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万岁 第三章
采矿场的夜晚,几乎没有什么人烟,岁君常眼力极好,在仅有的天光下,看见甫出矿洞的万家福。
「肥肥胖胖,嗯?」一身丑衫脏裙,长辫微乱,圆脸如之前的弥勒佛一样笑——的,他记得这个外地姑娘本就纤瘦,现在乍看之下,似有点憔悴苍白。
果然没有中毒的迹象。
年有图满面大汗,不敢对话。
岁君常走到她的面前,发现个头小小的年有路像个小小包袱一样紧黏在万家福身边。
「岁、岁爷爷……」年有路挨着万家福,低声唤着。
岁君常看她是小孩,勉强应了声,注意力移回万家福。
「万家姑娘,在矿场的日子过得好吗?」他带着几分恶意问道。
「托岁公子的福,还好。」万家福答道。
「哪儿的话,听说-叫什么福的,说到底,也许是我托了-的福,才能九死一生没成废人。」他的语气有点顽劣,在向来「杀闺女如麻」的声音里注入一丝活力,令他身后的年有图微些吃惊。
「家福。」年有路纠正:「是塞翁失马……福福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趣!」俊目微亮,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两遍,玩味地说道:「万家姑娘,这句话能用在-身上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岁公子,既然你已经清醒,请代我向县太爷说明,你的矿场并非我炸毁,你身染剧毒也不是我下的手,请县太爷重审此案,还我清白。」
岁君常听她说话慢条斯理,不卑不亢,也没有任何激动含冤地哭天喊地,不由得首次正眼打量她。
短短几天内,她的未来莫名遽变,只因她踏进常平县,她竟然能如此平静,而她,也不过是个性质雷同卖货郎的小旅商而已,死了葬在乱葬岗上,谁会追查?连她的家人都不见得找得她的尸身。
「-知道-被判为死刑犯了吗?」
「我知道。」
「-知道-随时会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赔上命吗?」
「我知道。」
「-一点也不气恼?」他又是诧异又是疑惑,重新观察起她来。这女人,不像一般女子,明明看似纤弱无骨,但竟然胆大包天……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只有好处。
「我不想生气。」她坦承道。
岁君常以为她在修身养性,也不多想,只说:
「要重审此案也不是难事,换了个县官爷,-就能重见天日了。」
在旁的年有图难堪地垂下脸。
万家福柳眉微拧,平静说道:
「我跟县太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为什么要如此诬赖我?」
「这就要问县太爷了。万家姑娘,-签下的转让文就在我手里,我是岁家矿场主子,只要这张转让文从我手里失踪,或者-私自走出这座矿场,最惨是我死了,这三种下场任何一种发生,-都只能回县府大牢看县太爷脸色来决定-的生死。」岁君常见没吓着她,只得继续说道:「我可以放-走。」
「爷!」年有图低叫。
「岁爷,你放我走,我出县之后的下场呢?」
岁君常暗诧这女子思绪快速又清晰,道:
「-可以带着罪身四处行走,只要常平县没发出通缉文,-照样可以如常人一样过活-要厉害也能上京师告御状去,不过,常平县一向无法无天,若让皇帝老头知道-的委屈,小心有人追杀-啊。」语气略有恐吓,而且以此为乐。
「请让我跟县太爷再见一面。」
「不成。过两天,县太爷会招呼京师来的税收官,-就趁那时离开吧。有图,你会去跟你爹告状吗?」
「当然不!」年有图激动道,而后迟疑:「岁爷,她明明有罪……」
岁君常摆了摆手,逼年有图闭嘴,再对着万家福说道:
「我懒得多说废话,-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带罪身定出常平,一种就是成为乱葬岗上一具无名尸。」
「别死。」年有路用力拉拉万家福的手。
她低下脸看着年有路,柔声道:
「我不会有事的。」抬眼与岁家银矿主子对望,沉思半晌,才点头:「有劳岁爷了。我何时可以走呢?」
岁君常看了年有图一眼,确定他还在仔细聆听,才开口说道:
「万家姑娘,我一向不做没有代价的事。」视线扫过矿场,他嘴角浅露兴味的笑:「-签下的转让文在我这儿,两天后-可以离开,连转让文都让-一块带走。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得把矿场内所有篓子装满矿石,送进银厂后,分门别类地分装。明天一早我来验收,-要做得到,-就能在我的保护下平安离开;要不,-就留下来当一辈子的女矿工吧。」
在旁的年有图暗暗击掌叫好。原来岁爷不是有心要放她走,而是故意刁难她!
