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 第六章
「小雀儿,你终于回来了。」
玄臻早就听到君甄轻快的脚步与悦耳的小曲声,快有半月未见,不由心中期待当他看到自己时会露出怎样惊喜的表情。
当君甄推门而入时,玄臻清晰的看到了他的变化。小雀儿不似最后那一夜的憔悴,也不似记忆中来到皇宫后那般浅淡似无的笑意,而是满面春风,连眼眸中都充满着璀灿笑意,与以往的感觉相比,简单就像多日身处阴郁下奄奄一息的境外灵花,一下子得到了阳光滋润,立刻耀射出蓬勃生机,那种夺目的逼人灵气四射而来,美得令人炫目!
可是……
当自己笑着向这朵美丽的灵花打招呼时,那丝笑容却迅速消失,转而换上一副错愕……原以为是过于吃惊自己的出现,却没想到,错愕又很快的转变成一丝漠然,就像以往见到他的模样……
难道……他的这副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表情只在对着朕时出现?
心中某角忽然迸裂,玄臻心头渐渐升起一丝怒意。
「君甄不知皇上驾临,未能及时接驾,还望皇上恕罪。」纯公式化的话语,令玄臻的龙眉锁得更深。
「怎么,朕不能在想来的时候就来吗?」玄臻声音中的温度降了下来。
「君甄不敢……」君甄垂下头,眼睛望着地面,仿佛那里有着足以吸引他全部目光的东西。
玄臻一把扯过君甄,他本能的反抗了一下,臂间的忽然用力提醒了他此时是谁在拉着自己……于是,君甄没再挣扎,乖乖的坐在玄臻腿上,倚到他怀中……
玄臻有些粗暴的一把扯开盘绕发髻的银簪,如瀑般黑亮柔软的长发倾泄而下,轻轻的掩住了主人的两颊。玄臻的目光一瞬间有些柔和,他轻轻的将那长发捋到君甄耳后,动作温柔的令人想哭……
「有没有想朕?」玄臻轻轻问道,声音低沉迷醉,充满蛊惑……
君甄如中蛊惑一般,鬼使神差的点点头,痴痴的模样令玄臻的眼角泛起笑意。忽然君甄大梦初醒般一颤,又慌忙摇摇头,玄臻顿时又板起了脸。
「不想?」
君甄咬着下唇,轻声道:「皇上,天色已晚,您该回去了……」
玄臻有些愕然,他,居然在赶朕走?
顿时气得浑身微颤:「朕应该回哪儿?」
君甄抬起头,直视玄臻的龙眸:「东-隈-阁。」
玄臻怔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半晌,才抬起头:「你在埋怨朕?」
君甄一愣,忙摇摇头:「不,只是司莫刚刚进宫,一定很不习惯,您应该多留在他身边。」
玄臻半眯起眼眸:「你见过他?」
君甄点点头,从玄臻身上站起,跪下轻声道:「恭送皇上。」
玄臻蓦然起身,身上弥散起一阵强烈的怒意!居然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轰朕离开?!
「朕今天偏生不想走了!」玄臻一把抱起君甄:「今晚朕偏要留在这里!」
将怀中的人儿丢到床上,玄臻立刻欺了上来,眼见他开始为自己宽衣解带,君甄急得大叫起来:「不要!皇上!」
「论不到你说不要!」玄臻怒喝起来,这只小雀儿怎么了?为何如此排斥自己?
