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中) 第十四章
第二天,吕先的飞书急奏到了京城。奏折中说睿王殿下被六合教掠去做人质,后来经漕帮搭救,现已回大营,平安无事。
恒爰松了一口气,心中正欣慰,再看到奏折末尾,脸色骤变。
漕帮曾问吕先,当年十五皇子与漕帮千金订下婚约一事,睿王还记得否。
恒爰合上奏折道:“传司徒暮归到御书房一趟。”
恒爰屏退左右,直接问司徒暮归,“漕帮说当年睿王曾与漕帮的千金订下婚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朕不知道?!”
司徒暮归道:“臣只听祖父说起,当年叛贼做乱时,漕帮帮主窦潜愿意救十五殿下,但要十五殿下与他的女儿订亲。当时正危急,吕相万般无奈下只得含混过去,真正情形皇上还要问吕太傅与程太师才知道。”
恒爰立刻着人召吕太傅与程太师进宫。
吕谦吕太傅与程世昌程太师近年将手中的政务逐渐放与新晋的官员,乐得在家闲散过日子。前几天吕太傅染了些风寒,程太师旧伤发作,两人在家养着,不少日没来上朝。恒爰见到太师与太傅,虽然心正如火燎,还是先垂问两人身子是否安好了。
吕太傅与程太师做一辈子对头,张开嘴还是抬杠。
程太师道:“谢皇上挂念,老臣的身子没什么,想是许久没上战场活动,有些闹性子,敲打敲打就好,不像吕太傅的身子金贵。”
吕太傅道:“劳皇上挂念,老臣感激涕零。老臣不过是小风寒,这两天已大好了,不比程太师痼本难除,需要常年的养着。”
恒爰只能笑着道:“太师与太傅无碍朕就放心了,两位是朝廷栋梁,忧心国事也不可疏忽了身子。”顺势将话头转过来,“朕方才接到吕先在军中呈过来的奏折,说睿王在军中曾被六合教的人绑去要挟,幸亏有漕帮帮忙救了出来,还道睿王当年曾与漕帮窦潜的女儿有婚约。这是怎么回事?”
吕太傅凝起神色,“此事”程太师用手捋着胡子,眼瞟着吕太傅,幸灾乐祸地笑了:“此事乃是当年有人大不敬地自作主张。居然让十五殿下和一个江湖帮派的丫头订下亲事。如今人家上门要提亲,不知道太傅如何跟皇上和睿王殿下交代?”
吕太傅跪下道:“皇上,这件事情都是老臣的错。当年逆贼做乱,老臣无能,手下出了内奸,眼看十五殿下将被逆贼抓到,老臣想起程将军曾对老臣说,他与漕帮帮主窦潜有些交情,若万不得已下可找他帮忙。”
程太师吹起胡子:“嗳,吕谦,别祸到临头拉我下水,我只跟你说可以找窦潜帮忙,可没让你帮十五殿下乱订亲。”
吕太傅继续道:“老臣带着十五殿下去找窦潜,岂料窦潜的为人与程将军所说相差甚多,窦潜说让他儿子顶替殿下,他只有一个儿子,没了便断了香火。问能不能让十五殿下跟他的女儿订亲。老臣当时回说殿下是主子,老臣身为下臣,不能逾越,窦潜便说依他儿子的玉佩权做凭证,他日再说。后来他从路边找个饿死的小儿权当殿下交给逆贼,老臣以为他儿子既然没顶替殿下,此事就算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当臣应了,如今居然又提起来。”
程太师道:“什么叫与我说的相差甚多,分明是你不知轻重乱做主张,此事与我无干。”
吕太傅冷笑道:“太师只管放心,老夫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倒是太师,一口一个与你无干,莫非心虚?其实着实论起来,太师怎么也月兑不了个误荐的罪名。”
程太师涨红了脸,“误荐?老夫何曾误荐了?窦潜毕竟也救了十五殿下。是你乱做人情高低不分才闹成今天!皇上千万要替臣做主!”
