇嗅地叫一声:“舅舅,你说些啥呀!”就“咚咚”地跑开了。

这里三个大人都哈哈地笑起来。

“妈,舅舅,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开心呀?”

夏亦寒夹着公事包进来,正看到这一情景。

“哦,亦寒回来了,”文玉第一个欣慰地叫起来,“快上楼洗一洗就下来,我们马上开饭。”

这是一次丰盛而愉快的家宴。席上融融乐乐的家庭气氛,使三位上了年纪的人感到无限欣慰。

他们边吃边聊,有说有笑。等到文良酒足饭饱地放一下筷子,接过绣莲给他递过来的一根牙签时,已经快八点钟了。

饭后,三个女人一起动手收拾碗筷,亦寒就按照惯例,扶着微醺的舅舅登上二楼的阳台。下一个节目:赏月,将在这儿进行。

阳台上早已支好一张活动的方桌,上面放着果品、月饼。舅甥两个刚在椅子上坐下,绣莲又送来一壶沏得酽酽的好茶。

亦寒让绣莲也来坐。绣莲说还要下去帮大阿姨做事,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就笑笑走了。

黄澄澄的圆月已经远远地升起来了。周围是一片祥和欢乐的节日气氛。偶尔从不知哪个邻居家传来欢快的笑声和划拳声。

文良忽然长叹一声。

亦寒一惊,一面划火帮他点着香烟,一面问:“舅舅。你怎么啦?”

“老。我老了,你妈也老了。”文良深深吸了一口烟,直等把烟全部吐出,才说。

亦寒不禁失笑:“舅舅你真是的,你从来都是精神抖擞,劲头十足,怎么今天叹起老来了!”

“我是替你妈担心。你没看出来,她有心事吗?”

“妈有心事?”亦寒不明白。“

“是啊,这就是你们男孩子粗心的地方了,”文良又吸一口烟,然后轻轻吐出来:“你妈是在为你的婚姻大事操心啊!”

原来如此!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不是正在努力吗?可那是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才好的呀,怎么能操之过急呢!

亦寒正想着,又听舅舅问他:

“你和绣莲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他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谁说我要跟绣莲办喜事了?舅舅从不瞎开玩笑,今天是怎么啦!

“舅舅,你……你这是从何说起呀?”

“你和绣莲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好孩于。我,你妈,还有菊仙阿姨,都认为这是好事、喜事。人家绣莲也没有问题,现在,就看你了。”

舅舅说得很平静,好象这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如果自己不声言,不抗辩,以后可就说不清了。

亦寒只觉得顿时浑身热汗腾腾,甩出一句硬梆梆的话来: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们不要瞎想!”

文良看着亦寒着急的样子,宽容地笑了。他伸出手去,在烟灰缸上弹一弹烟灰,说道。

“这又没啥好难为情的。你们青梅竹马十几年,感情够深的了。绣莲人又好,手又巧,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做医生,她也学医,还不是为了将来做你的好帮手。亦寒,你可别放跑了自己的好福气呵!”

这番话引起了亦寒的反感:绣莲学医也是为了我吗?这怎么扯得到一起!莫不是她自己这样讲过?

他忽然想起,医院里有些人背后传言,说他和绣莲将来是要象戏文里常唱的那样,表兄妹成亲的,这又是谁放的风?又想起浦江夜游回来看到绣莲留的那张条子和第二天在汽车里的谈话,看来,绣莲果真是早就用了心。那么,今天舅舅跟自己谈这些,也是早有预谋的了?是啊,我们在这儿坐了半天,她们三人一个也不来,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吧。

看来,不摊牌是不行了,亦寒想。迟早要公开的,今天正是个时机!

“舅舅,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亦寒特意把“有”宇说得重些长些,一面注意着舅舅的反应,“本来想过一阵给你和妈说的……”

“你有女朋友了?”文良故意吃惊地问,“到什么程度啦?”

到什么程度?怎么说呢!直截了当地告诉舅舅,已经是海誓山盟,雷打不散了?

“也没有……也没有到什么程度……”亦寒不知如何说好。

“哦,”文良好象松了一口气似的,“还是普普通通的,对吗?”

“也不普普通通了,”亦寒这个平时很老练的医生,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辞不达意起来。

“关系很深?”

“是的,很深。”

“能说说她的情况吗?”

“她姓叶,今年还不到廿岁,高中毕业。”

“没考大学?我们绣莲和她差不多年纪,都已经上大学三年级了。是因为家境不好,没上大学?”

“不,她爸爸是银行家,家境很富裕。”

“那——”

“她身体不大好……”

“有什么病吗?”

“这个……”

亦寒踌躇着怎么往下说。他觉得在这场谈话中,自己太被动了,怎么一下子就会扯到病不病的问题上来?

