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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尘 尾声

一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要他完全放弃冒险,以策万全,委实是太舍不得了。

只须步步为营,搜集更多资料便可。

辗转思量至差不多天亮时,杨慕天才小睡一会,就立即醒过来梳洗。

他要应庄竞之早餐之约。

一直风驰电掣地亲自把汽车驶上半山,到达竞天楼。

女佣把杨慕天带进大厅,再绕道出了花园,招呼杨慕天在那玻璃小屋内坐,且礼貌地解释,

“小姐嘱咐,今早的早餐开在花园吃。”

跟着便退了下去。

玻璃屋根本是临崖而筑,鸟瞰着维多利亚海港与九龙半岛,风水之佳妙,无与轮比。

香江的早晨,迷蒙清爽,游离若梦,尤其可爱。

“慕天,慕天,慕天!”

银铃似的叫声之中,夹杂着浓浓的笑意,自远而至。

杨慕天回转头来,看到了穿着一袭白色轻纱睡袍的庄竞之,像下凡的仙子,自大屋走出来,直飘在如茵的绿草之上,以至不由他不轻轻接在怀里。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像小鸟依人,庄竞之伏在杨慕天的怀抱里。

杨慕天浑身舒畅,兼带着微微的战栗,自觉是一种无以上之的享受。

还未想到如何回应,竟之已经轻轻推开他,挽了他的手,坐好在餐桌旁。

庄竞之诚恳而愉快地为杨慕天倒咖啡,添糖加女乃,她做着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的自然、得体、大方、温柔。完全没有矫扭,因而不见做作。

难道杨慕天还少了女人奉侍他吗?每次看到女人不遗余力地奉承讨好,只有助长了他的自大狂妄,并不算是一种很好的感受。

庄竞之的表现完全不同。

杨慕天不禁想,是不是有真爱在其间,融化了每一个动作,因而线条变得柔美,看在眼里,感动心头,显得无比浪漫而高贵。

早餐在相当愉快的情况下用毕。

庄竞之圈住杨慕天的臂弯,走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

“想不到有今天是不是?”竞之问。

“你呢!”慕天小心得连普普通通的问题,也不先行作答。他决定让对方把持所有话题,别忘记了自己需要掌握更多资料,以肯定感觉。

话一旦多了,很容易有破绽。

他当然观察庄竞之,看她是否会露出什么马脚来。

竞之爽快地答:

“我当然想到会有今天!根本从分离的一刻开始,就渴望有重逢的一日,且肯定这天早晚会来。若非这个信念支持,我怕已经死掉了。有那么多次,我在生死存亡的边缘上,异常乏力气馁,只差一线,就宁愿一死了之。”

“有这么严重吗?”慕天问。

“男人总是如此的粗心大意。”竞之嗔道,有一点点的不高兴,然,明显的无伤大雅。

又一次不期然地令杨慕天相信这女人真是爱他的。

“你完全不可以想象那收起我不放的蛇头,打算怎样对待我?”

竞之跟慕天坐在那张大树树荫下的摇椅上,一边轻轻地荡漾着,一边由竞之讲述她的往事。

“他们把我高价卖到菲律宾去。”

这就是为什么庄竞之会以菲律宾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出现的来龙去脉吧?

“卖到菲律宾去,当妓女!”

杨慕天吓那么一跳,他哑然失色地望住庄竞之。

“轮不到我不肯,他们一直拳打脚踢,要我屈服。

“在上船去菲律宾的前夕,我躲在那间小小的屋内痛哭失声。有人推门进来,我紧紧地缩向墙角,戒备着。

“谁?’”我喊。

“是我。”进来的是阮小云。

“那几天,一直是她把饭莱送进来给我吃。小云的父亲,我没有见过,她说是那矮胖子和道友九的拍档。”

“小云是从小在烂仔堆中长大的。”

“‘竞之,你明早就得起程了。’小云捉住我的手。”

“也真是缘份吧!她对我实在友善。

“‘小云,救我!’”

“竞之,这世界无人能救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当时,我不懂她说的话。”

“现今呢,我完全懂了。”

“‘小云,告诉我,慕天呢?道友九说他已经走了,是不是?’”

“‘是。’”

“‘怎么会?我不信,慕天不会抛下我不理,这就独个儿上道了!’”

“‘是我送他出九龙的,你师姊只能筹得一个人的赎金。’”

“小云,菲律宾一定不是个好地方,我不要去,请放我,我要去找慕天!’”

“‘那人并不值得你再寻他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做来有何意义?就算我们捞偏门的人,全都盗亦有道,恩怨分明,分清敌我的。有杨慕天这种朋友,你还需要什么敌人?’”

“我只是哭,且战栗。”

“‘竞之,我听他们说,是你把他一直背着游上岸来的,是吧?请以后把你的心思精力感情全用在为自己上头,总有重出生天的一日。不值得为男人而做些微的牺牲。’说这话时,阮小云也眼有泪光。”

“不必细问,一定是过来人,才会如斯敏感而心痛至切。”

“‘请原谅,竞之,我无法救你,他们兄弟爪牙多的是,我只不过是情不得已,留在这儿暂时混饭吃的女流之辈,就算放了你,他们也有本事把你抓回来的。’”

“‘那么我真要到菲律宾去?’”

“‘也只好如此!到了那边,你再筹算。竞之,谨记我一句话,身体并不重要,有什么人玷辱你的身体,你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总会有日康复过来的,只要不让人吞噬你的心就可以了。’”

“我呆住。”

“‘这儿,是我母亲的老姊妹金紫琴在菲律宾的地址电话,到了马尼拉,设法跟她联络,或许有办法帮助你。’”

“阮小云紧握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声:‘保重!’就走了。”

“我是在翌日天还未亮时,就被带上船的。”

杨慕天情不自禁地追问:

“到了菲律宾,他们怎样待你?”

庄竞之迷惘的眼神添上凄楚,却仍无恨意。

她把声浪调低了,说:

“我是人,他们是狗,且是疯狗。毫不留情地把我咬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每朝醒来,我都撑着一身疲累到屋后去淋一个冰冻的浴,拚命把自己的身子擦洗,心理上觉得这样子会干净过来,真怕日子过下去,有一天会得连那层皮肉都擦得破烂,看得见峨峨白骨来。”

几句简单的说话,听得杨慕天打冷战。

庄竞之把头歪到杨慕天的肩上去,舒舒服服地偎依着他,仍说自己的故事去。

“半年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这样地过。我从未走出那间狭隘的两层高木屋。马尼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城市,我是全不知道。有人看守着,日以继夜荷枪实弹地守在前门及后门。

“屋里头有八九个女人,只有我一个还像个人样,其余的生不如死,形同鬼魅。

“有一天早上,我在洗澡,木门刹那被推开,我吓一大跳,退到墙角。”

“走进来的是一个他们叫六姑娘的妓女。”

“我们根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无人需要知道。只按着进来的先后,每人编派一个号码,于是就叫她六姑娘。”

“六姑娘望着我,神色骇异,她自语道:

‘在这儿半个年头,还能有这么好的身子,真是异数!’”

