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侠之金兰结义(下) 第10章
夜里雪止,早上起来时,晨曦初露,阳光被积雪映得五颜六色,周围群山遂有了一种温和风貌,霍昭黎看得惊叹不已。
“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离骚背完了?”
霍昭黎心醉神迷的表情立刻换成苦瓜脸,极慢极慢地转过身,看向义兄,“那个……还没有。”
程逸岸黑着眼圈,心情本就不佳,霍昭黎正好成了出气筒,“你好意思说还没有?这篇都折腾一个多月了。三天之内背不完,你以后晚上别想睡觉!”
霍昭黎为难地道:“三天肯定背不完的。我还有许多字不认识……”如果每篇都像出师表一样短多好……
“我不是一句一句跟你解释过了吗?”
你说得那么快,我根本记不住啊!
霍昭黎来不及分辩,就被一脚踹进山洞里面壁,他不甘不愿地掏出皱巴巴手抄离骚,与满纸歪斜的“兮”来“兮”去恶斗。
程逸岸看着他皱眉苦思的样子,心里总算痛快了一点。
他只学了几个月的“青云梯”,便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自己苦练十多年,却远远不及。
若只是才能上的差距,程逸岸可以一笑置之。但霍昭黎并非因为悟性高底子扎实,而是仗着一身自己都说不清是从哪里得来的内力,才误打误撞超越自己——不服气的正是这一点。
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手艺人,一年到头辛苦做买卖,巴望着能存够钱娶个媳妇,却临了临了被学徒既骗走那些钱,又抢走自己看上的姑娘——早知道什么都不教他!
这个笨蛋什么都不用做,却因为幸运,而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想起来真不舒服。
若那幸运者是别人,他白一眼敬而远之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跟进跟出,整天在面前打转的人,他就算想要视若无睹,也毫无办法。
“何必迁怒?”老人从山洞一侧转出来,手里拿着株大白菜。
程逸岸不理他,自顾自看着对岸积雪的山峰,换上一脸悠闲欣赏的样子。
老人缓步走到程逸岸面前。因为身量关系,并未如预期般,挡住他欣赏雪景的视线,尴尬地清咳一声,才道:“心中不服气,直接说出来就是,憋着岂不更难受?”
程逸岸睨他一眼,“我今早起来痛痛快快地屙过屎;你收藏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因此肚子也很饱——还有什么要憋?臭老头你少自以为是。”
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的人讲什么直接说出来。说出来有用吗?
恐怕非但没用,还要忍受霍昭黎好似饱受虐待的可怜眼神,他不说只不过心里郁闷,说出来不疯了才怪。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说了难不成能增上个三五百年内力?笑话。
老人被他的话逗笑,“你这个女圭女圭很有趣。”
已经见识到自己身怀绝技,还敢一如之前般无礼,之前道他是骄横暴戾不择手段之辈,现在看来恐怕大半是自信无畏的缘故。
程逸岸心中不爽,继续说下流话出气:“听说武林高手多是老当益壮,你久居山谷,是不是积了很多?可惜你就算赞我,我也变不出女人来服侍你。这样吧,里面那个的脸很不错,不嫌弃的话你将就。”他说着用下巴指向洞中,露出邪恶的笑容。
老人先是一愣,继而大笑,“那小兄弟内力当世罕匹,区区臭老头我可不敢动他脑筋。况且女娃子不需要变,眼前就有一个吧?”
程逸岸哼了一声,也没有被识破的惊惶,只是沉吟道:“真的……这样强吗?”
老人想了想,点头,“生平罕见。”
程逸岸不语,怅然若失。
“他对你言听计从,他内力高,在你也是好事一桩,何必不高兴?”老人口气轻快。
他话中的试探,程逸岸如何听不出来?心中顿时不快,冷冷地道:“他还没蹦出来的时候,我一个人闯荡江湖,也过得快活。”
“那么如今便是如虎添翼,也并不坏。”
“江湖险恶,他又笨,怎待得久?”杀一个人就几乎令他疯狂,腥风血雨的江湖,终究不是这种人该待的地方。
这样想着,程逸岸不禁失笑。
刚开始还想利用那家伙的懵懂无知为自己做事,现在却在为他考虑了。
果然和笨人在一块儿久了,也会跟着越来越不聪明。
老人认真地打量他许久,终于开口道:“我昨天使的刀法,你记住多少?”