对,应该争取主动。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她很聪明,很有灵气,有美术天才,很会设计服装,舅舅,你要是看到她给自己那些洋女圭女圭制做的衣服,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她还会画画、剪纸,她喜欢运动,特别热爱大自然的景物……”

“就因为这些你喜欢她?”文良插了一句。

“她长得很漂亮,有一种月兑俗的、清雅的美。她心地善良,脾气也好,连对侍候她的那个丫头也象亲姊妹一样。”

“天底下真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姑娘吗?”

“当然!几时我带她到家里来,你和妈看了,就会相信,我说的话没一句夸大的。”

亦寒自信地说,他朝文良看一眼,天渐渐黑下来,只见在烟头火光的映照下,文良脸上的表情有点变幻莫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倒是亦寒早有准备的一个问题,“彭医生临走,让我接替他做她家的家庭医师。有一次去给她哥哥看病,就认识了。”

“彭医生,”文良问,“就是那个劝你爸爸让你学医的彭青山吗?”

“是的。”

“其实你已经是院长了,成天在医院忙得要命,何必还去当什么家庭医师?”文良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结果惹出这档子事来!

“如果不是彭伯伯,我也许就学不成医了,所以他的托付我不能不接受么!”

其实,亦寒心中也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不是去当家庭医师,我就碰不上风荷啦!那将是多么多么遗憾的事!

文良陷人了沉思。看来光靠谈话,即使是自己这个如同父亲一般的长辈同他谈,也扭不转亦寒的心思了。好在听他刚才说的,他们还没有到论婚嫁的程度。那么,还来得及。

他不想再谈下去了,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像突然发现似地叫了起来:

“月亮升老高了,怎么你妈她们还不来!亦寒,你快下去看看,她们再不上来,我可要一人先尝月饼了。””

叶令超出院了,一家人欢天喜地把他接回家。

出院第二天,他就和叶太太说:

“妈妈,我曾答应过你,如果我开刀顺利,身体康复,我要把我的想法全都告诉你们。现在,我需要你们的支持和帮助。”

这天晚上。伯奇夫妇和令超在伯奇自己的小书房里谈了很久,很久。

这些日子,对风荷来说,是一段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哥哥康复得很快,情绪很好,又有妈妈和沅沅的悉心照。顾,她身上几乎没有压上什么担子。她只要每天陪哥哥聊会儿天,把自己在外面听来的,看来的那些新鲜事儿,不计琐碎地讲给哥哥听,哥哥就显得很满足了。

自从那大浦江夜游之后,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工作。

想起来真可笑。那天她和柳士杰跳了一支华尔兹,就坐到了茶桌边。

说实在的,她还很不习惯于这种场合。她宁可坐在椅子上,看白蕙和楚楚跳舞。她们跳得多好啊!多优美啊!

但是亦寒笑嘻嘻地伸手邀请她了,亦寒的邀请怎么好拒绝呢!她把手搭在亦寒肩上,就随着舞曲旋转起来。

亦寒温柔地轻搂着她,在她耳边絮絮地说:“你跳得真好,我的辛德瑞拉!”辛德瑞拉,灰姑娘,哈哈,亦寒把自己比作白马王子了。她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亦寒一眼。

啊,他今天真帅。一阵幸福的颤傈电流一般穿过她全身。她自然而然地把头倚在亦寒胸前,听任他带着她转呀,转呀。她真没想到跳华尔滋竟是这般快乐!

一曲刚罢,她和亦寒回到桌旁。

这时,晚会的女主人白蕙来到风荷身边,“风荷,你把人家都迷住了,你的风度,舞步,还有你这套衣裙,”白蕙轻轻拉起风荷的裙子,“好几位太太、小姐都想问你,这件裙子是在哪家高级服装店的名设计师为你定做的?式样太美了!”

风荷抿嘴一笑:“哪有什么名设计师,是我自己动手设计,画出式样,让鸿翔服装公司做的。”

“你会设计服装?”白蕙惊异了,“在哪儿学的?”

于是风荷向这位亲切的好姐姐叙述了自己的那些女圭女圭和自己的爱好,热情地邀请白蕙去观赏它们……

白蕙拉住她走到了西平面前:“你们公司不是正缺一位服装设计师吗?我正式向你推荐她,风荷!”

西平正在和亦寒谈话,听白蕙说完,把眼转向亦寒:

“你同意吗?”

风荷没有思想准备,觉得很不好意思,轻轻拉一拉亦寒的衣服,叫了他一声。

谁知亦寒竟哈哈笑着说:“我举双手赞成!不瞒你们说,在下早有此意,想不到让嫂夫人先说出来了!”他这番话使风荷显得不好意思。

不过,亦寒也想得很周到,他说:“这事还得让风荷自己决定。西平,能不能让风荷先到贵公司参观一下,然后,你们也不妨考考她,看够不够格……。”

西平看亦寒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禁笑了。

白惠说:“风荷妹妹说明年还准备考大学,我看,现在只算到公司帮帮忙。西平,你说好吗?”