“我自明她的所指。”

“在那儿,我们的客人全是低三下四,三教九流的男人,被他们如何残害蹂躏,根本难以启齿。

“六姑娘说:‘没有人在这地狱活得过五年。’

“当夜,趁大家都有个空档,六姑娘跟几个姊妹跑来我房间,对我说:

‘阿九,你要不要走?’”

“我拚命点头,说:‘要,要!再这样下去,我宁愿死!’”

“那四姑娘冷冷地说:‘轮不到你愿意不愿意,再这样子下去,一定会死!’”

“我心恻然。”

“其余的几个女人脸上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全是视死如归的样子。”

“六姑娘问:‘阿九,你在这城内有亲人没有?’”

“‘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

“‘跑了出去,也没有人接应认领不管用。’”

“我想了想说,‘有一个人可能会帮我。’”

“我慌忙取出了金紫琴的地址电话来。‘她是我好朋友阮小云的好朋友,她或有办法救我。’”

“六姑娘接过字条,跟其他人商议,说:‘只得试试看!这孩子也真太小,太可怜了!’”

“还是她们几个把艰难积蓄下来的钱给了那个每星期来打扫地方的阿婆,请她设办法代打那个电话的。

“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仍无音讯。”

“当然,谁会巴巴地来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

“就在又陷入绝望的时候,那负责看守我们的男人间标把我带出屋外去。”

“我连跟屋里头的姊妹交代一声都没有机会,就被塞进车里,直带到一间近郊的平房来。”

“开门的是个女佣,走到厅上去,有位中年女人坐着,不住地在摇动手上的纸扇。”

“阿标跟她打招呼:‘琴姐,给你送货来了。’”

“我一怔,是那叫金紫琴的女人吗?”

“都不敢问,只拿恳求的眼光望她。”

“那琴姐嘱咐:‘阿标,你等在这儿,只几分钟功夫,我就有交代。’”

“她示意我跟着她走进房间里。

“房门一关上,我就问:‘是金紫琴女士吗?’”

“对方仍面无表情,答:‘别多废话,月兑衣!’”

“我吓得什么似,连连退后几步,双手怀抱胸前,豆大的冷汗冒出来,刹那染湿了一头的发脚。”

“吓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你肯月兑便月兑,不肯月兑的,这就走吧,叫阿标带你回去!’我没办法!”

“房顶上的吊扇不住地转,越转越快,天花板越来越近眼前,就快要压到我头上来似的。”

“我终于缓缓地月兑去身上的裙子,眼仍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来的天花板。”

“琴姐走近我,一把伸手握着我的肩、手臂、胸脯、婰、大腿,然后说:‘真的还是一个好身子。小妹,是你走运了,把衣服穿回吧!’”

“我抓起丢在地上的裙子,忽然间想起在乡间,菜市场上买鸡的人,总要抓起鸡来,模模它的胸,摇摇它的腿,看是不是上好的肉,软软的骨,才肯买。”

“我落下泪来。

“走出客厅去。琴姐给阿标说:

‘这姐儿我要定了,叫你二爷给我摇个电话讲价钱,他若是开天杀价,我也晓得落地还钱,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一口价来得爽快!’”

“那阿标应命而去。”

“我这就留在金紫琴的屋里。”

“日中只是吃饭睡觉,琴姐让女佣给我买了点英文书报消遣。就是如此而已。”

“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要逃走,或者下意识地怕外头风雨更盛。”

“琴姐根本不常在家里。”

“一夜,我在房里看书,听见外头有开门声,是琴姐回来了,我放下了书,开门出去,走至客厅,叫住了她。”

“琴姐回转身来,突然的有一种友善的表情浮到脸上去,声音虽仍是冷冷地问:‘什么事?’”

“我很直截地说,‘阮小云是我的好朋友。’”

“她答:‘我知道。’”

“就这样,我便无法再讲下去了。”

“过了一会,金紫琴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支烟,烟圈缓缓地喷出来,然后她说:‘小云的妈是我的好姊妹,已经去世了,我很怀念她。女人还是有友情的。’”

“我想起了小云,答:‘是。’”

“‘小云请我帮你……’”

“话还没有讲完,我就扑过去,跪倒在她跟前,喊道:‘琴姐,琴姐,求你放我走,求你!’”

“‘不用求,这儿的大门几时锁上过?你要走请自便。”

“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琴姐冷冷地说:‘外头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你知道吗?根本连东西南北方向你都未分清楚,告诉你,脚还没有站定,已有人又把你拐骗去了。’”

“我没有造声,任由她发落。””我已经帮了你,月兑离那班疯狗了。然,帮人总有个限度,我到底跟你非亲非故。小云这孩子像她母亲,行走江湖,最是感情用事,她母女俩是天生的菩萨心肠,却自淌一身浑水。话说回来,我是真金白银的花出去把你赎出来的,将来起码要卖回那个价。’”

“我浑身打颤。”

“看在小云份上,我不会胡乱将你交给人,我也并不急于翻本,就看你的运气,机缘巧合,找到个归宿也未可料。’”

“我抿着嘴。再没造声。”

“‘记着,你由贱价零估,而至高价批发,已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金紫琴没有说错。批发我的人,出的价相当好,也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谁?”杨慕天问。

“你猜?”事过境迁,现今庄竞之竟能以平和甚至轻松的口吻跟杨慕天说话。

绐杨慕天的感觉是,她只不过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市场内的人没有提过他的名字吗?”

杨慕天想起来了,问:“赵善鸿?”

“对呀,就是他。”

庄家的女佣捧来了清茶,并问:

“小姐等下在不在家吃午饭?”

庄竞之很自然而娇嗲地问杨慕天:

“就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好不好?吃个半饱,我陪你游泳!”

完全拿杨慕天看成一家之主似的。

女佣引退后,庄竞之一边呷着茶一边继续讲她的故事,

“你当然知道赵善鸿在菲律宾是华裔首富,他的元配早已亡故,遗有一子叫祖荫,我跟他的那一年,孩子才八岁。另外两个妾侍。一个生有一女,比祖荫小三岁的样子。”

“赵善鸿待我很好。跟在他身边的那几年,正如琴姐预计的,我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我跟琴姐一直保持来往。事实上,她是个口硬心软的江湖中人。年轻时跟爱人流落异乡,走偏门,她说她那男人的生意做得顶大,在菲律宾很吃得开。然,仍在一场无可避免的江湖斗争中被仇家谋杀了。琴姐决定以马尼拉为家,各门各派似乎对这位女中豪杰,又都赏几分面子似的。”

“她一直叫我别跟她来往,干干净净地做富家姨太太去。我只是不肯。”

“有一夜,琴姐拉住我的手,很感慨地说:‘竞之,你就是好心,舍不得我寂寞!’”

