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千帆(上) 第四章 弹指春秋 惊梦百年
村口,韩剑的黄马与新买来的马,双骑并辔,已自等候。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儿。他看见「巴扎」里鲜血横飞,心下诧异。忽见柳煜云与韩剑从村中奔出,不觉惊问:「公子,里面怎么了?」说的却是汉语。
韩剑见那老人面目和善,又会说汉话,心里一喜:「快,老丈,让我们上马!」一边说,一边施展轻功想要飞身上马。
手腕乍然一紧。
韩剑身在半空,只听得耳边一声「且慢」,已被拉得退回原地,几乎同时,一道飞箭似的白影从身边掠过,几乎不带起一丝风声!
惊变,于电光火石之间。
急退中,韩剑只看见柳煜云白衣身影一晃而过。待得韩剑站定,老人脉门已落在柳煜云手中。
大漠的风卷着微微的沙浪。风中,三人的衣袂轻轻晃动,映出三人脸上大不相同的神色:韩剑迷惑不解,老人一如平常,柳煜云微微冷笑。
「一个月前,杀死这里的所有居民、商贩,再伪装成他们来暗算我……当真是好计划呢,屠浮生屠老爷子。」
他此言一出,却连韩剑也吓了一跳:屠浮生,不正是本教西北分舵的长老么?!身为分舵长老,却暗算柳五圣使,这种罪名……足以被处死。韩剑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声音好象骡车碾过沙砾,咯吱咯吱,甚是诡异:「呵呵呵呵……不愧为柳五圣使,果然是年少多智,好生了得!--只是,你是怎么识破的?」
「呵」,柳煜云笑得清冷如雪,「西域商人一向只相信现成的金银,而不相信中原钱庄的银票--但是,在韩剑拿出银票准备赔刀具时,那位假装成回鹘人的千刀斩王大先生却毫不惊疑,反而双眼放光呢!」
「你一直都在留意他们?」屠浮生眯起了眼,眼缝中却流过一道厉光。
「不错」,柳煜云点头,「其实一开始,我就有些怀疑你们。」
「嗯?」
「西域新鲜的瓜果,盛季在八月,如今已是十月半,一般市场上的瓜果早该撤下了--西域人极爱面子,怎么还会有人把烂得发臭的西瓜当街出售?岂不是摆明了不要做这生意?」
「果然……名不虚传。」屠浮生悠悠一叹,捋须微笑,「老夫久闻大名,特来相试……如今看来,真是献丑了……」
「……屠老爷子」,柳煜云声音很平静,却丝丝透着寒意,「我不喜欢听谎话。」
「老夫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屠浮生眼中精芒闪烁,却笑得自然,笑得慈祥。
此言一出,柳煜云手一翻,一支很晶莹、很细小、很美丽秀气的针就这么轻轻抵在了屠浮生咽喉,水晶般的针,却是寒意迫人!
「?!」屠浮生的额上,微微有汗。
「这不是毒针,你不用紧张。」柳煜云淡淡一句话,却还是冰冷,毫无感情。
「那么……」屠浮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最好不要高兴得太早。」柳煜云眼中有冰雪凝结,不是杀气,而是煞气--无所不在的压力,「这是寒花宫的冰心针,一旦入体,就会融化为一道寒气,走遍全身经络,使中者肌肤寸寸为冰而亡--」
清冷的语声,只听得屠浮生头皮发炸: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是真正动怒了,被自己的行为激怒了。
「……我并不喜欢这种威胁的手段,但是,这里的人民,本是我教的子民,而你只为了杀我,就残忍杀害他们……你死有余辜。」连话语,也如冰雪一般。
「巴扎」里面的众人此时赶到了村口,远远看见柳煜云与屠浮生站在一起,却不知两人究竟谁为谁所制?又在说些什么?
有经验的人顿时停了下来:在还没弄清状况的时候贸然上前,显然不是聪明的做法。一些初出茅庐之辈,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白衣少年的语声清冷如雪,不觉一寒,心里微微起了几分惧意。
屠浮生呆了半晌,突然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奇特,甚至还有点说不出的诡异意味--先是微微地勾起唇角,一个不易让人察觉的弧度,然后才是慢慢浮上来,充满整个脸庞--
「公子要问老夫什么?」
「暗杀、追击、跟踪--你们一系列针对我的行动,我想要你的解释。」柳煜云眼色冰冷,半步不让地对上屠浮生双眼,直直似要看入他心中一般!
韩剑站在一边听,虽然没有江湖经验,他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在这场交锋里,屠浮生已经完全落在了下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却见屠浮生脸上笑容不减,只很慈祥、很温和地问了一句:「公子要问老夫问题,那老夫也要反问公子一句:三百年前,苍圣墨衣的恩怨,公子可曾知道?」
他问这句话的语气,就如闲话家常一般。但此言一出,如平地升起个霹雳,令众人心神剧震!