西平痛快地点点头,事情就定了。

参观恒通公司的服装设计室,令风荷大开眼界,她一下于就迷上了这个工作。丁西平让人给她摆了一张办公桌,这样,她就上起班来了。

尽管西平和白蕙都说,她不必像正式职工那样每日坐班,更不必严格遵守那里的上下班时间,但风荷还是每天都去,因为她觉得那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乐趣。

叶伯奇夫妇也为此高兴——他们是只要女儿高兴,只要女儿快乐就心满意足的人。

令超更不用说了,每当风荷对他讲白天的见闻,讲得眉飞色舞时,他就感到由衷的欣慰。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的,转眼间令超出院已经两周。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风荷喝了杯牛女乃,兴冲冲地就要出门,叶太太叫住了她:

“风荷,今天就别去恒通公司了吧。”

“为什么?家里有什么事吗?”

“昨天上街,我买了四张电影票,今大上午我们全家看电影去。”

在风荷的记忆里,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全家看电影倒不希奇,可是看早场却从来没有过。

“爸不上班啦?”她问。

叶太太点头默认。

风荷立即拨了个电话到恒通服装设计室请假,人家早知道她的身份来历,自然很客气地答应了。

坐在令超驾驶的汽车里,风荷兴致最高,话也最多,她搂着叶太太的肩,好奇地问:“妈,今天去看什么片子?竞然把爸爸和哥哥都说动了。”

“是个美国片,听人说是个很感人的故事哩!片名叫《母子连心》。”

“哟,那我倒要好好留心一下,看哥哥会不会被感动。那天出院时,他对我吹牛说,开刀以后,他的心脏坚硬得如铁石一般,哥哥,你没忘吧?”风荷用指头在令超后脑勺上戳了两下,调皮地问。

也许因为正在驾驶汽车吧,平日里最爱和妹妹逗笑的令超,今日没像往日那样“反击”风荷的“挑衅”,他伸手板了板面前的后视镜,让风荷的笑脸映照在里面,略带苦涩地说了句;“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哭的,只是有泪不轻弹罢了!”

“瞧,爸,哥哥又把自己打扮成英雄大丈夫了!”风荷正好以此证明哥哥是在“吹牛”,很得意地向伯奇做了个鬼脸。

电影确实不错,讲的是一个名叫乔治的小男孩,被一对富有的夫妇从孤儿院里领回家去。当乔治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的家庭生活,并和养父母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时,他的生母突然找来了。生母骨肉情深,养母义重如山,乔治和两个母亲都心连着心,他实在不忍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伤心,因而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之中。而两个母亲也都既想要乔治,又都为对方着想,特别是为乔治着想,都那样细致真诚地体贴着别人。整个电影简直是一曲高尚的爱的颂歌。故事最后以乔治与养父母一起把生母送上火车而结束。最后一个镜头是,被养母抱在手中的乔治流着眼泪,目送母亲坐的火车逐渐远去,当火车消失的一刹那,乔治突然一把搂住养母的脖子喊了一声“妈妈”,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

整场电影,叶太太几乎从头哭到尾,把眼睛都哭肿了,幸好她多带了一条手绢.

然而,也许这些日子心里的甜蜜和喜悦太多了,一贯易受感动的风荷,今天倒并不太悲伤。说句实话,刚走出电影院,她就把电影丢到脑后,心里想着:亦寒大约刚看完上午的门诊,不知道今天病人多不多?唉,反正他是轻松不了的。

伯奇让令超把车停在一家印度人开的小饭馆前,说:

“就在这儿吃午饭吧,别看铺面不大,这里的咖喱鸡饭味道之好,是全上海闻名的。”

果然名不虚传,价廉物美。

饭后,一家人步出饭店,准备坐车回家。

“哥哥,你先把我送到德康医院去。”风荷要求道。

令超尚未回答,叶太太问道:

“怎么,风荷,你要去医院?”

“嗯,我想去……找找亦寒。”

令超不动声色地仿佛很随便地问:

“你们约好的?”

“那倒不是……”

叶太太上前一步,挽住女儿的手臂说:

“乖孩子,今天就不去了,行吗?陪妈妈一起回家。”

当她看到风荷不解地看着她时,又犹豫地加上一句:

“妈妈有些话,想和你说。”

一切都严格按照伯奇夫妇和令超慎重考虑,反复斟酌后所定下的方案而进行。他们回家,各人回屋稍事休息,由叶太太去承担这次艰巨的任务。

她把阿英打发去做一件颇费时间的事,兔得她无意中来

,干扰谈话。

风荷正独自坐在桌旁,满月复心事地两眼望着窗外。见叶太太进屋,她忙立起身来,拉着妈妈坐到床沿上,有些紧张地问;“妈妈,你要和我谈什么,快说吧。”

她心里一直在担心,万一妈妈看出了自己和亦寒的事,问起来,该怎么回答?爸爸妈妈虽然对亦寒的人品赞不绝口,但看来对自己同亦寒如此亲密的关系还没有思想准备。他们会同意吗?