「不行,万姐姐力小,一次捡一颗,有路也做不完,要好多好多天。」年有路眉头皱得很深,很小声又很用力地抗议。
「我可以。」万家福虽然也是黛眉微皱,但还是毫不考虑地允了下来。
岁君常被她沉稳从容的态度惹得有点不快,冷声道:
「外地人,我见过许多不自量力的人,-还是其中之最,哼,有图,回去吧.」
年有图闻言,赶紧走去牵马。
岁君常轻蔑地睇她一眼,然后背身走回去。
「姐姐,-要用法术吗?」身后传来很小声的问话。
法术?他内心微疑。
「有路,-真聪明,今天晚上,又有法术哦。」
什么法术?岁君常停步。现在是什么天下了,哪儿来的鬼法术?
「很厉害吗?就跟刚刚一样,能把矿石变出来吗?」
「嘘,小声点,说好了是咱们的秘密嘛。」哄小孩的意图十分明显。
听至此,岁君常终于转过身,多送了一眼在万家福身上。
在浑然天成的黑色完全降临大地之前,他瞧见她蹲在年有路面前,天生的弥勒脸慈祥又柔和,有如一尊弥勒佛静坐在他的矿场。
只是,眼前的,性别为女,长发垂地不止,一身布衫丑样。
哼,生得像佛又如何?还不是着了县太爷的道儿,还不是被赖了个死刑犯的罪名。
她的生死本来与他无关,但既然因他而起,他也不想让县太爷得逞计谋,让他自己成了帮凶害死一条无辜人命。
法术?
今天晚上,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惊人的法术,能让她在一夜之间完成本该二十人的工作量。
完成了。
时值四更天。
紧邻着采矿场的银厂内,不同类型的银矿石,分门别类归属在各自该有的篓子间。
他从中拨了拨,确定没有鱼目混珠。地上的脚印没有多余,那就是没有人帮她了?
她到底是如何才完成的?
一定有人在帮她!
「姐姐,我们是不是可以睡了?」年有路困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等咱们把灯熄了就能去睡了……岁公子。」万家福一进银厂,就瞧见那个身着银衣的背影。那背影又高又瘦,黑发如夜,让她印象深刻。
「岁爷爷,还没天亮,你来早了!」年有路软软低叫,真的很想睡了。
岁君常缓缓转身,带点清凉的夜风送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在他的银厂里从来没有这种女人香。跟她一夜完工有关?
「外地人,-真厉害。如果不是我不信鬼神,我真要说,-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妖女,能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些粗重的活儿。」语毕,嘴角撇了撇道:「是谁帮-的?」矿场中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帮她?而且不止一人,是一群!
「这是秘密。」她道。
岁君常与她对视良久,视线移向她污脏略红的双手。如果他早些时候来,就能亲眼目睹是哪些人陪着她一块干苦力了,
他咬咬牙,没空再管这些细节。事有轻重,他还想在今晚送她出县,了了一桩麻烦事,再来专心应付那个与税收官合谋的县太爷。
「走吧。」他道。
「走?」
「我亲自送-出县。」他臭着脸,不快道。
「现在?」她讶异。
「-要喜欢再待下去,我也不反对。过了今天,-死路一条,我绝不会救。」
万家福微微迟疑,低头看着紧紧拉住她的年有路。
「我、我舍不得。」年有路红着小鹿黑眼,——道。
万家一幅轻叹一声,蹲下来朝她说道:
「等我没罪了再来看-,好不好?」
「那要多久?」她软软问道。
「嗯……一年。」万家福柔声道,执起年有路的双手:「等-十三了,我一定来。」
岁君常语气十分不悦地响起:
「-要骗谁都成,不准骗她。」
「我一向不骗人。」万家福轻轻搂了搂小小的身体,附在她耳边说:「明年我来,带-回我家玩。」
「-家在哪儿?跟有路一样,在矿场吗?」
「我家啊……不在矿场,在江南那儿,那儿很美,-来住两年,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有法术。」
年有路闻言,泪眼止住。「真的?」