“我但笑不语。”

“根本上,寂寞的人不只她一个。”

“我曾要求赵善鸿让我上学念书,他不置可否。大概怕我的生活接触面广了,对他可能有异志。只肯雇请几个家庭教师回来给我补习。”

“男人都是这般的自私!”

庄竞之白了杨慕天一眼,语音是嗔怨,听得入骨头都要松软。

“也是合该有事了。”

庄竞之再坐宜了身子,神情较为紧张地讲述她那故事。

“赵善鸿的独生子祖荫一天在放学时被绑票了。那年头,菲律宾的富户子弟被绑票的还不如近这十年八载多,故而各家都不习惯请保镖。”

“年纪五十的赵善鸿,一下子老得整个人萎缩掉,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警察完全没有对策。绑匪要求五百万美金,当时是个非同小可的数目。”

“赵善鸿在中东有生意,于是只好请那边立即汇现金,以兹应急。是完全准备屈服付款的了。”

“约定了交易的前一晚,琴姐来看我,拉我到一边去细声地问:

‘竞之,是不是赵家出了事了?’”

“我吓一大跳,这件事是绝对保密的。只除了赵家亲人以及警方之外,没敢向任何人提起。”

“‘琴姐,你怎么知道?’”

“琴姐于是告诉我,从前跟在她那男人身边的一个亲信焦成,忽然忍不住问她一句;‘琴姐,你疼爱得要命,干女儿似的那个赵家姨太太,自己无儿无女吧?’”

“琴姐当时也不明所指。问:‘这是什么话了,她才跟了姓赵的不多日子,或许将来有生养的。’”

“焦成才叹一口气:s‘多个香炉多个鬼,生下来给人拿在手上做把柄,也是烦。’又说:‘我就看琴姐你眼光独到又有江湖义气,断不会认那种食碗面反碗底的人做好朋友吧!’”

“琴姐是走惯江湖,话头醒尾的人。于是走来问我。”

“都觉得有蹊跷。于是分头打探,琴姐用她的线眼路数,我干脆跟赵善鸿商量,报告警方。”

“就是里应内合的一夹一搜,就把赵祖荫这条肉参寻出来了。吓死人!”

“究竟是谁做的好事?”连杨慕天都心急地问。

“赵善鸿的两个妾侍,串通了家里头的司机以及她俩的情夫,企图作置一笔。那妾侍的女儿根本不是赵氏骨肉。”

杨慕天吁大大的一口气。

“命运真是很奇怪的一回事。就是为了这一役,赵善鸿整个人心灰意冷。

“对我,他很自然地起了感激的心。一下子就答应供我到外国念书去。”

“你是这样子到纽约念大学的?”

“对。在菲律宾,只要有钱,文凭随时可以拿几千张到手,我以假的中学文凭,投考真的大学,用心攻读,竟然头头是道。幸亏父亲从前用心地教导我们。”

提起了从前,尤其提起了庄世华,杨慕天登时心里发麻。

“慕天,”竞之突然地问:“你有过父亲的消息吗?”

“啊,没有,你呢?”

竞之忧伤地说,眼里还似有泪光:

“怎么会有呢?那年头,家乡乱作一团,年前我回乡去过一次,已然面目全非。”

“你见着你父亲吗?”

“他早已死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杨慕天至此才敢握住了庄竞之的手。

他想,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很多奥秘。

除了他抛弃她,独自离去之外,她其实一无所知。

“以后的日子呢?竞之。”

“是一帆风顺了,我拿到了硕士学位之后,回到菲律宾,跟在赵善鸿身边学习做投资生意,赶得及把门路略略模通了,他才去世。”

“你继承了他的遗产?”

“遗产的百分之三十给我,其余百分之七十仍属于赵氏孤儿所有,赵祖荫那年十七岁,赵善鸿相当心细,竟又在遗嘱中注明如果赵祖荫无后的话,则他的产业全部由我继承。”

“人家说赵善鸿所以起家,是串谋政府里头的高官,买卖军火以及其他见不得光的生意,以致残害生灵,积下甚多血债,故而他自知赵门未必有后,便在遗嘱上加了这么一句。”

“也真亏那一句,就在赵善鸿死后未满一年,赵祖荫开他那辆崭新跑车,交通失事,车毁人亡。”

“这是你故事的结束了?”

“不,第一集完。”

“下集呢?”

“且歇一歇,我们吃过午点,游泳完毕,再告诉你!”

庄竞之活泼得一如小鸟,径自走回睡房去换泳衣。

另有男仆人把杨慕天招呼到客房去,床上放了好几条泳裤,任由他挑选。

再走到泳池边来时,杨慕天眼前一亮。

庄竞之在做热身运动。

两条修长匀直的美腿,支撑着的胴体诱死人。

那胜雪的肌肤之内,似是柔若无骨,透出来的淡淡然蜜色,还微泛酡红,犹如画中美人。怎可能相信是曾被折磨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火坑中人。

裹在那性感的艳红色泳衣之内的身段,少一分是瘦,多一分是肥。那分明是丰满的胸脯,紧迫在泳衣之内,分分钟似要不甘屈服,月兑颖而出,引得杨慕天想伸手去帮一把忙。

骄阳洒下来,把庄竞之罩成一身淡金,又添上了无限娇艳与高贵。

竞之向慕天微笑,卜通一声的就跳进泳池里。

她那一抬高脚跟,向前一跃的姿态,美妙绝轮,叫人拍掌叫好。

浪花四溅,竞之再冒出水上来时,那长长的微曲的黑发,贴在头皮上,一半又于水面上撒开来,陶成如许赏心悦目的图画。

“下水来嘛!”竞之喊。

杨慕天跳下水去。

两人在泳池内嬉笑追逐。

谁会记得当年,庄竞之背着杨慕天,挣扎于汹涌的波涛之中,久久未至彼岸,只差一点点就力竭而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泳罢,庄竞之懒洋洋地俯伏在那太阳椅上,露出线条无懈可击的背。

若不是附近仍有收拾餐桌的仆人,杨慕天早巳忍不住吻了下去。

他坐在她的身边,问:

“你那下集呢?”

“说到哪儿去了?”庄竞之问,跟着又自己做答,“我是继承了赵家的全部产业。其时,最难管理的莫如是跟中东合作的生意,赵氏在其中一间石油公司内有些少股份,负责供应大量劳工往中东去进行开矿以及其他石油公司辖下的建筑工程。

“我实在不愿意再打理这门生意,只一心想着将赵家产业移到纽约去,以该城为总部。事实上,赵家在纽约的物业可不少,根本还持有两个纽约交易所的经纪牌照,一直专管家族的美国证券投资。”

“这我知道。”杨慕天已经相当投入。

“故而我去中东,跟石油公司的主席古斯巴先生商讨,请他承让赵善鸿的股份。

“那夫,我还记得就在那幢完全现代化的办公室内,我躁着流利的英语道明来意,并且开出一个价。”

“古斯巴望着我,待我讲完了,便说:‘出十倍价钱也可以,不过要连人带股一齐买。’”

“自此之后,我长住纽约,古斯巴每一个月或两个月必来看我一次,他也喜欢纽约。”

“并不需要有任何事件,让我表达特殊贡献,他才宠幸我。他真的非常慷慨,这些年,过户到我名下的资产,并不下于赵善鸿。”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菲律宾与中东两地的首席银行,一齐对庄竞之做出无限量似的担保。

“现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也希望是大结局。”庄竞之说这话时,转过身来,千娇百媚地望住了杨慕天。嫣然一笑,道,“好不好?”