“孩子,没什么要紧事,你这些天老往外跑,我们娘俩好久没聊天了,妈妈要和你随便说会儿话。”

叶太太看出风荷有点紧张,真怕吓着这个心肝宝贝,因此赶忙安慰她。

凤荷心中释然,娇笑道:“平日见我在家,老说我爱去烦你,几天不去烦你吧,你倒又嫌冷清了。”

叶太太把一副娇憨之态的女儿搂在身边,过了半晌才说:“风荷,今天的电影好看吗?”

风荷点点头。

“妈倒想问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小男孩乔治,你怎么办?”

“妈,我可不想去动这个脑筋,想这干吗?”风荷撒娇地把头往母亲怀里拱了拱:“我又不用去当什么养子,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

“对,对。”叶太太温柔地抚模着女儿那乌黑油亮的头发,嘴里不自觉地说着。她真想撇开这个话题,再也不要去谈它。

但是不行啊!儿子还在客厅里紧张地等着呢。这个死心眼儿的孩子,怀着那样一种炽热的几乎是疯狂的爱。他克制这爱.已经那么久,他为了得到这爱,已经冒险做了心脏手术,如果不给他一个表达的机会,不让他去争取这爱,那么,他是会被爱活活烧死的!难道能眼看他如此痛苦而无动于衷吗?不能,绝对不能!可是,为了帮助儿子,第一步就得向女儿宣布:亲爱的风荷,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你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我们家来的。天哪,这是什么话!这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这些话会不会像一把刀割断了十五年来的母女之情?会不会使女儿脆弱的心崩溃,甚至把她推上绝路?

叶太太又瞟了风荷一眼。她正天真无邪,无限依赖地朝自己笑着呢。呵,我的女儿,我怎么忍心开口去刺伤你那颗稚女敕的心!

百般无奈之中,叶太太忽然又转念一想,这是这些日子里,心中反复出现过的幻想;说不定把一切向风荷挑明,自己的诚心能够感动风荷,风荷能够冷静地对待,反倒除去了令超和她之间的障碍,使他们把十五年间培养起来的深厚友情变为生生世世永不离弃的爱恋之情。这样,令超会获得他渴望的最大幸福,女儿也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了!

想到这儿,叶太太顿时有了勇气。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说:

“风荷,告诉妈,如果你是个养女,你……”

风荷猛地离开妈妈的怀抱,用戒备的目光看着叶太太,疑惑地问:

“妈,你为什么这样说?”

“呵,不,不,我只是随口问问……”叶太太又退缩了。

“妈,我不爱听这种话。”风荷不满地说,嗓音也高了起来。

着急、焦虑、伤心和不知所措,终于逼得柔弱的叶太太流出了眼泪。

一看到妈妈流泪,风荷心软了。她忙问:“妈,你为什么伤心?”

叶太太摇头不语,但泪珠还在不断地往下滚落。

风荷用手绢帮妈妈擦着泪水,负疚地说:

“妈妈,原谅我,我刚才说话态度不好,别生我的气,好吗?”

“不,不是的,好女儿……”叶太太一把握住风荷的手:

“妈怎会生你的气?孩子,妈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我一定答应,妈,你说吧。”

“孩子,不论妈告诉你什么,你都要答应我,别忘了,我和你爸爸是最爱你的,而你也会永远爱我们。”

“妈,我知道你们爱我,我当然也永远爱你们,这一切怎么会忘呢?”

“那好,现在,听我说,”叶太太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尽量想让风荷听得清楚:“你并不是我和伯奇的亲生女儿……”

风荷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腾地从床沿上跳起,她那个样子,好像是想逃离叶太太,逃离这间房子。但是,她并没有,就那么呆呆地站了几秒钟,她又坐回到床沿上,摇着叶太太的肩,轻轻地、充满了企望地问:

“妈,你是开玩笑吧?是不是今天的电影把你看迷糊了?”

“不,孩子,妈妈很清醒,也不是开玩笑,这是事实。妈妈今天来和你谈,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事实。”

“这怎么可能?我是领养的?”风荷茫茫然地从妈妈肩上缩回自己的手,轻声地说,不是问妈妈而是问自己。

世界仿佛突然变样了,变得那样陌生,那么奇异。她仰头望望天花板,天花板是那么惨白,上面挂着粉色的吊灯,也显得那么没精打采。再看看四周的墙壁,屋里的摆设,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不同了,墙壁在默默地叹气,玻璃柜里的女圭女圭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

她猛地转过身来看妈妈,妈妈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

“不,我不信!我要去问爸爸,问哥哥。”风荷陡然叫嚷起来,声音高亢而尖利,在整幢房子里都引起了回响。

房门马上被推开了。伯奇和令超走了进来,显然他们一直在门外守候着。

叶太太以为风荷马上会扑到伯奇怀里去问个究竟,但是,并没有。相反地,她好像害怕他们似地,往后退缩着。

就在这一刻,三个人都发现风荷的眼神不对了,那么直愣愣的,可又那么亮晶晶的,亮得可怕!

