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注定 第11章
"此人便是苏浣花?"
"是他,时辰已到,我们带他上路罢。"
突如其来的阴阴话语让我抬起头来,擦干眼泪,我看到前方迷蒙处立著两个瘦高男人,他们面带死气,长眉低垂,服饰一黑一白,腰间各系著一条锁链,白衣那个手里拿了本册子,他一边看著册子一边打量我们。
心下一沈,是阎罗殿的黑白无常,难道说苏大哥的命真的到了尽头?
我惊慌的把目光转向苏大哥,见他只是淡淡看著我,并不在意有人过来,只是他的呼吸愈加急促,那抚在我脸颊上的手也虚弱之极,似乎随时都有垂下的可能。
不可以,我决不会把苏大哥交给他们!
耳听链子声响越来越近,知道黑白无常已在近前,我抬起头看向他们,冷冷道:"你们要做什麽?"
黑无常将腰间铁链握於手里,道:"黑白无常来人间只有一事可做,就是拘人上路,请玉京使者莫要阻拦!"
"我不会把苏大哥交给你们,还不退下!"
白无常将手中名册冲我一扬。
"苏浣花,生於天元十八年,殁於天元四十一年,他阳寿已尽,我们只是按生死簿拘人,天道循环,生死轮回乃是人间正途,玉京使者曾在罗汉座下参禅理佛,自是早已洞明生死,又何必在此苦苦纠缠?"
"退下!"
不要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要留的人,就是阎王爷也带不走!
黑无常一哂道:"既然如此,那玉京使者就不要怪我们无理了!"
见他一抖铁链,便要上前锁人,我脸色一沈,立时便要发作,苏大哥连忙揪住我的衣袖,急切道:"小绿,莫要糊涂!"
我冲苏大哥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背,轻声道:"苏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有我在,就没人敢索你的命!"
"小绿!"
不理苏大哥,我抬指点上黑无常甩过来的索魂链,只听他一声惊呼,索魂链在赤火下已断为两截。
我立起身子,手捏指诀,喝道:"天纵其道,心比无常,阎罗座下役者还不速速归去!"
黑无常双手一合,索魂链重又化为一体,神链一绞,便缠上我的手臂,白无常趁机欺到苏大哥身边,手探出,搭住他的锁骨。
"住手!"
怎能容忍这些恶鬼对苏大哥穿骨拘魂,我反手夺过索魂链,将黑无常扯飞著撞在白无常肩上,并就势手持索魂链,立在苏大哥身前。
苏大哥叫道:"小绿,你好糊涂,快闪开!"
"我不会闪的,没了索魂链,我看他们怎麽索人?"
黑白无常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落於前方,白无常叫道:"玉京使者,你强夺索魂链,阻止鬼差拘人,如此逆天而行,不仅救不了苏浣花,反而加深他的罪孽,难道你希望苏浣花因为你堕入地狱,忍受烈火焚烧之苦吗?"
"你胡说,事是我做的,你们凭什麽把过错加在苏大哥身上?"
"玉京哥哥,他们并没有骗你!"
蓦的,半空中清声一喝,小龙的身影隐现出来,他满脸忧虑地望著我。
"玉京哥哥,不要再执迷不悟,继续错下去了,苏浣花命丧云南,乃是早已注定之事,你耽误了拘人时辰,阎王拿你没办法,自会将罪孽落实在苏浣花身上……"
心头一惊,我失神地看向小龙,问道:"真的没办法吗?"
"玉京哥哥,你自己该最清楚,苏浣花受了你天雷一掌,魂魄已散,就算你可以阻得了鬼差拘人,他最终还是会成为游魂野鬼,难道你就忍心看他无法投胎,饱受飘零之苦吗?何不听天由命,顺应天理安排,放苏浣花再去轮回,到那时或许你们还有再逢的机缘。"
眼目一眩,索魂链再也拿捏不住,就此落入尘埃,怎会不明白小龙所言,只是不甘心,只是不想放弃……
"玉京哥哥,还不跳出三界,扫去尘埃,归你正道!"
