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星(下) 第二章
视线转移的刹那,两个搭档同时愣在当场,连手指都有些发僵。
面前的石板地上空空如也,一直被安放在那里的康舆居然踪影不见。
“刚……刚刚…刚……还在……在……”心神慌乱之下,苏煌连口齿都不禁结巴了起来。
“康舆的情绪整晚都不太对劲,他会不会去追刚才那队紫衣骑去了?”穆峭笛沉吟着道。
苏煌着急地一跺脚:“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朝着那个方向找找吧!”
两个人没有时间细想,贴着街道两边檐墙的阴影,快速地顺着方才那队紫衣骑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一口气跑了很长的一段距离,也没看到听到有拼杀的动静,倒是遇上好几拔官兵慌慌张张地向城中心跑去。
“紫衣骑的动态有点奇怪啊……”苏煌在与穆峭笛第三次隐身在暗处躲避时,有些疑惑地低声道,“不象是单单在处理劫狱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另有麻烦的样子……”
穆峭笛抿了抿嘴角,没有接话。
“是因为薛先生说的第二个行动吗?”苏煌瞥了搭档一眼,“峭笛,你真的不知道那个行动是什么?”
“我没有问过……”穆峭笛探出半个脑袋观察了一下左右,喃喃道,“不过从这个情形来看,我大概没有猜错……”
“你猜的是什么?”
穆峭笛用手按住苏煌的肩膀,微微挑起半边眉毛,缓缓道:“刺杀当今皇帝…”
“什么……”苏煌失声惊呼,差不多快跳了起来,幸好被搭档的手牢牢按着。
“你冷静点,”穆峭笛小心地又探头看了看街上的动静,才缩回身体道,“用不着那么吃惊,你想啊,栩王起事后,响应他的州府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多,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鱼庆恩的背后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朝廷,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谁喜欢头上扣一个谋逆的罪名呢?所以弑君这一步是必走的。皇帝一驾崩,栩王自然而然就是离皇位最近的一个人,鱼庆恩不过一个权臣而已,在名分上他算个什么东西呢?就算他掌控住京城,再扶植一个人登基,其正统性也远远不能和栩王相比,到那时,尚在观望的州府也就不必为难该选择哪一边了……”
“可是……可是……”苏煌的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弑君夺位……栩王做这样的事,不怕那些大臣和天下人……”
“天下人不会知道真相的。”穆峭笛轻轻握住搭档的手,“当今皇上一直是鱼庆恩的傀儡,起居守备,生死存亡,多年来都由鱼庆恩控制着,他突然暴毙也好,被人刺杀也好,责任自然都在老鱼头身上,栩王毕竟远在京城之外,只要他否认,朝臣和天下人凭什么要相信鱼庆恩的话,把这件事算在他的帐上?”
苏煌干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喉咙有一些哑涩。虽然他跟父亲等人不同,对当今皇帝并没有什么忠义之情,但对于谋杀这种做法,心里仍然感觉有些不舒服。
“小煌,”穆峭笛在他耳边轻轻道,“不管我们怎么推测,这些话都只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记住,在其他人面前,你根本不知道皇帝是死于谁的策划,明白吗?”