她的目光,利剑闪电似地在叶伯奇、叶令超的脸上横扫着。仅仅从他们的表情上,她已经痛心地感到:妈妈讲的是真话。

“孩子,你妈妈告诉你的是实话。但是,你要相信,我们从来就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今后,也将仍然如此。”

伯奇被风荷的神态所震慑,急急地作着表白。

“凤荷,你要冷静一点!”

令超向风荷伸出双手。但是一看到风荷那怀疑和怨恨的神情,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喔,明白了,风荷想,连哥哥都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

而且今天这个谈话,也是他们预谋好了的。他们串通一气,

却一直瞒着我,欺骗我!

今天看电影原来是个圈套,是为了要告诉我,我就是电

影中那个乔治。真滑稽,我竟然成了乔治!

突然,风荷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空洞、绝望,拖着哭腔,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伯奇夫妇和令超都害怕了。他们真怕风荷会犯病。

叶太太一把抱住风荷,哽咽着说:“好孩子,你要冷静,听妈妈说……”

妈妈!妈妈?风荷骤然停住了笑,她推开叶太太,猛地扑倒在床上,用手捂着耳朵,闭上了眼,无力地说:

“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风荷还把自己锁在房里。

伯奇夫妇和令超轮流着去敲门,在门外不断地开导她,但她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阿英给她送吃的,她也不开门。直到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不让任何人进屋。

他们侧耳细听她屋里,无声无息的,就跟没人一样。

“这可怎么是好,可怜的孩于,她是想把自己活活饿死。”叶太太嗓音喑哑地说,她眼泪都流干了。

伯奇和令超也急得团团转,搓着双手,毫无办法。

一直站在旁边的女佣阿英,走到叶太太身边,悄声说:

“太太,把夏医生找来吧。”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伯奇和令超都听到了。伯奇皱着眉问:“夏医生来,能有用吗?”

“是啊,她要是不肯开门,找十个医生来,也是白费劲啊!”叶太太灰心地摇着头。

“夏医生来,小姐会开门的。”阿英很有把握地说。

伯奇夫妇愣了愣神,对望一眼。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令超开口了:

“妈妈,给夏医生打电话吧,我想,阿英的话是对的。”

夏亦寒接到电话后,马上就赶到了叶家。

一走进客厅,他就感到了笼罩在这里的沉重气氛。他扫了一眼伯奇夫妇和令超,问:

“风荷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犯病了?”

“不,不是。夏医生,这可怜的孩子……”叶太太眼圈红肿,泣然说道:“她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吃不喝,已经有三十个小时了。”

“因为什么?”

“唉,说来话长……昨天我们……”

“淑容,还是让阿英领着夏医生去看风荷吧。”伯奇打断了妻子的话。

“我想,风荷自己会把一切都告诉夏医生的。”令超声音低沉地补充说。

阿英把夏亦寒领到二楼风荷的卧室门前。

“你去端一杯热牛女乃,再拿些容易消化的点心来。”夏亦寒吩咐道。

阿英转身走了。

夏亦寒在门上敲了几下,亲切而严肃地说:

“风荷,快开门,我是亦寒。”

门里发出了响声。一会儿,风荷打开一条门缝,当她发现门外只有亦寒一个人时,一下子把门开大了。

夏亦寒跨进门去。

一看到亦寒,风荷满月复的心酸,委屈和悲痛都涌了上来,她申吟着叫了一声“亦寒”,双腿一软,就瘫倒在亦寒怀里。

夏亦寒把风荷抱起来,直走到床前,顺手拉过一条薄薄的毯子,给她盖上,自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仅仅两天多没见,面前的姑娘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色惨白而憔悴,嘴唇发灰,眼圈发黑,眉心间竟隐隐出现了竖纹。亦寒心疼得紧咬着牙关。

风荷慢慢睁开眼,看着亦寒,眼角边流出了一颗泪珠。

“亦寒,我……”她呜咽着,想向亦寒诉说,但声音有气无力。

亦寒竖起一个手指,放在后间,轻轻“嘘”了一声,他帮风荷擦去眼泪,说:“先别说话。”

他模模风荷的额头,又试了试她的脉搏。还好,除了饥饿引起的虚弱外,看来并没有得什么病。

阿英端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一杯热牛女乃和一碟子松脆的小饼干。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就识相地退出了房间,还把身后的房门带上。

亦寒端着牛女乃说:

“快趁热喝下去。”

风荷摇摇头。

“你需要补充热量,快喝了吧。”