恒爰挥手道:“罢了罢了,朕都明白。当年太傅是为情势所迫,被那窦潜混水模鱼,太师也不晓得他是这种人物。太师和太傅先回府休息,待朕斟酌斟酌,看此事当如何办。”
程太师瞟着吕太傅,吕太傅目不斜视,两人告退出御书房。恒爰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一直站在下首看热闹的司徒暮归道:“皇上莫叹气,太傅跟太师你来我往一辈子,人人都瞧惯了。”
恒爰道:“你能不晓得朕愁的是十五弟?”
司徒暮归道:“这件事情下臣不能参与,皇上不妨先做个裁定在心里,去和太后商议商议,等十五殿下回朝再说,皇上如无他事,臣先告退。”
恒爰看着司徒暮归出御书房的背影,想到恒商,心中越发烦躁。
恒商此时心中却也不比恒爰好过,也常盯着一个人的身影,也常叹两口气。
那日顾况和程适在蓼山脚下找官道,到处乱模。那天的天阴死阳活,一脸要下雪的相。顾况和程适四处乱转,没转见一个人问路。结果官道没模到,险些模回了锦绣林,幸亏程适一双顺风的贼耳,远远听见隐约的叫喊打杀声,及时拉着顾况收住脚。绕着弯子埋伏到一块石头后,只隐约看见层层的人群,森森兵器的寒光与由淡到浓的血色。
顾况与程适不晓得,这一场厮杀,这一天,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仍时常被江湖人提起。这一天,有最不公平的以众击寡;这一天,有最难得的黑白两道联手;这一天,有最惨烈的血洗满门;这一天,无数的名剑无数的宝刀无数的暗器无数的绝招都变成一片血光,以及这片血光后数年的恩怨、数代的仇。
顾况和程适蹲在个安全的旮旯,等到人声全没尘埃定方才小心翼翼向众人散去的方向走。那方向应该是官道没错。程适模了模肚皮,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天上开始零星飘雪,顾况抬头看看天,“今天该不会是腊月初八吧。”
程适的肚子听见腊月初八四个字,甚兴奋地咕咕起来。程适在肚子上拍了一把:“叫什么!你以前比现在空的时候多的是!”舌忝舌忝嘴,“腊八粥,现在有碗米汤都好。”顾况一面向前走,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腊八粥,热腾腾香喷喷的腊八粥,闭上眼睛都能想着红的白的绿的缀成的黏稠米粥。
程适忽然弯下腰去,捡起个亮闪闪的物事,放在眼前晃了晃,“好像是金。这么小还有刃,是江湖人说的暗器吧。暗算人用这么金贵的玩意,那些人的钱都怎么来的?”手指在飞镖上蹭蹭,“不知道是不是真金,咬咬看。”做势便要往嘴里去。顾况拖着声音道:“听说江湖人都爱在暗器上下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程适连忙将飞镖从嘴边拿开一尺远,顾况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飞刀,放在手里掂了掂。程适将飞镖掖到腰带里,探头看看飞刀,“看刃挺利,削个梨子苹果不错。”搓了搓手。顾况看他一眼,将飞刀收在袖子里。程适道:“听今天打得热闹,前头好东西恐怕更多。”
前头好东西确实更多,转过两丛灌木,四处的人,四处的血。
人都是死尸,不动,血渗进地面,冻结了,也不动。
顾况觉得十几个年头一下子都倒过去了,自己还是那个穿破衣烂衫的顾小幺,与程小六一起到还没打扫的战场上去捡盔甲兵器衣裳,不过当年的战场远比这里空旷,血腥味也远比这里浓烈。当年的战场上,不光是地面,连天都是红的。
程适道:“难道江湖的人赶在吕先大军的前头,先来找六合教报仇了?”
顾况道:“恐怕是。”向着锦绣林的方向望,果然越向那里死尸越多。程适皱眉向林子的方向一比:“过去看看?”顾况道:“好。”
姬云轻被钉在锦绣林中一棵老树上,水泡豆花眼犹在圆睁着,也不知道是怒目看钉住他的人,还是想再看凤凰仙子一眼。顾况与程适伸手拔掉他身上插的几把剑。姬云轻的尸首硬邦邦地倒在地上,程适将他翻过来放平,道:“姬少主对不住,这里死人太多埋不过来,委屈你在这里躺着,等你没死的帮众来埋你吧。”起身正要走,顾况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忽然道且慢,从怀里掏出那条粉红色的手帕塞进姬云轻胸前,将他的双眼合了。
再起身时向四处看,真真是尸横遍野,红的白的缀成黏稠一片,腊八。
程适忽然竖起耳朵:“怎么听着有人喊你。”
顾况当他想讲鬼笑话,道:“没有个幽怨女子的声音喊你?”
