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临阿奴 第十二章
徐烈风正拿着棍子打着湿答答的衣服,瞟着身旁的四姐。这四姐真真义气,觉得她家事负荷过重,便来帮忙,不似五哥,一听四姐要帮忙洗衣,大老爷地开口:
“那好,二哥的都给定平吧,阿奴你只洗我的衣物,以后别再洗外人的。”
二哥在旁撇过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这两人……在闹意气,她哪敢插话。连四姐都不同意二哥的主张,说穿了南临欠了徐家欠了胥人,为什么还要再为南临付出……
她看向溪边浣衣的女人们。她……也想随五哥出南临,想一生被他叼着看遍天下,但,她心里也有纠葛,这些人的未来呢?这些人都是爹他们想要保护的南临百姓,都是……是那个疼她入骨的陛下所该保护的子民,她就这么一走了之,她……
忽然间,一个一个少女往上游处冲了。她傻眼,这跑得是不是太欢快了点?
“时辰到了,都赶得急呢。”洗衣的少妇掩嘴笑着,看了她俩一眼。“徐夫人是不用去了,但徐四小姐还未论婚嫁,可以一试。”她瞄瞄徐四的独臂。
“上头是男人洗澡的地方,这跟论婚嫁有什么关系?”徐烈风无知问道。
“徐夫人,徐先生没跟你说么?今年是村落里一年一度求亲沐浴节啊。”
求亲沐浴节?徐烈风被这节日名称给呛了一下。这是什么鬼玩意?
“有钱没钱娶个老婆好过年,今日在溪上头洗澡的男人都是些未婚的,又想在年前娶个老婆好过年,就会在今天这节日去洗澡,将月兑下的衣裳摆在石头上,如果对他有意的姑娘,就会把他的裤子抢回家。”
徐烈风嘴角正要怞一怞,就瞧见徐四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随那些姑娘跑去。
“四姐小心!”不对!今日帮她们背衣物篮的就是五哥跟二哥,五哥顺道来协助二哥洗澡。二哥未婚!她大叫一声,扔了洗衣棍赶忙追上去。
幸亏是二哥未婚,幸亏是二哥洗澡……二哥,我对不起你!
一群少女在树后窥视溪里美色,不时掩嘴吃吃笑。这真是想要求亲么?根本是趁着这节日一饱眼色吧?她跑到徐四身边,往溪流中央看去,七、八名打着赤膊的村里男人正在散发沐浴,她立即面无表情地调开目光。不是她太保守,现在已迈入初冬,溪边早晨多是白色的薄雾,适时地掩去一些较为隐密的部分,甚至,令得这些男子若隐若现,似有天上浴池男仙洗的错觉,这样骗财骗色……不是,是她眼才太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慢慢蹲下来,抚着额。这将是她一生的秘密,绝不能外传。
“阿奴,你不舒服?”
“不……我是吃不消……”她虚弱道。
“你来看看二哥在哪?”
四姐之令,不得不从,她又缓缓起身,微微眯起眼,让目光调至一个高度,一一扫过他们的面色。
放衣物的大石后,有个眼熟的……不对,是两个眼熟!刹那间,徐烈风头晕了一晕。怎么五哥也在里头呢?不是只在旁看照着二哥吗?
“怎了?”
“……在大石后头。五哥也在,正帮着二哥洗背呢。”
徐四惊异地转头看她。“你眼力真好。”
“不不,我眼力不好……”她什么也没看见,请别戳破她的一生秘密。
徐四这一回想,讶道:“阿奴,你五感很强么?”不管是射箭的眼力,闻到他人根本没感觉的血腥味,再仔细一想过去几年她与阿奴的接触,不由得一震。“这是胥人的特性么?……我竟然没有发现?……”
“不不,四姐你误会了,我是普通小百姓……”
“我居然轻忽了。我以为我在徐家处处注意着每个人,虽然也随着他们忽略你,但我自认我一直细心地注意徐家每个人的事?……”
“四姐,这种事就不要……”
“这些日子过得太混乱了,我都忘了。阿奴,你觉得徐长慕真喜欢你?”