耳听著小龙的呼唤,我把头转向苏大哥,泣道:"苏大哥……"
苏大哥脸如白纸,他冲我虚弱地笑笑。
"小绿,不要这样,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不是吗?"
愣愣看著黑无常收回落在地上的索魂链,走到了苏大哥身前,白无常在一旁朗声喝道:"苏浣花,阳寿已尽,拘……"
"不!……"
再不会相信这些人的鬼话了,谁知道下一世我和苏大哥重逢後,他是否还会记得我?我是否还会再伤害他?与其是那种毫无希望的空空等待,我宁可只要这一世!因为只有这一世,他是我的苏大哥,我是他的小绿!
灰飞烟灭也好,神形俱散也好,我都不在乎,因为这个人,就算死,我也不会放手。
我纵身上前,挥掌击退扣住苏大哥肩头的黑白无常,然後踮起脚吻在苏大哥的唇间,将两颗玉丹送进他的口中。
"玉京哥哥,不要!"
不理会小龙的惊叫,我将体内的灵气随著玉丹一起度过了苏大哥。
"小绿,不要这样……"
对向苏大哥伤心欲绝的目光,我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不必多言,所有话语尽在这一笑之中,苏大哥自是明白了我的心意,所以才会这麽伤心,可是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即使灰飞烟灭,我亦无悔。
苏大哥,我把我的魂,我的魄都给你,我所有的灵气都会永伴在你身边,就如当日我对你的承诺。
一生一世的追随,一生一世的誓言。
白无常在一旁看著生死簿大叫:"苏浣花的名字不见了,怎麽办?怎麽办?"
生死簿上当然不会再有苏大哥的名字,收了我玉丹和灵气,他现在已在三界五行之外,阎罗也好,神佛也好,没人可以再为难他,没人能再伤害得了他。
"小绿……"
看到苏大哥向我伸来双手,我也不由自主伸过手,想投进他的怀抱,可是双手相交,却扑了个空,凝视著眼前这张伤心的俊容,我的身形逐渐淡了下来,涣化於空中,我微笑著凝视著苏大哥,直到自己完全消失在空中。
一尘一世,一笑一缘。
苏大哥,我堕入俗世千年,是否就是为了等待和你这错身而过的缘?
"痴儿,还不醒来!"
宛如当头棒喝,让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四周仙气缭绕,白鹤翩然,座前香炉已灭,风住尘息,而我此刻正平躺在菩提树下一块青石之上,身边有半瓶翻倒在地的荔枝果酒,缕缕酒香自瓶口处飘来,说不出的醉人。
哦,我做梦了吗?脸颊尚有泪痕,俗世一泪,我是为谁所流?
"玉京哥哥……"
小龙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沈思,我翻身坐起,一片树叶恰巧从枝头落下,贴著我额前秀发而过,悠悠然轻飘与尘。
神智竟在这一瞬惶惑起来,似乎有个极重要的人在我梦中一闪而过,那应该是我极力想抓住的人,可是──他是谁?