程适道:“不信算了,你自己听,是不是有人在喊你?”
顾况屏气静听,果然有人声被风远远地送过来。
程适道:“喊的还是景言,居然喊你表字。”
顾况心中蓦然一动,疾步向林外去。
循着声音向前,呼唤声也渐渐近了,渐渐还有隐约马蹄声。顾况远远看见一个黑点,逐渐变成一人一马,正疾驰而来。待到了眼前,马上的人翻身落地,顾况眼前一花,已被人紧紧搂住,耳边还是不断念着:“景言、景言。”
顾况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但此刻正在雪月时,他心中莫名的有了风花的暖意。顾况伸手,搂住了贴着自己的身子,头一回主动喊了一声:“恒商。”
程适站在丈把外的空地上揉了揉鼻子,“天嗳,这在干什么!”
皇太后在万寿宫里的椅子上坐着,袖着手炉半闭着眼看恒爰。恒爰在皇太后的对面坐着,喝着茶看太后。
终于太后道:“睿王的事情还是皇上斟酌着办吧,平常老百姓家都说长兄如父,何况你还是皇上。不过照哀家看,睿王真娶那位什么帮主的闺女也罢。毕竟当年也算订下过,如果不娶恐怕被百姓们戳脊梁骨说我们皇家的人不认帐,娶了倒能成段佳话。”
恒爰道:“老百姓娶亲也讲究门当户对,门第悬殊实在大了。”
太后道:“门第嘛,容易办得很,皇上随手赐他个封号就成。”
恒爰道:“但那女子是江湖人家的女儿,可能不懂规矩。”
太后道:“规矩都是学的。等睿王娶她过门,哀家接她进宫住几天,哀家亲自教她。”
恒爰道:“最怕十五弟不喜欢。”
太后瞧着恒爰,忽然不再说话,看了片刻,才又道:“不喜欢,说的是,可能不喜欢。”叹了口长气道:“还是皇上看着办吧。”
恒爰的心总算安生了一些。太后看着他,忽然放下手炉,坐到他身边携起他的手,“皇上最近瘦了好多,政务忙么?小心些身子。”
恒爰笑道:“母后莫操心,朕最近吃的好睡的好,该是胖了,母后怎么说瘦了。”
太后模着他的手,眼眶忽然红了,“你从几个月大就做皇帝,母后却少问你喜欢不喜欢。都说生在帝王家是福分,能当皇帝更是福分,可你从小到大吃的苦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了多少。你从小到大吃的用的,都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母后没问过你喜欢不喜欢。就是后宫的那些妃子,挑选时有母后帮你参详,也不知道你心里喜欢不喜欢。”
恒爰诧异道:“母后,为什么提起这些?”
