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蝴蝶兰 第三章
绿树荫浓夏日长
西摩路82号。
白蕙看着大门一角写着“丁”字的牌子,确认这就是丁西平的家。她按响了门铃?br
边门开了,丁宅的看门人阿福客气地跟白蕙打招呼,问清她的来意,便指给她看通往客厅的便道。
这是一幢很气派的花园洋房。大铁门里面一块碧绿的草坪,宽大的三层楼房正对着草坪。一条水泥汽车道直达楼前。草坪中央有一个喷水池。
正是初夏时分,午后灿烂的阳光洒落在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地上,使人感到一片生气盎然。草地周围种着黄杨,今年新长的叶子泛出一片新绿。远处有几株雪松,还有些不知名的大树,排成了行。树外边,便是矮矮的灰色石墙,墙上是浇铸在水泥中的树立的玻璃,尖尖的,反射着阳光。夹道是一色的法国梧桐。看得出来,这些树都有年头了,而且经过精心的修剪。树干不高,在距人头顶不远处,枝干撑开着,象人的巴掌。现在毛茸茸的新叶已经长出,眼看就把这条汽车路变成了林荫道——可以想象,盛夏时分,走在这里是晒不着太阳的。
白蕙慢慢地走着,她需要观察,也需要表现得稳重。
大楼门口,一个矮矮胖胖、五十多岁的女人迎了出来:“是白小姐吗?你可真准时呀。我叫陈妈,是这儿的管家,昨天你打来的电话就是我接的。”
陈妈把白蕙领进客厅,端来一杯桔汁,然后请她稍等一会儿,自己上楼请太太去。
这客厅给白蕙的第一个印象是“白”。白色的壁布、白色的吊灯、白色的镂花纱窗帘、白色的桌布罩在客厅那头的长条大菜桌上,四周小巧精致的藤皮沙发是白色的,连墙上挂的巨幅油画,也画的是白皑皑的冰雪世界。各种不同层次的白色使这纤尘不染的客厅显得那样地高朗、雅洁、超尘月兑俗。
楼梯上走下来一位女子。白蕙只觉得眼前又是一团白色。她一袭白色缎子旗袍,恰到好处地裹着颀长的身子,优美的线条表明她的身材十分苗条。一双高跟的白色皮鞋更将她衬托得亭亭玉立。她的一头黑发,既浓又密,梳成高高的发髻堆在后脑勺上,然后用一条白底碎花的纱巾随意地一绾,在脑后打了一个结,使她愈益显得高贵、妩媚和飘逸。
嗬,这就是丁西平的妈妈吗?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漂亮,白蕙真有些不敢相信。
丁太太走近了,白蕙站起身来。
白蕙脸上挂着自然的笑,一面凝视着丁太太,发现她眼角已有鱼尾纹,皮肤虽白,却也已失去光泽。那方方的嘴角,丁西平真跟她象极了。不知为什么,这使白蕙在一个如此陌生的环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亲切感。
太太也含着笑意在打量白蕙:那么这就是那个西平为之制作紫色头冠的女孩了?
突然,太太那凝视着白蕙的黑漆似的眸子倏然变得灰暗了。一个遥远的人影、一段遥远的情事忽地在她的脑际一闪,她还来不及细辨,更不敢确认,然而不经意间脸上的线条已经变得僵硬了。那动人的微笑已在不知不觉中隐去,她的鼻翼翕动着,嘴半张着,显然是有话,却一时说不出来。
白蕙看到太太这样子,第一个念头是“她是有病吧?”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上前搀扶,一边叫道:“太太,你……”
丁太太好象猛地清醒过来,身子一歪,躲过了白蕙的手,冷冷地问:“白小姐?”
白蕙尴尬地缩回手,答道:“是”。
“我是西平的母亲。”
白蕙礼貌地欠身:“你好,丁太太。”
“你请坐,”丁太太在一张藤椅上落了座,指指旁边的一张说。
白蕙坐下了。她感到丁太太审视的目光,使微微把头低下。
“你的情况,西平向我介绍过。可是,我想知道,白小姐,你的父母在哪里做事?”
有了在蒋家任教的经验,白蕙知道例行的盘问宣告开始。于是简略地说明,自己的父亲当初是个普通的职员,现今早已故世。妈妈体弱多病,长期在家休养,不能外出做事。
丁太太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发问道:“你妈妈从未做过事吗?”
“不,她以前是医院的护士。”
“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我妈妈叫吴清云”。
“吴清云?哦。”
白蕙感觉到,丁太太方才有点紧张的神经显然地松弛下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接下来,丁太太就开始介绍白蕙今后应承担的工作:每天在她的小女儿珊珊放学后,白蕙要检查她在学校的作业,然后帮她补习法语和教她弹钢琴。丁太太说,她自己曾教过珊珊弹琴和法语,但珊珊贪玩不好好学,自己近来身体不好,没精力管了。
白蕙很想仔细了解一下珊珊现在的法语和钢琴程度,并且想问丁太太,对珊珊的法语和钢琴学习有什么要求,例如说,希望在多长时间达到一个怎样的水平等等。谁知白蕙才问了一句,丁太太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这一切,都由你看着办吧。”
丁太太的语调很柔和,脸上重又挂着淡淡的笑,可是白蕙能够感到她内心的一丝不耐烦。
果然,她马上又说:“听西平讲,你原在蒋家任教。这儿不象蒋家,离你学校远,以后你就在这儿吃晚饭。每天六点半,珊珊和她爷爷开晚饭,你就跟他们一起吃。”
说完,也不管白蕙是否同意,丁太太就站了起来:“教学就从明天开始吧。对不起,我有些头晕。陈妈会送你出门。”
谈话总共只有十分钟就结束了。给白蕙的感觉似乎丁太太是为摆月兑她女儿每天的纠缠,而请她来伴着珊珊,而今天又为急于摆月兑她,所以匆匆结束了谈话。
丁太太正要走出客厅,突然站定,回过头来对白蕙说:“你的母亲,是叫吴清云吗?”
见白蕙肯定地点点头,而后疑惑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对不起,我的记性不好。”
白蕙觉得奇怪:为什么丁太太对母亲的名字感兴趣呢?可是容不得她细想,只听丁太太又说话了:“白小姐,你看,我忘了告诉你,我是听西平说了你的名字后,就马上决定聘用你的。因为我喜欢你的姓:白。你不觉得,我很喜欢白色吗?”
在回学院的路上,白蕙不由自主地琢磨起这位丁太太。
这真是个有个性的人。看上去,她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智,而且简直有几分神秘兮兮。那高贵的气派加上这种神秘,使人觉得她莫测高深,不好接近。可是,从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又分明透露出这个人的内心是很浪漫、很富有想象力、而且是很有人情味的。华贵而冷漠的外表,浪漫而温热的内心,这两者是怎样统一于一人之身呵!
想着想着,白蕙不禁笑话起自己来;难怪同学们都说我脑子一刻不肯停。如果每个我见过的人,都要如此琢磨半天,岂不太累!也许因为她是西平的妈妈,所以自己才对她如此感兴趣?然而西平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真是!忽然又想到了太太一再问起母亲的名字,而且好象还有什么话没问出口似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算了,不去想她吧,好在我要教的只是她那才十岁的女儿。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总不会复杂得要我伤脑筋吧……
直到这时,白蕙才想起,还不知道这位丁太太的姓名呢。她也没有自我介绍一下。但她立刻记起,听蒋继珍在说到丁家时,曾反复提到过“方丹阿姨”。那么,丁太太的名字该是叫方丹?
方丹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她同样不能立刻忘记白蕙。
那时,她站在二楼卧室大阳台的玻璃窗后面,看着陈妈送白蕙从楼前绕过草坪向大门走去,几乎可以说是目不转晴。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呵!而且是那样娴静、文雅、那样的神韵天成!现在,她正朝大门走去,她的背影,富于弹性的步子,显示了青春的健美,手臂微微摆动着,很有节奏感,很美,令人看了心旷神怡。方丹不禁叹一口气,暗想道:真是一个受上帝宠爱的孩子。上帝对她毫不吝啬,几乎把所有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特别是那双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美目,那样地含情凝睇,似乎会说话似的。这样的眼睛,你与她对视一次,就会终生难忘的。
方丹一面目送白蕙离去,一面努力地回忆。直觉告诉她:这样美丽的眼睛,她这一辈子,还见过一双,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记忆仍然清晰。那是一双跟白蕙一样美、一样温柔的眼睛,可也是一双威胁着自己的眼睛啊!当方丹初见白蕙时,她真怀疑那遥远的故事又重新复活了。她禁不住打听了。幸好不是,但愿不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呢?然而,遥远的回忆,使方丹产生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想,也许根本就不该接受这个姑娘做家庭教师,应该打发她走开,永远也不要她再踏进这个家门。这是容易的,尽管没有根据。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她同意白蕙留下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儿子的托付?也许仅仅因为那双如梦的迷人的眼睛?方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已犯下一个错误。但无论如何,有一股力量,几乎是宿命般的力量,使她不能把这姑娘拒之门外。她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直到白蕙的身影被树荫挡住,方丹才回到屋里。
第二天下午,白蕙见到了她的学生丁珊。
白蕙来到丁家时,珊珊正在花园玩。陈妈要去叫珊珊回来,白蕙说:“不用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去找。”
从客厅另一扇门出来,拐一个弯,走到主楼的背后,白蕙见到一个很大的花园。参夭的古树,修剪得很齐整的冬青,远远望去还有亭子和花圃。
白蕙沿着石砌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就见一个穿着白斜纹呢短裙、白线长统袜、白色皮鞋的小姑娘搀着一位老人走来。一见到白蕙,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便甩开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过来,站到白蕙跟前,昂起头问;“你就是我的法语和钢琴老师吗?”