小龙走上前,将那个玉脂酒瓶拾起,又用手中的甘蔗轻敲了下我的脑袋。
"玉京哥哥,你好过分,尊者要你看守香炉,你却在这偷偷喝酒,还一醉不醒,尊者已经回来了,你就等著受罚吧。"
"哦……"
记起来了,我趁尊者去赴罗汉论经大会时,偷了他一整瓶的荔枝酒,在此小酌偷闲,没想到竟然喝得大醉,连尊者回来了都不知道。
"走,跟我到尊者那里领罚去。"
"好啊。"
嘻嘻,最好是罚我把剩下的半瓶果酒也都喝下,让我再偷得浮生半日闲。
尊者正在罗汉殿上吟诵经文,见他一脸笑容,我忙跑上前,拉住他一袭禅衣,笑道:"恭喜尊者论经归来,其他罗汉一定输给了尊者,所以尊者才会这麽开心吧。"
"尊者才不会像你这样争强好胜呢,玉京哥哥,你也不用算计著讨好了,偷懒一定要受罚,看看我们罗汉堂上落了不少灰尘,尊者,你就罚玉京哥哥扫地好了。"
"尘埃在心,小龙,你还是先扫扫自己心头上的尘垢吧。"
我轻描淡写地驳了一句,说到论经说法,小龙可不是我的对手,可偏偏他是罗汉的坐骑,所以便能随罗汉去参加五百年一度的论经盛会,而我,却被留下看守佛堂。
小龙被我的话堵得小脸通红,尊者却不置可否,只是冲我颌首微笑。
看著这双睿智深邃的眼眸,我心头一跳,似乎忆起了一些久远的东西。
刚才做了个好奇怪的梦,梦中我为一个很英俊帅气的男人流泪,可一时又记不起他模样和名字。
小龙神色一变,忙将手中的玉脂瓶递给我道:"好啦,不跟你争果酒了,全给你。"
没理会那个递到我面前的酒瓶,我盯著尊者问道:"尊者,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是不是你们去了好久?"
尊者微笑著抚抚我的额发。
"梦乃空幻,又怎知你此刻不是在做梦?"
我又惶惑起来。
"是的……都是梦……"
小龙不耐烦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将酒瓶塞到了我的手里道:"实为虚,虚为实,只是个梦而已,你整天都在做白日梦,也没见你这麽上心过。"
"可是……"
为什麽心慌慌的总是安不下神?
我呆呆地接过小龙的酒瓶,却不知为何手下一滑,羊脂玉瓶竟直落下去。
啪……
清泠的声音在耳边一旋,白色玉片顷刻间碎了满地,那幽幽酒香让我的神志跟著恍惚起来。
弯下腰想捡起那些碎片,谁知前襟里有东西滑出,金光一闪,滚落在玉片旁边。
是一个束发金环,我下意识伸手拿起,温温的触觉让我手心一颤,只觉眼前景物猛地回旋起来,一个个熟悉的画面在脑海里迅速闪过,随之那个牵引住心扉的熟悉脸庞也清晰地浮了上来。
苏大哥……
我认识这个金环的,它是碧噬的金冠,是我送给苏大哥的定情信物……
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原来那不是梦,是我真真正正在人间的经历。
小龙突然在一旁怒道:"苏浣花,他居然做手脚!"
不错,苏大哥做了手脚,他怕以後再也找不到我,怕我会忘了他,所以就在最後一刻在我将玉丹度与他之际,把金环塞到了我的怀里,黑白无常不知道,小龙不知道,就连尊者也被他骗过了。
苏大哥,你好聪明。
一记起苏大哥,我便再也按捺不住。
我要去找苏大哥,不知道我回来了多久,苏大哥找不到我,一定会心急的……
攥紧手中的金环,我向外急奔出去,谁知刚奔到大门,就见前面金光突闪,跟著我便被一股无形的阻力弹了回来,摔倒在地。
顾不得身上疼痛,我爬起来又向外冲去,结果还是被弹了回来,摔得我头晕眼花,只听小龙在身後叹道:"玉京哥哥,别费劲了,尊者施了法术,你出不去的。"
回过头,我对上尊者投来的淡淡目光,不由百感交集。
原来在苗疆喂我果酒的是他,在江南客栈火中点化我的也是他,他是宾罗跋罗多尊者,是十八罗汉中的乘鹿罗汉,是我的主人。
"放我出去,放我去见苏大哥!"
"玉京哥哥,你醒醒吧,苏浣花是一介凡人,可是却收了你的玉丹和灵气,成了三界五行之外之人,你逆天而行,千年道行尽毁,若非尊者带你回这极乐之地,你早就神形俱散了,你参禅几千年,居然连生死都看不透,还在这里妄执!"