徐烈风想也没想点了头。她不是一厢情愿,五哥一直试着让她明白,他们是两厢情愿。以后,她不会再一转头,发现世界又变了,不会再以为自己老是在自取其辱。
“我不喜欢他。”徐四坦承道,看见徐烈风吃惊的表情,她再度强调:“徐家里,我就不喜欢他,他太聪明太凉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回南临后会留上这么久的日子?照说,他见劝不动父兄,陛下也无视他时,他就会一走了之,但,他留下来了。阿奴,我虽名为他四姐,但我跟他之间,却没有任何牵连,直到这次他在边关及时救了我跟你二哥,他要我还他这份债,要我在村里顾着你些。我,不是为了还他债,而是我自认欠你的。其实他早预料小周一灭,驻守边关的徐家首当其冲,他亲赴边关想与西玄陰兵交手探底,哪知他们只是一支轻骑,比任何军队都还快,他只来得及救起我跟你四哥,找大夫让我们撑过那段日子,而那时,你正在天牢里。如果他早点回去……你不见得会落得这般下场。”
“不……我宁愿……用现在这模样换你跟二哥安好……五哥救得好……真的……”
徐四凝视着她,再道:
“徐长慕那四年,捎了些信,虽然没有一封是给你的,但里头每封信都会问到你近况如何,他捎来的外国玩意,若是给女孩家的,珍贵如一份的,他只写上阿奴的名字,无视我这个四姐。前两天我瞧你整理衣物时,将那蝙蝠帕子视若珍宝,你还真是在乎他。”一顿,她声音微微放软:“你从来没有问我,所以我不说,我知道你一直误会他那四年没有想过你,我却没有解释过,任着你误会……对不起,阿奴,这一句是我自己的,徐家收养我,我该站在他们那一边;对不起,阿奴,这句对不起却是为死去的父兄,我知道在他们临走前想说,但他们已经说不出口了。”
徐烈风闻言,撇头看向另一头,嘴角拼命往上拉,但始终拉不起来,最后她放弃了,转回来时眼眶已红,她哑声道:“我没关系的……”她懊恼地抹去掉落的眼泪。“我都不怪的。如果两年前五哥亲口跟我说,我也是不信的,只会觉得他在骗我,现在我却是会信……谁都没有错,我知道父兄他们心里也苦闷,我只是遗憾没有让他们在世时更喜欢我,让他们没有太多牵挂的走。”
徐四静静地看她一会儿,目光又拉回男仙沐浴天上池。“是啊,有时,能少些遗憾就少些吧。”
徐烈风听她言语有些异样。“四姐?”
徐四难得一笑。“现下我要去抢他的衣物,少份遗憾也好。”
徐烈风啊了一声,就见徐四走了出去。他的衣物?谁?五哥!徐烈风瞪大眼,此对,她见树丛后一名村落少女直往溪边奔去。
那女人意欲为何?想抢谁的啊?
五哥在村落里虽是有妇之夫,名草有主,但他俩间什么也没有,没有夫妻之实没有婚缘书,就只是冒充个名儿……家里有四人,谁知有没有大嘴巴?
万一有人抢五哥的裤子……四姐也想抢五哥……怎么……怎么可以?她不让……怎能让?连她都没跟五哥主动求过婚,怎能让人捷足先登?一直只有五哥在暗示明示她有两人长程的未来,她却胆小不敢有动静,她怎能让五哥面对其他姑娘的求亲,让他有片刻对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思及此,她拔腿狂奔,跑得比谁都快,当她越过徐四时,徐四瞠目几乎以为杏花村里出现了飞跃中的神奇白羚羊。徐烈风一时忘了她的发色,忘了她心里的芥蒂、她的战战兢兢,如风一般奔到大石旁,她双手一压,翻身跳上大石,就着男人的衣物一股脑儿的翻着。
五哥的裤子呢……哪件?这件?那件?衣物都是她洗的,她怎会认不出,但这些衣裤里没有五哥的啊,还是他今天换了新裤……她眼尖,看见眼熟的长裤,连忙抓起跳下石头就跑。
徐四本在她旁边找着,一见阿奴眼明手快抢上一条就跑,她先是愣了一下,回头喊道:
“阿奴,你抢二哥长裤做什么?”
徐烈风奔得太欢快,差点扑地。她低头摊开仔细地看……满面通红地走回去,石上已有几个大胆的姑娘在抢了,她还抢得到么?
徐四朝她伸手。“把二哥裤子给我,我要。”
她也没深想,就交给徐四。她记得五哥跟二哥是在这块巨石后的,她绕过巨石,想探头一看,瞧瞧五哥衣物是不是放在他身边,让她抢一抢吧!
哪知,她才微一探头,就见有个衣着整齐,双臂环胸的男人长身玉立在溪里倚着大石掩去身影。
他斜斜往她看来,笑道:“阿奴抢裤啊。”
“……”五哥你都看见了吧?你都听到了吧!你很欢乐吧!