白蕙点头微笑:“那么,你就是丁珊?我叫白蕙。”
珊珊拿不定主意地问:“那……我叫你白老师,还是白小姐呢?”
“都可以。”白蕙轻轻抚一下珊珊的头。
突然,珊珊回过身去,跑回到老人身边,轻声说着什么。那老人一面朝白蕙走来,一面爽朗地呵呵笑道:“真可惜!爷爷看不清楚。”说话间两人已走近了白蕙。
“白小姐,你来给珊珊当老师,我很高兴,欢迎你。”老人眼睛不好,但是,说话中气很足,是那种身体素质好,保养得也好的老人,“让我们认识一下,我叫丁皓,珊珊的爷爷。”
白蕙刚才已猜到丁皓的身分,可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想了一会,才叫道:“丁老太爷。”
丁皓虽然双眼长了严重白内障,但脑子很清楚,为人和善,说话风趣。他感到白蕙的拘谨,便很自然地谈起了珊珊和她的功课,渐渐使谈话变得无拘无束起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白蕙就和这一老一少同桌吃饭。她虽不太习惯于被人侍候着吃饭,但老人的亲切态度、风趣话语,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师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见到丁皓,她在辅导珊珊功课时,老人从不来打扰。然而有一天吃晚饭时,闲聊中老人偶然谈起,他很喜欢中国古代的诗词和小说。可惜年轻时忙于办工厂,在实业界周旋竞争,没有多少时间和闲情逸致。退居以后,时间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书。因此平时多数只能玩味一下小时候私塾里念过,脑子里还记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后接触的作品,却大抵只记得个隐隐绰绰,常常不能不丢三拉四了。例如这几天他老在背着李义山的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可是最后两句却无论如何背不出来了,就在嘴边上的两句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丁皓慨叹自己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
恰巧这首诗是白蕙所熟悉的,所以当老人说到这里,她便放下碗筷,接口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丁皓高兴地一拍额;“哦,对了,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就是这两句。”说完又连着把这两句诗念叨了几遍,似乎怕再忘掉。
白蕙想了一下,说:“老太爷,这样吧。每夭晚饭前珊珊要被保姆领去洗澡换衣服,我正好闲着无事,以后我就用这时间给您念念您喜欢的东西。”
老人兴奋地放下筷子,笑着说:“这太好了,太谢谢你了。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蕙问。她想,如果丁皓要提出什么加报酬之类的条件,自己就干脆表示刚才的建议作废。
谁知丁皓却说:“条件很简单——以后不准叫什么老太爷,那太破坏我们念诗论词的兴致。你要不嫌,就跟着珊珊叫我爷爷吧。”
白蕙从桌旁站起,走到老人椅子旁,伸出手去,同老人举着的手拍击一下,认乎其真地说:“那就一言为定,爷爷!”
两人都哈哈笑了。
突然珊珊挤到两人中间,仰头望着白蕙,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以后也不叫你白小姐了!”
“那你叫我什么?”
珊珊正等着这一问呢,她象揭穿谜底似地大声叫道:“我就叫你蕙姐姐!”说完憋不住笑起来。
丁皓、白蕙,还有在一旁服侍他们吃饭的陈妈,全都笑了。
珊珊聪明,也很听话,是白蕙满意的学生。教她比教继珍要有意思得多了。眼看她的法语和钢琴在一天天进步,白蕙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不象那时和继珍一天泡两个小时,纯粹浪费时间,只是为了挣钱养家。何况她感到珊珊对她越来越有一种依恋的感情。每天吃过晚饭,白蕙该走了,珊珊总要提出,蕙姐姐再呆一会儿吧,说一个故事,或者给她弹一首曲子。直到爷爷出来干涉,说再晚你蕙姐姐就回不了学校。她才恋恋地送到门口。
使白蕙奇怪的是,她来丁家近一个月,却再也没见到过方丹。听珊珊说,她妈妈每天下午在房里睡觉,或是看书。爸爸和哥哥不在家时,妈妈就一人在房里吃晚饭,从不下楼。珊珊每天临睡前到她房里去吻别,母女俩用法语互道晚安。
一天下午,白蕙教珊珊背诵一首法文小诗,才念了几遍,珊珊就能背下来。白蕙想起第一天见到方丹时,方丹曾说珊珊不肯好好学,所以她自己也不想教了。白蕙于是就问珊珊:“珊珊,你学法语很有天才嘛,你爱学法语吗?”
“爱学。”珊珊回答得肯定而干脆。
白蕙故意嗔怪地说:“那么,以前你妈妈自己教你时,为什么不肯好好学?”
珊珊嘟起了嘴;“我没有不好好学。妈妈老说我笨,她一点儿也不耐心。可我知道我不笨。”
白蕙被她逗乐了:“你怎么知道你不笨?”
“哥哥只要在家,就教我说法语,他说我很聪明,”珊珊象是摆出了最有力的根据似的,说得理直气壮。见白蕙不置可否,又补充一句:“哥哥的话会错吗?”
白蕙不禁好笑。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她眼前这个学生与以前的那个学生继珍,尽管大不相同,却有着一个绝对的相同之处,那就是对于西平的崇拜。
白蕙故意逗她:“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妈妈说你笨,哥哥又说你聪明,哥哥的话既然不会错,那么是你妈妈的话错了?”
这真是一个难题。珊珊愣了,小脸涨得红红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半晌,才说:“反正哥哥的话一定没有错,而且蕙姐姐你不也老夸我聪明吗?”
白蕙一把将珊珊搂在怀里。
“是,珊珊是个又聪明又肯学的好孩子。”她很动感情地说。
从小在孤苦环境中长大的白蕙,心中蓄积着许多柔情、许多爱。如今她遇到了珊珊,便毫不吝惜地把满腔的爱意向她倾泻。有时她几乎忘记自己是人家花钱雇来的教师,而象是在尽着亲姐姐的本分。当然,她也不时想起西平——她跨进丁家时,恰好他奉父命去南方了。所以他们已经好久没见。她常常冥想西平在这个家中生活的情景,可是总是想得那么模糊,那么隐约。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努力把珊珊教好,恐伯是为了让西平回来时有一种意外的欣喜。她毕竟是西平请来的家庭教师嘛。然而,更深一层,她之所以爱珊珊,是否跟她内心潜藏着对西平的情感有关?她却始终没有想过。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朝那方面想。总之,一个月来,她接触到一种新的生活,过得平静而愉快。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白蕙和珊珊在小书房里。珊珊正在用法语复述一个小故事。
房门推开了,出乎意料地,是方丹。她还是一身雪白,雅洁得令人生畏。
珊珊看到妈妈进来,马上住口不再背下去。
白蕙用眼光鼓励珊珊继续背诵,她想让方丹看看珊珊学法语还是很有进步的。
但珊珊就是僵站着,低着头,索性谁也不看,当然更不肯开口。
“珊珊,刚才背得挺好。继续下去,让妈妈听听。”白蕙说。
谁知没等珊珊表示什么,方丹说:“不用了。白小姐,我找你有点事。”
“哦。丁太太,请说。”
方丹的话开门见山:“我要到法国去一次,大约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正好学校放暑假,珊珊成天在家,你也会有空闲。所以,我想这个月内,请你住在我们家中,多照顾一下珊珊。”
还未等白蕙回答,珊珊就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蕙姐姐晚上不用走了。蕙姐姐,你就住到我房间去……”
方丹脸一沉,打断了珊珊的话:“珊珊,你叫白小姐什么?这么不懂规矩,应该称呼老师。大人说话你能插嘴吗?你先回你自己房里去。”
珊珊立刻蔫了,不声不响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只听方丹叫道:“回来!”
珊珊停住脚步,回身望着方丹,显得很惶恐。一丝歉意掠过方丹的面孔,她柔声对珊珊说:“到妈妈这儿来。”
珊珊慢慢走到她跟前,她爱怜地拨开珊珊额前的留海,说:“看你,头发那么长,让五娘带你去剪剪。吃过晚饭后到我房里来,今天我上街给你买了一件新的跳舞裙,你看看喜欢不。”
看着孩子出了房门,方丹又恢复了她那沉静的神色:“白小姐,我刚才的建议,你能接受吗?”
想到珊珊和爷爷对自己的需要和依恋,白蕙是愿意留下的。但家中妈妈也正盼着她放暑假呢。原想这一个多月,能在家多陪伴妈妈,如果住在这里,可就……
见白蕙不说话,方丹又说:“哦,我忘了,如果你同意,这一个月将支付你三倍的报酬。”
三倍的报酬!白蕙不能不予以慎重考虑。她想到,那五百元住院预付款还始终无着落,这三倍的报酬虽然还远不够那笔预付款,但至少能让妈妈去医院彻底检查一次,陈医生已多次提出这一意见。想到这里,白蕙果断地点点头:“我同意。只是我也要抽空回家看看。”
“那没问题,”方丹痛快地说,“你尽可自由安排时间。”
“丁太太您几时动身?”