太后的两行清泪盈盈落下,“母后知道,喜欢的不能要心里是什么滋味。可你又是皇上,母后也”忽然一把将皇上搂在怀里,“母后也不知道如何办。我的皇儿,你心里的苦,母后晓得——”
恒商将顾况紧紧搂着,天上不像落雪,倒像落雾,四周依稀模糊。恒商在顾况耳边低声道:“景言,你还是看见我不自在也罢,婚约也罢,我都不管。这一回我找着了你,再不能分开了。”
顾况和程适跟着恒商,走了段回头路,去迎吕先的大军。
恒商只有一匹马,心里也打着和顾况一骑的念头,却又不能撇了程适,只好牵着马三人步行。[]
程适边走边看他和顾况一说一答。
“景言,天冷,将这袍子披上吧。”
顾况再将那貂皮袍子披回恒商身上,“我穿的厚,从小到大冻惯了。你里面的衣裳不厚,别像小时候一般,受了寒就发烧。”
恒商拢袍子的手顺势握住顾况的手,对顾况一笑。顾况想着他方才抱着自己说的话,虽然也觉得哪里不对,心里却甚有暖意,也望着恒商的眼一笑,替他将颈边的风扣系好。
程适打了个哆嗦,觉得肉有点紧。
恒商跟顾况大有将肉麻继续有趣下去的意思,程适咳嗽两声,捏着嗓子道:“二位,照这样走下去,明天早上都到不了官道。”
顾况脸上挂了点红,讪讪地踱到程适的身边。恒商扬起墨黑的轩眉,将程适扫了一眼。
程适在胸前抱起胳膊,咧开左嘴角,从牙齿缝里吹出一口气,转头将胳膊肘一搭搭上顾况肩头,吹了个响哨,“顾贤弟啊,这阵子没跟你一起睡过,差点忘了你的呼噜一向响亮,昨天晚上我的耳朵都快聋了,现在还响。”煞有介事地伸指头进耳洞挖了挖。
顾况道:“程贤弟自己雷声震天时,居然还能听见别人睡觉的动静,佩服。你睡觉的毛病从小到大没长进,我的胳膊现在还酸。”
程适嘿嘿笑道:“没留神就压住了,压一压亲切。”眼向身边一瞄,恒商俊秀的脸冷了下来,看着前方道:“不远处就是官道,快走吧。”
程适咧咧嘴,再抱起胳膊,没错,不对头。
上了官道没走多久,远远就瞧见吕先大军的旗帜,正缓缓向此方向移动。终于再进军中。
传令兵将顾况引到吕先马前,吕先给他引见淮安知府左同川。知府衙门的探子打听到两道高手约在今天上午血洗锦绣林,左知府亲自赶到吕先大营报信。吕先拔营时,两道高手已和六合教对上。待吕先到了锦绣林,只能派兵卒将尸首就地掩埋。
姬云轻对月吟诗洒相思的锦绣林,到傍晚变成座土坟场。
吕先负手看连绵的土丘,道:“姬云轻如果不劫人,也不至于到如此的地步,一步走错全盘空,可叹。”
程适不解,顾况也不解。
恒商道:“姬云轻劫了朝廷的人,让寻仇的江湖各派一时顾忌不敢妄动,却肯定得罪来劝解的朝廷大军。那些帮派们一定在锦绣林外插了暗探,见朝廷的人月兑困,吕先的大军一时赶不过来,正是良机岂能错过。”
顾况叹气道:“照这样说,若不是我和程适被玉凤凰救出来,六合教也不至于落到举教覆灭的下场。”
恒商道:“他劫人时便该想到这一处,自种因自食果,都在天理循环中。”
程适剔着牙问吕先:“将军,皇上让我们来劝架没劝成,六合教被灭了。是不是该回京城去向万岁爷交差?”
吕先道:“还有事情迫在眉睫,尚不能回京。”
程适疑道:“唔?”
吕先道:“淮安知府的衙役打探到,黑白两道的人仍聚在一处,要找蓼山寨麻烦。”
腊月初十,蓼山县第二十九任知县大人顾况走马上任。
初十那天,蓼山县衙挂红绸放鞭炮,顾知县站在衙门口向父老乡亲拱手致意。
顾况头天晚上打了篇慷慨恳切的稿子背在肚里,当众念了一遍,场面不像新知县上任,倒像新知县娶老婆。
吕先轻声向恒商道:“这样上任,太过了吧。”恒商看着顾况笑容满面心中正欢喜,道:“老百姓被江湖帮派闹得人心惶惶,热闹一下可安民心。”
休业一个多月的县城最大酒楼蓼山青派了五个厨子,带着家伙材料到衙门后厨帮忙整治酒菜。衙门后院的敞厅里摆上三桌席面,顾知县只能在主桌上坐个陪客座,睿王殿下与吕将军高高在上,连与程适睡一个帐篷的胡参事都比他高了半阶。程适比他低了半阶,座位挨着。恒商放着主位不坐,换到他左手边坐着。程适觑眼看他替顾况挡下几杯酒,夹了两三筷子菜。
众人同贺新知县,三巡酒下来顾况有些头重脚轻,待到散席,撑着送走陪席的员外名绅,向内衙的新知府卧房去,终于撑不住两条腿,在走廊上打了个踉跄。
恒商走在他身后,正要伸手去扶,一双手先抢过来,将顾况扶正。程适大着舌头拍拍顾况的后背,“顾贤弟,你也太不中用,喝了几小杯就倒。”