“把它拿开,我不想吃东西。”风荷固执地拒绝道。

亦寒剑眉一挑,板起了脸,把牛女乃杯往床边的小书桌上一放,严厉地说:“好,你要把自己饿死,就随你去吧。”

他返身走到窗前,脸望着窗外,再也不理风荷。

风荷委屈得直想哭,但看到亦寒这副神气,她又害怕,她从来没看到过亦寒发这么大火,使她连哭都不敢了。她知道亦寒是对的,再不吃东西,她真会虚弱得垮了。

于是,她乖乖地端起牛女乃,强压下饿久了的胃对食物的反感,像吞中药似地,一口一口喝着。

喝了几口以后,还真感到舒服些了。她又就着牛女乃吃了儿片小饼干。

“我把牛女乃喝完了,饼干也吃了不少,还剩两块,实在吃不下了。”风荷放下牛女乃杯,小声地说。

亦寒这才转过身来,向床前走去。

风荷斜睨了他一眼,见他仍然脸色凝重,眉头打结,怯怯地问:

“你还在生气吗?”

“当然,我生气,气得想狠狠揍你一顿!”亦寒在床沿坐下,正色道,“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认为我不够资格分担你的痛苦?”

“不,你别发火么,我……”

风荷刚想开口解释,亦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我不明白,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如此折磨自己。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看到风荷那柔顺、乞求的目光,亦寒更要一吐而快;

“如此糟践自己,不明明是要撕裂我的心吗……”

说到最后,亦寒的嗓音颤抖起来,痛苦的眼泪也已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呵,亦寒……”

风荷扑到亦寒怀里,猛然大放悲声,憋了三十多个小时,她总算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亦寒紧紧搂着她,用自己的手、脸颊和唇帮她擦着眼泪。

一直等到风荷哭够了,全身也不再抽搐,亦寒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这才平静地开口问:

“好吧,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阿英来报告说,小姐已开了门,并且她按照夏医生的吩咐,送去了牛女乃和点心后,伯奇夫妇总算稍许松了口气。

“早知如此,昨天下午就该把夏医生找来,也免得这孩子多吃这一天苦!”叶太太直后悔。

“没想到风荷的反应如此强烈,她从来是个听话乖顺的孩子。”伯奇也在摇头叹气。

“正因为这样,可见昨天的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我可怜的女儿,想起昨天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都疼了!”

令超两臂抱头,埋坐在沙发里。听了妈妈这话,他抬起阴沉沉的脸,落寞地说:

“也许是我太自私残酷了……”

“别那么说,超儿,没人会责怪你的。”叶太太安慰他。她心里想的是:该受责备的是命运!为什么它竟会作出如此的安排!

伯奇走到令超面前,有点担心地说。

“令超,下一步,就该你自己去说了……”

“爸爸,我有点害怕……”令超几乎是心灰意冷般地说。

“你准备放弃了?”伯奇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问道。

令超抬起头来,他的眼中饱含着如此深重的痛苦,使伯奇看了心酸。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

“令超,刚开始我和你妈都不能接受你的想法。但是当我们理解你的心后,就决定宁愿冒风险,帮你排除障碍。现在,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怎么反倒退缩害怕了?”

“不是我退缩,我是……实在没把握。”令超低声说,

“我唯一有把握的是我自己,可她……”

令超无望地摇着头。

“孩子,你要振作起来。风荷一时不能接受她是养女这个事实,这不奇怪。可是,说不定,当你和她谈过后,她还会庆幸,幸亏她和你不是亲生的兄妹呢。”叶太太多么希望事情是这么一种结局。

真是个善良而充满幻想的女人,伯奇心中想,难道你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爸爸,妈妈,我总要去尝试一下,”令超的嗓音嘶哑粗嘎,“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风荷讲完了一切。

亦寒这才明白。他想,难怪,一个姑娘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顷刻之间被推翻了,被颠倒了,一原来往日的一切竟是假象;父母不是亲父母,哥哥不是亲哥哥,家不是自己出生的家,那将是精神上一种怎样剧烈的轰毁!

风荷,我的好姑娘,你已经挺过了得知真情后的第一关,你经住了突然来到的一次重击,竟然没有犯病,没有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这需要多强的毅力和对痛苦的忍耐力啊!

亦寒的心在一阵阵绞痛,因为爱得太深和用情太甚而绞痛。

但是,他很理智,知道现在不是表示同情的时候,而是应该用他的力量,帮助风荷安全度过这一感情危机。就像刚才他硬起心肠、板下脸来,逼着风荷喝完那杯牛女乃一样。

“风荷,亲爱的,我想问你,这一天一夜来你那么伤心,是因为你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

风荷是个多么聪颖的姑娘,她马上听出了亦寒话外有音。她悲凄地辩解道。

“可是,这个事实太残酷了,它改变了一切:”

“哦,我懂了!”亦寒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它使你回想起不少往事,甚至使你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原来你的父母从来也没有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对待过你,对吗?”