“我订的机票是一周后的。”
“那么,从下个礼拜三开始,我搬进来住。”
“好的。白小姐,我知道你是个负责任的教师。珊珊在你的帮助下,进步很快。我对你非常满意。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或需要什么,就找陈妈。”
方丹走后,白蕙独自呆呆地坐在小书房里。脑子里象开动了无轨电车,东想西想。她忽而想到,以前对方丹的看法是否有点偏差,比如她还是很爱珊珊的,并不是毫不关心,但她是以她的方式去爱。她又想到了妈妈,可怜的妈妈,只能又想点法子去哄骗她了,什么假期学院要补课啦、有活动啦,总之是还得住在学院里,只能平时抽空回家看看。唉,妈妈要失望了。
方丹去了法国,白蕙带着自己的小衣箱搬进了丁家。
妈妈倒是很支持白蕙,说既是学院补课,又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何必来回跑。何况夏天,家里住的三层楼很热,远不如学院凉快。
白蕙说:“我会每天抽空回家的。”
妈妈一再摇头,说:“干吗?大热天,你这么来回跑,我反而不放心。还象上课时那样,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就行。最近我觉得挺好的,平时与好婆两个有说有笑,也不寂寞。”
妈妈说得越是轻松,白蕙心中越是难受。妈妈啊妈妈,你真是太善良、太宽容了。你什么都相信,什么都不向女儿索取,什么都自己忍着,只要看到女儿我快快活活就行。你真是一支照亮了别人却燃尽了自己的蜡炬啊。
不管妈妈怎么说,白蕙还是坚持每天、至多隔一天回家一次。她不能把服侍妈妈的责任全推给孟家好婆,她要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暑假期间,她给珊珊上课的时间改在上午,便利用下午回家。等服侍妈妈洗过澡、服了药,然后又匆匆赶回丁家。因为再过一、两个月,珊珊将要参加一次儿童钢琴比赛,所以晚饭后她总要再陪珊珊练一会儿琴,直至珊珊去睡觉。
陈妈安排白蕙住在三楼。她的卧室就在珊珊房间旁边。偌大一个三层楼,有十几间卧房,现在只住了三个人:珊珊、白蕙、还有珊珊的保姆五娘。另一些婢仆都住在底层或楼外的平房里。二楼为主人丁文健夫妇和丁西平所占用。爷爷丁皓因上楼不方便,也住在底层。
白蕙的卧室朝南、朝东各有一窗,很凉快,还带有一间小盟洗室。头一晚,白蕙就睡得很好,第二天醒得特别早。她梳洗一番,轻轻地下楼,不想惊动任何人,就一人走进后花园中去了。
太阳正在升起,天边是一片红霞,清晨的薄雾在花园中弥漫,空气清新极了。白蕙沿着石子路边走边作着深呼吸。走了一会,她才发现穿过那排大树,后面还有很大一片园子,那里种满了各种花草。而在花园的东头竟有一个不小的池塘,池塘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亭子。白蕙穿过亭子,走向旁边的花圃,她不禁惊奇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看到了什么?
一片正在盛开的紫色的蝴蝶兰。
白蕙很小时就知道蝴蝶兰,熟悉蝴蝶兰。然而直到今天才头一回见到活生生的、沾着露水的蝴蝶兰,而且多么凑巧,竟然就是紫色的!
她顾不得青草上的晨露打湿鞋子,走近这片兰花,仔细地观赏起来。
此时,她脑海中清晰地映现出夹在妈妈《圣经》中的那张书签,那干枯的、脉络分明的花瓣。她要用它来跟眼前的鲜花比照。当然,鲜花比标本不知要美几多倍。初阳照耀在花瓣的露珠上,愈益增添了它的精神。蝴蝶兰那挺拔而薄的叶片,一支支小剑似地簇拥着高高的茎上的花。那花,象是一只只暂时停泊的蝴蝶,象是春天无垠天空中悠荡的凤筝,象是天真孩童穿着的彩裙。它们干姿百态,有的舒展,有的蜷曲,有的昂首,有的低头,有的似含笑,有的若微颦,但无不妩媚可人。
妈妈说过,这花原产欧洲,是兰花中少见的品种。它虽不如牡丹华贵,不如玫瑰娇艳,可是却有它独特的品格和价值。它在纯洁朴素中显示美,它不喜欢被精致的花盆所束缚,而更乐意在成片的土畦中自由地生长。朴实、谦和、内秀而不张扬,要求于人的极少,而生性酷爱自由……这一切也许便是妈妈喜欢蝴蝶兰的原因。妈妈是那样地钟情于它,以致于后来就称自己在这世上最宝贵的女儿为蝴蝴兰花,并且从小就向她描绘、赞美这种花,使得白蕙也早早就爱上了它。唯一令人遗憾的是,除了妈妈书中那片花瓣外,白蕙从来没见到过真的活生生的紫蝴蝶兰。
然而就在住进了家的第一天,却意外地见到了早就渴盼一见的紫蝴蝶兰,白蕙真想立刻跑到妈妈身旁,告诉她这个意外的收获。当然如果能让妈妈来亲眼看看,就更好了。妈妈,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紫蝴蝶兰呀,这就是你拿女儿跟它相比的紫蝴蝶兰呀!呵,蝴蝶兰,蝴蝶兰,我有你那么美好吗?白蕙不禁直起腰来,用手抖开自己身穿的淡紫色裙子,在湿辘辘的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喜悦而又略带羞涩地笑了。
打这以后,每天早晨白蕙总爱到这亭子里坐一会儿。这里偏僻冷清,是朗读外语的好地方。暑假后,她将升入四年级,也就是毕业班,功课会更紧张。她不愿因为担任家庭教师而影响学业。她一直是班里出类拔萃的学生,必须把这荣誉保持到毕业。她的毕业论文题目在安德利亚神父帮助下也确定了下来,是《论梅里美的散文》。目前她正在潜心阅读学院图书馆里借得着的梅里美著作,常常沉浸在一种优美而宁静的氛围之中。这里的环境跟她的心情十分吻合。
在距离学院不远的萨波赛路上,有一家小旧书铺。店主是个胖胖的犹太老头。象每个犹太人那样,他也是一个天生精明的商人,总有办法从不知哪里弄来许多好书,有英文的、德文的、也有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以此吸引形形色色的读者。他本人除了精通德语,也会说上述的各种语言,并且非常喜欢和顾客观天,以致被不少大学生当作练习外语口语的对象。
白蕙是这家小书铺的常客。她的许多零花钱就是在这里变成了一本本的洋装书。犹太老板也跟她熟识了,常常称赞她的法语地道,发音尤其好。
暑假中的一天,白蕙到学院去看望安德利亚神父,出来时天色还早,便决定到那小书铺去转转,兴许能搜罗到一两本有关梅里美的参考书呢。
书铺里人不多。白蕙随意浏览着书架上和铺面上摊放着的书籍,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买的书。
“哦,是白小姐,好久没见了.”正当白蕙准备离开书铺时,犹太老板操着洋味十足的汉语同她打招呼。
白蕙用法语问了好,并随意寒喧了几句。
“白小姐,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好东西”,老板兴头十足地说,“请等一等。”
很快,他捧出了一摞书,大概有十来本,全是法文的。
“都是我新弄到的,”他把书放在白蕙面前,几乎带着几分“宝刀献予英雄”的虔诚,“你看看,买不买,没关系。”
却不过老板的热情,白蕙放下手袋,开始翻阅这些书。天哪,这是什么?两卷本的《梅里美书信集》,这是连学院图书馆都没有的。白蕙迫不及待地拿起第一册,打开扉页。呵,梅里美书信真迹的照片,那笔字真叫帅。
老板捕捉着白蕙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的变化。“梅里美,白小姐喜欢?”他轻轻地问。
白蕙点头,又问:“这套书要多少钱?”
“这是一种很名贵的版本,”老板把大烟斗从嘴里拔出,附耳对白蕙说:“是公使夫人的私人收藏,要不是因为回国东西太多,她不会卖出来的。”
“那,价钱呢?”
“如果是别人,五十块钱我也不卖。可是白小姐,你是老主顾,就算每本二十块吧。”
“总共四十块?”白蕙不禁轻轻叫了出来,随即心中默想,“相当我两个月的工资哪!”
“多好的书,你看看这纸张,这装璜,真不算贵啊。”犹太老板说。
“可是,我买不起”,白蕙轻轻叹口气,“如果再便宜些……”
“四十块钱,只能保本,再便宜就赔本啦。”老板为难地摇头。
白蕙把书放下了,可忍不住又把它拿起来,翻弄着。
她一边翻书一边轻轻地自语,心中充满了遗憾的感觉:“书很好,而且做毕业论文很需要……”
“那就买下吧。”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她扭头一看,是蒋继宗。
“哦,是你,蒋先生。”白蕙自离开蒋家,好久没见到继宗,今日没想到在此碰上。
“既然你喜欢,而且又需要,就买下吧。钱我这里有。”继宗边说边掏出皮夹,问老板:“是四十块钱吗?”