背靠著那堵无形无色的墙壁,我慢慢滑倒在地。
小龙说得不错,只有在这超越了死亡和轮回的极乐世界里,我才能活著,如果出了这片天地,不要说去见苏大哥,只怕顷刻间我便会灰飞烟灭。
为什麽?
为什麽上天给了我不死不灭的灵魂,却不给我一份简简单单的真爱?
"玉京,痴心是苦,思念是苦,欲求是苦,情恨是苦,世上万般皆苦,何不睁开慧眼,还你原本无尘无垢之心?"
我抬起头,痴痴地望著尊者,他眼中充满了无限睿智和怜悯慈爱,他看著我,就像看一个懵懂顽童。
无尘无垢?当我经历了那麽多开心伤心的尘事後,怎麽还可能还原到最初那个懵懂普慧的心怀?
我本是菩提树下一条终日迷糊的小蛇,闲时听佛祖说法,无聊时便昏昏欲睡,日日晨锺暮鼓,不知岁月为何物。
我在树下度过了几千年,那日日夜夜的说法也听了几千年,然後有一天,宾罗跋罗多尊者偶然骑鹿经过,我抬头看他,他冲我微微一笑,便是那一笑,让我豁然明朗,我化为人形,成了尊者座下侍童,也成了小鹿班龙的朋友。
後来我才知道尊者是极乐天的乘鹿罗汉,不入涅磐,终日在凡间行走,普度世人,虽然我成了罗汉的侍童,却依旧不改以往的惰性,我唯一的嗜好是饮果酒,品美食,整日和小龙戏耍游乐,那段日子时光悠悠,白云苍狗,都在弹指间转瞬而过。
那日尊者带小龙去赴论经盛会,留我看守香炉,我闲得无聊,偷了尊者的荔枝酒,在菩提树下自斟自饮,忽听凡尘下一片朗朗吟唱之声,我好奇心起,便探头一望……
於是已半醉的我便这麽掉入了尘世之中,两颗玉丹流失在凡间,而我,也被苗民供奉为神使,并有了个好听的名字──碧噬。
我成了人间的神祗,在神案上日夜受人们的膜拜,这样的膜拜转眼就是千年……
看到我迷惘的目光逐渐清明,尊者微笑道:"玉京,你终於全记起来了。"
小龙却不悦地撅起嘴巴。
"尊者,你不是说玉京哥哥生性糊涂,那些凡尘俗事他会都忘却的吗?"
忘却?我可能会忘却任何事物,也无法忘记苏大哥,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足可以抵得住上千年的寂寞岁月。
尊者闻言淡然一笑。
"玉京只是一时混沌罢了,一滴红尘泪已落在了他的心头,如何擦拭得去?"
我恭恭敬敬跪下,问道:"尊者,你也在苗疆讲经说法,是否是为我之故?"
尊者一笑。
"我受佛祖点化,不入涅磐,只在凡间普度众生,每次和你的相遇,都只是巧合,所有人间中的相遇,相知,相爱都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请尊者明示。"
"玉京,你堕入红尘,与苏浣花本有一面之缘。你是苗疆独一无二的神祗,而苏浣花曾因生意缘故,有过一次云南之行,当时你正在神案上接受苗民膜拜,他偶然经过,心里好奇,便回头看了你一眼,你左顾右盼的懒懒模样让他情不自禁一笑,你们两人的缘分便仅於这一笑间。"
原来我跟苏大哥仅仅只有一笑之缘,难道正因为我的强求,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吗?
"你在红尘千年,本来因缘机会,已到了重返极乐之时,可是却有个人改变了你的命运,那个人就是你的主人──邢飞。因为他,你被带到了京城,与苏浣花再次相遇,而你们本来回眸一望的缘也变成了注定纠缠不清的劫。"
"尊者,你早就知道苏大哥注定有一天会丧命在我手中,为什麽在点化我时不阻止我接近他?"
"你们情缘既已注定,那是苏浣花命中劫数,又如何阻止?"