一-那间--经验浅薄的,要么吓得发呆,要么紧张万分;经验较深的还能勉强维持镇定,一边呵斥众人,一边却已攥紧了手里的兵器……
柳煜云冰冷的手,也在那一刻,轻轻颤抖了一下--很细微,轻得让人难以察觉,却令得屠浮生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许。
「你提这件事……是想要告诉我,这次的所有行动,都是苍圣墨衣当年的恩怨导致么?还是说--」柳煜云眼色更冷,看在屠浮生眼中,却没有了先前的压迫感。
「呵……」老人的笑容再度泛起,「柳五公子,不要小看人类的执念……有些事情、有些恩怨是会渗透到血里的--几百年、几千年……都会传承下去啊。」
没有人会忘记三百年前的恩怨,至少,在那些忍辱偷生的人们心里。
三百年前的大漠,是一个名叫「墨衣教」的小教派统治的地域。那时的大漠,人烟比现在更为稀少,连风声也更为苍凉寥寞。
人类在不能战胜的天意、命运前,需要有一个心灵的支柱,迫切地需要有自己的神灵。于是,「墨衣教」的兴起,就成了一种历史的必然。
「墨衣教」的教主,是中原来的高人,姓过,曾经是武林上有名的正派高手,却在风华正茂的时代隐于大漠,开创了「墨衣教」。与他同时,另一位绝代高人「寒月仙子」水音,也离开了武林,开创了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寒花宫」。
关于这两位高人之间的诡闻绎史,当年江湖上自有无数传言,对于他们两人最终隐于大漠的结局,更是有不少好事之徒胡猜乱编。只是过了几年,江湖中的传言就渐渐淡去了,消失了。还没等到两人作古,这个江湖已经将他们淡忘。
创始人早已不在人世,但是「寒花宫」与「墨衣教」却传承下来。「寒花宫」与世无争,几百年来倒也没什么变化;「墨衣教」则不然:随着商路的开辟,西域一带也渐渐繁华起来。商旅多了,游人多了,武林中人也多了,然后--中原武林的势力,也就渐渐扩张到了这个西域边陲之地。
第一个进驻西域的,就是被称为「天下第一魔教」的苍圣神教。
苍圣教此时建教已有五百年,正是其势力达到鼎盛时期--南到海南,东限扶桑,西及蜀地,北凌长城--几乎整个中华大地,所有地方都有其势力分布。而教众也日渐增多。苍圣教统治者素有称霸野心,但并不残忍无道,大凡教众皆可受到圣教保护。如此一来,地方上许多贫苦百姓就争相入教,寻求庇佑,甚至因此向从前欺压自己的人复仇。
可以说,苍圣教许多行径,还是颇得民心。
但是,苍圣教野心极大,几百年来一直对正道门派虎视耽耽,而且其教众行事不拘礼法,往往颠覆传统,有时也过于卑鄙。因此正教中人对之总是大摇其头,恨之入骨,称为「魔教」。
这一年,苍圣教开始向西北扩张。
「墨衣教」长老石若天坚持要维护「墨衣教」尊严,抵抗到底,誓死不为苍圣奴仆;然而,教主过缘却顾念教众生命:苍圣势大,战争若启,西北一带将是生灵涂炭。
尊严与生灵,两难抉择。
过缘最后选择的是:投降苍圣,保全无数教众的生命。
那一天,石若天提着长剑,狂笑如魔,满脸血泪地闯进过缘的卧室:「……就为了想要苟且偷生,就连自己家园的尊严都可以放弃……过缘,你不配做教主!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提着剑,是来杀过缘的--不能忍受,不能忍受这种丧失尊严的屈辱!