“不,蒋先生,我不要……”白蕙提高声音说,并性急地抓住继宗掏钱的手:“我不要你买。”
“白小姐,你不要在意,这钱就算我借给你的,好吗?”继宗很诚恳地说,“要紧的是书,这书对你有用,不是吗?”
“不”,白蕙固执地摇头,“我不要。”
“这样吧,白小姐,这套书我买下了。我爱收集好书。你先拿去用,等你用完了,把它还给我。”见白蕙还要拒绝,继宗有点动感情了,“难道我们的友谊还不足以让我借一套书给你吗?”
白蕙还能说什么呢?她只得对继宗报以感激的一笑,然后从老板手里把已包扎好了的两厚本书接过来。
出了书铺,他们并肩走在种着法国梧桐的便道上。继宗默默地想:一两个月不见,白蕙变得更美了。今天她穿着一套天蓝色衣裙更显得很有朝气。
继宗殷勤地询问白蕙和她母亲的近况。他告诉白蕙,有好几次青年会有读书讲座或美术展览,他都为她留了票,也曾到学院去找过她,可是都不巧没有找到。他说,他还不知道白蕙在丁家当家庭教师,丁蒋两家是世交,他和继珍小时候都在丁家住过,要不是这段时间继珍到扬州探视生病的姑妈,她是常去丁家的。他还说,以后他将去丁家看望白蕙。总之,他恳请白蕙与他保持联系,“因为……”他涨红了脸,嗫嚅地说:“我渴望见到你,与你多聊聊……”
蒋继宗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虽然不太善于辞令,可他的话语还是使白蕙感到他内心的灼热。开始时白蕙不大理解,后来她猛地省悟:莫非,莫非他的感情正在超越友谊,而在飞向另一个高度?
白蕙一直认为蒋继宗是个忠厚长者,对待自己家大哥哥似的。因此她颇羡慕继珍。至于别的,她从未想过。今天她在继宗的滔滔话语和不寻常的激动之中感到一丝异样。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了骚动于继宗内心的激情。联想起以往的种种,她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直到她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月影,她的眼前还浮动着继宗说话的样子,耳旁还回响着继宗的热情话语。
这以后继宗果然到丁家去看过白蕙。但是,继亲几次邀约白蕙外出,都被她婉言谢绝了。虽然当她看到继宗失望的神色时,心中有所不忍,可是,少女的矜持又使她终于不肯轻易迈出这一步。连白蕙自己也不甚明白,这样做的真正原因何在。难道她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期待?唉,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她的心就是不好捉模啊。
星期天上午,白蕙给珊珊放了假,然后回新民里看妈妈。她在家吃过午饭,又陪妈妈聊了一会儿。估模着珊珊午睡快要起来,她安顿妈妈躺下,要她好好睡一觉,然后就赶回丁家去了。
刚走过草坪旁的便道,就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笑声。
“今天怎么这样热闹,有客人来了?”白蕙想。
珊珊眼尖,白蕙刚走上客厅玻璃门前的台阶,珊珊就从客厅里冲出来:“蕙姐姐,你快来看,谁回来了?”
白蕙被珊珊拉着,迈进客厅门,一眼就看到西平正迎着客厅门站着。他穿着一身白色网球装,似实非关地看着白蕙。
白蕙今天穿了一件下摆宽大的浅紫底色上面有碎花的洋布连衣裙,头上戴着系有紫色缎带的大草帽,两根乌黑的长辫子,随意地搭在胸前,比西平想象中还要清丽、姣美。
西平跨前一步,向白蕙伸出手:“你好,白小姐。”
“你好,什么时候到的?”白蕙和他握了握手。
“才到家。”
传来丁皓的话语声;“外面很热吧?快喝口汽水坐下歇歇。”
白蕙这才注意到丁皓也坐在客厅里,忙走上前去。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丁皓说:“刚路过四马路,见旧书店有这本《绝妙好词笺》。我给您买来了,上次您不是说想读读宋词吗?”
丁皓接过那书,说:“你还记得啊,真亏你什么事都放在心上。”
“一会儿我给您挑几首读读”,白蕙说,又甜甜地加上一句:“好吗,爷爷?”
丁西平刚走到冰箱前,正要开门取汽水,听到这声“爷爷”,他突然站定,然后慢慢转过身,看着白蕙。白蕙注意到,他刚才那种热情的神态不见了,换上一脸的冷峻。
白蕙想:“糟糕!一定是我这样叫爷爷,他觉得我不懂规矩,忘了身分。”但她马上又反攻为守地想:“这是我和爷爷之间的事,你管不着。你在我跟前摆少爷架势,我还不屑理会呢!”
于是,她毫不退缩地迎视着西平的眼光,脸上很严肃,象是在说:“我就这样叫了,你看着办吧!”
一个小小的静场。
正在这时,珊珊上来拉住白蕙;“蕙姐姐,我想给哥哥背诵法文《列那狐的故事》,你说我挑哪一段好?”
丁皓向珊珊招手:“你这孩子,到爷爷这儿来,让你蕙姐姐先歇一会儿”,又转向白蕙,亲切地说:“阿蕙,先喝口水吧。”
西平把倒好的汽水递到白蕙手中,压低声音说:“喔,真没想到,你们三人之间竟然如此称呼。这好象有点不合我家惯常的气氛。”
“气氛是可以改变的嘛,”白蕙故意自豪地说:“你听到的称呼还是表面的事,实际上我们已很亲密。”
西平微微地摇着头,低声道:“哦,你再说下去,我要妒忌了。”
“放心,我不会夺去爷爷和珊珊对你的爱,”白蕙喝了一口汽水,“我倒觉得,他们都需要更多的关怀。”
“你是在暗示我不够关心他们?”
白蕙此刻不想深谈这个问题。她放低声音,恳求道:“去要求珊现给你背一首法文诗或说个故事吧,她一直在盼着这一天呢。”
西平的目光与白蕙的相遇了。一个是炽热而动情,一个是纯洁而无私。只是短短的一碰,两颗心便自然而然地挨近了,沟通了。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的,一道目光,一个眼神,有时确实具有神奇的力量。
深深地看了白蕙一眼,西平离开了她。他走到丁皓身边,把珊珊拉过来,揪一下她的小鼻子说:“珊珊,我可要好好考考你,要是法语没进步,可得打手心!”边说边哈哈笑起来。
珊珊和爷爷也笑了。
因为法文故事说得好而受到哥哥表扬的珊珊,晚饭后又得意地要显显弹钢琴的新水平。一连弹了好几首练习曲,又认真弹了准备参赛的曲子,在五娘的一再催促下,她才老大不情愿地上楼休息去了。
西平搀着爷爷回房,好久没出来。祖孙俩不知聊什么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白蕙一人。她漫无目的地踱了一会,便又习惯性地坐到钢琴旁。由于是专修文学与艺术的学生,在学院时,白蕙每晚临睡前总要到琴房去练一会儿琴。搬进丁家后,丁皓就告诉她,她可以随时使用客厅里的钢琴。
“那,晚上不会打扰你们休息吗?”白蕙问。
丁皓说:“珊珊住在三楼,又是个孩子,琴声影响不了她。我呢,耳朵有些背了,睡觉时再大的声音也闹不醒我。大约正是靠着这种本领,我能活到七十多岁。”
于是,白蕙每天睡前就在客厅里弹一会儿琴。有时珊珊赖着不肯去睡,和爷爷一起要求她弹点儿什么,非常乐意地做她演奏的听众。
今天,她随意弹了两首练习曲后,便弹起肖邦的G大调夜曲。将近一百年前的一个夜晚,肖邦和乔冶桑乘船航行在海上。迷人的月色、温柔的夜风,特别是船工轻轻哼唱的民歌,触发了音乐家的灵感。于是在这支钢琴曲中,就有了粼光闪闪的水波,有了诗意盎然的月夜,有了单纯朴实的民歌旋律、小小航船随波荡漾的轻悠滑动感和情人间诉说不完的隐隐私语。白蕙不止一次地弹奏过这支曲子,但今夭她似乎与作曲者那颗热爱自然、热爱生命、陶醉在甜蜜爱情中的心更加默契、更多共鸣。她忘情地沉浸在自己所弹奏的曲子中。
一曲终了,白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平已走进客厅里来。方才他背对自己站在窗前,随着琴键上最后一个音符的消失,他已经转过身来,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还陶醉在乐曲中的白蕙。
“这首夜曲你理解得很深,弹得好极了。”西平由衷地赞叹。
白蕙站起身来:“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吧?”
西平微微一笑,没答话。
白蕙盖上琴盖,收拾好琴谱,轻轻道一声晚安,准备上楼去。
西平朝她走了几步,问:“怎么,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上楼去读会儿书。你今天刚到家,也该早点休息。”
“既然你已打扰了我,何不索性再坐下聊会儿?”西平伸手指指沙发。
白蕙迟疑一下,便在沙发上坐下,昂首看着西平,意思是:你想聊些什么,我洗耳恭听。
西平在靠近白蕙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我想我该好好谢谢你。”
白蕙把头一歪,正要开口,西平做个手势让她别说:“你是想问‘为什么’,对吗?”