看著尊者慈悲无边的法相,我自然明白他的语意。
对尊者来说,死即为生的开始,就如日落,预示著将要日出一样,人间的悲欢离合在佛眼中,不过是悠悠一场大梦罢了。
可是,我却偏偏无法看破……
"那苏大哥他现在可好?"
"他很好,那日苗民暴动,云南王命丧当场,灵城子因亵渎圣灵,亦被愤怒的苗民乱殴致死,云南王府一夜之间被烧为一片废墟,我施法送苏浣花回京,因为收了你的玉丹和灵气,他的神智会暂时陷入模糊,那段经历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场迷梦。"
迷梦?
我刚才一觉醒来,也以为自己是做了场梦,我差点儿忘了苏大哥,那麽苏大哥呢?他是否也会忘了我?
我静默半响,然後向尊者问道:"尊者,我可以再见到苏大哥吗?"
小龙闻言,气的一跺脚。
"你怎麽就是忘不了他?"
我不理小龙,只是双目望著尊者,希望他能给我答复。
尊者没有做答,他袖袍一甩,登时,佛殿壁上景物乍现,整个摘星楼都清楚映在上面。
我心里一跳,立刻站起身来。
画面里没有苏大哥的身影,出现的是许多在收拾布置房间的家丁仆人,廊下大红灯笼高挑,厅里厅外也都用红绸装饰著,连窗棂上也贴满了大红双喜。
以前见过主人的婚事,我知道这是大家在布置新房。
是谁要成亲?
见我一脸疑惑,小龙撇撇嘴,不屑地说:"亏你还想著苏浣花,你为他连命都不要,可他一回京,就大办喜事……"
脑里嗡的一声,我颤声问道:"是苏大哥?"
"可不就是他?摘星楼当家的就他一人独身,你还以为会是谁?"
是……苏大哥……
画面移到了苏大哥的卧室,只见荧雪将几套喜服放到苏大哥的面前,说道:"为了你的婚事,咱们绣坊的姑娘们可是日赶夜赶,好不容易把喜服赶出来了,都是照你的意思绣的,你看看可有什麽地方不满意,我让她们修改。"
苏大哥将喜服接到手里,在床头平摊开来,他模著喜服上的绣线淡淡道:"很好,不需要改了。"
看到苏大哥看著喜服那温柔的眼神,我心里猛地一抽,泪水不由自主迷住了双眼,眼前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终於消失得无影无踪。
尊者不会骗我的,苏大哥真的要成亲了,他忘了我,他要跟别人成亲……
小龙道:"苏浣花三日後就会成亲,你死心了?现在你是你,他是他,以後各不相干……"
"尊者,求你让我去见见苏大哥!"
我打断小龙的话,双膝跪倒在尊者面前,向他磕头祈道:"我不在乎神形俱散,我只求再见他一面!"
"玉京哥哥,你疯了!"
"尊者,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尊者!……"
尊者慈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问道:"纵使之後化於尘烟,亦无悔吗?"
"是!"
忘了才能自在,只有忘却,苏大哥才会开心地活下去,而我希望的不正是这样的结果吗?
不过既然苏大哥已忘了我,那我还在这无穷的岁月里等待什麽?与其留在这里永远伤心,倒不如干脆无神无形,消失的干干净净。
尊者沈吟良久,然後把手伸向我,他摊开手掌,掌心处放了一粒金色药丸。
"这粒丹药可助你维持三日人形,你可以在苏浣花身边待三天,到他成亲为止。"
是吗?
我本来只求能看苏大哥一眼的,没想到竟会有三天时间,三天已足够,看到苏大哥成了亲,我想我已去无牵挂了吧?
我惊喜地探手便要将丹药拿过来。
尊者摊开的手掌重又握起,他凝视著我,缓缓道:"玉京,听我说完,你的魂魄已失,神形俱散,一旦离开这没有死亡和轮回约束的极乐天地,你必将灰飞烟灭,这粒丹药只能助你幻成三日人形,三日之後,你就会随风一起消失於尘埃,现在,你还想选择这粒丹药吗?"