“要我月兑下来吗?”
“五哥……”她艰涩道:“你穿得这么整齐,怎么沐浴?”
“我是帮你二哥,又不是我自己要洗。”他笑,自大石后现出身影。
五哥后头还有个光果的男子躲在石后,她下意识要细看,徐长慕却轻轻转开她的脸。“那是你二哥,他有什么好看的。”
……二哥是被这些大胆的姑娘吓到了吧?她有点同情二哥,但更怀疑五哥早就知情,才一身未月兑地入溪,他是想整二哥还是整她哪……徐烈风见他自巨石内侧天然的凹槽取出乾净的衣物,转至另一头石后。
她注意到大石上的几名少女往这看来,她立即面无表情负手跟在他身后,适时掩去他的背影,同时趁他在石后换衣时,像个门神一样的驻守在旁。
天上有飞鹰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抬头看去,飞鹰盘旋几圈后扬翅而去,消失在天的那一端。那一端已经越过南临边界了吗?
她慢慢蹲在地上,托腮看着天空。
南临的天空,一如徐家颜色的白,令人着迷。国土虽小,却是美丽丰饶,她只在京师待过,但双眼一闭,满脑就能浮现出五哥曾绘出的南临地形。
徐长慕一转出来,见她蹲在那里,面色大变。“阿奴,你哪儿不舒服?”他语气微紧绷,极力掩饰刹那的惊慌。他自她身后环了过来,要将她一把抱起。她道:“五哥,我没事。”
“……没事?”
“我真没事。”她连忙起身面对他。
他一身乾净衣物,长发微湿披散在肩后,面带狐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她注意到他全身上下都不是白色……
“五哥……你不爱穿白色吗?”自来村落后,不,正确地说,自父兄走后,他就再也没穿过白色。
他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轻轻一笑:
“阿奴现在才发现么?那种颜色不过是徐家的枷锁,徐家差不多都走了,南临君王是怎么对他们的,你最是清楚。我对南临一点留恋也没有。”一顿,他又忽道:“在国外四年,我走过大魏、北塘、西玄等大国,又去过一些小国,却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阿奴觉得我太薄情吗?”
徐烈风柔声答道:“那一定是五哥还没有找到可以留根的地方。”
他看着她,笑着:“也许。阿奴的根,却在南临了。”
“我……”
他将湿答答的衣裤全塞进她怀里。“阿奴要我裤子,现在我给你了,接下来呢?”
“……”五哥你这是要我替你洗吧?但她仍是紧紧攥着他的长裤不肯放。
徐长慕见她跟防贼似的保着他的长裤,心里又愉快起来。他道:
“昨天我听说,今日有抢裤求亲。之所以用抢,就是趁其不备,你要不允我婚事,我就不还你,叫你光溜溜的没法回村落。”
“好毒……”这已经算是霸王硬上弓了吧?
“所以呢?”他笑,很拽地看向另一头,没看着她。
“五……五哥,你……你……愿不愿意接受阿奴的……求亲?”
“如果不愿意呢?”
“……五哥不愿意,我……我……就不还你长裤……”她说得好艰难,只觉立场整个颠倒了。
她偷偷瞄去溪边,发现二哥正注意这头。她脸上烧得厉害,她不还长裤还能怎样?他又不是没穿衣,难道逼他月兑裤子吗?
“哎,这可怎么好呢?……”
她咬咬牙。“五哥存心戏弄阿奴吗?”
“也不是。只是,我还在想,阿奴为什么要求亲呢?”他美目终于转了回来,与她对视。
他的目光紧紧缠着她,不让她回避。她徐烈风什么都没有,就是够胆子!她坚定地报以回视,清楚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五哥!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五哥了……”她从袖袋里小心取出蝙蝠帕子。那帕子都经过三、四年了,居然如全新的一样。
“五哥捎这帕子给我时,还没喜欢上我,但,这时候我心里早有五哥了!我比你早,当然由我求亲了!”她无比豪迈,豪迈无比地说着,豁出去了!她假装站在此地的自己,戴了好几层面具,谁也看不见她此刻赤果果挖出来的情意。他轻啊一声,自腰间取出绣着小青蛙的帕子,故作姿态地回忆他是何时拿到这帕子。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别装了你!