苏煌垂下头,闭了闭眼睛,有些无力地道:“我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康舆,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好好地想吧。”
穆峭笛伸手将他朝怀里搂了搂,沉思着道:“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皇帝是鱼庆恩手里最大的筹码,防备之严密几乎不亚于他本人,薛先生大部分的人手又都在东牢,我简直想不出他怎么成功的……”
“可厉炜一直没出现,局面又这么混乱,不象是失败了的样子。”苏煌振作了一下精神,“不想了,乘着天还没有全亮,现在又一团乱糟糟的,快点去找康舆才对。”
穆峭笛看看清冷长街暂时没有人影,便伸手将搭档拉起来,两人一起从隐身处出来,继续顺着街沿向前行。
一连过了三个街口,突然听到东南方有人呼叱喝斗之声,两人对视一声,立即飞身掠奔过去,转过街角一看,不禁又喜又急。
喜的是战斗的中心果然就是康舆,急的是他看起来又添了新伤,正象一只重伤的野兽一样与四名紫衣骑厮杀着。来不及多想,苏穆二人一跃而起,立即加入战团,一左一右将康舆护在中间。
康舆此时神智已是半昏迷状态,只靠着一口悲愤之气支撑着。他与魏英杰成为搭档近七年,两人之间一向情深义重,搭档突然无辜冤死,对他而言是根本难以接受的打击,可是无论是理智还是南极星的律条都不允许他对苏煌和穆峭笛有什么举动,满腔怨气长时间无处发泄,一旦进入战斗状态,所有负面情绪便立即有了爆发的出口,整个发烫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多杀一个紫衣骑,便能多告慰九泉下的搭档一分,至于自身的生死,早已丝毫不放在心上。
但是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苏煌和穆峭笛不能不在意。出于一种赎罪的心理,两人心中都觉得,如果能保住魏英杰最重要的搭档的性命,似乎多少可以缓解一下心头沉重的负罪感。所以一冲上来,苏穆二人便以极为凌厉的攻势逼退对手,护住康舆,同时点了他的晕穴,免得他拖着重伤的身子还要再战。
身为一对配合默契的南极星搭档,从四个紫衣骑手里月兑身并不难,关键是要速战速决,以免厮杀之声惊动附近的紫衣骑,引来援兵,所以从一开始两人就是招招狠辣,不留半点余地,很快就杀了两个,重伤一个,逼得余下的一个人狼狈逃离。
“已经有人赶过来了,你带着康舆走,我先抵挡一阵子!”苏煌急急地道。
“不,还是你……”
“我现在的体力没有你好,腿上又有点伤,根本带不走他!”苏煌用发烫的视线锁住搭档的眼睛,“不要再说了,对于你我而言,谁走谁留,又有什么区别呢?”
穆峭笛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固,嘴角紧紧地抿了起来,在须臾的迟疑之后,他突然伸出手臂,猛地将苏煌的身体拉进自己的怀中,将滚烫的嘴唇压在了他的双唇之上,辗转吸吮,又颤抖着放开。
苏煌的双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晕红,但神情却平静温雅地如同一镜无波的湖水一样。当搭档咬着牙抱起康舆快步离去后,他安然地转过身来,手中雪刃提至胸前,迎视着迅疾扑来的紫色身影。
寒光、刀锋、厉叱、血影,爆发着身体内的每一丝潜能,撑住一口不能松泄的气。
后退的步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忽视掉手臂月兑力的酸麻感,苏煌知道多拖延一刻,康舆就能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至于穆峭笛,一切都已经没有区别了……
当那个吻落在唇上时,甚至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苏煌就已经知道,无论他们的人是否在一起,他们的命运都将会是一样的。
要么一起幸福,要么一起痛苦。
分离或相守,对于两颗已融合在一起的心而言,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手中的利刃斜斜划出,又一个追兵抚胸踣地,苏煌喘息着退进一个胡同,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紧紧追过来的还有三名紫衣骑,但畏于他的勇悍没有逼得太近,似乎是觉得他已是强弩之末,只需要耐心一些就行。
苏煌暗暗调整着自己呼吸的频率,背部靠上粗糙的石墙,心中飞快地估算着。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很熟悉这条胡同,表面上看去象是它象是一个死胡同,但是最尽头处的侧面却有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缺缝,可以从那里跳进蜿蜒至此的汔河,搏得一线生机。
三名紫衣骑一步一步向前逼近,苏煌则一步一步地后退,一直退到胡同尽头,身子连晃了几下,靠在墙上。看到三个追兵因为自己的虚弱之态稍稍放松下来,他突然一抖手,将钢刀当成飞刀使,旋转着飞射了出去,并且在对方闪身招架的同时向旁边一跃,越过缺缝处跳入汔河,飞快地游向对岸。
那三个紫衣骑措手不及,本来就慢了一步,等他们一个一个挤过缺缝也跳下来时,苏煌已经领先很多到达彼岸,朝曲折的小巷里一钻,东拐西拐,很快就没了踪迹。