"我要丹药!"
比起寂寥无趣的永恒生命,我宁愿选择三天开心的日子,哪怕是之後变成一粒沙尘,一缕清风,我也要陪在苏大哥身边,伴他生生世世,因为是他让我明白什麽叫爱,因为他是我今生注定的缘……
听了我的话,小龙在旁边气得直叫,尊者的脸上却浮出悲天悯人的笑容,他摇了摇头。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你拿去吧。"
拿过尊者手中的丹药,我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眼前一片眩晕,尊者和小龙的面孔模糊起来,只听尊者道:"记住,你的右手小麽指上有一圈红线,当红线颜色消失之际,也是你消散之时。"
他说完後便屈指向我弹来,我一晃神,整个人直飞了出去。
只听小龙在後面骂道:"玉京哥哥,你是天底下最笨的小蛇,最固执,最愚蠢,最白痴,最……"
接下来的话我没机会听到,不过相信天下所有有关愚蠢的词汇小龙都在我身上用了一遍。
是啊,我真得很笨,笨到就算明知苏大哥已经忘了我,我却仍旧无法忘却他……
疼啊!……
真不明白为什麽尊者每次送我离开都会用这麽暴力的方法,我从空中一条直线直撞下来,然後脑门朝下摔在一条走廊边的石板上。
疼疼疼……
虽说我摔不死,可不代表我不会疼啊,我揉著摔痛的额头和四肢,心想八成尊者是记恨我偷喝他的美酒,所以才这麽对付我的。
揉了揉额头,我正准备站起来,忽听走廊处脚步声响,抬眼一看,竟发现苏大哥快步走了过来。
苏大哥!
我心头一喜,可是苏大哥好像没注意到我,他阴著脸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不是吧?把我当隐形?
我慌忙站起来,模模自己的身子,我现在应该不是隐形吧,就算苏大哥忘了我,依照他的性格,如果见到有人摔倒,应该上前相扶才对。
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啊。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是摘星楼的後院,看到旁边有口水井,我忙跑过去探头向里看去。
果然是张陌生的脸庞,不太难看,却也说不上好看,平凡的就算是见过几遍也不会被人记住的那种。
不过无所谓啦,反正就三天,三天过後,没人会记得我,这副面孔正合适。
我伸出右掌,看到小麽指根处果然有一圈红线,深深印在肌肤上。
哦,我的生命线啦,还蛮清楚的嘛。
"小诗,你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做什麽?!"
"哦……"
好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在叫我,我忙闻声跑过去。
厨房管事正端著茶立在廊下,见我过去,便将托盘交给了我。
"你这跟班是怎麽当的?整天呆呆傻傻的,你家主子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你机灵著点儿!"
"主子?"
"快给苏公子送过去,好好伺候著!"
噢,原来苏大哥就是我的主子啊,我忙接过托盘道:"我这就去。"
看来是尊者施法让我成了苏大哥的小厮,可为什麽不给我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就算只有三天,我也不愿意叫小诗,怎麽听都是女孩子的名字嘛。
小诗?……
不会是碧噬的噬吧?
心里胡乱琢磨著,我端著茶来到苏大哥书房门前,敲门走了进去,苏大哥正坐在桌前沈思,对我视而不见。
"公子,您的茶。"
"放到桌上。"
我依言把茶放到桌上,然後拿著托盘立在一边。
苏大哥静坐在桌前,桌上平铺著雪花笺纸,旁边的砚台却是干干的,显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写字上。
"公子要写东西吗?让奴才为您磨墨吧。"
我自动请缨说了一句,苏大哥却没有答话,他沈默著,眼神也投在远远一处。
看著这张苍白颓丧的面容,我的心突然痛得厉害,苏大哥以前很喜欢笑的,可从我进来到现在,都没见他露过一丝笑容。
他过得不快活吗?马上就要成亲了,要做新郎官的人,怎麽却没一点儿开心的样子?