杨慕天没有做正面回答。只说:

“你故事的第二集已结束了吗?”

庄竞之轻松地说:

“当然。古斯巴已跟我分手了,只为他近年身体极坏,是他认为我们彼此的关系应该告一段落的。我是个懂得江湖规矩的人,领受过他的恩惠,不会做违反他意愿的事,他未叫我引退,我不会来找你;我尚且连阮小云都报答呢,她现今在美国长岛定居。琴姐就是不肯离开菲律宾,她喜欢那国家,没办法。”

“在你来开始你的大结局时,你是不是要听我的故事?”

“不,我已经清楚。”庄竞之坐起身来,对着杨慕天,说;“早在我回港前已调查过了。”

庄竞之站起来,一边走入屋内,一边说:

“你在顾春凝的店子里做帮工,因而认识了万氏证券的四叔,转到经纪行工作,甚得万胜棋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是不是?致于说,商场上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来去去的那些:板斧,不劳你细叙。我甚而可出卖,都是老手了!”

杨慕天笑,一谈到生意,庄竞之的风范语气都稍稍变得老练世故,又是另一番的吸引。

“我倒想问问你,慕天,那顾春凝呢?她现今还在香港吗?”

“她死了。”

“怎样死的?”

“癌。”

庄竞之微微把双肩一缩,说:

“多恐怖。”

杨慕天伸手揽住了庄竞之的肩膊,把她的脸扳过来,望住她,问:

“你故事的第三集,要怎样写?”

“看你呢?”庄竞之完全没有回避,回望他的眼光是平静而又带着期盼的。

杨慕天再也忍不住,要吻下去了。

庄竞之竟轻轻推开他,说:

“我今晚有个宴会,可以带男伴前往,你愿意陪我去吗?愿意的话,请你现今就先回家去换好了礼服,七时半再来接我。”

庄竞之快步走上楼梯,回望杨慕天:

“等下见。”

短短的时间之内,杨慕天就觉得自己太被庄竞之吸引,以致于言听计从了。

然,没有反抗的余地似的,杨慕天准时来接庄竞之赴会。

是美国总商会借会展中心的礼堂,举行周年晚会,又是衣履风流,星光熠熠的一夜。

庄竞之一袭全黑的礼服,别了一枝由碎钻伴玻璃玉种翡:翠镶成的古典胸针。只一件价值连城的首饰,就已光芒四射。

全场中西士绅的目光都没有放过她,连带陪在她身边的杨慕天都沾了光。

他们坐主家席,还有美国总领事伉俪,以及市政司夫妇。

最令杨慕天不高兴的是主席的排位,主人家没有编排夫妇或舞伴坐在一起。因此坐在杨慕天旁边的是总领事夫人,陪伴庄竞之的是在美国体斯顿有重大投资的本城大企业家蒋建伟。

姓蒋的一整个晚上跟庄竞之聊得不知多开心,又屡屡地把庄竞之拥下舞池,边讲边笑边跳,每一下舞步都似踏到杨慕天头上去心上去似的,只觉得面目无光。

杨慕天已不期然地起了要据庄竞之为已有的念头。

根本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属于他了。这是天命。

一如他和庄竞之命定要经历一大场风波,然后各有所我,劫后重逢,都是得天独厚的安排,任何人不得妄动什么歪主意,

杨慕天根本懒得跟旁边的洋婆子应酬,但愿早早散了宴会,送庄竞之回家去。

在那竞天楼头,他准备落实庄竞之属于他名下所有之一事。

杨慕天脑海里不停翻滚着两个画面,竞之那无可置疑的魔鬼般诱惑的身材,以及她回转身来,千娇百媚地对自己说:

“现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了,也是大结局,好不好?”

杨慕天差点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拖起庄竞之就离场去。

活像等了整个世纪,才曲终人散。

在汽车内,因碍着有庄家的司机在,两人只握着手,并没有说什么话。

车子将抵竞天楼时,竞之说,

“我明早要到纽约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了。”

杨慕天没有答。

他心想,明早是明早的事吧,且顾全了今晚再算。

车停下来时,司机为竞之打开车门,她竟然说:

“你这就送杨先生回家去,他住在深水湾。”

庄竞之回转头来,轻盈地吻在杨慕天脸上,就翩然下车而去。

汽车已经开动马达,杨慕天还能怎么样?

恨得他整夜的心烦气躁,要发泄到卢凯淑身上去吗?只望了妻子一跟,就气馁下来,也真是太不是味道了。

翌晨起来,回到办公室,灌下一杯浓咖啡,依然惴惴不安。他终于抓起电话摇到庄竞之家里去。

接听电话的是女佣,非常礼貌地告诉他:

“庄小姐已经回纽约去了。刚出门不久。”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杨慕天恨自己怎么昨天晚上没有问清楚。

“没有。杨先生,如果庄小姐有电话回来,我会转告,你曾找她。”

杨慕天晦气地摔掉电话。

心上似压着一块铅,整日的轻松不下来。

从来未有女人能令他稍为烦躁。

硬说有的话,就是当初认识袁素文时,她那吊儿郎当的脾气,算是相当有效地感染着他的心,以致于在办公时间的空隙内,都会想起对方来。

对于工作,杨慕天是绝对地投入的。

他只会分秒必争,而且绝不分心。

这十天八天,出现史前无例的例外。

他承认无法全神贯注在工作土头。

台头的直线电话一响,他就希望是庄竞之。

可惜,总是卢凯淑,甚而是其他商场的老朋友。

气得他语音越来越难以维持平和,只差没有大发牢蚤地把电话摔掉。

连秘书邱太都略觉大老板这近日的怪异与心不在焉。

每次把找杨慕天的电话搭给他,开头他的语气总是兴奋的,一听她报上来人大名,立即沉下声线。

又杨慕天每次到会议室去开一次会,回来必立即问邱太:

“有人找我没有?”

总是听罢答案,就铁青着脸回办公室去。

杨慕天想,这庄竞之真真岂有此理,竟开始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

而其实,庄竞之并没有做过什么吧?