君甄拼命挣扎着,但微小的抵抗在玄臻近乎暴力的强势下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眼见衣衫尽褪,雪白香肌暴露于空气之中,君甄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玄臻的动作倏止,看着那双熠熠星眸中不断泛出泪水,终于重叹一口气,将君甄的小脑袋按入自己怀中,轻轻叹息道:「朕该拿你这个小东西怎么办?」
「皇上……」君甄的呜咽声传来:「你……喜欢司莫吗?」
玄臻怔了怔,随即轻笑起来:「那个小鬼?嗯,朕蛮喜欢他的……为何会忽然提起他?」
「你既然喜欢他……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君甄的闷泣声传来,玄臻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道理?」
「你若真心喜欢他,就应该好好疼他、爱你,不要让他夜夜等候你,不要在他想念你的时候却与别人躺在床上……」
「放肆!」玄臻的脸色阴沉下来:「你在教训朕吗?」
君甄拼命摇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的溢出:「为什么你不懂呢?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如果没有想要与他度过一生一世,为何要将他带到皇宫?将他丢弃在这个人吃人的大染缸中,任由他自生自灭?你没有体会过一生苦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的痛苦,你没有体会过那种与人分享毕生所爱的酸楚,你没有爱过、痛过,你怎么会懂付出真心没有收获的悲伤?你不懂,所以你才会如此洒月兑的游弋于群花众芳之间,看着众人为你痴迷争风,还沉浸于这种乐趣之中……」
忽然嘴唇被一团温热包裹,君甄大力推着紧压于身的男子,口中被强侵而入的异物袭卷走了浑身的力气,那极具挑逗的纠缠令君甄的身子软软的瘫了下来,发出无意识的申吟。几乎在君甄以为自己快要晕厥过去时,玄臻慢慢放开了那被虐咬至红肿的双唇,用郁闷而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朕爱过……所以懂……」
「嗯?」君甄有些迷糊的险些回不过神来,皇上说什么?他……爱过?
但这个想法还未及细想,便被犹如狂澜般的侵入焚烧了理智,两具契合的身躯之中,只有着最原始的野性,而忘记了太多太多应该留意的东西……
拂晓的阳光洒入室内,君甄好似小猫般蜷蜷身子,缓缓睁开了惺忪的双眼,随即映入一双满含笑意的脸孔……
「皇上!」
这一惊顿时清醒不少,几乎反射性的起身,却随即被传来的痛楚痛得直不起身……这才想起昨夜的欢爱,小脸立刻涨得通红。
「皇上怎么起得这么早……」君甄垂着头,几乎不敢看玄臻。
「因为朕已经养成习惯早起了。」
「什么?」
君甄意外的一怔,但马上又垂下头,大概是哪位有办法的娘娘纠正了皇上赖床的习惯吧……
玄臻好笑的看着这个想什么都可以从脸上看出的少年,爱怜的轻啄了一下粉颊:「如果不早些起身,会漏过那曲悠扬醉人的高山流水……」
君甄抬起头,涟涟星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然后被忽然涌出的雾水掩覆了双眼……
「不要对我这么好……求求你……皇上……」
君甄断续的说出令玄臻惊异的话语,向来只被人求过再多些垂怜的玄臻,第一次听到别人泫然欲泣的哽咽着哀求他不要对他太好……
你的温柔,你的耳语,你的眼神,你的宠溺,都会令我觉得自己是被爱的……可是……明明不是啊……明明知道只是错觉,但仍情不自禁的想要沉浸下去,深陷其中,不想自拔……不能这样……少付出一点真心,就会少受一份伤害了吧?我不想再付出……所以,不要用你的柔情来诱惑我的心,好吗?求求你……
「你让朕拿你怎么办?」玄臻负气的摇着头:「朕越来越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如果……」玄臻顿了顿,深深的凝视着身下的人儿,眼中闪过一丝怜意:「……你想的是那样东西的话……君甄,只有那个,是朕无法给你的……」
心碎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哭泣?哀伤?悲痛?不,是微笑……那种终于觉悟,完全绝望的笑意……涵含解月兑的轻松与心死的释然,所以,明明是一个很悦目的笑容,却美得,令人心碎……
皇上,又不再来了。
司莫反而成了影霞居的常客,终日缠着君甄玩耍。有时君甄旧病复发,司莫便自顾自的在屋中转来转去,有一次,居然拿了根钓杆,倚在近水的窗前钓起了鱼!当小升子端药进来时的表情令卧在床上的君甄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偶尔,司莫也会向君甄抱怨皇上某天去了哪里没有找他等等,虽然一脸埋怨,但最后都会很得意的又说皇上对他说过什么话,如何宠他,如何怜他……