程逸岸虽然心中奇怪,还是如实答了他:“招式的话,约莫七成。”内功心法自然不得而知了。
老人甚感满意地捋捋胡须,“不错,不错。我昨晚问你那义弟,他支支吾吾的竟是一成也记不得。”
程逸岸听了微微皱眉——霍昭黎背书的记性虽差,练武最近倒还差强人意,怎么只记得一成不到?他自然不知道那时候霍昭黎在干着什么“勾当”。
“既然你只是在运气上输他,我便给你这个运气!”老人豪气地道,“你底子甚好,所练内功也是厚重一路,与其在轻功上下功夫,还不如试试看学实打实的刀剑拳脚,我便把二十多年参悟的这套‘星天刀法’传给你,你愿不愿学?”
“不瞒你说,我是很想学你这一套功夫。可是,”程逸岸眯起眼,笑得讽刺,“你先问了他,再来问我——既然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人选,那么还不如不学。”
老人本以为程逸岸就算摆出高姿态,也会占几句口头便宜后就说愿意,却不料他性子比想象中更拗,只得道:“你说的没错。我确是先去问了他。我已垂暮,要令这套刀法不失传,就须觅一个传人。若以资质而论,你实在是上好人选,但……”老人一顿,似在选择措辞。
程逸岸自己替他说下去:“我心术不正,怕学了之后出去为祸人间。而他忠厚老实,没有这层顾虑。”
老人摆摆手,“你虽复杂了些,心术不正倒也不至于。不必妄自菲薄。”
程逸岸不在乎地道:“我从来曾指望别人赞声好,心术不正去害人,总好过被人欺辱。”
老人注目他良久,缓缓地道:“你这番话与我平日为人大相径庭,若是早十几年在江湖上遇见,恐怕我还会视你为邪道。可是这世上的是非善恶,也不是听谁一两句话就能知道的。”
“哈,老头子离群索居,你明明不过是井底蛙一只,竟也自称正派中人。”程逸岸听他说辞甚是平和,虽然言语间仍然无礼,却暗暗把“臭老头”的“臭”字去掉了。
老人自然听得出他语中浓浓讽刺,正色道:“你的武学路数看来,也是刚猛纯正的正派功夫,数典忘祖,窃为吾辈所不取。”
程逸岸大笑,“我天生是欺师灭祖六亲断绝的人,尊师重道的话,不用来对我说。”
武林中人最忌数典忘祖,听他他这样不在乎的口气,老人皱起眉,眼看就要发怒。之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般,慢慢舒展开眉头,轻描淡写地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拜我为师,直接学了刀法去吧。”说完手一扬,一本薄薄的册子平平飞到程逸岸跟前,程逸岸伸手接过,谁料那册子上竟蕴含一股大力,震得他后退一步,虎口发麻。
那老人见他吃亏,不平之气稍消,“这上头有星天刀法的招式与内功心法,以你的才智与所学正宗内功,大约不出一年,便能有小成。”
程逸岸将册子当玩具似的在掌中颠来颠去,道:“你就算怕自己明日就死,迫不及待找人传授,也不必病急乱投医,不情不愿找上我吧?就不怕我练成之后为祸武林?”
“我自有打算。”
程逸岸见老人笑得开怀,不禁觉得碍眼,“我怎知你不是编造一本谬误百出的刀谱来赚我?”
“老朽平生最恨欺瞒,决计不会大费周折来害你这样武功低微之人。”老人说着不悦地皱起眉,“是我要传授功夫给你,怎变得像在求你一般?”
程逸岸吊儿郎当地回道:“我就是当你求我,可怜你即时便死,才勉强收下这本破书的。”
老人忍不住扶住额头,“好好,我不和你吵。你这就练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问我。”
程逸岸点点头,一边翻开刀谱,一边自嘲:“那傻瓜不肯学,倒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老人闷声道:“不是他不愿学,而是我不愿教了。”
“哦?他怎么惹到了你?”程逸岸微讶。
“你猜我问他要不要学那套刀法时,他说了什么?”老人神情看来十分郁闷。
程逸岸稍一思索,便了然道:“他问你,学了之后能不能用来砍柴?”想象霍昭黎问这句话时的正经样子,忍不住微笑。老人一拍掌,“着啊!这个年轻人,你说他明明身负绝世内功,却完全不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程逸岸凝目去看刀谱,其上种种神妙变化与高深心法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以往许多困惑难题,一瞬间豁然开朗。对于老人喃喃念叨的抱怨之辞,却早已听而不闻了。
霍昭黎在菜地除了草走过来,只见老人站在洞口前,看着演练招式的程逸岸出神。
“老伯,大哥学得怎么样?”