怪人需有理。

杨慕天深知自己把持不住。

庄竟之的确是天生丽质,倾国倾城。

杨慕天当然可以向庄竞之的秘书或女佣查问她纽约的电话,但,他不甘心这样做。

情势跟一般男女瓜葛不一样,杨慕天发觉自己一如恋爱中的少女,这种感觉尤其委屈。

在追求一事上,总是男的争取主动,因而有领导事件发展的超然地位。然,这次不同了,他明明的处于下风。

心理上,他无法叫自己表明要把庄竞之追求到手。

她根本就应该属于他的。

除了他杨慕天,她庄竞之踏遍全天下,哪儿去找跟她匹配的男人?

她等了他二十年,就如今,事必要他等她那十天八天,也只好忍耐下去了。

不必急着打电话找庄竞之,她自会乖乖地送上门来。

于是杨慕天每日都伸长了脖子,辛辛苦苦地等呀等的。

仍是毫无音讯。

这天杨慕天才踏脚入办公室,直线电话就响,他未坐定就抓起来听,有一点的烦躁,

“喂!”

“慕天吗?”

听筒传来庄竞之的声音。

“慕天,我是竞之。”

“你在哪儿?”

“在纽约。”

“仍未回来吗?”

“快了,慕天,你听着,替我入一亿元的恒昌洋行。你自己都应该入货。那一亿元,我日嘱纽约银行电汇回来给你。”

“什么消息?”

“不必问吧,信不过我?”

杨慕天没有笞。

“回来再跟你详谈。只限你五天时间,好好地给我办妥。慕天,听清楚吗?恒昌,入一亿港元。”

她竟来光顾他,非常斩钉截铁地嘱咐他。

然后就收了线。

杨慕天按动对讲机至永盛的财政总监萧达生办公室内,嘱咐:

“查一查是不是庄竞之已通知我们的银行,做了电汇一亿元的安排。”

萧达生说:

“对,老板,我刚刚在另一条电话线跟银行方面证实了这个消息。”

杨慕天又再传召得力助手,现今在永盛也是负责揸大盘的古有年,到办公室里来:

“有年,这阵子市场有什么特别消息?”

“没有呀,水静河飞。”

杨慕天狐疑地望住古有年。

“天哥,市场内如有举足轻重的消息,如何会瞒得过你?”

这倒是实话。

杨慕天想,庄竞之的消息不知从何而来。

这近期股市淡静,市场中人埋怨,是被那证监处监管得人人都厌烦起来,因而心灰意冷。差不多所有大户,都在大发有钱人的脾气,地产王老金就曾在电话里头嚷:

“老弟,别烦我了,现今多买两手股票,就又是交易所,又是证监处跑来查家宅,何苦呢?世界上的钱媪之不尽,难道非股票买卖不成,这种受气钱,今天我们也不必赚了吧!”

脾气发得太对了。

有关监管机构聘用比港督薪金还要高的一批所谓专业人员,难道叫他们天天学足广东俗语的所谓“行行企企,食饭几味”,无所事事吗?

总得要证实自己属于物有所值吧!故而一有风吹草动,就大队人马杀入经纪行,索取客户姓名地址电话,予以调查。市场人都说买股票买得有如买白粉似,有谁愿意贴钱买难受?

这样子下去,本城这个金融中心怕只会有退无进,商业上的自由不干预政策是历年来最能建设本城繁盛的基础,一旦动摇,为患不浅。

英国人一向居心莫测。杨慕天想,立坏心肠刊己害人不要紧,最紧要是手段高强。如今证券行业出现的监管情况,是蠢人做坏事,以笨拙的手腕去推翻华资经纪,以为把利益抬到英国入名下去。结果呢,弄至一拍两散,看那红须绿眼在九七以后又能得着些什么利益?

说来说去,若不是台湾市场危殆,炒家都跑来做过江龙,港股短期必如一潭死水。会有什么突破?

庄竞之本人却真金白银,实斧实凿地下注,又不见得空袕来风。

杨慕天想,竞之请他也跟着买进恒昌洋行,是否应该领她的情呢?

会不会是一个陰谋,害他有所失闪?

对于庄竞之,还是小心点为上。

恒昌洋行是英资老字号,表现向来稳扎稳打,不见得有何突破吧?

当然,也不好走失机会。

庄竞之要下注一亿的话,自己只奉陪半数,是最妥当不过的。

若真是庄竞之暗算他的话,她本人也太得不偿失了。

于是杨慕大把要购入恒昌一事,交给古有年,嘱他小心进行。

五天之后,庄竞之出现在永盛的主席办公室内。

她穿上一套深杏色阿曼尼套装,一只黑色仙奴牌鳄鱼皮手袋,没有戴任何首饰,完全一副中环企业家的气氛与派头。

一坐下来,就问:

“情况如何?”

根本是高级行政人员审问下属的语调。

杨慕天微微一愕,有一丝的不满。

庄竞之并不耐烦,说:

“在商言商,你有责任向我报告。”

说得对。

杨慕天只好答:

“这几天逐少入货,股价已升了六个价位。今日已经买够了。”杨慕天看看表,已近三时半。

庄竞之表示满意:

“好得很,升了六个价位,那比收购价还要低得多。五天功夫,赚差不多对开,慕天,你满意了吧?”

杨慕天呆住了,不相信自己耳朵,问:

“恒昌被谁收购?”

庄竞之笑说:

“应该这天下午就宣布了,等会儿你的下属自会向你报告。”她站起来说:“我刚回来,累得很,明天才要你补请我吃晚饭,你一定比我赚得更多。”

庄竞之这头才离开杨慕天的办公室,那一头古有年就滚进来,骇异地说,

“天哥,天哥,外传恒昌被美资集团宝隆公司收购,收购价比今天收市价高出百分之八十。今午恒昌就有正式公布,相信明天会申请停牌。天哥,你怎么知道消息都不动手?”

杨慕天心心不忿,为之气结。

大好良机,原本可以赚个够,就是如此失之交臂,他若不疑心庄竞之的话,放两三亿进市场去,顶多托高恒昌的价股百分之五十,比起收购价来,仍大大有利可图。

这么一间规模庞大的美资洋行,庄竞之也有办法预先知道,真是太犀利了。

她并没有暗算他。

最低限度,这一次没有。

又候了一整天,庄竞之才跟杨慕天去吃晚饭。

在跑马地的那间雅谷餐厅,是庄竞之指定的地点。

庄竞之换了一件宽泡泡的麻纱全身裙,把头发打散下来,戴了一只镶工非常致细的钻石手表。恢复了她的轻盈优雅。

杨慕天看得有点头晕眼花,眼前这个女子不单神秘,且多变,完全是个千面女郎,就是这一点最吸引。

他之所以对金融投资如此入迷,全为了局势瞬息万变,刺激非常。

“就算以最好的酒,最好吃的莱,你今回在恒昌事件上赚的钱,已足够你养我这一生一世。”竞之说。

杨慕天不必告诉庄竞之,他只入了五千万元的货,并不如她想象小的大有所获。否则,就等于告诉对方,自己对她的信任不足了。

无论如何,钱赚少丁仍然是赚。

且这又再进一步证明庄竞之对杨慕天是好的、善意的,这令他相当开心。

因而他答:

“养你一生一世?固所愿也,不敢请矣。”

“言而有信?”