他慢条斯理道:“我回南临才拿到你这定情物,确实你……比我早啊,那你主动求亲也是应该。”
她闻言一噎,索性充耳不闻了。
“瞧你害羞的……”他当着她的面,轻轻吻上那帕上小青蛙。“这小青蛙啊,我愈看愈欢喜,我就允了你的求亲吧。徐夫人,以后你就陪着你夫婿飞遍天下寻找可以留根的国家吧。”语毕,他拿出自己的学士方牌,乾脆地一折,断成两丰后毫不留恋抛到草地上。
“五哥你……”
他抬眼凝视她,笑道:“在此之前,我就陪着你留在这小井底吧。”
徐烈风被震住了。学士牌子代表一个学士可以毫无顾忌地游走天下,天下各国君王也得尊重他们,没了学士牌,意指此人已被国籍锁住,从此,他不再是学士,只能被当成一个效忠南临的南临人……
“带着一个心有牵挂的阿奴走,还不如,这几年就姑且妇唱夫随,等到南临解了围,你须得一世夫唱妇随,我要你做什么、要你去哪儿、要你活多久、要你守护着我,你都得做到,行么?阿奴?”
蓦地,热气涌上她的眼儿,她强忍着,忍着忍着,眼眶都红透了。她哑声道:“好!五哥最会以债养债了,五哥暂且把债都记下,阿奴答应你,我跟你,绝不在南临结束,阿奴这只小青蛙,还想让你叼着走,到那时夫唱妇随,阿奴都双倍还你,定教你过上比学士还好的生活。”
徐长慕闻言,深邃的美目噙着春风笑意。这学士生活哪及得上她?当日在学士馆见到她,她光彩夺目地陈述火攻防术,加以同一偏才,不免令他砰然心动,首次有了夫唱妇随的想望,却没料到这个少女是他心里一直挂念的妹妹阿奴。相互切磋,夫妻共同在他国战场上实践己身理念的想法,顿时被他放弃。他只想带她远走高飞,护着她宠着她,让她避开南临这个兵事专才实践理念的最佳立即战场。
他上前一步,等着她也主动跨前一步来到他怀中,他才环住她的身子,让她一头过腰的白发悉数都圈在他的怀抱里。他清傲但隐含柔情,在她耳边低语:
“阿奴……自们成亲吧。”
让他这个丈夫一块分担,陪着她还清胥人的血、疼她的陛下,以及她认为欠过的南临人情,一并还清后,那时,她就真真正正是徐长慕的阿奴,与他人或胥人再无干系。
半个月后,南临边关―
“南临长慕?”方三郎惊声叫道:“人在哪?快叫他进来,不,我亲自去见他!”
徐长慕!徐长慕终于出现了!方三郎匆匆随着这名徐家军往外走去。
一名年轻男子负手站在不远处,不必看那美丽的相貌,就知道他必是学士解非——南临长慕。
那一日学士馆的学士解非,他印象极深,有意结交,甚至想留住这个学士解非引为知己,将来成为自己专属的军师,后来知道他就是徐五长慕时,他只觉有点遗憾。
他由已逝的帝夫那里得知徐家上下是劣民,徐五长慕不会得重用,正是方家出头的好时机!
是啊,时机是到了,他也有满腔热血愿意奉献给南临,南临百姓不要再尊徐家为神了,南临还有个方家啊,给他们机会,方家也可以成为南临的神啊!
时值今日,他每每回忆学士馆的那一日,懊悔与钦佩不时混杂在心头。
徐长慕早有远见西玄有意对付南临,他怎么不说出?还是,他说了先皇根本不听?出自他手的兵策与军甲,都扣在宫中,直到现今陛下才得重用,还来得及么?来不及了!
每个京师贵族安逸太久了,都以为南临国运昌隆,不会有事的,论兵有兵,论将有将,知情的人都知徐家是冒充的劣民,全数阵亡不意外,南临还是有未来的。那是他们没有经历可怕的西玄陰兵!
就算当日学士解非有意鼓动,这几个月来京师陆续有年轻人参军,但,这些人连实战训练都来不及,而他手下的军兵就像大风吹一样,一次又一次急遽的消失,在战场上打扫到的,只有肢解分离的南临兵,哪来的全民?
他是不是该庆幸,刚登基的萧元夏是三代帝王里唯一在关切边关战事,愿意全力支持,而非如以往鸵鸟的萧金凤?帝夫怎么死的,他也不想理会,只要能保住南临,他愿意牺牲自己,可惜……他好像……力有未逮了。南临皇室召南临长慕回京,他根本不抱希望。他后悔极了当日怎么不救徐六,怎么不劝帝夫放弃监斩徐六?如果当日徐六未死,也许还能得他相助……今日,简直是曙光啊!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这个人才!