“不,不是的,”风荷急忙否定,“他们对我太好了,不能再好了,我的女同学们没有一个不羡慕我……”

“那么,是不是从昨天开始,你决定从今以后,不再把伯奇夫妇当成你的亲生父母那样看待了?”

“我怎么会那样?”风荷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对我来说,他们永远是我的亲生父母。”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妈妈告诉你的那个事实,究竟改变了什么?”

是啊,究竟改变了什么?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改变!

好啊!原来是让我落入他的陷阱!

风荷气恼地用拳头使劲擂着亦寒,“你坏,你坏,人家那么难过,你还……”

亦寒趁势把风荷搂到怀里,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体贴地说:

“风荷,我何尝不知道你心中的哀痛,你的心灵哪怕受到一点点伤害,我的心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疼。”

风荷抬起眼睛,接触到了亦寒那深邃的眸子,她马上就酣醉在其中所蕴含的浓情蜜意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凄美的笑。

夏亦寒被这笑容所感动,轻柔地吻了吻她,又接着说: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所遇到的事并不像你所认为的那么可怕,它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况这是个事实,知道了总比永远蒙在鼓里要强,对吗?”

风荷紧倚在亦寒的胸口,听任亦寒用下巴和面颊摩婆着她的额头和黑发。她感到那么惬意,那么安全,真想就这样沉睡过去,永远不需要再思考,不需要再去面对这个世界。

但是,这怎么可能!

她惘惘然地抬起头来,说:

“也许,你刚才的话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这次我是真正地失落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出身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也许,那是一个很可怕很下贱的……”

“出身就那么重要吗?风荷,低残的家庭不乏有作为的后代,高贵的血统也不见得就不出社会渣滓。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祖先和父母,又有什么必要去背出身的包袱?我可不管你的先人是皇亲国戚,还是乡下穷百姓。我爱的是你,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一个风荷……”

亦寒的热吻急切地落在风荷的脸上、唇上,她也全身心地响应着亦寒的。

半晌,风荷才闪动着亮晶晶的眼睛,充满希望地说:

“但愿如你所说,我们这个家不会因为这个事实而改变。”

亦寒明白,这大概是她最后的一点儿顾虑了。他耐心地说:

“风荷,家是血缘和感情的纽带。依我看,后者比前者更重要。虽然现在你已经知道,你和伯奇夫妇和令超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之间的这份父女、母女、兄妹感情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只要它没有被否认,那么家庭的温馨、和睦和欢情就不会变。”

风荷自己也奇怪,亦寒对她就有这么一种魅力。他的话句句都能直接说到她的心里,令她信服,她现在是真正释然了。

宽慰地打了个哈欠,她迷迷糊糊地说:“我-极了,我想睡……”

话还没说完,这个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身心交瘁的姑娘已伏在她心上人的膝上,舒坦地睡着了。

这时,亦寒的眉头却渐渐蹙拢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伯奇夫妇把这个秘密隐瞒了十多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揭穿它呢?

夏亦寒的疑问,当然也应该是风荷的疑问。不过当时她因极端的疲劳困倦,来不及想到它。等她睡够了,醒来之后,这个问题就自然而然地爬上了心头,并因为久久思考不出个结果而顽固地盘踞在那里。

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

那是第二天夜晚,她独自面对一盏台灯,托腮沉思。

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没等她答应,令超就走了进来。

“哥哥,”她回过头来轻轻叫了一声,看看令超的脸色,她立刻感到,他有话同她说。

今超落坐在那张小小的扶手椅上,面对着风荷。

他们默默地相视了几分钟。

“体息过来了吧,”令超打破了沉默。

风荷点点头。

“你心里现在一定有想弄明白的问题,”令超说。

风荷又点点头。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恰恰是现在来向你揭明这件事?今天晚上,我要把原因告诉你。”

令超看见一道光亮闪过风荷的眼睛,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他把手慢慢伸进口袋,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了。

“哥哥,你……,”风荷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忽然满脸愁云,而且竟抽起烟来,他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呀!

一支烟快吸完了,令超并未开口,他又重新点上一支.用劲吸了几口。他根本不会吸烟,被呛得咳嗽起来。

“哥,别抽了,”风荷拿过一个烟缸来,硬让令超把烟捺熄。

令超过长的沉默,使风荷感到惊奇。她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哥哥。

“风荷,我,我想……”

风荷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嗫嚅起来。

“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呀!”