这句话原应戳在杨慕天心上的,如果他记得当年誓言的话。

显然,杨慕天并未介怀,因为他对于誓言从不上心,只立即爽快地答: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养呢,也有很多种。是不是,慕天?有一种是卢凯淑式的,另一种是袁素文式的,还有其他,就更不必说了。”

杨慕天脸上煞地变红,无辞以对。

庄竞之不放松:

“你要以哪一种方式养我?”

“你说呢,你肯不肯接受后一种?”

庄竞之立即疾言厉声地答:

“那么,杨慕天,由我庄竞之来养你,反正我的居处就叫竞天楼!”

杨慕天很呆了一呆,未曾看过庄竞之这么热辣辣的霸道的一面。

只见她杏眼圃睁,脸红耳赤,一样的吸引人,一样的可爱。

杨慕天淡淡然问:

“没有商量余地?”

“绝对没有,慕天。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必定坚持。”

杨慕天呷了一口酒。

庄竞之说,

“你原本就是我的,经过这么多年的折磨与分离,我都熬得住,都有心思能耐化腐朽为神奇,为什么?无非为要回到你身边来!我已经原谅过你一次,再不可能有第二次了。慕天,你应清楚,从今之后,只可以有我,卢凯淑与袁素文,通通都要跟你一刀两断,否则……”

庄竞之想一想,很决绝地说;

“我走。不再回来。”

“这叫宁为玉碎,不作瓦存?”

“对。”

“并无他法吗?”

“将心比己,你若是我,今时今日,会肯吗?”

庄竞之说得太对了。

她的身家甚至有可能凌驾在杨慕天之上,这样一个有财有势有貌有本事有学识的近乎完美的女人,要金屋藏娇把她收起来养,是不是笑话了?

“慕天,本城之内,找谁比我们更匹配了?”

杨慕天答:

“对,故而,你也别太霸道,随手十二亿就买下罗氏那地皮巨宅,为向我示威吗?并不值得,这不是生意人的手脚,这只是女人任性的购物狂。”

“你别看轻我,我间有神来之笔,只一笔就已经很够你受用了。”

这句话听得杨慕天非常舒服。

很明显地,他已经飞越了人媪钱,而到了钱媪钱的地步。也只有到了钱韫钱的地步,才能够媪大钱。

凭着现今庄竞之的强劲人际关系与权势,杨慕天有理由相信她所谓神来之笔,真的只要大笔一挥,就能使财产跳升甚多级数。

最吸引的尤在于庄竞之的国际联系,正正是他目前不足之处。

恒昌被收购一事,就是铁证。

“竞之,你让我好好考虑。”

“当然,一经选择,就是定议,你必须遵守诺言。反正我已等了二十年,旨不在一朝一时,你认真考虑清楚,我不心急!”

心急的其实是杨慕天。

庄竞之实在太吸引了。

一个如此传奇的女人,本身就已魅力四射,恨不得让她在自己面前,看个彻切。

一旦把她据为已有,也就等于同时接收一切属于她的好处与荣耀,实在太舍不得再放她走。

离开雅谷餐厅时,庄竞之重施故技,她和杨慕天的座驾都同时在门口等候。

竞之亲切而快乐地吻别慕天,然后上了自己的汽车,绝尘而去。

杨慕天一上车,便对司机说:

“把车钥给我,你收工。”

他开着车,攀上山顶道,停在竞天楼的石碑旁,叩门进去。

庄竞之刚刚回到睡房来,才换上一袭睡衣,杨慕天就推门而进。

庄竞之道:

“你怎么这样的没有礼貌,连门都不敲就……’

杨慕天一个箭步上前,不让她说下去,密密地封住了竞之的嘴。

长夜静静地笼罩着整个香江,整座半山,整幢竞天楼。

庄竞之并没有欺骗扬慕天,这两三个月,由她提供的大小市场消息,包括本城与海外的,使杨慕天更赚个盆满钵满。

杨慕天与庄竞之非但是业务上头的好拍档。私生活上,他们协调得益发壮丽。

不论清晨,抑或良夜,慕天与竞之均有影皆双,情意绵绵。

天才泛鱼肚白,他们就携手到深水湾的高尔夫球会打球去。

庄竞之的球技竟比杨慕天棒。两个月之内,她就有三次一棍入洞的骄人记录。杨慕天不是不震惊的。

他们漫步于晨曦朝露中,杨慕天问:

“你似乎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样样俱精,何解?”

竞之歪一歪头,款款情深地望住慕天,说:

“为你。”

“为我?”

“失散这么多年,不知道你的嗜好向哪一方面发展,于是十项全能、内外文武都得练个出神入化,到重逢相见之日,不好失礼。慕天,我说的都是真话。”

是真的,庄竞之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唱歌打牌,无一不能奉陪。

“竞之!”这样子的高帽子往任何一个血肉之躯的男人头上戴,除了使他喜不自胜,顾盼自豪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种反应了。

“可惜,”竞之摇摇头:“在商场上,你的功夫跟我的还可算是半斤八两,在球场上呢,功力就差得远了!”

岂只球场,就是杨慕天最精练的扑克游戏,都屡屡被庄竞之杀个片甲不留。

沙蟹这玩意儿,最讲不动声息,木无表情,让对方无从稽考。

杨慕天素来行止乖秘,思想决绝,配合到这游戏上头,正好神山鬼没,每每教人防不胜防。

庄竞之刚相反,她玩牌时表情多于一切,喜、乐、嗔、恶等等七情六欲,翻大覆地的轮流写在脸上,看得人眼花缭乱。更由于她每一个微细的造作表情,都极其美丽,不论是扬一扬眉、嘟一嘟嘴、抬一抬眼、歪—歪头,都有味道,看得对手心旌摇荡,难于清醒地投入牌局之中,而终被竞之那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手法,折服下来。

庄竞之的误导手腕一等一,当然的在杨慕天之上。

不过,庄竞之有一个原则,若有其他朋友下场玩这个游戏,她不下注,只静静地、小鸟依人般坐在慕天身旁,为他打气。

只有剩下他们二人,在竞天楼消磨长夜时,她才会毫不留情地让慕天输得口服心服,

杨慕天就是相当欣赏她这一点,再本事的女人无论如何都要晓得在人前让自己的男人一步,相处才能融洽。

人前,男人尤其要称王称霸。

庄竞之完全识得讨杨慕天的欢心,从而无形中把他上了重重枷锁,使慕天慢慢地俯首称臣。

竞之更是个非常非常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跟她在一起,时而热闹,时而清静。一个星期七天,每晚的节目都编排得多姿多彩,既有一大堆好朋友聚在一块儿玩个人仰马翻的时光,也有只得慕天和竞之手拉着手在月夜下乘凉散步,闲话家常钓机会。

更难得的是,竞之并不霸占慕天全部时间,总会隔一阵子,就到东南亚去几天,留一个生活上的空档,加添杨慕天感情上的牵挂,经常的制造二人之间小别胜新婚的情趣。

每逢外游归来,竞之便有新鲜话题以及新颖的生意概念,跟慕天谈个不亦乐乎。他们之间只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绝无冷场。

踏破铁鞋无觅处,天下间叫杨慕天往哪儿去找如此称心如意的伴侣?