看到白蕙瞪大的双眼,西平颇为得意地笑了,他学着白蕙歪头发问的神态,说:“我知道你这个动作的含义,那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你很喜欢这么把头一歪、下巴一扬,然后就出来个‘为什么’,不是吗?”
白蕙被他逗笑了:“算你观察得对,但你并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你给爷爷和珊珊所作的一切。”
“这不用谢”,白蕙摇摇头,“这是我到你家来应做的事。”
“如果说你是珊珊的老师,该为她操心,那么你为爷爷所做的,却完全是额外负担。何况从珊珊的进步可以看到你化费的心血。”
“请别忘记,丁先生,你妈妈付给我很高的工资。”白蕙的语气中略含揄榆之意。
西平却益发严肃认真起来:“有些东西是金钱换不来的,爷爷刚才全对我说了。”
白蕙被他的诚挚感动了,因此也坦诚地说:“我愿意为他们做事。他们一个是渴望关怀、求知欲很强的孩子,一个是已部分丧失生活能力、却热爱生活的老人。我很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们,使他们愉快。”
“只是你付出的太多,而能得到的,却太少了。”
“不,我觉得给予和奉献能给我带来真正的满足。当我体会到珊珊和爷爷的爱和信任时,我由衷地喜悦、愉快。有时我甚至感谢上帝,是他突然赐予我一个爷爷和妹妹。要知道我可没有你富有,我只有一个妈妈。”
“我很高兴你把这儿看成自己的家”,西平很感动地看着白蕙,“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对你表示感谢。”
白蕙不想再听这种感谢的话,便换了个话题:“这次到外面跑了一大圈,收获如何?”
“收获谈不上。只能说给公司办了点事,自己长了点见识而已。”
白蕙故意逗趣:“闲的时候,是否又一人去泡咖啡馆,享受那热闹中的恬静了?”
西平愣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次在“今夜”咖啡馆他自己说过的话。呵,难忘的“今夜”!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摇摇头,几乎是自语似地说:“那里没咖啡馆,就是有,我也不会去了!”
“为什么?”
“我会想起‘今夜’。”
“今夜?”
“是啊,我们的‘今夜’,难道你忘了?”
又需要转换话题了,于是白蕙说:“既然你空闲时没泡咖啡馆,那为什么不干点别的?”
“做什么呢?”
“可以写信呀”,白蕙接得很快,似乎胸有成竹一般:“你不在时,爷爷和珊珊都很想你。我想你妈妈也一定如此。他们要是能收到你的信,不知会有多高兴。可自我来你家后,还没见你给他们写过一封信。听珊珊说,你在法国时也几乎不写信回家。有空宁可去泡咖啡馆。”
“天啊,”西乎故意夸张地把手一举,“你可真是个当老师的天才,有了珊珊和爷爷两个学生还不够,还想让我也当个规矩的学生!”
又是一个清新宜人的夏日之晨。
白蕙仍是早早起床,抱着继宗一定要为她买下的《梅里美书信集》第一卷,到她的小天地——蝴蝶兰花畦前的小亭子里去了。
周围安静极了,连最喜欢在清晨叽喳聒噪的麻雀们都还在酣睡。只有一缕轻纱般的薄雾,缠绕着园中大树的腰际,并缓缓流动、升腾……
白蕙很快被梅里美那优美典雅的文笔所吸引,她读得很专心。
可是,人的神经系统就是那么奇怪,虽是在全神贯注的时候,也并非对周围的一切全然失去了知觉,何况白蕙毕竟是在一个比较陌生的环境之中。读着读着,她忽然觉得有一种感觉,象是一股微妙的生物电,又象是一道不可见的光,在自己的背后波动闪烁。猛地,一阵战栗沿着脊柱直爬上颈部。她颤抖一下,抬起头来,以极大的勇气,转身看了一眼。
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大树、小树、篱笆、栅栏和栅栏外一座灰色的小楼。白蕙把视线在小楼上停了一下,只见它的一排窗户都拉着帘子,没有一点动静。
白蕙在心里笑目己;疑神疑鬼的!
于是,她再次集中注意力,读起梅里美来。然而,白蕙那敏锐的直感实在并没有错。只是由于距离较远,光线较暗,她不可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她方才曾稍加凝视的那座小楼,二楼的一个窗口后面,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帘子其实正隙开了一条缝。在那小缝旁,一双灼热的、喷着近于疯狂的火焰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窥视着她,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呵。那巨渊深潭一般的眼底,仿佛活火山似的,正翻滚着喷薄欲出的岩浆。而且这双眼睛又是怎样地镶嵌在那人苍白、瘦削而失神的面庞上。当他忘乎所以地以细长而柔弱的手指,抖抖地分开窗帘,抖抖地抓住窗帘的边缘,使缝隙不至于太大,当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白蕙时,对于他来说世界早已不再存在,时光早已完全停驻,而他自己也几乎变成了一具僵硬的木乃伊,仅仅多了一丝游气而已。
已经不止一天,当白蕙初次在园子的这个角落出现,他就注意到了。起初,他以为是梦。他躲在窗后窥视,拼命睁大眼睛。他终于发现了白蕙出没的规律。从此,他每天清晨就早早地在这窗户后等着白蕙的来临……
半个多小时过去。白蕙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她放下书本。恰在这时,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循声看去,只见丁西平身着一身浅蓝的运动衫。正从那片松树后跑过来。
白蕙似乎感到有了某种安全感,一丝笑意浮上她的脸庞。
西平也见到白蕙了。他跑到亭子里,擦擦额上的汗,说,“白小姐,真早啊,我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起床的呢。”
“你每天都跑步吗?”
“只要时间允许。你呢?”
白蕙摇摇头:“我不太喜欢剧烈活动,除了偶尔打打网球。”
“哈,总算给我找到一条你的大缺点。”西平快活地笑起来,立刻又放低声音,凑近白蕙道:“可不是我吓唬你,你要不注意锻炼,过几年,不是越来越瘦弱,就是变成个大肥婆,你不害怕?”
“管不了那么多啦,与其用跑步来保持体型,还不如利用这时间多看些书。”白蕙满不在乎地说。
西平想:你当然不用怕,象你这样的美人,担心这个问题确实是多余的。
于是,他随手拿过白蕙的书,翻了一下,说:“你在读梅里美?”
白蕙点点头。
“已经好久没有读这类书了。白小姐,读完了能不能借我一阅?”西平说。
“你也喜欢梅里美?”
“是的”,西平说,“我欣赏他渊博的知识和优雅的文笔。巴尔扎克和仲马父子虽说也是大家,却未免俗气。”
“那么雨果如何?”白蕙感兴趣地问。
“雨果的才气无与伦比,他的正义感和人道激情,令人钦敬。”
西平这么说着,两个人都不禁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天继宗把白蕙介绍给大家,正是这么说的;“这儿有一位雨果的崇拜者。”
“哦,在你面前评论雨果,班门弄斧了。”西平打趣地说。
白蕙却并不在意,认真地说道:“我真奇怪,你怎么会是个商人,你有敏锐的感受力,应该当个文学家。”
西平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谁呢,哦,是继宗。他说:“对了,你是学文学和艺术的,看不起商人。”
“我说过这种话吗?”白蕙认真思索着说:“不,我没有说过。因为我从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只要自己真心乐意,又能充分发挥才能,那么这就是一种好职业。职业是没有什么贵贱雅俗之分的。不过,我倒想问问,你喜欢自己现在的职业吗?”
“选择大学专业的时候,我曾和父母发生过争执。当时我确实想学文学,可爸爸要我学商业管理。而妈妈呢,竟异想天开要我去专攻音乐,她认为我有成个钢琴家的天赋。”
老夭爷,我昨晚在客厅里弹琴,倒真是班门弄斧了。白蕙想着,不禁脸红起来。
西平却未觉察到,继续说:“结果是三个人的意见形成了朝另一个方向的合力。我决定念工科,学纺织。只是后来留学法国,才又修了企业管理课程。不过,近来我觉得企业管理和经商其实也很有意思。这里充满竞争。”
西平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仰天吁了一口气,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特别是这几年,中国民族工商业既要面对政府官商,又要迎战洋商洋货,若想获胜,就要有超人的智慧、勇气和毅力。这倒是个适合男子汉干的职业。”
白蕙一言不发,西平收住话头道:“哦,我讲了一大通,你听烦了吧。”
白蕙说:“不,我很爱听。”
西平却不想再往下谈了,他决定换个话题,“你喜欢这个亭子吗?”
“喜欢”,白蕙不假思索地答道,但立刻又说:“我更喜欢亭子前面这一片花。”
提起这片蝴蝶兰,白蕙的兴致来了。她兴冲冲地说:“这些紫色的蝴蝶兰真是漂亮极了,特别是沾着晨露、浴着朝阳,你看它们多神气、多别致,多么朴素自然,又多么婀娜多姿!”
“我真替这些花高兴,能够得到你如此倾心的赞美,慷慨地给了它们这么多形容词”。西平忍不住笑了,“我们家还有一个花圃,那里有些花很名贵,它们可曾有幸得到你的青睐?”