“风荷,你说,”令超慢慢地开了口,忽然扯出了另一个话头,“你说我是怎样一个哥哥?”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风荷的语调中充满真诚和感激。

“不,”令超摇摇头,沉重而艰难地说,“我也许是世界上最不好的哥哥:”

风荷乌黑的大眼睛惊讶地直视着令超。

令超慢慢抬起头来。他那被爱情燃烧得发烫的眼睛,喷射出异样的光彩。

“因为……,因为我爱上了你,不愿意也不甘心只做一个哥哥……”

风荷似乎并没有听懂令超的话,她愣了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苍白的脸立刻被一片红云所笼罩。

“风荷,我……”

令超正要往下说,风荷突然扑过去,张开小手,捂在他的嘴上:“哥,请你别说了。”

“不,让我说,我一定要说,”令超一把抓住风荷的手,那余势轻轻一带,就把风荷整个儿揽在了怀里。

有几秒钟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从未有过的那么紧贴着。但也就是几秒钟,令超已感到风荷的身子是僵硬的。他松了手,踱开几步,仿佛不是面对风荷,而是面对着自己的心,倾诉起来。

“风荷,我向你坦白。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别你的爱已不再是哥哥对妹妹的爱,你已经成了我心目中的恋人。

“是的,你不会感觉到,你还小。我也知道你还小。可是,我天天在盼你长大,快长大。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亲口告诉你,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哦,风荷,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爱。你一颦一笑,一言一动,都让我心迷神摇,都让我热血沸腾,不能自已。我费了多大的劲,才保持住哥哥的身份和尊严!你知道,我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心灵煎熬!

“你终于高中毕业了,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你有权利爱,也有权利被爱了。我几乎每天都想跑到你面前,倾吐那灼烧得我心疼的满腔情愫。

“可是,在我们面前横着障碍:我们是兄妹,尽管你到我家来时,我已十多岁,我知道这兄妹只是名义上的,可你并不知道。而更糟糕的是,医生发现我患有严重的心脏疾患,如果不彻底治好,我的寿命是很有限的。

“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难道也能爱吗?如果我爱你,我又怎么忍心拿我这病残的身躯成为你的拖累!所以,我决心接受夏医生的忠告,去做心脏手术!谢谢你风荷,你给了我动力,也给了我鼓励。

“心脏手术并不能绝对保证成功.我想好了:手术失败,这是天命,我认了;手术成功,这也是天命,我将向你说出一切,听候你的裁断。

“爸爸妈妈起初不赞成我的想法,他们既怕手术失败而失去我,更怕说明真相而失去你。可是,父母毕竟是无私的,他们只希望我们幸福。他们终于同意了我的冒险。

“如果说明真相曾一度使你惶惑痛苦,我想,那只是暂时的,也是你无法永远避免的。你最终一定能原谅他们。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又总是充满幻想的,他们希望我的求爱能够成功,那我们这个家将是世上最美满的家了!

“风荷,你在听着吗?现在,就等你一句话了……”

是啊,只要一句话,甚至只要一个字,就能够决定令超和这个家的命运。

这句话,这个字,实在太难出口了,因为风荷此时头脑虽然昏乱,但她满脑子却只翻腾着一个字,那就是“不”。

哥哥的倾诉,铁石心肠听了都会心软,但那只是他的感觉,不是我风荷的呀!她不能接受令超所坦露的恋人之爱,她不愿改变在这个家中的女儿身份。然而,她又实在不忍刺伤哥哥的心,不忍拂逆二老的深情厚恩!于是便只有沉默,可怕的沉默。

“风荷,哦,风荷,”令超柔声地呼唤她,“你不必马上答复,你应该好好想几天……”

风荷抬起了头,眼泪禁不住哗哗直流,透过泪帘,她看到令超那充满期待的脸。她说不出一句话,身子一软,就哭倒在床上。刹那之间,整个外界的天地都在她的悲哭中消失了。

等她哭够,把头从泪水打湿的枕头上拾起来时,令超早已不在了。

这时,一阵头疼袭来,是那种熟悉的、仿佛头皮要炸裂的感觉。

天哪,我可不要犯病!不要!不要!

风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憋不住地叫出了声:

“亦寒,快救我,亦寒,我害怕……”

亦寒真的出现了!风荷觉得自己正依在他的肩头,在认真听着他的话:

“风荷,每当犯病的预兆出现时,你试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你身边的一个实体,想想现实生活中最令你难忘的事,不要让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感觉把你盲目地带走。冷静!冷静!”

风荷睁开眼,一把抱过前几天亦寒特意带着她去城隍庙,给她买来的一个可爱的女圭女圭。脑子里清楚地想起了那天他们在城隍庙游玩的愉快情景……

剧烈的头疼倏忽消失,风荷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她浑身冷汗淋漓,但是心中十分庆幸,自己避免了一次发作。

经过彻夜未眠的思索,第二天清晨,风荷给令超回了一封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虽然你不要我马上答复,但我还是要立即和你说说心里话。哥哥,如果我出于对这个家的养育之恩而答应你我确实这么考虑过),那么,我想,实际上我们俩就永远失去了对方。如果我听任自己的感情而拒绝你,那么,我就永远不会失去我最爱的哥哥,而你,则永远拥有我这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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