“方将军。”徐长慕微一施礼。
“长慕兄!”方三郎连忙阻止。“陛下召你回京,你可带了陛下旨令?”
“我未曾回京过,此次是为我夫人而来。”
方三郎一怔。是啊,他怎会回去?以往几次京师碰面,隐约觉得徐长慕虽表面不张扬,但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男人,今日南临毁去他全家,曾是夏王的陛下亲自斩下徐六人头,他怎会回京跪拜在陛下脚下?他心里微急,无论如何定要留住此人,他勉强笑道:
“原来长慕兄已经娶妻……不知夫人现今何方?”方三郎顺着他的目光转去,远处一名白发女子背着他们,直看着天际昏沉沉的颜色。他疑声道:
“这是……服侍徐夫人的婆子么?”
那白发女子的身子刹那顿住。
“她就是我夫人,将军以后切莫私语,她听得见。”
“怎么可能……”这一句不知是说她耳力极尖,还是徐长慕娶了一个婆子。
“阿奴,你过来,方将军你见过的。”
见过?方三郎见那名女子慢步踱了过来。那相貌果然是少女所有,皮肤光滑,美目清明,可惜面上有疤,若然去了疤,必是绝色美人。他正想捧一捧徐长慕的好眼光,忽地一顿。
他惊异地瞪大眼。“你……”
徐长慕淡淡打断他。“她叫阿奴,我的妻子。这几个月她在养病,不管是面上的、身上的,或者心上的,都是我一点一滴拉回她,仔仔细细照料妥当,才有今日这番光景,方将军,此次前来,非我所愿,全因阿奴记挂她心爱的南临,我这才将学士牌子折弃,随了她来。”
方三郎尚在震撼中,实在不知是该为徐六活着感到惊愕,还是这对兄妹居然……最后当他听见徐长慕将学士牌子丢弃,大喜过望,同时几乎要羞惭掩面,代已去的大凤陛下以及方帝夫向他们说声对不住。
明知徐长慕是在威胁他不得将徐六身分说出去,他竟然还被虐地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威胁。他无比感激地看向徐六,轻声道:
“多谢徐夫人记挂南临,往昔方家子弟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原谅。”语毕,隆重施礼。
徐烈风还以一揖,道:
“那些事,都是过往云烟,我都忘了,请方将军也一并忘了吧。”
这声音又破又粗,气质比以往内敛安静,再无夺目光彩,方三郎内心好生愧疚。那日在学士馆里,她也是意气风发啊,甚至是唯一能猜出徐长慕谈西玄陰兵用意的南临人。如果当年他能将心里的不甘压下来,无视他们劣民的身分,大力推举徐家人才,劝陛下放徐六出京,是不是今日……又是另一番局面?
他又看了一眼她少年不该有的白发,垂目沉思会儿,说道:
“眼下正在战事,他国人民要进南临难上加难,但据我所知,有些大魏医者正等着出去,我从中安排一下,请他们为徐夫人诊上一诊,徐夫人现在看似健康,但,多几个大夫看总是保险些。”他话一说完,就见一抹惊喜的流光自徐长慕眼底窜过。方三郎心一动,霍然明白,想留徐长慕就得讨好徐六。
徐长慕要的也就是他能看穿这一点。什么国仇家恨对他都不重要,只有一个阿奴,才是他心里真真正正重要的人,要让他全力相助南临,方三郎就得将阿奴摆在任何人之上。他道:
“那就多谢方将军了。”
“长慕兄、徐夫人,一块进来吧!”他以军师之礼待之,见徐长慕不拒,他心里喜意更甚。
徐长慕忽道:“方将军,过几日,我二哥与四姐会赶来。他们在西玄陰兵手下存活下来,对将军必有所助益。”方三郎先是一征,而后宽慰一笑,胸怀坦荡说道:
“我多希望下一刻,长慕兄会告诉我,南临徐家所有好汉都将归来。”
徐长慕深深看他一眼,随他入屋。
徐烈风停下脚步,又回头看向远方如墨的天空。天际彼端与此地日夜不同调,都没人觉得异常吗?她抚上她微微发痛的眉间,顿觉双眼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吃力,必须撇开目光才有了舒解。
徐长慕转过身,朝她伸出手。“阿奴?”
她上前握住他的温缓,低声问着:“五哥,边关都是这么陰冷吗?”