老人好似是没有听见,眯起眼,望着大雪中翻飞的身影。
霍昭黎见他神情凝重,不禁忧心。
为练这套功夫,大哥已经连着两晚不睡觉了,饭也是随便扒几口就走开。他忙着自己的事情,顾不上督促背书这点是很好,但再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撑不住。好几次想找他说话都被拳打脚踢地赶开,完全没有办法。若今晚再这样,就算会被罚背那些什么赋,也要把他抓回来好好睡一觉,反正真拚气力,大哥是比不过他的。
霍昭黎正自打算,忽然老人清啸一声,刹那间只见他飞身而起,足不沾地地朝着程逸岸掠过去。
老人来到程逸岸面前,二话不说便出掌相邀,竟是毫不留情,招招攻他要害。程逸岸无暇发问,三招守势之后,挺刀与他缠斗。
他这几日来手中所习、心中所想,都是“星天刀法”,因此一出手,自然而然便是一招“七月流火”,在空中迅速划了数道纵横交错的弧线,一片刀光中,猛然举刀直劈老人面门。老人对这一招的熟稔程度远胜程逸岸,立即往后翻身,双脚还未着地,程逸岸已经使出“卧看牵牛”,半跪于地,横刀迎上他胫骨。老人“咦”了一声,心中将此招的三十二种变化迅速过了一遍,轻点程逸岸刀锋借力,再次翻腾上半空,在距程逸岸三尺处站定。程逸岸使出“卧看牵牛”的后半招,揉身而上,作势取老人前胸。老人自然知道此乃虚招,真正要攻的乃是月复部。急忙将月复部往后一缩,右手急进,去抢他手中大刀。谁知程逸岸竟在半途变招,垂下刀尖,横刀在地上滑行几寸,又突然上挑,顷刻便要点到老人鼻尖。老人吃了一惊,后退半步,伸出双掌夹住刀身。
老人这一夹不自觉使上八分内力,程逸岸一拉之下不动,索性不再使力,笑道:“老头子好深厚的内力。”
被他一说,老人猛醒——这回相斗并非比拼胜负,不过喂他招数而已,欲以内力取胜,形同犯规。竟在几招之间被他逼到这个地步,实在惭愧。
想到这里,立刻松手,程逸岸持刀横挡身前,严阵以待。
老人随意出招,程逸岸多以“星天刀法”的招式相回,偶尔也会冒出原本熟悉的泗合门招式。
“直上银河”、“参商相违”、“太阿倒持”、“气冲牛斗”、“弁转星移”……他一招招使出来,出招变招方位与刀谱上所列多有出入,前后顺序也颠倒得无丝毫章法,饶是老人对这星天刀法烂熟于胸,非但难在招数上占到半分便宜,反而愈加混淆不清。只是他胜在功力深厚,才能以一双肉掌对抗长刀,不落下风。
二人斗得半日,老人猛然收招,道:“就到这里。”
程逸岸也跟着停手,严峻神色不见,又恢复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嘲讽地笑道:“老头子没力气了?”
霍昭黎怕程逸岸身子撑不住,早先便近前来看他们打斗。见二人停手,立刻道:“老伯,大哥很累了,你叫他不要再练了吧!”
程逸岸心里说着“马后炮”,冷冷看他一眼,霍昭黎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逃跑。
老人问道:“你为何不照我刀谱上的招式?”
程逸岸揉着眼睛,边打呵欠边道:“刀法是死,人是活的,难不成反倒要叫我去听它?”
老人眼睛一亮,便不说话,垂首沉吟。
霍昭黎见义兄心情不坏,鼓起勇气上前拉拉他衣袖,关切地道:“大哥,你两天没睡觉了,要不要紧?”