甩掉尾巴之后,苏煌喘了一口气,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撕下一条布巾简单包扎了腿上的伤口。此时天色比刚才又亮了许多,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行人出门。苏煌拼杀一夜血迹斑斑,又是一身刺眼的囚衣,不能再这样走来走去。于是在简单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后,苏煌想起这附近有一个废旧的酒坊,以前曾用作南极星的一个临时集中地,便决定先过去藏身,顺便找找有没有衣服可以换。
穿过一条小街,大约再走两个街坊就可以到酒坊的外墙。周围很安静,没有什么异样的声响,苏煌拖着伤腿绕过一座府院的后墙,刚一转弯,脚步顿时凝住。
紫衣骑副统领周峰负手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后跟着两名手下,阴沉的目光扫过来,向苏煌冷冷地一笑。
虽然心头不自禁地一沉,但苏煌神色依旧安然。他用力挺直了腰身,静静站在原地不动。
……对不起,峭笛,我已尽了全力。
心里念完这句话,伤痕累累的身体已不能进行有效的抵抗,周峰甚至根本没有出手,他的两个手下已经将苏煌摔到了他的面前。
“咱们好象经常见面啊,”周峰嘲讽地道,“说实话,最初知道你是南极星时我还有点吃惊,明明是一副娇生惯养的公子样儿嘛,居然敢不自量力地跟鱼千岁作对。”
苏煌淡淡一笑,道:“周副统领,不管我是不是落到了你的手里,总之今天是南极星赢了。被劫走那么多人犯,折损那么多人手,最后你只抓住了几个呢?不会只有我一个吧?你的鱼千岁会怎么奖赏你呢?”
这句话大概正好说到周峰的痛处,他的脸色顿时一变,厉声道:“把他拖起来,带走!”
两个紫衣骑领命上前,一边一个捉住苏煌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周峰哼了一声,刚刚转过身子,一阵脚步声传来,又一个紫衣的身影由远及近奔了过来。
“什么事?”周峰皱起眉头。
“厉统领的手令。”来人递上一个信封,同时瞟了苏煌一眼,“您又抓到一个?”
周峰也顺着他的视线瞟过去一眼,冷冷地笑了笑,道:“他满脸披头散发的,难怪你没有认出来……这个可是你的熟人啊,南槿。”
南槿陡然吸了一口冷气,睁大眼睛仔细看了过来。
周峰不再理他,从信封里拿出一张信纸,抖展开来。在他还没能看清任何一个字时,一蓬淡淡的红色粉尘从信纸上被抖散腾起,扑面而来。虽然周峰在第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但极浅的香味入鼻后,头脑还是一晕,手足顿时麻软,胸口处也突然一凉。
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前胸透出的一截雪亮的剑尖。
南槿回身反手,将透体而过的剑身从周峰胸口拔起,借着剑势一跃,冰凉的剑气擦着苏煌的脸颊掠过。
按住苏煌的两个紫衣骑本来就已经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住了,再加上位阶较低的他们也根本不是南槿的对手,未及三招两式,便被放翻在地。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南槿用力将苏煌的身体扶了起来,回头看看面前躺着的三具尸体,仿佛此刻才开始后怕一样,惨白着一张脸,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苏煌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觉似意外,又似不意外,张嘴想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要换件衣服,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再说……”南槿的声音象是从牙关处挤出来的一样,极度的干涩,“快走吧,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希望老天给你运气,让你能够安全回到你们的人中间去……”
正在将散乱的头发捋到脑后的苏煌一怔,霍然转头看他:“你刚才说‘你们的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南极……”
“啊?”南槿也呆了呆,“你以为……,呃,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煌心头震动,低头看着周峰的尸身,月兑口道:“既然你不是我们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南槿被他问的怔住,本来扶在苏煌胳膊上的双手慢慢松了力道,乌黑湿润的眼眸深处浮起一丝受伤的表情,眼睫渐渐低垂了下去,喃喃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苏煌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抓住南槿的手,“我是说,你这样帮我,冒的危险实在太大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南槿目光闪动了一下,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的……没有其他人看见我杀他们,回去后只要我不说……”
“回去?”苏煌大吃一惊,“你还要回去?别傻了!周峰可是紫衣骑的副统领,对他的死一定会严加调查的!我们只是以为没有其他人看见而已,万一……万一……你以为你熬得过厉炜的盘问吗?”