"哦,你说什麽?"
好半天,苏大哥才回过神来,向我问道。
"我说让小的给您磨墨。"
见苏大哥点点头,我便放下托盘,将清水滴在砚台上,挽起衣袖开始磨墨。
苏大哥以前教过我的,水不能放太多,磨墨时力要均匀,要同一方向的磨……
可我是不是真的很笨,为什麽单单一个力度我就掌握不好,磨了好半天,砚台里的墨汁依旧稠稀不匀,还四处飞溅,甚至有几滴溅在笺纸的一角上,看著墨汁一点点渗进笺纸,我开始慌乱起来。
"对不起,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哎哟……"
不知是不是太过慌乱,我的力气又大了些,只听墨啪的一声,便断成了两截,顿时砚台旁,纸笺上,还有我的袖子上,全都是飞溅的墨汁。
这是哪里买来的墨嘛,是不是以次充好来骗人的?
气过之後是担心。
惨了,我又把苏大哥的墨弄断了。
我惊慌地抬起头,正对上苏大哥探寻的目光。
"你……"
"对不起,对不起……"
我忙退後几步,想磕头请罪,忽听脚步声响,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这奴才是怎麽做事的?连墨都磨不好,还不退下!"
进来的是荧雪,我被她斥责的不敢应声,忙退到一边,委屈地嘟起了嘴。
"荧雪,没事的,小诗还是个孩子,你别吓著他。"
听苏大哥这麽一说,荧雪没再追究下去,她扯开了话题。
"苏大哥,公子说你马上就要成亲了,这几天就不要再去绣坊那边了,就在这里开开心心的做你的新郎官。"
新郎官三个字扯的我心口又是一痛,我抬起头,正好对上苏大哥扫来的目光,他慢慢道:"开开心心的……"
"这些喜帖你看一下,看有没有漏掉的宾客,如果没有,我就派人送出去了。"
苏大哥没有接荧雪递上前的烫金喜帖,他淡淡道:"不必请宾客,只要自家人参加就好了,成亲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不必大肆张扬。"
"这怎麽可以?公子说咱们摘星楼的人办婚事,一定要风风光光的才行……"
"照我的话去做吧,我成亲不是为了什麽风光,只是想了却小绿的心愿!"
"小绿!"
被苏大哥的话吓了一跳,我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名字叫了出来。
荧雪狠狠瞪了我一眼,要不是碍於苏大哥,估计她早就痛骂起来了。
关我什麽事?突然听到成亲的话题里扯出我的名字,我怎麽可能不吃惊嘛。
原来苏大哥一直都记得我,他并没有忘了我。
一时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伤心,我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
幸好苏大哥并没责怪我的无礼,他对荧雪道:"我很好,你们不要替我担心,只要记得在洞房里摆好各种点心喜饼,还有果酒,尤其是小绿平时喜欢吃的那几种莫忘记。"
"知道了,我会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我的头此刻晕成了一团浆糊,连荧雪何时离去的都没注意到。
苏大哥究竟要跟谁成亲?为什麽要准备好我喜欢的食物?为什麽他马上要成亲了,家里却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
本来以为新娘是苏雁儿,现在看看又不像……
苏大哥扫了一眼那张被溅脏的纸笺。
"可惜了,好好的一张雪花笺,小诗,下次我教你怎样磨墨。"
"是。"
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磨一辈子的墨,只要上天给我机会……
"午饭後我要去绣坊看看,你跟我一起去。"
"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苏大哥的心情似乎比刚才好了许多,他站起身,对我道:"说到吃饭,倒觉得有些饿了,你也没吃饭吧?我们出去吃好了,绣坊附近有几家不错的菜馆,你想吃什麽?"