“珊珊早就领我去看过了。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些和草地树丛融成一片的蝴蝶兰。”
“所以你就天天早晨到这儿来读书?”
白蕙不解地眨眨眼,问:“你怎么知道?”
“自有人告诉我。不过没想到你是为了这些蝴蝶兰。”
该吃早饭了,他们起身往客厅走去。
哥哥突然回家,珊珊的兴奋劲儿还未过去。那天下午她又缠着西平给他讲故事,讲留学法国时的趣闻趣事,讲江浙蚕乡的风俗习惯。于是白蕙决定今天再抽空回新民里去看看妈妈。昨天离家时,妈妈留恋的目光很刺痛她的心。
清云见女儿回来,心里高兴,可嘴上却叨叨说:“大热天,天天往家跑,不怕中暑?以后可不准这样了。”
白蕙对正准备晚饭的好婆说:“好婆,今天由我来做几个菜请你和妈妈尝尝。”
盂家好婆天天照顾着妈妈,不肯拿一分钱的报酬,甚至都不让白蕙提起这个话头,白蕙实在过意不去。今天自己有空在家,该让好婆也歇歇了。
于是三人高高兴兴吃了晚饭。饭后,白蕙刚想说该回学校了,妈妈又张罗着要白蕙吃西瓜。西瓜是白蕙回家时顺路买的,好婆早把瓜浸在凉水里了。
吃完西瓜已八点多钟,这下,清云又着起急来,催着白蕙赶快回校。白蕙安慰妈妈说:“天热,不少人家在弄堂口乘凉,马路上也到处是人,不碍事的。”她执意帮妈妈擦了澡,换过衣服,然后才在清云一再催促下出了门。
白蕙回到丁家,已将近十点。
远远的只见楼下客厅灯火通明,几扇落地窗敞开着,从那里传来美妙的钢琴声。
白蕙想,一定是了西平在弹琴。难怪他妈妈要他当钢琴家,他确实弹得好。她不觉驻足谛听起来,沉醉在印象派大师德彪西《雨中花园》的优美旋律之中。听了好一会,才轻轻走进客厅。
可是,非常奇怪,她刚走进客厅门,琴声戛然而止。丁西平从琴旁站起来,好象他虽在弹琴,却一直注意着客厅外的动静似的。
“你总算回来了!”西平的口气是责怪与庆幸兼而有之,“爷爷都有些不放心了。”
白蕙抱歉地说:“对不起,家里有点事,耽搁了。我去和爷爷说一声。”
“他已经睡下。我劝他别担心,向他保证,我一定等到你回来。”
“其实我九点不到就出门的。电车老是等不来,真急人。”说完,白蕙就想上楼去洗澡。
西平叫住了她:“白小姐,请等一等,我想和你说件事。”
白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西平一面说一面注视白蕙,象是在赔小心。
白蕙把头一歪:“为什么?”
“为了爷爷和珊珊,我想表示一点谢意,可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正好你需要,请接受一辆自行车。”
见白蕙要开口,西平赶紧又说:“还是上次从法国带回来的,放在家里没人用。希望你能收下。”
“不,我不能接受。”
“可你现在需要。你这样两头跑,又辛苦又费时间。有时时间太晚,还不安全……”
“谢谢你的关心。倘若必要,我会自己去买一辆。”
“请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一向能言善辩的丁西平此刻竟结巴起来,“我是想……我只是想……”
白蕙打断他:“丁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是不会收你的礼物。晚安。”说完,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没见到了西平。白蕙本想对自己昨晚的生硬态度表示一点歉意,现在只好打消。
早饭后,白蕙刚回到卧房,女佣菊芬来了。她手捧一个洁白精致的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把新摘的紫色蝴蝶兰。
“菊芬,怎么想到给我送花?”白蕙不无奇怪地问。
“少爷昨天下午特意吩咐的。说从今天起让我每天采这种花送给白小姐。”
女佣放好花瓶,出门去了。白蕙看着鲜灵婀娜的紫蝴蝶兰,心头泛起阵阵暖意,同时也更增强了对西平的歉疚之情。她想,应该当面谢谢他,并解释一下自行车的事。
然而午饭时,丁西平没有回来。吃晚饭时,丁西平到客厅来了,眉头皱着,若有所思的样子。见了白蕙,也只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招呼。饭桌上,从始至终不怎么说话。
聪明的珊珊觉出哥哥今天有些不高兴,不敢再缠着西平。
这真叫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客厅里的空气变得很沉闷。白蕙有话想说,却开不了口,心中憋得慌。
爷爷虽视力不好,也感觉到了什么,关切地对西平说:“西平,你今天有些累吧,吃过饭,早些休息去。”
西平说:“爷爷,公司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他们俩很快吃完饭,孙子就搀着爷爷,离开了饭桌。
晚饭后,众人散去。白蕙一个人在客厅坐着,想弹琴,但提不起兴致,刚打开琴盖,又合上了。心想,还是回房看书吧,但好象还不想马上回去。只觉得心里一片烦乱,理不出个头绪,头都有点疼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天。有两天,西平连晚饭都没有在家吃,而一回来就上楼进了卧室。白蕙实在想不出找他谈谈的机会,索性把这事放开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白蕙起身后照常到花园去散步读书。可巧,她刚刚穿过树林,迎面就碰上往回走的西平。看来他已跑完步,准备回楼里去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了停脚步,向对方点点头。几天没有说话,都不免有点儿尴尬。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白蕙的调皮劲儿突然上来了。她叫道:“丁先生。”
西平停住脚步,扭身看着她。
“吃饭还早呢,能陪我走走吗?”白蕙的眉梢和嘴角都挂着笑意。
西平深深吸口气,下决心似地转过身来,两人并肩向花园深处走去。
沉默地走了几步,白蕙先开口道:“你还在生气吗,为了我拒绝自行车的事?”
西平抬起眼睛望一眼白蕙,摇摇头道:“你把我的气量想得太小了。”
“那这几天你为什么一直回避我?”见西平要说话,白蕙赶忙又说:“别骗我说,你还和前些天一样,我的感觉不迟钝。”
西平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你厉害。我承认,有一点儿想回避你。我想,是我冒犯了你,想请你原谅,可是……”
白蕙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一丝羞涩和惭愧出现在西平的脸上。但西平的态度分明很真诚,这使白蕙感动了。她轻轻地说:“也许应该怪我,太生硬了。我早就想跟你解释,还要谢谢你每天叫人给我送花,可你不给我机会!”
只简单的几句话,两个年轻人几天来的疙瘩就解开了。满天愁云,顿时消散,白蕙心头畅快极了。
“可是。你的眉头为什么还打着结呢?”她笑吟吟地问西平。
“是吗?”西平说,“我自己倒不觉得。”
“旁观者清嘛。”
“这几天,公司里遇到了一些麻烦事,”西平想了一想,又说:“你没看我有几天忙得都没回家吃饭吗?”
原来如此。白蕙不禁关切地问;“公司里怎么啦?”
“这是商业竞争上的事,”西平本不想多说,但看到白蕙一脸关心的神色,就又补充道:“简单说,就是日本的大和商行通过买办一面与我们抢购生丝,一面压低成品的收购价,总之是仗势欺人,做霸王生意,想挤垮我们。”
“那你怎么办呢?你父亲又不在家。”白蕙不由得替他担心。
“不要紧,”西平把手一挥,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我和爷爷仔细商量过,这几天又和各厂厂长、经理研究了对策,今天还要再去联络同业,这事必须齐心合力,共同对付!”
“你们能赢吗?”
“胜负难卜,可是,不管怎么样,总得拚一下,为中国人争口气。”
“对!”白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自言自语似地说:“我真要命,真不该……”
“不该什么?”西平停下脚步,问。
白蕙的脸红了,低着头用脚尖踢着一块小石头,说:“你明明知道,还问,真坏!”
“那么,你现在肯接受自行车了?”西平的声音里充满喜悦。
“不,”白蕙把小石头踢在一边,又向前走去,“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的礼物。”
白蕙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把西平又打入了闷葫芦,他不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白蕙身后走着。
走了几步,白蕙突然说:“想听一个秘密吗?”
“关于谁的?”西平问。
“我的。”
“当然想听。”
“等你听完了,也许就会原谅我的固执。可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明天早上告诉你,好吗?”