万家福朝她眨眨眼,悄悄朝她露出甜笑道:
「从小到大,我说的话一定灵验。就像有路吃了我的果子,一定保平安一样。」
年有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会儿,用力点头。
「明年很快,我等-,那时我会再高一点的。」
「有路,待会-回去睡觉,明儿个照常工作,-兄长来问-她去哪儿了,-一律答不知道,明白吗?」岁君常沉声命令。
年有路怯怯地应声,只觉得眼前的岁爷爷不太相同。以前看见的岁爷爷都很死气沉沉,说话的腔调也令人忍不住捣住耳朵,但现在不同,岁爷爷好像很有活力……让她觉得很陌生。
岁君常正要出厂牵马,听见万家福低声喊道:
「岁公子,我的货袋。」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见她没有被吓着,才上前拎起她沉重的货袋。
「会不会骑马?」他问。
她摇头。「不会,只有牵过马跟骡子。」
他一脸恶劣至极,轻跃上马之后,朝她伸出手,道:
「咱们要连夜出县,我就将就点吧。跟人共骑过?」
她点头。「有过这经验。」轻轻握住他的大掌,有点狼狈地爬上他的身后,头发长长差点缠住了马具,他也没有帮忙,当看好戏似的,只是……
她一上马,在银厂内闻到的幽香再度袭面。
方才他早就注意到,她的弥勒脸抹上淡淡的胭脂,连有路那丑丫头也是一脸小艳色,三更半夜的涂胭脂,根本没有情郎可以私会,实在可疑又无聊。
腰问忽然有人轻轻环住,他嘴角又起狞恶的笑意,道:
「坐稳了。」
「嗯,我坐稳了。」
他低喝一声,故意使力击向马月复,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驰进黑夜之中,独留年有路掩着小嘴,眼巴巴地目送他们。
万家福没有想到他会故意粗鲁,整个身于差点飞出去。连忙搂紧他的纤腰,两人身子轻贴,她微感尴尬又脸红,只能当是紧急时候,顾不得男女之别了。
常平县看似无法无天,人人都以岁家主子马首是瞻,表面看来县太爷卖他帐,但有些事处处透着疑点。
好比,明明白天说两天后才带她走,半夜就来偷渡她出县,分明是要瞒着年有图。
既然他心里已决意在今晚送她走,那么要她在一夜之间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摆明了就是他恶意的捉弄。
这种专欺人的男人,怎能让常平县的百姓崇敬有加?
夜色浓浓,四周暗景快速地退后,他的骑术极好、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奔驰在野地之上。
他不走官道快捷方式,反而走这种崎岖不平的道路,令她生疑。难道今天晚上有人会经过官道,而他必须乘机跟那人错身而过,让她顺利出县——
「啊!」她轻轻讶了一声。
原来,京师税收官不是两天后到达常平县,而是今晚。
「啊!」
十五、六岁的少年,下巴差点月兑臼了。
天生下垂的八字眉、嘴角垂垂的,连眼角也带点天生的垂意,看起来一脸苦瓜,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本来是很悲情,但意外地,他整体相貌清秀,只是强烈的苦瓜五官掩去了他的玉面良肤。
他-着眼,模着木板上的通缉文,咕哝:
「我有没有看错?我有没有看错?老天在开玩笑吧!」
迅速亮了个火折子,抓了路过打更的更夫,他问道:
「兄台,你看看,这叫什么?」
那更夫愣了下,看这少年一身锦衣,应是公子哥儿,他顺着视线看向通缉文,坦白道:
「爷,我只识得几个大字,上头好像写着某姓家福谋杀某家主子,正在追缉中。」
少年脸色惨白,瞪着那通缉文念道:
「万家福谋杀岁家矿场主子岁君常,于七月初三月兑逃。是用谋杀,而不是意图谋杀……那就是,岁君常被杀死了?凶手是万家福?」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立即弹跳起来,大叫:「完了完了!」吓得他团团转,一下要往客栈走,一下又走回来瞪着通缉文。
万家福怎会杀人?通缉文一出,不就表示万家福在逃?不管她逃往哪个县,只要衙门捕快认出她,会立即被缉捕,罪加一等的啊!
不成!