"嗯,我喜欢吃海鲜……"
我想起以前经常跟主人一起去的那家醉仙楼,它家的西湖醋鱼和醉蟹都是招牌菜,不过当时我只是条蛇,牙又被拔了去,每次就只能小饱口福而已。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懊悔,我现在的身份是小厮,这样跟主子说话很不合规矩,而且一听到美食在前我就兴奋,连奴才都忘了说。
苏大哥似乎没在意,他一笑道:"那我们就去醉仙楼好了。"
"苏……公子,你笑了呢。"
被我的话弄得一愣,苏大哥奇道:"我不能笑吗?"
"不是不是,你刚才一直冷著脸,我以为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是不好,但日子总是要过,饭也一样要吃啊。"
苏大哥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落寞,他低声叹道:"无穷无尽的生命,就真得开心吗?"
糟了,我又勾起了苏大哥的伤心事了。
小绿,既然你和苏大哥只有三天的缘分,那就要和他开开心心的度过,而不是惹他伤心,知道吗?
我在心里警告了自己一下。
正是午间时分,醉仙楼里客人出奇得多,苏大哥带我去了雅间,他点了几道招牌菜,包括我喜欢的西湖醋鱼和醉蟹。
"小诗,你也坐吧,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谨。"
"谢公子。"
我依言在苏大哥身旁坐了下来,开始享用梦寐已久的美食。
"这家酒楼做的是江南风味的菜系,小飞和我都是江南人,所以平时会经常光顾这里,小诗,你是哪里人?"
"哦……江南。"
总不能说我是苗疆人吧,我随口打了个马虎眼。
"原来又是同乡,你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到京城来,一定很辛苦吧,你是江南何处人士?"
"苏……州。"
关於江南,我就知道苏杭二州,再被问下去马脚就露出来了,吃的菜明明不辣,可我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汗珠。
"苏州啊,我也是苏州人,苏州城门口有棵百年槐杨柳,有三四个人围抱那麽粗,我小的时候经常在那里玩耍。"
"哦,是吗?……"
上次随苏大哥去苏州时,我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他怀里睡觉,根本不记得城外是否有棵大树,不过苏大哥说什麽就是什麽吧。
幸好之後苏大哥换了话题,所以午饭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吃完了,他在饭後付了帐,便带我来到玲珑绣坊。
绣坊里的人对苏大哥的到来都一脸惊奇,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正在帐房里嬉笑的柳大哥和小青看到我们进来,立刻正襟危坐。
"马上就要当新郎官了,怎麽还有空闲过来?难道我们做事你不放心?"
对於柳大哥的关心,苏大哥只是淡淡一笑。
"平时做事做惯了,闲下来倒觉得烦心,真是天生的劳碌命,歆风,你和小青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我来做。"
柳大哥还要再说,被小青手肘一拐,便立刻消了音,小青冲苏大哥笑道:"那好吧,这里就交给苏大哥了。"
他又指指放在桌上的几匹布对我说:"小诗,帮我把布搬到车上。"
"是。"
我搬起布随小青他们出去,刚一出门口,小青就问道:"你家主子今天吃饭了吗?"
"吃了,我们刚从醉仙楼过来。"
小青闻言跟柳大哥对视了一眼,柳大哥问道:"他有没有什麽不对劲儿的地方?"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柳大哥听了我的话,立刻一脸忧虑地对小青道:"糟了,一切正常就是很不正常。"
"你是担心苏大哥会做什麽傻事吧?放心,苏大哥是大夫,他一向最重视的就是生命,决不会轻生的。"
"未必,你别看他平时总是乐呵呵的,真要是一头栽进去了,真难说会做出什麽来,他从云南回来後,就变得古古怪怪的,又说小绿变成了人,又说爱上了他,甚至还要跟一套衣服成亲,看他越平静,我就越是担心。"
"你担心为什麽不劝他?"
"他那样子我敢劝吗?还是什麽事都顺著他好,否则他一个想不开……"
原来苏大哥是为了了我的心愿,所以才会举行成亲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