程逸岸睨着他,闷声说:“你俩呼噜声太响,我睡不着。”把刀往霍昭黎手中一塞,边伸懒腰,边往洞中去了。
霍昭黎看着他的背影,苦思睡觉怎样才不打呼噜。
每日里程逸岸大多时间演练刀法,偶尔所悟与刀谱上相异,便找老人争辩几句。
程逸岸少有余暇顾及义弟,霍昭黎自然乐得与老人一道侍弄田地,暗自庆幸不必去背那些拗口的诗文。又觉义兄到此之后,以往不时出现的阴郁脸色也不太见到,心中甚是欢喜。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三人同食共宿,也算相得。
这日天蒙蒙亮,正是酣然高卧之时,忽然两声尖利惨叫,似自半空传来。
三人同时惊醒,程逸岸与老人对望一眼,披衣往声源追踪而去。霍昭黎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随二人疾速掠过冰湖,往他与程逸岸之前掉进谷中的地点而去。
老人与霍昭黎赶到时,程逸岸低着头站在雪地中不动,二人上前,不禁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厚厚的积雪之上,躺着只硕大的鹏鸟,那大鹏四肢不断抽搐,哀哀而叫,眼看不活。大鹏不远处侧躺着个人,隐约可见是泗合门弟子装束,浑身多处擦伤,血从额头汩汩流出,已然气绝。
大约是此人骑着大鹏俯冲下来时,大鹏撞上山崖擦边下坠,他一直抱紧支撑,着地时才被甩了出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霍昭黎白着脸,强忍住欲呕的冲动,之前杀死马千驷的记忆又再重现。
程逸岸捂住他眼,又转过他身子,道:“你先回去。”
霍昭黎紧攥住他的衣角,拼命摇头,“我不走。等下、等下若再有人跌下来,我好接住他。”
程逸岸翻个白眼,“你自己都抖成这样子,哪有能耐救人。况且他也不是跌下来。”大约是个从许多想擒住师门叛逆,好赢得师长赏识的弟子中,挑出来的倒霉鬼。
老人走到鹏鸟跟前,手蕴内劲,在它头上轻轻按下一掌,哀叫声立时中断。他轻叹口气,伸手盖上大鹏的眼睛。
程逸岸走向尸首,霍昭黎心中害怕,却仍死拉着他不放。
程逸岸弯腰,向那尸首怀中探去,果然模到一个信封,上面落款是泗合门辛逸农。
老人冷笑道:“好个泗合门,好个辛逸农。原来这就是名门正派、成名侠士的做派!”
程逸岸摇头道:“不可能是辛逸农。要来捉我,自己下来便是,不必弄这个玄虚。”虽然泗合门中有能耐下得悬崖的,只辛逸农一人,他却想不出,其他人中,有谁会使这般不光彩的手段,只为逼他出去?
打开信来,上头只有短短几行字:“兹邀点水蓬莱、鹤首翁、飞白居士、十年一剑、江海三遗、陕北洪氏、临安费氏、洞庭江氏诸宾莅临敝派,盼君一叙。”
霍昭黎凑过去看,那十来个姓名、别号里,他只认识一个,已然大惊失色。
“江姑娘被他们捉了?大哥,我们这就出去救人!”
“与我何干?”程逸岸将信纸折回去,不动声色。
“江姑娘是大哥的朋友,朋友有难,怎么可以不救?”
程逸岸微微掀起嘴角,“那些不过一起喝酒吃肉,寻欢作乐的人而已,既然被别人看作是我的朋友,人品自然好不到哪去。就算他们只是收了别人好处,故意陷害于我,也在情理之中。”
“不会的!”霍昭黎急忙否定,“大哥的人品很好,所以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人。像是江姑娘、李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你会说我和她们人品好。”程逸岸讽笑,“有人摆明了要我自投罗网,可惜他们看错人了。程逸岸可不是一天到晚热血沸腾的猪头侠客。那些人于我,也全然不是那么重要的人。”说着将信朝雪地里一扔,举步回程。
“大哥!”
程逸岸不回头,只将手举过肩,朝他摇了摇。
“大哥!”霍昭黎再唤。
程逸岸不耐烦地回身。
霍昭黎抿起嘴,像是下定决心,抬头高声问道:“若是我被捉,大哥救不救?”