他迅速撕下通缉文,掏出一锭银子塞给更夫。
「还打什么更?快去把这县里所有的通缉文全给我撕下!」
更夫一脸吓到。「不不,不行,万一被衙门发现是我撕的……」
少年月兑下手上的银环,再塞给更夫。「这等于是你好几年薪资了,快去撕!记得,撕光光,撕不了就把万家福三个字划掉也行!没有笔墨就去买!看见了没?家福上头这叫万,万家福,一定要划掉!」
更夫傻眼,瞪着那看起来十分精致美丽的银环,他吞了吞口水。「我去撕,我马上去撕!」
少年也没再理他,冲出这条街,打算一路奔向岁家矿场英雄救美——
「等等,我现在在哪啊?这是哪个县啊?」他不太懂地形啊。「我没带地图,喂,更夫你回来,你告诉我岁家矿场怎么去啊!」
黑得发亮的长辫在夜空里尽情飞扬,因为马速极快,所以不得不保持轻搂他腰身的举动,这令她感到很尴尬。尤其男子的气息不住袭面,让她又感陌生又是白颊微晕。
她当然没有什么逦想,只是自幼很少与外面男子如此贴近,让她不太习惯,而且……这岁家主子的气息里带点药味,让她想起他几天前中毒,当时他当她的面全脸发黑,现在就算能动能跑了,恐怕也还需要时间调养吧?
行至中途,还未过界碑,他忽然低喝一声,马蹄立即煞住。
「下马!」他头也不回,迅速下马走了几步,见她紧抓马鬃待在马上,他没空欺负人,直截了当将她轻盈的身子抱了下来。
「出事了吗?岁公子。」她压低声音问。
岁君常随口应了一声,拉马入丛。
她不吭一声,静静尾随在后。
岁君常-眼看着前方微亮的火光,沉思良久,视线忽而瞥到身后安静的女人。他微讶,然后露出玩味的笑:
「万家姑娘,-一生之中可遇过生死关头?」
她摇摇头。
「那-可遇过难以抉择的时候?」
万家福思量一会儿,然后再度摇头。
「既然-一生平顺无灾,-现在有此镇定也算是了不起了。」
她没有回嘴,只是跟着他走回头路。
「-知道现在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但既然岁公子熟悉这里,我听从你的安排才有月兑身之道。」
「月兑身?」他心不在焉地说道,突然止住脚步,侧耳倾听。「万家姑娘,-似有点小聪明,-说,京师税收官来常平县收矿税,身为岁家银矿的主子理所当然该在场,为何我会选在他来的当晚,送-出县?」
她抿了抿唇——即使看起来还是面带微笑。
「京师有官来收税,除了岁公子外,当县县官一定要在场的。」顿了下,轻声问:「你中毒是跟县太爷有关吗?」
原本他只是随口应着,专注倾听着什么,而后听见她的答复,锐眸投向她,虽然脸色不佳,但已有几分赞许。
「外地人,-推敲的本事不错。」
「我姓万。」
「我忘了。」他一向不记得不放在眼里的事。「那么-可知道县太爷跟我有何过节?」
她摇头。「我不知道。」
「-一生平顺,自然不会明白……」岁君常顿时拧眉,像听见什么声音,迅速从腰间怞出转让公文塞给她,嘴里吩咐:「如果-有机会走出常平县,自个儿想办法申冤吧。」拿下她的货袋,将马牵到隐蔽处,而后再往反方向走,离界碑愈来愈远。
万家福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偶尔回头看,看见远方橘光冲天,仿佛有人连夜守在出县的道路上。
「岁公子,那些人在追我吗?」她满心疑问。
「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在追我。税收官理应在今晚瞒着我到常平县,与县太爷密商如何得到岁家银矿,如今会闹得人尽皆知,必是出事。」他能活到二十多岁还安然无恙,凭的并非冲动行事,在没有搞清眼前局势,他不宜出面。
他回头见万家福几乎在小跑步追他了,索性不理男女之别,拽着她走回县内。
走了一阵,已有稀落的农舍在前,万家福被他毫不怜香惜玉拖着走,直到走至一处,他将货袋丢到她面前,道:
「-在这等我,半炷香后我没回来,-自己好自为之吧。」
万家福张口欲言,终究还是闭上嘴。她一介弱女子,在行动力上远远不及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原地,确保他不会被她拖累。
「岁公子,你会没有事的。」她开口。
岁君常看她一眼,好笑道:「-还真以为-说出来的话都会灵验?」
她轻轻耸肩,低声道:「宁信其有。」她家人每逢出门前,一定要跟她讨这句话的。