庄竞之完全是为杨慕天度身订造的最上等货色。

慕天对怀中的竞之,珍之重之疼之爱之,唯恐不及。

每一次的风起云涌,庄竞之的妩媚娇慵俏艳,那被杨慕天吞噬了的满足表情,其实是反转来的把杨慕天整个地融化掉。

的确由日出而至日落,杨慕天都喜欢无时或缺地跟竞之在一起,他实在已离不开她了。

当然,就算在写字楼内,竞之的英明神武、果敢决断、凛凛威风看在杨慕天眼内,仍是一种极端迷人的风采。

这天杨慕天就坐在庄竞之的办公室内,以欣赏的态度,留神看竞之跟她旗下的纽约揸盘经纪通长途电话。

庄竞之最后给对方说:

“谢谢你,庄尼,我会详细考虑,谋定而后动。无论如何,这阵子出货,很是时候!”

放下了电话。

庄竞之道:

“杨先生,恭喜你,上周六你放到我们美国经纪行的投资,已经赚了近百分之四十。”

杨慕天开心至极地答:

“你太神乎其技,速度惊人!教人追不上。”

“如何?赚的钱是放在我们户口内呢,抑或要立刻取回?”

杨慕天想,如果一赚了钱就立即收进口袋里去未免小家子气了,庄竞之一言九鼎,说好了代他买卖美国股票,根本都不劳向他拿动本钱,就把盈利赚过来了,自己就更没有理由不予信任。说到头来,那也不过是街外钱,就留在庄氏户口里去了吧!

“你刚才跟庄尼讨论一单大买卖?”杨慕天问。

“对。”庄竞之答。

忽然,她望住杨慕天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看你的样子,竟是爱生意比爱我更多!”

“我并不爱别个女人比你多就是了。”

“不见得!”庄竞之嗤之以鼻。

杨慕天自然明白,说:

“别这样子好不好?你最难看就是现今这副样子!”

“我最难看的表情你杨慕天根本未见过。别以为一下子到手的东西就永远是你的。杨慕天,我一样可以把你看成疯狗,被咬了几口之后,仍站起来拍拍就走。我就看你什么时候才跟那姓卢的摊牌?”

“我们在办公时间,不谈私事成不成?”杨慕天说。

“成呀!刚才庄尼告诉我一个极重要的消息,我已有一套好计划,不用赚那一亿几千万的零零碎碎钱,很能杀它个片甲不留。”

杨慕天忙说:

“愿闻其详!”

庄竞之冷笑;

“事关重大,恕难奉告。”

“竞之,你戏弄我。”

“戏弄我的是你!”

“何必公私混为一谈?”

“这一次非混为一谈不可。不骗你,除非是名正言顺的自己人,否则,我决不肯合作分肥!”

“我还不算是自己人?”

“我姓庄,你姓杨,是不是?到我姓杨呢,才算是自己人!”

“那么竞天楼呢?”

庄竞之拍起台来骂:

“我明天就把它拆掉!免得良心作狗肺!”

“竞之,何必动怒呢!”

这么多年以来,敢在他杨慕天跟前动怒的还真没有人。

只有庄竞之!

且她的脾气,亦无非为了杨慕天迟迟未跟卢凯淑谈离婚而发。

这更使杨慕天完全接受。

他对她的防范与戒备已迹近于零。

“我今晚上竞天楼再说。”

“不,今晚我有约。”竞之说。

“什么约?”

“你少管!”

“是不是那姓蒋的糟老头又约会你?”

“既说人家是糟老头,你又何必紧张?”庄竞之望了杨慕天一眼,继续说:

“你也别骂到人家的年龄上去,才不过五十多一点,跟当年的赵善鸿是差不多呢,人家又是孤家寡人,就这一点好!”

庄竞之笑,一副俏皮样子又现了出来。

“且,他有一点更配得起我。”

“什么?”已不是闹着玩了,杨慕天的面色并不好看。

“听说,本城一间大学也要向蒋先生颁授荣誉博士学位了。”

杨慕天脸上青红不定,这就站了起来,夺门而出。

庄竞之管自在房里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水都渗出眼角来。

杨家大宅这晚气氛有异,杨慕天夫妇都异常沉默,彼此在书房对坐着。

终于还是杨慕天打破了沉默:

“你未免是开天杀价了!”

“请别落地还钱。我这个是不二价。你是知道的,我在美国念书时就拿了美籍,离婚时分丈夫一半家产,乃天经地义之事,何况现今是你通奸!”

杨慕天素来都能言善辩,这一阵子老是给女人弄得无辞以对,心头惆怅更甚,唏嘘不已。

女人竟也有反抗的一日。

“慕天,你能够得到我义不容辞的一口答应,已经是万幸。”

卢凯淑早就听到市场上的传言,说丈夫跟庄竞之走在一起。

一听这消息,她就等着今晚的日子了。

杨慕天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多年夫妻,还有不知之理?

通天下的美女联手起来,都胜不过卢凯淑那名门正娶的地位。

甚而现今那起自视甚高,却偏爱上已婚男人的专业女性,再棒再本事,都不可能令杨慕天抛弃糟糠,

理由只有一个。

杨慕天往来无白丁。

任何人际关系,都必须是他的资产,而非负累。

若以此而论,今日之前,谁能跟卢凯淑匹敌。

然,一旦出现了庄竞之,卢凯淑就知道大势已去。

反正这头婚姻由始至终都是一宗买卖,到如今要清盆,也无不可。

输还要输得漂漂亮亮,哭哭啼啼的固然有失身份,就是怨天尤人,也太赏这杨慕天面子了。

谁在这世界里头摔了一交,不是快快抓一把沙在手,就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再做人呢?故此,卢凯淑淡定地说:

“当然,知夫莫若妻,你何必还跟我斤斤计较?一则,我没有要多过我份内应得的。你去找任何一个办美籍离婚案的律师,都会教我提出这最起码的要求。二则,你这盆怎么会是蚀本生意,庄竞之手上的资产怕比你我合起来还要多。将来你们白头偕老,她的固然是你的,就算有什么差池,怕你这几年跟她合作,三两个回合,就已翻本有余?势必要名正言顺地嫁的女人,就表示死心塌地!”