程逸岸站定,隔了一会儿,才沉声扔下两个字:“不救。”
说完纵身一跃,凌空而去。
霍昭黎拾起书信,拿在手中怔怔看着。
“小兄弟,回去吧。”老人站在一边看他二人说话,一直不语,这时才上前拍拍他肩。
霍昭黎紧紧抓住他干枯的手,急促地道:“老伯,大哥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才故意这样说的。他总是嘴硬,其实心最好了……真的。”
他喋喋说话,神色仓皇,不知是在劝说老人,还是安慰自己。
老人慈蔼地看他,敷衍着点头。
霍昭黎忍着恶心,与老人埋葬了那一人一鹰才回来山洞。整日里都用期盼的目光不断追随程逸岸,想要说什么又被冷冷的目光瞪回去。程逸岸则与平常一样,专心致志地顾自己练刀法。
到晚上,霍昭黎也心凉了,寻思着既然大哥不去,明日自己一个人爬上山去泗合门。人多半是救不出来的,至少可以同他们讲自己是大哥派去,陪那些人一同被关着便了。
因为生着气,睡前本想不给程逸岸铺被褥,又知道若不给他准备,他必定就着毡毯直接睡,夜里定会着凉。虽然不高兴,还是鼓着腮帮替他将床铺整好,也照例另生了堆火,放在他脚踢不到的地方。
老人在旁边看了不禁摇着头笑,“小兄弟真是无微不至。”
霍昭黎面上一热,嗫嚅着道:“谁叫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他有些愤愤,将翘起的被角拍平。
半夜里霍昭黎感到老人睡的方向有人踢了自己一脚,睡眼惺忪地向他看去,却全然没有动静,再转过头,却见火光中程逸岸面无表情地蹲在自己身边,注目凝视,肩上还背着个包袱。
他觉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上半身与义兄说话,却感觉全身无力,难以动弹。
“……大哥?”他又下了什么古怪药?
程逸岸见他突然醒来,似乎吃了一惊,两人瞪了半天,他才开口道:“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你不要跟来。”
“你要去救江姑娘她们?”霍昭黎盘绕在心中一日的阴云尽皆消散,松了口气之余挣扎起身,“你等我穿好衣服,咱们一起去。”
程逸岸轻轻一推,将他按了回去,“你给我回家种田,好生当你的乡巴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怎么可以?”见他言语中无半分玩笑之意,霍昭黎心中一堵,忍不住大声道,“说好了同生共死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你说话不要这么响。”程逸岸随手点了他哑穴,淡淡地道,“那种骗小孩子的结拜,你从现下开始就忘了它罢。”说完撕下一幅衣袖扔到霍昭黎身上,“好了,这回就算我俩隔袍断义,以后两不相干。”
霍昭黎口不能言,瞪着他欲离去的身影,目眦欲裂。
“对了。”程逸岸到了洞口,回头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蛊,只要踏上泗合山门一步,就会与山上独有的莘李树相感应,筋脉错乱而死,所以要保住小命,就不要跑来。”
霍昭黎眼中满是不情愿与愤怒,程逸岸凝视许久,突然捧起他的头,轻轻地道:“你不要这样看我。这样好的相貌,合该每日里笑得开怀。”说完嘴角微微弯起,手指在他脸上徘徊良久,似要将这容貌镂刻下来一般。
第一次被他这样温柔对待,但这人眼里暗藏的悲怆看得霍昭黎想哭。
良久,程逸岸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将手一放,霍昭黎的头颅失去凭恃,重重落在地上。程逸岸无暇顾及那闷闷的一声“咚”,再不看他一眼,如遇洪水猛兽,仓皇离去。
霍昭黎痛得五官皱到一起,再睁开眼,室内已然只剩两人,与一副空的卧具。
他气血上涌,体内真气也跟着鼓噪翻腾,程逸岸用重手法点的穴道竟被他硬生生冲开,力气也恢复了些许。
他嘶声叫着大哥,顾不得再穿上外套,朝洞外飞奔出去。
外头白雪茫茫,哪里还有程逸岸的影子?
霍昭黎毫不迟疑,拔足冲向二人跌下来的山崖。走不了多远,身体一软,倒在冰湖之上。
再次醒来时,老人坐在一边,侧身朝他,在看着什么东西。
霍昭黎二话不说,坐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中的是软骨散,虽然并非毒药,但就算内力再高,没有七天也决计使不出力。”老人啧啧有声,“竟然下这么重的药,那小子真是乱来。”
霍昭黎转回身,朝他磕了个头,道:“这些天谢谢老伯你照顾大哥和我,我们都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我是说如果有办法的话。”
老人抱起双臂,沉吟道:“你这几日陪我说话帮我种菜,现在还朝我磕头——不送点东西就让你走,我心下过意不去。”霍昭黎道:“老伯教了大哥很好的功夫,我已经很感激了。”说完站起身来。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把刀法传他。再说他也留了束修在这里,算是谁也不欠谁。”
老人将手中羊皮纸一扬,霍昭黎顿觉眼熟,惊声叫道:“这是……南华心经?”