徐长慕连忙模上她的脸颊,观望她的神情是否难受。前头的方三郎没有停步,他笑答着:“冬天了,自然是冷的。”
“那小周国的……黑夜是我们的白天吗?”
方三郎顿时止步,回头看着她的白发,面露古怪。“徐夫人,这怎么可能呢?小周国与我们日夜相同啊。”忽然间,徐长慕想起她的胥人血统,她的天生强悍五感。一个人眼强至此,可以说是有第三只眼辅助了……他拉着她反走出屋子,眯眼望着一望无际的白云蓝天。他转向徐烈风,不放开她的手,问道:
“阿奴,刚才你看见了什么?”
“捷报?”萧元夏难掩心喜,略略激动自龙椅起身。“好!很好!方将军果然不负朕的期待。史人你快把详细情形说给联听。”
跪在双下的年轻男子没有姓名,只有史人这个职称。南临有官营的史学院,每个出来的学子,先分派到各地记载南临大小民情,直至三年磨练结束后,史人可自行选择一生将要记载的南临对象。
眼下这史人就是派至战场,将他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全都记录下来。他此刻眉飞色舞道:
“陛下,自方将军重用南临长慕后,初时战事未有起色,南临西玄交战仍是损兵折将,但方将军力排众议,尊南临长慕为军师,照他布局所力,到了第六次,他与徐夫人再次随军出征,大破西玄陰兵,取下陰间将军头颅,赢得首次战役!”史人至今仍然感到当时冲天的震撼。有些细节,他不太敢当着众臣面前说出,他曾偶尔听见徐长慕对方三郎提及给他六次,三次被动,三次主动出击,第六次才是真正的对战……
那代表什么?前面五次全是南临长慕一步步的实验,前五次出战的军兵都是为南临长慕的实验而牺牲。可是,不管南临长慕有没有这五次的实验,战还是要打的,到最后别说连个兵,只怕连南临都留不住,在南临长慕出现前,每一战出征的将士几乎没有一个回来。
他不敢当众将这段秘史说出来,怕有心谋害徐家的官员借机赶尽杀绝,几年前那个徐六被害,史学院的夫子都怀疑是皇室下的暗手。所以……就算违背史人的宗旨,他也不能说出另一个秘密来。
萧元夏心里甚是激烈。“徐长慕么?他……不计前嫌,大破西玄陰兵么?果然是徐家子弟。”这人才,必要留住!南临首要祸患,就是这不可捉模的西玄陰兵,只要能破了它,南临就能与西玄实战实打,生机大增!这些时日来他日夜忧心忽地落了底,他年轻的面容终于有了笑意。
“史人,你再多说说。”
“是。”史人仍是欢天喜地,他道:“南临长慕与徐夫人在第四次就开始随军出战,但南临长慕面目太过……太过俊美,如果出战只怕连自家军人都忍不住盯着,这是徐夫人说的,于是徐夫人主张替他在面上绘上油彩。”
殿上朝官喜气洋洋,听得此事,皆是垂目低笑。萧元夏也没阻止他们,徐长慕的相貌他是看过的,确实过于貌俊美丽,要让西玄人得见是这般雅致相貌的人毁去西玄传奇,只怕都要捶胸顿足了,烈风她……向崇拜她五哥,深信她五哥必有一展长才的一日,现在她是不是能……稍稍瞑目些了?
他心里微微发软,笑道:
“这位徐夫人真真有趣。她是南临人么?南临女子多文弱,居然不畏惧上战场,若然它日班师回朝,朕定要见见这名奇女子。”
“徐夫人是南临人,陰间将军的头就是她亲手砍下,大破西玄布下的陰间道。她……”史人犹豫一会儿,又忍不住把当日尾随所目暗的景象说出来。“臣在第六次对随军出征,当时白参如黑夜,飞沙走石,陰风四起,明明眼前没有敌军,但徐夫人她好像……看得见那些陰兵守在何处,她的血落在四方时,臣……错觉,她鲜血流过之处,天色依稀亮了些,没有那么陰冷了。”
萧元夏闻言,蓦地想起云山洞壁里的壁画,那个身着战袍的女子,满身鲜血流泄至地引来光明,在她身前是西玄陰兵,下一幕却只剩白骨,那白骨就是战败的陰兵了?神师都解读错了?神人不是来收天下江山,而是来毁去涂炭生灵的陰兵么?
……太晚了!太晚了!他深吸口气,只觉心肺都在剧烈疼痛。那一日,他跪在殿外求父皇成全他与烈风,那样的雷雨……确实是在说国之不祥啊!