恒商快步过去扶住顾况的另半边身子,轻声道:“身子软就靠着我,我送你回房去。”
顾况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正压在程适身上,挥了挥手道:“没——没什么,还撑得住。”
程适拖着顾况推开卧房的门,将顾况拖上床,模起桌上的火石点亮油灯。恒商这辈子只有别人服侍他,哪里服侍过人,见左右没有丫鬟小厮,站在床头有些无措。
程适手脚麻利褪下顾况的鞋子外袍把人塞进被窝,掂一掂桌上的茶壶,涮出个杯子倒上茶,向顾况道:“想吐赶紧吐出来,吐完漱干净嘴睡觉。”
顾况在被窝里摇头道:“这——两三杯没,没什么——”
程适拖着声音道:“是没什么——来来来,张嘴喝水,嘴张开张开”
恒商站在床前,看着程适扶住顾况的后背将茶杯凑过去,脸色变了变,而后转头道:“我去吩咐厨房做醒酒汤。”
夜深霜寒,恒商从小厮手里接过醒酒汤的托盘:“给我拿过去吧。”
顾况的卧房门大敞,数步外都能听到鼾声震天。恒商放轻脚步走进去,油灯的火光摇曳,顾况在床上已睡得甚熟,程适头枕在床沿上,半张着嘴呼呼大睡,鼾声如雷鸣。
恒商将托盘放到桌上,看着顾况的睡脸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吹灭了油灯,轻轻走出去,阖上房门。
第二日,有探子报,纠结在蓼山脚下的江湖人物以正道八大派掌门和黑道三教长老为首,聚集门徒教众,要寻蓼山寨晦气。吕先的大军原本就驻扎在锦绣林旁,牛副将留守,罗副将、胡参事与程适跟着吕先从县城飞马赶过去。
顾况身为新上任的父母官,本欲一起过去劝解调和,刚备上马,有衙役来报,青城派弟子与圣天门教徒在蓼山青酒楼口角,已升为拳斗,将要械斗。
顾况掉转马头,飞奔去蓼山青酒楼。
恒商拦他不及,立刻从杂役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赶上去。
顾况回头见他追过来,心里喊了一声祖宗,扬声喊道:“江湖人斗殴,刀剑无眼,你快回去。”
恒商纵马与他并骑:“正是刀剑无眼,我才跟过来。”
顾况在肚子里哀叹,小爷,你能不能让我安生点过日子!
吕先勒住马头向罗副将道:“你带人跟着顾知县过去,万不能出差错!”
罗副将抱拳道:“将军放心,顾知县若有什么差池,末将提头来见将军。”
吕先冷冷道:“若是顾知县旁边的那位公子出了什么差池,你就提头来见本将吧。”
罗副将诚惶诚恐领了大将军令,拍马赶过去。
赶到蓼山青酒楼,只看到一片狼籍,斗殴双方早打完收场扬长各奔东西各去疗伤。恒商松了一口气,顾况懊悔不己,罗副将庆幸不己。
掌柜的拉住知县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自打闹事来,生意做不得,屋里屋外不晓得打坏了多少回重修过多少回,小人的几个压箱的棺材本捣腾到尽空,昨天听大人说能保我们一方安定,小人今天才重新开张。刚做第一笔生意就打成这样,大人你说小人如何是好”
顾知县蓦然觉得自己甚是无能,越发懊恼。
恒商站在他身边,向掌柜的道:“江湖人物闹事,朝廷不能镇压只能安抚,朝廷派来的大军已经去蓼山县调解,不日可安定。顾知县回衙门将你们的损失上报朝廷,朝廷便即刻拨银抚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这些钱老丈先拿去略做修缮,待顾知县将你们的损失点查清楚,好向朝廷上报。”
掌柜的感激涕零接过锦囊,偷着向里瞄了一眼,忙不迭地向顾况作揖:“谢谢知县大人!谢谢知县大人!知县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谢谢知县大人!”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程适第一次亲身体会两军临战箭在弦上的情形,甚满足。
何况,他身后就是蓼山寨,蓼山寨的绝色凤凰寨主美人正待英雄护,程适向身后瞟了一眼,正了正身子,挺起胸膛。
吕小面瓜正在对一个长须子的牛鼻子老道恳切劝话。牛鼻子旁边一条胖大的好汉吼道:“黄道长,同这狗官废话什么!武林向来与朝廷各不相干,我们在这里寻仇,干朝廷他女乃女乃的什么事!”