“看来是的。”老人抚着羊皮纸,神色严峻。
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与辛夫人那日在竹林中的对话,道:“老伯,把南华心经给我好不好?”
老人不解,“你要干什么?”
“把这个给泗合门,他们兴许就会放了大哥。”
“你想得太天真。”老人卷拢羊皮纸,缓缓地道,“‘南华心经’传说是三百年前的一位高人集毕生心血所著。这位高人内外兼修,功夫独步武林,因此此书刚一现世,便引起了正邪两道的激烈争夺,腥风血雨五十年,明里暗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武林英豪,最后秘笈却失去下落。此后江湖上也并无人练成心经上的武艺,众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三十年前,有一位剑客,挟南华心经的绝艺行走江湖,不到十年的工夫,已然打遍天下无敌手。”
霍昭黎心中牵挂的只有程逸岸安危,纵见老人很有讲故事的兴致,还是不得不打断:“老伯,我下回再听好不好?你先把那个给我!”
“你这副样子,连走路都难,急什么?”
“但是大哥——”
“你大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逼你大哥就范是为了这个,找不到东西,”老人干枯的指头点点羊皮纸,“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们会打大哥,会不给他吃饭——”想到程逸岸即将面对处境,霍昭黎恨不得赶忙去代他受罪。
“闯江湖的人,哪有一点苦都吃不了的?你好好听我讲,我就把书给你。”
霍昭黎知道若要硬抢决计拿不到书,听他这样说,脸现喜色,急忙端端正正坐在老人面前,催促着他快讲。
“那位剑客为人正义,武功又高,不久之后就有好事之徒说要推举他做武林盟主。剑客到底年轻气盛,抵不住一声声众望所归,便登上了武林至尊的位子。此后不久——大约二十年前,西北鸩教渐成声势,倒行逆施,滥杀无辜,并意图称霸中原。剑客责无旁贷,率众西进围攻鸩教总坛,这一役中原武林胜出,却也元气大伤,剑客和他的结义兄弟,与那鸩教教主在无上崖绝顶恶斗三天三夜,终于将之毙于剑下,剑客自己也不幸坠入悬崖身亡。崖下是鸩教用于修炼魔功的化骨池,剑客的义弟锲而不舍寻了多日,终是未见尸骨——”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讽刺的笑容,“不过现在看来,事情也许并非如此。你大哥的南华心经从何而来,你知道吗?”
“据说是大哥以前在泗合门那个师父的遗物。”
老人冷笑一声,“那便对了。”他重新摊开那张羊皮纸,霍昭黎瞧了一眼,上头暗红色的一些痕迹,十分怪异。他好奇地凑近去看,勉强辨认出上头是零乱的字迹,写了十二个大字:“金兰不义,恸悔终天。萧铿绝笔。”
老人抚摩着那些字迹,摇头轻叹,目光投向远方。
“当年泗合门弟子冯崇翰与那剑客萧铿一见之下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一同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萧铿慷慨豪迈,冯崇翰谦冲有节,堪称一时瑜亮——果然是既生瑜,何生亮吗?”他停下来不住叹息,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大约再好的情谊,也抵不住心魔纠缠。萧铿武功声望日渐凌驾冯崇翰之上,他生出歹意,也并非无迹可寻。”
“你是说,那剑客其实不是自己掉下悬崖摔死,而是冯崇翰狠心害死结拜兄弟,只为得到这张羊皮?”霍昭黎难以置信。
老人笑得无奈,“要想做人上之人,总要狠得下心。他当上泗合门主,又接替萧铿统领武林,风光一时无两,可说是得偿所愿。不过也因此伤了阴鸷,落得个享年不永,也算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绝不可能!他们既是结拜兄弟,怎会做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临死之前,托兄弟帮忙保管羊皮?”霍昭黎大声反驳,“我宁可死都绝不会害大哥,大哥也不会害我!”他不知不觉将那两人之间的关系投射到自己与程逸岸身上,怎样都不能接受结拜兄弟之间会相互残杀。
老人宽慰道:“这件事我不过猜测而已,尚不能下结论,你听过也就算了。”
看着他稍稍安心的样子,老人心想,那女娃说得不错,这小伙子,果然不适合行走江湖——但若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伴,应该就完全不同了吧。
“冯崇翰将这秘笈藏了许多年,多半并未参透其上的工夫。这一点,我曾与他交过手,自信不会弄错——泗合门主何等才智,这许多年都未领悟,我们在短短时间内,恐怕也难以模到什么门道。”
“你是说我们要练这个功夫?”霍昭黎指着羊皮卷,惊讶不已。
“不是我们,是你。”老人招招手,“过来一同参详。”
“我哪里有空!”霍昭黎急得直跺脚,“你若不肯把南华心经给我就算了,我现在就去找大哥。”
“回来!”老人左臂暴长,一下将他拉到身边,“你是要去白白送死,还是把大哥救出来?”