西平看一下手表,点点头,说:“那好,一言为定。”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对于爸爸,我除了知道一个名字外,几乎是毫无印象。我们母女俩靠爸爸留下的一小笔钱,和妈妈当护士的微薄工资,过着清苦的生活。你一定想象不出,我从小直到上大学,从来就没有穿过一双皮鞋。无论冬夏,我都是穿妈妈手做的布鞋。我的衣裤,也永远是阴丹士林市做的。因为它价廉物美,也适合一个女孩子。至于吃的,一年到头保证有青菜豆腐吃就很好,偶有小荤,那准是过年过节了。哦,我扯得太远了。我不是在诉苦,其实我也并不觉得苦。我只是想告诉你,请你别把我看成对生活有很高要求的娇小姐。”
说到这里,白蕙看了西平一眼,见他专注地听着,便放心地继续讲下去:“妈妈是个很有志气的人。她教育我最多的,也就是人穷志不穷。那时候,她白天上班,晚上还要接些复写誊抄的活儿来做,但我的衣服鞋袜从来就浆洗整刷得干干净净。哪怕是打个补丁,也必定弄得方方正正,熨熨贴贴。她对我的读书要求极高,所以上学一定要挑最好的教会学校。至于学校昂贵的费用,无论家里怎么困难,她也绝不拖欠。我一开始上学,妈妈就不断地叮咛:不要羡慕同学的漂亮衣裙,不要跟人家比书包文具的好坏,更不准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哪怕是人家硬要送给你,也不行!你知道,我的同学,很多都是富家子弟。象我这样的穷学生,真是寥寥无几。”
“很多教育家都说过,儿童的心灵和脑子纯洁得象一张白纸,怎样在上面作画,就会留下怎样的痕迹。这话不错。妈妈的教育可以说在我脑子里深深扎了根,以至于有时候使自己很苦,也使别人感到尴尬,甚至认为我古怪。”
白蕙说着向西平一笑。这是一种苦兮兮的笑。西平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
几声流利而婉转的鸟鸣打破清晨的寂静。白蕙不禁抬腕看一下手表。哦,时间过得多快呀。西平定定地注视着她,一声不响,他不愿轻率地打断白蕙的话头。
“下面就要说到我的秘密了。你知道吗?我当珊珊的家庭教师,住在你们家,都是瞒着我妈妈的。我骗她说,我要准备论文,所以暑假要住在学院里。我这样做,是违背妈妈定下的又一个戒条的。”
“又一个戒条?”
“是的。除了不许接受别人的东西以外,妈妈绝对不许我说谎。”
“那你为什么要瞒她呢?”西平不解地问。
白蕙没有回答。前面就是那个小亭子,她加紧几步走了进去,面对着亭前的那片蝴蝶兰,把整个身子伏在栏杆上。
早晨玫瑰色的阳光透过园树的重重枝叶照射进来,露珠在蝴蝶兰的叶、茎和花瓣上闪烁着美丽的七彩。
西平的大手落在白蕙瘦削的肩上。她轻轻抖动一下,但并没有挪开。
“说下去,我在等着呢。”是西平柔和而略带鼓励的声音。
“半年多以前,一个变故,把我家抛入了困境。自从妈妈生病失去工作后,就把所有的积蓄全部存入银行,每月就靠那一点利息维持生活。突然那家银行破产了。我们的本金既取不出,利息更成了泡影。经济来源就此完全断绝。然而妈妈的病却越来越重,眼看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我怎敢告诉她这个坏消息?不但不能告诉,我还必须想法去弄钱吃饭和给妈妈买药。幸好我家有个好邻居,孟家好婆帮我一起照顾妈妈。后来学院里的一个神父又介绍我到蒋家当家庭教师,我和妈妈的生活才勉强维持下来。再后来,你知道的,我被解雇了。有一段时间,我找不到这种既能继续求学,又有收入的工作。我走投无路,甚至想退学去谋个职业。但又实在舍不得学业。有同学告诉我,大世界那边常有许多招聘广告,不妨去看看。那天,正当我在大世界的墙上拚命搜索,想找到一个适合我的招聘广告时,你恰巧来了。你慷慨地答应雇用我,使我有了生活来源,也保住了学业。说实话,就在那个星期六,我已经决定,如果还是找不到一个可行的职业,星期一我就去交退学申请。”
白蕙边说边转过脸来。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那一对如梦的大眼睛雾——的,眼眶里充盈着晶莹的泪珠。
虽然白蕙的声音始终幽幽的,说得很平静。可是对于从小在优裕环境中长大的西平来说,白蕙的境遇实在是够艰难、够令人同情的了。他没有想到这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年轻姑娘肩上,竟负着那样沉重的担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蕙脸上含泪的微笑,心中充满怜惜之情。他把手塞在裤袋里,拚命地握紧拳头,强制自己不去抚模那双令他感到阵阵心疼的眼睛。
“你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要瞒着妈妈。她一心要我把书念好,不会同意我当家庭教师。如果告诉她,现在是非当不可,那就不能不说出银行破产的事。这个打击会要她的命。我是多么不愿用假话去哄骗妈妈。你不能想象,每当我看到妈妈如此真诚地信赖着我那些谎话时,我的心有多么痛苦,简直象被刀割了似的。有多少次,我真想跪在妈妈面的说出一切。可是,看着她那瘦弱的身子,我又怎么开得了口!我想,也许总有一天,上帝会因此而惩罚我的,我甚至在盼着这一天,盼着用我的痛苦去赎我的罪。”
西平忍不住了,他伸手扶住白蕙的肩膀,又把她微垂的头抬起来对着自己。他盯着白蕙的眼睛,冲动地说:“不要这样想,你根本没有罪。你无私得象一个天使,你那忘我的爱,应该能感动上帝,还谈什么惩罚!”
白蕙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瞥充满感激的光。她慢慢地转过身子,叹一口气,继续说:“其实,在学院里我有一些很要好、也很富有的同学。我知道,只要我稍加暗示,或把家里的真实情况透露一下,她们绝不会袖手旁观。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与其接受别人的恩赐,还不如做一个冒犯上帝的罪人呢。”
说到这里,白蕙停顿一下,自嘲而又满含歉意地摇摇头,说:“也许你会认为,这是我的怪癖。能原谅我吗?”
西平还能说什么?他的心里早已谅解并且因此而更敬佩白蕙。可是,他的嘴却说出了另一种意思:“不,我不能原谅!”
“为什么?”白蕙惊愕地瞪大眼睛。
“因为你不一视同仁。”西平故意板下脸,生气地说。
白蕙懵了,这是什么意思?她瞪视着西平气呼呼的脸,叫道:“哎呀,你不要这么凶嘛,你看你的样子……”
“我的样子怎么啦?”
“简直象个要吃人的魔鬼。”
“那么,让魔鬼来问你:你不肯接受我的自行车,为什么却接受别人的……”
“什么?”
“《梅里美书信集》。”
白蕙的脸刷地涨得绯红。她猛然想起,那天把《梅里美书信集》借给西平时,曾谈起在犹太书店买下这书的经过。当时说者无意,听者也没什么表示,可没想到,他倒是生了气的呢?幸好那天也曾告诉他,自己是再三再四地推拒,只是当着犹太老板的面,不好过分拂继宗的面子,才让了步。而且最后仍说定这书算是自己向继宗借用的。
“不,请不要解释,”西平见白蕙一时语塞,却又急于辩白,连忙用一个手势止住她。白蕙的窘态颇使他过意不去,不知不觉他收去了那副魔鬼相,坦诚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羡慕,甚至有点妒忌罢了!”
这回轮到白蕙无话可说了。
这天,他们在客厅门前分手时,西平叫住白蕙,出自衷心地说:“感谢上帝,为了六月十二日那个下午!”
看到白蕙头一歪,要发问的样子,西平忍不住恶作剧了:“就在那天下午,我经过爱多亚路,看到一个可恨的、其丑无比的、会说谎的小姑娘,站在大世界旁的艾罗补脑汁广告牌下。从此我就不得安宁了!”
白蕙撒娇地嘟起嘴:“真可恶!”
当她看到西平是带着那样一种眼光看着她时,不禁立刻羞红了脸,赶忙几步跑进客厅里去。
这些日子,连蒋万发这个不知疲倦的人也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
厂里的日常事务是那么多。他的作风一向是事必躬亲。业务方面的事无论巨细,都要——过问。这既是出于他的勤劳天性,也是基于他对丁氏企业的忠诚。虽然他在美新是一厂之尊,手下并不缺少得力副职,可是由于他大权独揽,未免压抑了别人的工作劲头。这也是很难两全的事。
近来,外商洋行为了争夺丝绸产品的市场,向中国民族工业发动了强大攻势,其中尤以日本大和商行最为肆无忌惮。他们盯上了在上海丝绸业中很有影响的恒通公司,并首先对公司的重要支柱美新厂下手。他们强取豪夺、耍奸使坏,软一手硬一手,几乎无所不为。美新遇到的问题,一是原料来源:许多货源被大和商行用高价搜罗了去;一是产品销路,财大气粗、蛮不讲理的日商,利用自己在华的特殊地位,勾结政府有关部门,甚至不惜收买地痞流氓黑社会势力,强行压价收买,有时简直无异于明目张胆的抢劫。这样一来,美新的生路当然就岌岌可危哉。
公司本部对各工厂遇到的情况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可惜总裁丁文健本人目前不在国内,只好由金副总裁和总经理助理丁西平主持,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几经辩论,议决的方针是一面电告巴黎,向总裁请示,一面赶紧联络同业,竭力顶住。
丁西平年少气盛,每一次会上都是他力排众议,呼吁坚决对抗。蒋万发支持丁西平的基本立场,但又担心他过于硬碰硬,弄不好要吃亏。私下也曾去拜访过丁皓。但听丁皓口气,他是支持西平的。既然如此,蒋万发尽管手里捏把汗,却只好一心一意帮着丁西平硬顶下去。他在丝绸业中干得久,认识人多,门路熟悉,于是这一段时间他几乎日日陪着丁西平走访这个,拜会那个,一边还要顾着美新厂的日常生产,可把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忙累坏了。
因为外面事太忙,蒋万发对家事就顾不上了。好在家里一切交给张妈,这是个靠得住的老家人。可是,已经不止一次,张妈告诉蒋万发:小姐心情不好,常看到她一个人偷偷在屋里抹泪哩。
万发一直把继珍看成不懂事的孩子,总以为她还象前两年那样,只要有几个女朋友陪着上街去玩,去买衣服,就会一切无忧无虑。他很不了解女儿心思的变化。说实话,他对继宗兄妹的关心是太少了,虽然他很爱他们。他的心头也不时泛起一丝歉疚。
这一天,他回家稍早,便决定先到继珍房里去看看她。
他敲开继珍房门,只见继珍头发蓬乱,两眼红红的,真好象刚刚哭过一样。他不禁心疼地叫一声:“珍珍,你怎么啦?”