他注视她半晌,撇了撇唇,不予置评地走出方便藏身的等高草丛。
不料,有人在背后吃惊喊道:
「岁爷!」
他迅速转身,瞧见一名中年汉子拿着锄头,就在不远处愣瞪着他。
他-眼,想起这人是常平县居民,就住在前面的农舍里,他负手而立,暗示躲在野草间的万家福别出来。
「岁爷,您怎么在这儿?难道你真的……」
「难道真的什么?」他恢复了令人很想麻痹听觉的平板声音。
那中年汉子连忙朝他奔过来,低喊:
「岁爷,前面官道上有大批官府的人,全是外县来的!」
「我知道。」果然没错。
那中年汉子紧张地东张西望,突然粗鲁地向他抓来,岁君常微微侧身想避过,却又临时决定让他抓个正着。
「岁爷,你先跟我躲躲吧!」
「躲?」岁君常察觉不对劲,问道……「前面官道发生什么事?税收官出事了?县太爷呢?」
「岁爷,税收官不是被你杀了吗?」
「我杀的?」他-眼。
中年汉子冷汗直流,不住窥视四周,直要拖着岁君常走,他焦急道:
「县太爷亲眼目睹的,您与税收官一言不合,就出手打死他了,现在税收官带来的京师人马正在搜捕您,听说翻遍了整县也非要找出你偿命不可……」
「我看起来像是会无辜杀人吗?」他微咬牙,没料到县太爷竟然杀死同伙人。
「非常像。不,我是说……岁爷,杀了人就快逃吧!」
常平县方向的天空蓦然明亮起来,尤其岁府与岁家银矿的上空几乎被灯火照得通明。
岁君常听见杂乱的足音往这方向而来,他不再浪费时间,转身朝万家福说道:
「出来。」
万家福立即拖着货袋走出来。
他瞪她一眼,再度拎过她的货袋,厉声问那傻眼看着万家福的中年汉子:
「你能应付那些官差?」
「当然能!」中年汉子拍胸保证:「就算没法应付,我拖一个是一个,岁爷,他们堵住出县的官道,而且人马不少……这样吧,你们先躲进谷仓,我去挡挡!」
岁君常应了声,道:「就靠你了。姑娘,走了。」
「爷!」那中年汉子叫住他,视线在万家福身上打转半天,而后吞吞吐吐:「你一个人……比较容易逃点,她毕竟是对爷下过毒……」
岁君常点头。「你说的是。」嘴角隐含恶质的笑。「不过,我怕她泄露我踪迹,只好带着这包袱走,不然早将她弃尸荒野了。」
中年汉子恍然大悟,充满崇拜地凝视岁君常。
「走。」岁君常拖着她快步走向谷仓。
他不进谷仓,反而拉着她拐了个弯,闪身到谷仓后面,探视着外头动静。
万家福默不作声,紧紧盯着他的行动,然后垂下眸看着他冰凉的五指深陷她的肌肤。
「外地人,想不到-我萍水相逢,今天却要祸福与共了。」
「我姓万。」这人到底是故意忘记她的姓,还是天生记不住一个人的人名?
「万家姑娘,打一开始-就不该走进常平县,一进常平县,就注定了-的未来多灾多难。」
「岁公子,你还能说话吗?」他五指冰凉,根本没有康复,还能撑得这么久,全是为了她,不由得让她心生歉意。
他讶异地看她一眼,别有用意地笑道:
「为什么不能?与其担心我,不如先担心-自己。天下银矿以岁家为最,每年税收宫中饱私囊多少税,只有他最清楚,县太爷伙同税收官,企图侵吞我的矿场,现在可好,县太爷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杀了税收官嫁祸于我,他甚至连银饰市场也要一并吞了,偷天换日换走银饰设计图……至于-,只怕如今北方各县贴满了-的通缉文,防-逃走呢。」
「因为,他必须拿我应付常平县百姓的怨恨?」她皱眉。
他略带惊诧地笑道:
「-真聪明。说穿了,他的势力来自于县外官员,县内他的势力还不及我。好了,万家姑娘,-要跟我一块逃吗?」
她迟疑一会儿,认真问:「真的不能出县申冤吗?」
「-可以试试啊。」他笑得十分有趣。「万家姑娘,-是死路一条,因为-的嘴必须封住;我运气好点,最多让我当废人。」
「我不懂。」
「因为,他以为姓岁的,天生就是个掘矿奇才。有了我,必会金山银山永不吃空。这世上哪儿来的天生?真是愚蠢。」狭长的眸睇向她,道:「万姑娘,到现在-还不怕吗?」
「我很怕。」真的。只是天性习惯沉稳了,即使害怕也不会表露出来。
「还真看不出来呢。」他笑。
她张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声……连她都听见了,那就是距离很近了。她立即抿嘴不发声,听着那名中年汉子故作轻松前去招呼。
岁君常垂下眸半晌,再抬起时,嘴角绽放若有似无不怀好意的笑。
「走吧。」他道。
「走去哪儿?」她讶问,不是要躲在这里吗?