“我自然想救大哥!可是我打不过他们,你又不肯给我秘笈。”霍昭黎越想越急,又觉得自己太过没用,竟忍不住呜咽起来。
老人重重打了下他的头,“你以为把这个给他们,你大哥就没事了吗?这羊皮纸上的血书,你和你大哥都见过,单是知道了泗合门的秘辛这一条,你二人就在劫难逃。”
霍昭黎抹抹眼泪,“那怎么办?”
“以我之见,你练成‘南华心经’,上门将人救出来,你绝艺在身,他机变多智,泗合门自知敌不过你俩,自然无法轻举妄动——这是最好的状况。你若练不成,也要在将秘笈给泗合门之前,将这卷羊皮的内容,以及你大哥被囚禁的事情,尽量多地告知于人,这心法与血书一旦天下皆知,泗合门忙于挽救名誉,碍于人言可畏,或许会放了你大哥,日后也不好找你俩麻烦——此法虽然有效,但难免失之阴险,落了下乘,非我辈所为……”
霍昭黎急忙道:“就算是阴险之事,只要能尽速救出大哥,我也会做!”
老人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我不过是说或许。也可能泗合门因失了颜面,恼羞成怒,暗地里将你大哥杀了,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霍昭黎听到他说“将你大哥杀了”,立刻面色惨白,“我会用心练功!老伯你一定教我!”
老人点点头,“我们暂以一月为期,若一月之内无法有所成,只能另想别的办法了。”
霍昭黎哪里敢去想什么别的办法,连忙将羊皮纸拿过来,仔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边看,老人边解说道:“我粗粗看了一下,第一节是总纲,内容大致好懂,你看过就是了。第二节是内功心法,但是中间一些文句诘曲聱牙,十分难懂,第三节开始是剑谱,内中也有类似情形……”
霍昭黎忽然“咦”了一声,将第二节里,老人说难懂的语句大声念了出来。念完之后,露出又是迷惘又是好笑的复杂神情。
“老伯,这个真的是‘南华心经’?”
“怎么了?”老人心中暗暗纳罕:难道他看似鲁钝,实际上却是悟性极高的武学奇才?
“这段里面说的都是些废话。你看,”他将一行文字指给老人,“这句是说每天早上起来先上茅房,洗了手,然后吃三张煎饼。”
老人把那行字来回看了好几遍,连倒过来都默念了,还是看不出哪里有他讲的这个意思,不禁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娘教我的家乡话啊!”霍昭黎答得理所当然,“虽然是用汉字写的读音,但念出来就知道,这句话应该写成这样。”他随手拾起一根柴火,在地上画出了许多歪歪扭扭的符号,然后很高兴似的,指着这些字又念了一遍。
霍昭黎之母对儿子的汉文疏于教导,“家乡话”却是让他掌握甚多。
老人又叫他看其他几节的繁难文字,霍昭黎也都一一认了出来,无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与心经上下文毫无干系。
将全文疏通一遍,老人不禁拍掌,“好极好极!原来去掉这些文句,才是心经原貌!”
常人得了这本秘笈,见上头有难以理解的文句,必然要死命钻研,无论如何也不敢视而不见,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跳过去直接到下文,以至于多年未有寸进,恐怕这二百五十年来有许多武林中人,皆因此入宝山而空手回。
至于当年写这部秘笈的前辈高人,何以用上这样混淆视听的方法,萧铿又是怎样发现这秘密的,则都已不可考了。
老人虽有疑惑,但情知现在不是盘问霍昭黎家世的时候,即刻开始指点他修习“南华心经”的功夫。
霍昭黎从第二节开始练习,行气一周天后,头顶便有热气袅袅升腾,过不多久睁开眼,神清气爽,只觉气力充沛,无比舒适,连软筋散的残效,似也尽数去了。
老人见状更是大奇,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这心经上所载内力修习之法,竟与他本身所有的内力路数完全一致。刚刚按心经所示筋络穴位行气,原本就有的内力即刻生出感应,源源不绝地自行流转。
到此老人也不得不惊叹霍昭黎运势之强。总纲所言,南华心经首重内力修为,主张以内力驾驭兵器。而要将内力练到一定程度,偏生就是最耗时间的事。老人起初还担心霍昭黎原有的浑厚内力能否与南华心经上的内力相融,谁知他竟轻易过此一关。
“你这一身内力,到底是哪位高人所授?”老人但实在太过好奇,耐不住开始追根究底——难道天底下除了萧铿之外,还有一位高手,也练成了“南华心经”上的绝顶内功,并传予霍昭黎?