不祥在于出了萧金凤这个为皇位不惜害死自己妹妹的皇女;不祥在于他这个容易被欺骗的皇子!甚至,不祥在于年迈的父皇只想保全小女儿,而眼里没有南临了。
“这么说来,这女子是南临长慕的眼睛啊。”萧元夏微笑道:“徐长慕依她所见,领兵布阵,这才有今日捷报,真可以说是夫唱妇随。”
“正是。”史人笑道:“在军中,徐夫人的地位与南临长慕相当,没人敢得罪,只是……”
“只是?”萧元夏笑意盈盈。偶尔听这些夫唱妇随的事迹也不错。
史人略略惋惜。“徐夫人发色异于常人,大魏大夫虽说是无碍,但总是令人心惊,边关一带,称徐长慕为南临长慕,徐夫人为南临阿奴,请陛下首肯,将来史官统整时,将徐夫人改为南临阿奴……”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本是站着的陛下,失魂似的落坐在龙椅上,同时殿上一声轻响,他回头一看,是朝臣余廷显手里的象笏落了地。
他……没有说溜嘴吧!徐夫人本名徐烈风,阿奴是新起的名字,不是吗?
“……阿奴……”恍惚间,他眼前出现那个垂死的白发姑娘……她没死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吗?胥人保佑!父皇保佑!他……
他心里既是喜悦又酸涩。现在,她与守护她的徐五在一块么?原来到最后,守在南临走不得的是他。
“臣禀陛下!”罗国丈道:“若是史人说得正确,这位徐夫人的眼跟血弥足珍贵,老臣斗胆,它日南临军兵班师回朝之际,务必要留住徐阿奴,以防它日西玄又生陰间将军!”
萧元夏猛然回神,掩饰狠意地扫过阶下的老人。留住?是想扣住她吧!他们一起害死烈风,如今他居然还想再害一次?他想害几次才够!
“臣也斗胆——”余廷显抬起手里象笏,跨前一步,垂首道:“据臣知徐长慕本是各国拉拢的学士,如今相助南临,那就是丢了学士之名,他与妻子替南临挽回生机,实是南临恩人,将来扣他妻子在京师,这不是教各国嘲笑吗?”
老国丈眯眼。“余大人此言甚差。说扣未免太难听,将来陛下赏赐不断,留他们在京师荣华一生,他们怎会不愿?更甚者,徐长慕本是徐家之子,接替徐家未完的守护,并无不妥之处。”这姓余的,本是与方、罗两家十分友好,这一年却是有意无意保持距离了。
余延显状似不敢吭声地回位,象笏举起,掩去他若有似无得意地笑。审时度势是他的专长,他怎会不知此刻陛下心中所倾?罗国丈怕是提早完蛋了!
“臣有事起禀。”有臣子道:“此次捷报,全因陛下识人清明,固然徐五长慕有功,但,方三郎为将,若然不是方三郎苦守边关,又岂有今日结果?”
方家的老臣在旁满意地捋胡笑着。
高殿之上的萧元夏不动声色将这些人一一记了下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史人身上,眼里微地柔和,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你还有事要说么?”
“臣请求,请陛下赐臣史徐之名,臣将穷尽一生记载胥人徐家所有的事迹。”
“哦?你已满三年了吗?好!朕就赐你史徐之名,一世记载南临胥人徐家的所有事迹,不可遗漏一事。你传联口谕,南临长慕与南临阿奴,无愧胥人姓氏,朕因此感恩感激。三百年来,南临君王与胥人徐家一向君臣和谐,从不互疑,或许,曾中有断过,令得胥人受了无法弥补的天大委屈,但自朕为始,不管胥人体内流了什么血,肤要重拾彼此信赖,绝不让后世南临有愧于徐家!”