南槿的脸上浮起一个薄薄淡淡的笑,轻声道:“你放心,我相信他不会为难我的,上次我也帮过你,他知道之后,也没有怎么处罚我……”
“上次不一样!上次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对他们没有造成任何损害。可是这次呢?这次你杀了紫衣骑的副统领!厉炜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当这件事情是小事吗?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苏煌着急地握住南槿的肩膀,猛力摇了又摇,摇得两颗泪珠从他的眼眶中飞溅出来,“南槿,南槿,你醒醒吧,你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对厉炜的幻想上面啊!你跟我走吧,离开他,离开紫衣骑,鱼庆恩和厉炜是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大船上,我不想看到你跟他一起沉下去!”
南槿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一片泪眼模糊,他吸了吸气,用力抹了抹眼睛,用低沉却坚定的声音道:“如果我能够做得到离开他,早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了。苏煌,非常抱歉,无论我回到他身边会面对什么,我都要回去的。这次救你,也许不仅仅因为你是一个朋友,更重要的理由,是因为你所做的,其实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为了厉炜,我忘了很多不该忘记的国仇家恨,遭受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
“胡说八道!”苏煌愤怒地骂了一声,紧紧捉着南槿的手,一直拖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厉声道,“总之我不会让你回去的,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跟我一起走!现在已经不再是万一被人看到的事情了,而是我发现你不可能有任何事能瞒过厉炜,恐怕到时候用不着其他人说,你自己就会全招出来的!”
“我才没有这么傻!”南槿分辩了一句,看看苏煌坚持的样子,想了想又道,“再说了,我有紫衣骑的身份,暂时还没什么危险,但要是我跟你一起走,被人看见撞见的机率一定很大,反而会惹来麻烦不是吗?”
苏煌怔了怔,想想也有道理。他方才听说南槿居然还想要回到厉炜身边,一时激愤才会拉着他要一起走,现在静下来仔细考虑,自己是逃犯的身份,难免会让南槿更早地面对被发现的危险,当下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分开走。我在白天不能行动,要到前面那个酒坊的地窖里躲到晚上,然后再去一个很安全的地点跟我们的人会合,想办法逃出京城。到时候,我希望你也会在出京的行列里,明白吗?”
南槿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南槿!”苏煌的语调几乎变得凌厉起来,“厉炜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你们总有一天要分开的。主动选择离开,总比将来死在他手里强,这是很明显的道理啊!”
南槿扭动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指节处被扭到泛白,才慢慢道:“好吧……我今天晚上……到酒坊来找你……”
苏煌松了一口气,拍拍南槿的肩膀,从角落处探头四处看了看,正要闪身出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间废酒坊毕竟不是一个理想的藏身处,漫长的一个白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万一自己不幸被搜了出来,那南槿……
凝目看看面前容颜清秀,神情惨淡的苍白少年,苏煌咬了咬牙。
就算如南槿所言,厉炜真的没有怎么样他,只要想想这个年轻单纯的孩子孤独一人留在黑暗中,痛苦而又矛盾地看着一幕幕与他本性相违的杀戮在面前上演,却没有第二条可以选择的退路,苏煌心中便忍不住一阵阵的疼痛。
无论如何,也要确保南槿有机会离开紫衣骑。
“你知道西城三角巷吗?”盯着南槿的眼睛,苏煌轻声问道。
“嗯,知道。”
“今天你不要到酒坊来,直接到三角巷去。去找一个叫‘薛先生’的人。”
“你们的人都躲在那里?”南槿着急地道,“不行的,紫衣骑会挨家挨户搜查……”
“没关系。”苏煌微笑道,“三角巷是按阵法格局修建的,无论从哪个方向开始,有一片区域怎么也走不进去,而搜查者却有一种以为自己已经搜遍了每一间房子的错觉。所以那个地方是安全的,你放心去吧,我会在那里等你的。”
南槿垂下头,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苏煌这才又看看左右,快速地闪身出去,掠过街口,隐身在前方的残墙后面。
南槿又靠在墙上呆立了很久,才慢慢走了出来。
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淡金色的光线穿过他的发丝,映得面颊仿佛如透明的一般。
三具尸体仍是静静躺在原处,流出来的血液已凝成黑色。清晨的阳光尚无温度,却将缓步而出的人影拉得长长斜斜的。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用力握住了南槿的手臂,厉炜将无表情的脸凑到他耳边,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他已经告诉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