「随便去哪儿都好,待在这里他迟早出卖咱们!」语气充份显示他的不信赖。
万家福犹豫片刻,再细听那中年汉子微抖的声音,然后点点头,小声说:
「常平县你熟,自然知道哪儿可以躲。」
一抹促狭的光芒流过他的瞳眸,他站直身子-了-灰尘,然后抓住她的手臂,笑道:
「万家姑娘,-要跟好了。」
万家福毕竟年轻,还没有看穿他老练城府的心思,只听见他一喊:「走!」刹那之间,他竟拉着她现身,往山坡上疾奔去。
身后传来惊喊:
「是岁君常!」外县人马连声惊呼,掩去了那农民错愕的叫声.
她惊讶地连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瞪着他的背影。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人追了上来,而且是大批人马。
因为,他存心招来麻烦!存心站出去让缉捕的官爷看个清楚。
万家福跄跌了下,被他强迫拉着奔上山。她气喘吁吁,连忙拉着裙子,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岁君常,你快停下,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后面的官差在叫。
「外地姑娘,撑得住吗?」
她连个声音也发不出来,长发勾住,扯痛她的头皮,他回头一看,狠心地用力一扯,活生生将她一撮长发给扯断了。
「这是乱葬岗呢!」他拉着她奔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指着前方无数的乱坟。「不知不觉咱们奔到常平县的乱葬岗了,-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准备赐咱俩死路了?」逃命之余,不忘恢复本性恶劣地恐吓她一下。
她拼命喘着气,说话不成串,像是一颗一颗温润的玉珠散落四周:
「岁公子,你带我来这里是有快捷方式吗?」
他闻言,有点恼怒,这样还吓不了她吗?她到底是见惯大场面还是打娘胎就先学会什么叫无动于衷?是哪个王八蛋生的?
他回头打量了那些官爷的距离,暗叫角度正好。那些官爷奔上来,至少要穿过小林子才能看得见他俩的身影。
「万家姑娘,失礼了!」他一把抄起她的小蛮腰,在她轻声惊呼里,疾奔入乱葬岗。
浓浓夜色,为乱葬岗无数的乱坟们带来陰凉森冷的气息,明明夏日无雨,地上却是微湿,像是从腐臭的地底渗水出来。
万家福捣住嘴,不敢言语。乱葬岗上固然有坟有碑,也有草草被埋起来的尸具,她好像看见了几具破草席在不远处,还有破木棺……里头像有尸体,不,早就是骸骨了,她瞧见自己的细辫垂地,沾着如尸水的湿地,喉口一股-心不由得涌了上来。
岁君常奔到其中一具破木棺前,先放下她后,推开棺木。
「等等,岁公子,这是对死人不敬……」她不要!
「进去吧!」他轻压她的腰背,让她脚步不稳,整个身子翻进棺木里。
他的动作也快,紧跟着跃进棺木,再迅速将棺盖合上,只留一个缝。
才一眨眼,就听见乱葬岗上传来追捕的声音——
「明明见他俩往这儿的,还能上哪儿?」
「该不会是躲在棺木里吧?」
岁君常也不意外这么快就被发现,他暗自侧身,正要模索,却发现自己的臂膀被人紧紧掐住。
他抬眼瞧见一张没有血色的弥勒脸。
平常慈爱安详的脸庞,如今流露出压抑过的轻惧,她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像要无视她的身子正压着某具已经往生的人骨。
原来,她也有害怕的事啊。
他很想当面挖苦取笑,不过还不是时候,他毫不怜惜地用力挣松她的力道,模索着两人身下的人骨。
模到一处凸起的关节,他轻轻转动,测试灵活度,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丝毫不浪费时间,用力一旋,在她吃惊的眼神里,身下的木板迅速成弧转动,他一把护住她的身子,随之弹进整具棺木下的地底
两人顺势往下坠,但去势忽然止住,他发现阻力来自于她的身子,抬头一看,瞧见她的长发缠住那具骇骨。
他暗咒一声,动作极快,听见外头有人在叫:「这里也有一具棺木,再没找着,他们就真成鬼消失了!」
这同时,他出手折断缠住她一头青丝的肋骨,而后转动的木板失去阻力,迅速弹回原状,人骨依旧躺在棺木里,只是缺了一根肋骨。
地洞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护住她的身子,一路滑下地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