谁知继珍一见爸爸,竟伏在他肩头上哭出声来,象是满肚子的委屈找到了一个倾泄的地方。
这在万发记忆中,是不常有的事。他见过继珍欢笑,见过继珍吵闹,可这孩子确实很少流泪。但她今天哭得是多么伤心啊。
做爸爸的心疼极了。他把女儿轻轻扶到沙发上坐下,又用手帮她理好蓬乱的头发,充满父爱地询问:
“珍珍,告诉爹,什么事啊?”
继珍只顾把头钻进坐在身旁的爸爸的怀里,抽抽嗒嗒地哭。
万发焦急地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是和朋友吵架了?是谁欺侮你了?……”
没有回答。万发温柔地拍着继珍的肩,哄着她:“别哭了珍珍,有话慢慢说,什么事儿都有爹呢。”
突然,继珍从万发怀里抬起头来,怨恨地吼道:“爹,你什么事儿都不管,你根本不喜欢我!”
这真是从何说起。万发哪里知道继珍的满月复心事和她临时找到的这个宣泄口。他只叫得一声“珍珍,你……”就呆住了。
“你只知道成天在外面忙呀跑呀,我的事,你哪里放在心上!”
继珍又是一顿抢白,万发只好耐下性子来劝慰:“珍珍,这些天,外面事多,爹爹也累得很,只盼你丁伯伯早些回国,让我交掉这差使就好了。现在没办法,只好陪着你西平哥哥……”
“别提他,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一听万发提起西平,继珍立刻咬牙切齿地打断他的话头。这多少使万发明白了一点继珍哭闹的症结所在,他不再解释自己的忙碌,而把话锋引向西平:
“珍珍,你和西平怎么啦?”
“没什么,他不理我,我也不睬他,拉倒!”
“你们是从小的好朋友,他怎么会不理你呢?”
“哼”,继珍把嘴一撇,恨恨地说:“他从南方回来那么多天,也不打电话给我。我打去,不是没在,就是没空。摆什么臭架子!”
万发抚掌大笑:“你错怪西平了。这一向他哪里有空玩儿,忙了一天,下班就赶紧回家去了。”
“啊呀,爹爹,你真糊涂,”继珍禁不住叫起来:“毛病就出在他家里呀!”
于是,继珍便把从哥哥那儿听来的丁西平请白蕙当珊珊的家庭教师,方丹去法国后,白蕙被邀住在丁府的事儿,描述了一番。可想而知,这其间添枝加叶是免不了的。
万发静静地听着,凭着他的人生阅历,他对女儿的话并不全然相信,但女儿的心病却总算给他模到了。等继珍讲到一个段落,万发笑问:“你说的白蕙,不就是教过你法文的那个大学生吗?”
“是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哥哥喜欢她?”
“是啊,”继珍嘟起嘴巴,“可是哥哥太老实,太没用了,别看他是个大学讲师,他根本就不会追求女孩子!”
“那你教教他呀!”万发故意逗继珍。
“他那个人,教也教不会的。”
“可是,你也不要担心,”万发转上正题道,“我看西平心气高,眼光也高,他不会轻率作出决定。再说,还有你丁伯伯和方丹阿姨呢。”
万发的话说到了节骨眼上,起到了良好的安抚作用,继珍平静得多了。
“可是爹爹,女儿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呀!”这句话已纯粹是在爹爹面前的撒娇。
万发笑呵呵地抚着女儿的手臂,说:“管,管,爹的宝贝女儿爹怎么会不管。爹不但要管你出嫁结婚,还要管到抱外孙子,抱重孙子哩,哈哈。”
当天晚上,万发把继宗叫到房里,谈了好久,既问了他跟白蕙的关系,又再一次证实了继珍对西平所抱的感情。继宗走后,万发独自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继宗兄妹都到该论婚嫁的年龄了。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妈,看来自己得为儿女多费点心才是。继宗是男孩子,为人沉稳,有主见,他说自己的事自己有办法。倒是继珍,显然痴恋着西平。这痴心的孩子,把西平当作青梅竹马的可心郎,把幼年时大人们的玩笑当了真。是得找机会探探西平本人,还有丁皓、文健夫妇的意思。唉,可惜文健夫妇远在巴黎。要不,先问一下丁皓也行。对,就瞅个机会先找找老太爷吧!
蒋继宗从父亲房间回来,打开台灯,想继续看书。可是心神老是定不下来。
刚才的谈话,使他无法平静。从爸爸的口气,可以听得出来,他关切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且并不反对白蕙。自己也毫不掩饰地承认了对白蕙的好感。可是当爸爸问到跟白蕙的关系目前已到哪一步,要不要由家长出面正式作点表示时,自己又赶紧拒绝,一再说明,这件事要由自己去办……
是的,他要亲自去和白蕙谈,面对面地,开诚布公地谈。现在就让家长出面提亲,无论如何是太早、太冒昧了。最重要的是弄清白蕙本人的态度,蒋继宗想。
他早已不止一次地回想过认识白蕙以来的每一次接触,每一次谈话。白蕙的音容笑貌早已牢牢地铭刻在他的心上。他曾多少次地遐想和这个可爱姑娘共同生活的快乐、幸福。他也曾理性十足地分析过自己同白蕙之间的共同点和差距,分析并论证过自己的有利和不利条件,从而无数次地鼓起过向白蕙求爱的决心。可惜,直到今天,他还未能跨出这一步。他有时真恨自己太懦弱、太优柔寡断了。
但是,明天,明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心事勇敢地向白蕙和盘托出。蒋继宗一想到明夭将要出现的场面,不觉心跳加快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掏出西装口袋里的皮夹子,把那两张珍贵的“美术展览参观券”抽出来放在自己面前。是啊,这两张极端珍贵的门票,对于蒋继宗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因为白蕙已经答应同他一起去。两天前,他们通过电话,白蕙起初稍稍犹豫,后来终于答应了。这真是难得。以前白蕙曾不止一次婉言谢绝过他的邀请,而这一次,嘿,当然是个好兆头。而且,使继宗格外兴奋的是,白蕙连晚上跟继宗去参加一个文学青年的聚会都答应了。这就是说,明天从下午三点起,直到晚上九点,白蕙将一直和自己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好的谈话机会。
说实话,自从两天前撂下电话那一刻,继宗就在盼着明天快快来到。这两天,他觉得精神特别爽朗,做什么都兴冲冲的。何况刚才还跟爸爸谈到白蕙,他怎么能平静得下来呢!
蒋继宗对明天下午的活动做了很细致的设汁。他们约好下午三点在八仙桥青年会门口见面,在那里看美术展览。看完后,如果时间早,他将陪白蕙随意逛逛,顺便请白蕙吃晚饭,然后赶到靠近郊区的一所大学去参加文艺沙龙。那是一个实际上由左翼作家指导的文学青年的集会。在那里,来去自由自在,话题无所不包。当然免不了要谈谈时髦的革命文学,但也不排斥当今文坛上的其他流派。这些青年聚在一起,有时也排排短剧、练习演唱、朗诵,大有愈搞愈红火之势。蒋继宗作为大学的文学讲师,是这一聚会的积极参与者。明天他将有一个关于文坛现状的小讲演。他还知道有人要朗诵诗人白莽的作品。蒋继宗自己读过白莽的诗、柔石的小说,也曾把他们向白蕙推荐。聚会一般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结束,蒋继宗当然要伴送白蕙回家。呵!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夜晚,也许是决定命运的一晚呢!
楼下客厅里的老式座钟打了十下,钟声引起的深沉回音,在静悄悄的蒋宅悠悠回荡。
蒋继宗毫无睡意,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两张参观券,放好皮夹,又一次把明日要用的演讲稿拿出来。他要从头再看一遍——明天一定要讲得格外好!他想。
拿着讲演稿,他默默地看下去,一边想象着明天向青年朋友们开讲时的情景。他仿佛看到了白蕙那一双总带着点忧郁的、闪着智慧和热切求知之光的眸子。忽然,一行诗句闪现在他的脑际,哦,那是当今最负声望的诗人戴望舒的成名之作,蒋继宗念过不止一次,背都背得出来。于是,他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台灯的绿色灯罩,满含感情地、轻轻地念出声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怨愁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象我一样,
象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象梦一般地
象梦一般地凄惋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