每每这时,君甄都会面带微笑,静静的听着,因为看着那个一脸幸福的少年,仿佛连自己都感染了他的喜悦,仿佛那被宠的人儿是自己一般……没有任何的嫉妒,没有任何的不悦,只有衷心的祝福与发自心底的喜悦,还有,暗中的祈祷……祈祷司莫可以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
很快就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宫中即将举行盛大的赏月游园会,连司莫也兴冲冲的做起了新衣裳。只有君甄,只是静静的望着那轮越来越圆的明月,脸上挂着没人看得懂的笑意,静静的出神。
小升子望着自己的主子,轻叹一口气。现在宫中佳丽各个争芳斗艳,想借赏月之际博取龙颜欢心,偏偏自己的主子毫无反应,连新衣服都不说做一件……小升子再度轻叹一口气,望向清皎银轮下的满池莲荷,月光如流水,轻覆荷池,白莲如同点缀的繁星,随风脉动……忽然笑了一下,真是跟君主子跟久了,居然也学会欣风赏景这等风雅之事了。
忽然一个人影闪过,小升子张了张嘴,没敢叫出声……
君甄正静静的凝望着月夜荷花,忽然身上披了上猩红毡斗篷,君甄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谢谢,小升子。」
然后继续凝望着那轮清月,仿佛自语般喃喃着:「夜深的时候总是这般寂寥清冷……可是看着那轮皎洁的明月,却忽然觉得它更可怜,终生孤独的悬挂在夜空,无穷无尽……」
「怎么会?有那么多繁星环绕着它,它又怎么会孤寂呢?」
君甄蓦然站起,披风轻轻划落……
玄臻微笑着重新拾起斗篷,拍净后重披到君甄身上:「朕听御医说你的药量又增大了,可是身体又不适了?夜风寒,就算赏月也该加件衣裳。」
语言中的埋怨之意,透着浓浓的关怀,君甄垂下头,一声不响。玄臻暗叹一口气,抓起那双有些冰凉的小手,不由因它的温度而皱起了眉,不由分说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玄臻明显感觉到了君甄的僵直,再度叹一口气:「你怎么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又不肯接受朕的心意……莫非要朕迁怒那个不懂为主披衣的不长眼奴才?」
小升子一听,立刻跪下:「皇上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上……」
君甄急忙抬起头,却与那双满含忧心的眸子打了个照面,又心慌意乱的低下头,再不言语……
「罢了……」玄臻有些失望的看着君甄再度没了生动的表情,只剩那张好像世间万事都无所谓的漠然,不由郁闷:「滚出去,没朕的吩咐,不许进来!」
小升子看了一眼君甄,眼中覆上一层担心的色彩,也只得老老实实的退了出去……
君主子可别又击怒了皇上……
「小雀儿,不如朕与你对诗如何?」玄臻微笑着说道。
君甄没有吱声,玄臻有些气闷的沉声道:「那朕还是去罚那个狗奴才好了!」
「皇上请出对。」
玄臻望着那张柔弱的令人心醉,却又冷漠的令人心寒的面容,胸口的位置一阵抽痛:「你恨朕吗……?」
就是从那晚开始的吧?你的笑容越来越吝啬于朕……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全都针对着朕……而朕,又为何还不厌烦的踢开你?反而每日卯时期待着静寂的皇宫上空传导而来的悠悠筝声……
死寂般的沉默,玄臻自嘲的笑了一下,望着夜空,缓缓道:「月桂中天映宫阙,银轮清皎夜风寒……这是朕的上联。」
只是,这样的上联是否有些意境凄楚?
君甄望着群荷,看着那被微风抚过的群叶好似波浪起浮,犹如一个月下仙子轻轻踩过荷莲漫舞。只是,这样寒冷的夜晚,月下仙子又是为谁而舞?那舞中带有的情愫,是否也如这寒夜一般悲凉?
「……旖旎花影为谁舞,独叹玉阶蓦香寒……」君甄轻轻对道。
玄臻蓦然收紧环在君甄腰间的双手,低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君甄,告诉朕,该如何化解你身体周围的哀伤之气……」
哀伤……?我有吗?我为谁而哀伤?没有……我没有……
「朕真的很后悔……为何一时兴起将你带回皇宫……」
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朕真是恨透了你……」
恨……?为什么……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个无名的过客,为何会引发你的‘恨’……?
「若你是女子……」
什么?
「不……罢了……」
我不是女子……所以,那假设再美,又与我有何关系……?
我,一个贫苦出身的农家孩子君甄,只是泱泱众生之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尘沙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