程适哈哈笑了一声。
双方正在僵持时,除了吕先、牛鼻子道人和刚才那个大汉,人人都屏息蓄势中,程适这声笑甚响亮,顿时被所有人盯上。
程适正是要所有人都看他,胖汉喝道:“有甚的好笑!”
程适道:“方才这位英雄问干咱们朝廷他女乃女乃的什么事情。在下听见,又看见这位道长,忍不住就笑了。见谅见谅。”
江湖人等一阵喧哗,吕先低声道:“双方对峙时岂能混说话,退下去!”牛鼻子黄道长捋住仙风道骨的须子:“吕将军,且叫这位大人说个明白无妨。”
吕先没奈何点了点头。
程适向牛鼻子抱一抱拳头:“请问道长是哪门哪派的?”
黄道长道:“贫道是玄清派掌门。”[]
程适道:“贵派门中,只有道长一个人是道士?”
黄道长面色微沉:“我玄清派乃江湖道教门派之首,门徒非我教中人不收。”
程适道:“这便奇怪了,你们都说,一干事情都是因为玉凤凰招老公引起来的,方才追本思源都来寻她麻烦。居然打头的人中有道长,莫非道长的徒子徒孙里有个小道士小道童看上了玉凤凰,想做火居道士?”
江湖众人再喧哗,黄道长的面皮略抖了两下,沉声道:“玉凤凰招婿一事与玄清派并无关系,不过六合教暗剑伤人,玉凤凰祸害武林务当铲除,贫道一为江湖道义,二为武林太平,也只得”
程适摇头晃脑道:“哦,江湖道义,兄弟是外行,不懂什么江湖道义。各位以众击寡灭了六合教也罢。现在一群大老爷们拿着刀枪棍棒上山欺负一个女人,这叫做江湖道义?”
江湖众人一时寂静。程适在众人瞩目中,豪情顿时澎湃,卷上袖子挺起胸膛,“各位听着,兄弟在这里搁一句话,这话与朝廷无干,与吕将军也无干。管他女乃女乃的事还是他爷爷的事,兄弟就是觉得一群爷们欺负一个女人很不地道!”
江湖众人被他将话噎在喉管处,一时竟都不动。
风吹,猎猎将旗响。
吕先缓缓道:“诸位纠集寻仇各派弟子又常起冲突,扰民甚重,朝廷方才派本将带军调解。但此人是本将帐下掌书,他既然在诸位面前如此说,本将不能月兑责任,更月兑不去关系。”
胖汉大声道:“吕将军的意思,方才这人说的话等于是吕将军说的?”
胡参事的脸色蜡白,瑟瑟发抖,副将校尉的额头也渗出汗珠子。
吕先道:“不错。”
程适正挺直了胸脯昂首看众人,蓦然一扭头,险些被这两个字从马上轰下来。
吕先皱眉道:“程掌书,先将官服整好,阵前衣冠不整成什么体统。”
风依然吹,将旗依然响。
吕先缓缓环视众人,含笑道:“本将还有一计,可做调解,诸位可愿一听?”
顾况离开蓼山青酒楼,与恒商、罗副将再赶向蓼山寨,又赶上个散场大吉,江湖人马已经无影无踪,吕先的大军也将要调头,玉凤凰正率领蓼山寨众人向吕先道谢。
顾况下马去向程适打听:“怎么人都散了,吕将军怎么让江湖的那票人散掉的?”
程适含混道:“回去请我喝酒,我就跟你细说。”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看吕先,喃喃道:“看不出这个吕小面瓜倒有点门道,有点意思。”
顾况往他肩上一拍:“程贤弟终于服人了,可喜可贺!”
恒商站在远处,遥遥看着顾况,蓝色的衣襟和袍袖在清风中微微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