剑光一闪--
血飞扬……过缘没有躲避,没有挣扎,有的只是淡淡的笑容,惨然的。
他说:「正因为我是教主,才更不能容忍自己--我不能容忍自己无法保护教众,不能看着他们在苍圣教的刀剑下流血丧命!所以,我选择了投降……」
「但是……」他凄凉又似满足地笑了,「若天啊……身为教主,却要臣服于暴力,背上千古骂名--你以为我这样活着会比战死快活?」
一-那,石若天呆住。
过缘的血,溅在他脸上、身上,温热。尊严与生命之间……过缘选择的,却是无数教众的生命。
这一年冬天,「墨衣教」正式向「苍圣教」投诚,改做苍圣「西北分坛」,坛主即是过缘之子过心痕;而长老石若天为「辅助长老」。「墨衣教」教众,尽数投诚。
那一年的雪,下得很早。
三百年转眼即逝,「墨衣教」的恩怨,却还没有了结。
「石魁长老,就是石若天的后裔。」屠浮生淡淡说着,脸上犹带着笑意,「他,可是从小就把复兴墨衣的事情,当作是自己的使命一样呢……」
柳煜云没有说话,屠浮生更是兴奋,咯吱咯吱怪笑起来:
「呵呵呵呵……他还以此为目的,招徕一大批高手置于旗下,日日夜夜布置着怎么反叛圣教。那一天,他听说公子来了大漠,生怕你会扰乱他的大业,就紧张兮兮地命令我来这里……呵呵呵呵……」
「他可有多傻!巴巴地希望我们为了墨衣教去勇敢冲锋,和苍圣教拚命!开什么玩笑,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还执着个屁!……尊严什么的值几个钱?能比性命重要么?」
「我看啊……他不过是想要借此过把教主瘾……」
听到屠浮生话语,好几个热血青年已经按捺不住,想上前一剑结果了他,却被身边长辈拉住了;拉住他们的人,也在暗地里握紧了手中兵刃--这里的人,都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江湖人。他们也曾经干过很多坏事,犯下不少杀孽。但听到这一席话,他们只感到憎恶!
许多人,已经暗暗希望柳煜云此时动手,解决这个卑鄙小人。
「屠老爷子。」一直沉默的柳煜云,终于开了口,语气很淡,很宁定,「你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报,是想求我饶你一命么?」
「不敢不敢……」屠浮生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却掩不住眼中惊疑不定的神色:自从他讲到「墨衣教」的往事,柳煜云的举动神情,就一直在他预料之中。但是就在方-,这个少年竟突然间镇定下来,莫测高深。这发现,令他有些心乱。
柳煜云淡淡地说道:「我不喜欢石魁。我也认为,把几百年前的恩怨延续到今天,根本是没有必要的--」
屠浮生微微喘了口气,却发觉抵在咽喉的「冰心针」微微向里一送,他顿时不敢乱动。
「但是,我尊敬他的执着。」柳煜云眸光清亮,看着屠浮生时,却是冷厉如刀,「他是我尊重的对手……所以,我打算帮他做一件事--」
屠浮生终于惊慌起来:「我、我……你不是想饶了我……」语声到此,嘎然而止--
一只冰冷的针,已经深深刺入他咽喉。
寒气顺血攻心,-那间,屠浮生惊恐的神情僵硬住。他的身躯,也随之缓缓倒地。
「我要替他解决你。」
冷风轻轻扬起白衣少年的衣袂,像极了少年的神情--孤清,肃杀,冷冷的杀气里,却有着无声的落寞。仿佛被那种有质无形的杀气震慑了一般,一时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空气也似乎凝滞了,风里,只有低低的呼吸声。
静,不是死寂,而是肃杀。就如同秋风乍起的-那。
许久,才有人动了。
动的人是一个紫衣的青年:二十八九岁年纪,剑眉,星目,身材高挑,看上去似乎该是个怒马狂花笑歌江湖的少年人,然而眉目间淡淡的风霜之色,却已掩不住岁月的痕迹。
青年分众而出,一步一步走到柳煜云面前,步子很稳,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轻浮。然后,他很恭敬地向这个几乎小了自己一半的少年举手为揖:
「在下杀主良梳,见过柳五圣使。」
他这话不卑不亢,却引得众人微微动容:「杀主」良梳--传说中的神秘杀手,曾经于一日之内单枪匹马刺杀数字一流高手的杀手--这就是「杀手之主」!
没想到,竟只是一个三十不到的青年人。
人群有些骚动。良梳丝毫不去理会,只看了柳煜云一眼,微微一笑:
「柳五圣使知道,我是个杀手,在这里的诸位也是。杀手的职业,就是收钱,然后杀人。」他说到此,顿了顿,「我们与你之间并无恩怨,更不想介入苍圣、墨衣的争端。这次的事情,我们事先确实是不知情,也绝对没有意思要和贵教作对,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这一席话,却是把杀死村民的责任,推得一乾二净。
柳煜云微微一怔:从刚才良梳的步法、气度判断,此人的武功修为尚在自己之上,再加上这许多帮手……权衡实力,他要杀死自己二人实在是易如反掌,却不知为何,他竟然向自己示好?
不过,他既如此说了,眼下也只有应承。而江湖上,也确有「冤有头,债有主」一说,如今主犯已经伏诛,也没必要与一群杀手纠缠不清。
遂点头道:「在下明白,良先生请便。」
良梳一招手,引得众人纷纷离去。众人本来已对柳煜云心存畏惧,害怕他愤怒之下,不顾「杀手道义」来为村民复仇,此时良梳轻轻几句话,竟能令一场血光之灾化为乌有,心下自是感激,也随之纷纷散去。
韩剑自与柳煜云双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