“没有人教过我。”霍昭黎满脸迷惘。
老人见他神情绝不似扯谎,也只得将疑惑藏在心中,继续指点接下来的招式。
这“华南心经”上的外功有剑法、掌法与暗器三种,老人循序挑了剑法教他修习。
看他以树枝代剑日夜苦练,老人心中不禁惋惜:若他有程逸岸那样的聪明颖悟,再加上这一身浑厚内力,不出一年,定然无敌天下,正所谓世事无完美,不过他二人互补,倒是真能称霸一方了。
堪堪一个月过去,霍昭黎纵然悟性不比程逸岸,却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本性单纯易集中精神,为救义兄,更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修行,再加上老人悉心指点,对于心经上剑法,已学通了四五成。
这日里老者嘱咐霍昭黎将所学剑招融会贯通,在冰湖之畔演练。他一路毫无滞涩地使到最后一招“逍遥游”时,只觉说不出的痛快淋漓,体内更是真气充盈飘飘欲仙,情不自禁长啸一声,同时更顺着招式,将树枝往山壁挥去,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山谷内啸声回荡不绝。
霍昭黎手握树枝,看着那粉碎的山壁,不禁怔忡。
“小兄弟,你怎么了?”神功既成,应该更高兴一些的吧。
“前辈,”霍昭黎看向老人。脸上满是忧惧之色,“这是……可以轻易杀人的武功吧?”只要随便一招,大概就能致人死命了——想到世上竟有这样厉害的武功,忍不住不寒而栗。
老者似是未料他有此一问,有些惊奇地看他,许久才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剑有双刃,既可杀人,也可救人,端看你如何使用而已。”
“大哥说,行走江湖,不管谁对谁错,愿不愿意,总免不了杀戮的。我一点都不想杀人,有时候想想,宁可自己被人杀了,也好过去杀别人。可是若有人做坏事,又或者有人要害大哥,我一定忍不住要去帮忙,这样一来,又会有死伤。”霍昭黎深深叹息,一直以来的苦恼,到现在也未得解。
老人慈蔼地抚着他的头,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仁厚心肠,南华心经被你学到,也算得遇明主。你身负绝艺,将来的日子恐怕难以平静。好在你天性淳朴,便算仅凭直觉做事,也错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有你那世故的义兄帮衬着,只消慨然前行,不必太过忧心。”
想起程逸岸,霍昭黎对他的话尚一知半解,担忧却立刻转向,“也不知道大哥他现在好不好。”
“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了。”老人捋须而笑。
老人一句放行,霍昭黎迫不及待整理了东西,将“南华心经”仔细收进怀中,拜别老人。
“你不要现在就上山去。先在山下探听些泗合门动静,也好心中有数。”
“啊?”
“菜地背后的山壁,斫掉杂草树枝,会有一条路通到临山镇。”老人看着霍昭黎呆掉的样子,心中暗笑,却装作若无其事,“去吧,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必定重逢。”
霍昭黎甚为不舍地重重点头。
老人想起之前听见程霍二人临别说话。问道:“他给你下了蛊,你这样上山去,不怕毒发身亡?”
霍昭黎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经他提醒,一呆之后,随即说:“我和大哥是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救得出他,他一定会给我解毒;救不出他,我自然陪他一起死。”说完又向老人拜了三拜,转身离开山洞。
“好一个金兰结义啊。”老人目送他身影,怅望冰湖,似是悠然神往。
不管那小子到底有没有下蛊,没记错的话,泗合山上的葚李,是要到深秋才结果的吧。
故意留了秘笈在这里,盼自己教他义弟,下的又是一个这样“长远”的蛊——明明巴望着人家去救他,还说什么割袍断义,别扭的怪丫头,碰上懵懂的傻小子,这一对金兰结义,想来怎么也不会弄成萧冯二人的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