一年后,南临长慕随军回朝,南临帝王亲自接过几乎被染全红的白色战袍。他小心翼翼地抚过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听着徐长慕淡淡说道:
“徐家人只着白色战袍上战场,就是要君王能看见将士流的鲜血,但盼君王重视边关兄弟,不再被谎言所欺,此是真正胥人心声,徐长慕代为转述。”
“联必记取教训,时刻以浴血战袍为戒,不管有多少人利益熏心再欺骗朕来害徐家,朕也绝不再轻信。朕宁愿盲目信徐家,也不会动徐家半分,一次教训足矣。”萧元夏心知她不会出现在朝上,他想见她却也不敢见她。“徐五,徐六曾道你是天上飞鹰,如今你不愿受官职,朕可允你一个愿望,你好好想想。”
“那便让南临,废了男子成人礼吧。”徐长慕道。
萧元夏一怔。就这个?他仔仔细细打量这貌似妖精的男子,徐长慕虽是长了数岁却比当年更要秀俊几分,难怪烈风会在他面上涂上油彩。
想来,要不是这男子心意够坚定,至今身边也不会只有一个徐夫人。当日,他救下烈风,让烈风撑下去,怕是费了不少苦心,这苦心里又占了多少爱情?烈风她……会不会受了委屈,得了一个爱情少于亲情的丈夫?
徐长慕看他一眼,说道:
“有些人,宁愿等到相知又心爱的女子,一块完成成人礼,一生只想为她一人所有,而不是如南临一般,让成人礼夺去她的权利。”
萧元夏闻言,一时无语。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的成人礼……隔日见了烈风,即使那时还不甚了解自己心意有多重,也觉得十分懊悔,恨起这成人礼的存在。后来,他大婚,反而不在乎这种成人礼了,都一样的……
“好。”他轻笑:“这种民情风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的,朕尽力而为,让往后两情相悦的男女,多一分机会得到你说的权利。请替我转告徐夫人,南临京师永远是她的娘家,不管她何时归来,有我在的一日,南临将是四国中最繁荣而美丽的国土,这是我一世的承诺。”
他心知她或许会回京,但要与他这个天子再相见难了,如果可能,他愿来世再相遇,下一次哪怕她真是来毁南临的神人,他也不会再害她,但他想,她心里还是只有她五哥吧。那……他退而求其次来世再做她兄长,让他好好呵护她一世。“请你……也允我一事。”萧元夏低声说着:“请一世都别告诉她我是她……兄长,就让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曾背叛她的外人萧元夏。”
徐长慕面不改色道:“徐五谨遂旨意。”当他退离大殿时,耳力极尖地听见身后的陛下轻声道:
“烈风,保重……”
徐长慕充耳不闻,也不会将这些在他眼里细琐的小事转告阿奴。他注意到殿上昔日位高权重的大臣有几名已被取代了,甚至连罗家国丈都不在此殿,萧元夏果然够隐忍,拖至今日完成战事才一一掐除他们。
未过两天,徐长慕毫不留恋地离京。
史徐厚颜紧随在后。
在史徐记载徐家的那些年里,回京最常遇见的一件事,就是陛下召他去夏园,要他一一细诉徐家夫妻的事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问个两三遍才甘愿,还嫌他不够仔细呢。
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每当他试着略过徐夫人的事时,这位陛下总会敏锐地再绕回来,逼他说出徐夫人近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就算只是一句她很好她很健康,这陛下也十分欢快,然后再逼着他重复着她很好她很健康……这位陛下,他不腻么?
好像这件事是他最大的乐趣似的。甚至,有时他会发现这位陛下在治理国家时开始有了欢悦。
“因为这是某个姑娘的娘家啊,岂能让她嫌娘家不够好?我要给她天底下最好的娘家,让她愿意时时回来看上一眼!她每回头看南临一眼,便是再看我一眼啊。”这是这位陛下某次在听见徐夫人已经不受白发影响,健康甚于以往时,满面喜色,唯一一次说溜嘴。
现在他正专注在记载胥人徐姓时,时常停在徐夫人身上,看能不能多挖一点秘密……当然,他做得不够称职,有些秘密是绝不能写出来的,例如徐六就是眼前这白发夫人……例如徐五娶的是徐六……徐五简直是彻底无视他人,居然敢在南临里娶徐六为妻……
他怀疑陛下也知情,但陛下从不提起,也不允许身边人对这对夫妻有任何怀疑。
直至徐长慕三十二岁时,在各国近乎强力的默许,强力的压迫下,学士解非之名又归回他的手上,他是西玄徐直助国又复得学士之后,三百年来唯一首例。也可以说,在后世提及留史学士时,学士徐直以及学士解非是齐名的。接着,各国开始抢人了!
春宵一刻千金难换的尾声
大俗红的双灯笼挂在院子外,上头贴着春宵一刻。
徐烈风双臂环胸,思考良久,良久思考,确认这是她与五哥平日住的小院,也确认这种灯笼她见过,就在许多年前五哥的成人礼上。
春宵?
她跟……五哥的?
她抱着暖过的衣物步入房间,听见隔间有水声,就知他此刻在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