开门见山,卢凯淑的一番话说到杨慕天心上去,解了他的疑虑。

然,一朝醒来,在写字楼头按动一下计算机,还是舍不得把半副身家双手奉上一个此后再无关系的女人!

杨慕天一直在挖空心思,看如何才能省这一笔?就算省一点点也是好的。

这已使他极度烦心,庄竞之还不放松,苦苦相迫。

在电话里头一听杨慕天犹疑的语气,立即挂断线,在这以后几天,根本无影无踪。

电话接到庄氏,秘书挡驾。

亲自跑上竞天楼,女佣不肯开门。

尤有甚者,那财政总管老萧说,庄竞之的助理通知他,计算清楚庄竞之在永盛的投资,一笔过调回她的银行户口。

完全在做着一刀两断的准备。

杨慕天半生未曾应付过如此棘手,根本是无从入手之事。

不能否认,今日的庄竞之非同凡响,她对杨慕天所起的作用,差不多全面性,包括了事业、权势、地位、爱情与肉欲,杨慕天决不愿失去她。问题是什么在杨慕天心目中,都只是一盆数。

他着实为此而苦恼。

这一天,胶着的问题突然奇峰突出。他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庄竞之站在跟前。

她的神情决绝而又喜悦,复杂得难以形容。

然,好看,的确相当好看。

庄竞之把一份文件飞掷到杨慕天的办公桌上去,说:

“你可以看!不相信,尽管去检查身体,对血型。这是一份刚拿回来的医生证明书,我已怀孕!”

杨慕天简直惊喜交集,叫嚷:

“竞之,竞之!”

真没想到,能够有女人为他生孩子。

这对杨慕天来说,是太重要太重要太重要了。

其实,他一直希望卢凯淑,甚而袁素文会有孩子,但一直失望。

他又不敢催促她们去看医生,怕医生证明不育的不是这两个女人,而是他自己。

这就未免太抹煞男人大丈夫的威风了。

就一直这样子拖下去,直至今时今日,膝下犹虚。

到底是中国人,且,那庞大的基业,谁来继承了?

如今,竟由一个如此爱恋自己,而且匹配自己的女人为自己怀孕。

将来,自己的孩子正正是杨庄两大家族的合法继承人,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他完全喜极忘形。

“我告诉你,杨慕天,这孩子千真万确是你的。”

“这个我信!”

杨慕天当然知道庄竞之的性格。

“你可别开心,他能否平安诞生,还在于你!”

“为什么?”

“我绝不要生私生子!”

这是最后通牒了。

杨慕天已再无转寰余地,他讷讷地说,

“我已跟卢凯淑讲好了,她要分我一半的身家!”

“杨慕天,你一半的身家有多少,要不要我赞助你?”

“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些损人志气的话。”

庄竞之走近杨慕天身边,语调放得低低的,缓缓道:

“你别担心,你签妥了离婚纸,我跟你合作做一单大生意,你那一半身家转眼就回到你身边来了。”

庄竞之笑,真的笑得很开心!

她拿起杨慕天的手,放在小月复上:

“模模你杨家的骨肉,将来我俩带着他回我们的故乡祭祖。”

庄竞之把脸俯向杨慕天:

“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能做私生子,你立即把资产过户给卢凯淑,彼此同意签署早已分居两年的文件,办妥离婚。至于你的那位袁小姐呢!由我替你遣走她好吗?省你的功夫!”

杨慕天想,这庄竞之永远令自己惊喜交集。

一定是前生注定的缘份,甩也甩不掉,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她!

这也真算是个大团圆结果了。

再一次坐在竞天楼的花园里时,庄竞之捧着杨慕天那份离婚文件笑。

世界上真是没有离不成的婚!

除非财权并不握在自己手上。

凡人凡事总有个价。

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目的叫做达不到的,问题也在于你出多少心力与本钱而已。

这阵子,庄竞之笑得特别多、特别甜、特别美。

杨慕天是注意到的。

他想,人家都说蒙娜丽莎的那种神秘而独特的微笑,如此、举世知名和倍受赞叹,就为她是一个怀了孕的妇人。

信焉?

“竞之,是时候跟我商议你的大计了吧?”慕天问。

他总不忘生意?尤其在于损失了一半身家之后。

“慕天,我告诉你,我们知道美国有财团希望收购庄氏在本城的物业与股权,作为他们发展亚太区的基地。目下,庄氏除了持有有价证券之外,最大的物业就是竞天楼与庄氏大厦。”

“这对永盛有何好处?庄氏甚至不是上市公司。”

“如果永盛先买入庄氏,再转手卖给美国的美捷财团呢?”

“短期内一买一卖有什么起跌可言,我们赚的差额不多,何必要冒险,徒增政府的收入而已。”

“慕天,所以说,我偶有神来之笔。试想想,永盛表面上是以一个极高的价钱购入庄氏,再以合法的转手盈利卖给美捷。我呢,只取回成本,你不就将巨大差额袋袋平安。这算是我赔给你一半身家的方式。老实说,要我真金白银的拿出来给你老婆,我这一口气就是下不了!”

庄竞之的解释,绝对合理。

女人的心态往往就是这副样子。

“然,竞之,”慕天狐疑:“美捷要看物业估价及公司账目的!”

“当然,可是如果有测量行肯签,认为这半山地片价值二十亿,又估出庄氏大厦的价格比实际所值高出很多情呢?还有连核数师都肯将就,再加上我们跟美捷的关系,里头的决策人总站在我们一边,负责催谷这次买卖。你看,情况是不是完全不同了?”

庄竞之意态悠然,娓娓道来。

杨慕天却听得热血沸腾。

“竞之,你知道后果?”

“当然,后果是我们双宿双栖,荣华富贵!”

“那些签字承担的人完全信得过?”

“都是我和赵善鸿的老朋友,熟拍档!”

庄竞之望住杨慕天说:

“且他们自己跟我们串谋的,若把我们出卖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谁会以为刑事案是闹着玩的一回事。

杨慕天心知肚明。

也正如庄竞之所言,都是朋比为奸的一族,包括庄竞之在内,既是结伴有人,必是妥当的。谁都不会出卖谁,自己又何惧之有?

“慕天,你考虑清楚,如果觉得风险太大,你就不必参加吧!我是眼看着美捷财团这个金山笨伯,不趁机赚个盆满钵满,未免太坐失良机了。”

“这么说,就是我不加盟,你也会独断独行。”

“当然!”

“好胆识!”杨慕天赞。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免得过不会有人胡乱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试想想,美捷发现自己吃了亏,嚷出来他又面子好过?既是上市公司,还不是将一盆数转嫁到投资者上头。其后,静静再另找笨伯转手,物业这样多转几次,谁知道会不会真是估值的一般高!到头来还是不了了之。”

杨慕天认为庄竞之分析得实在太对了。

也真别告诉自己,从来都为群众利益着想。半生以来,总是先中饱私囊,再在指缝隙漏多少到投资大众的口袋里就算了。

“慕天,你想清楚,若不合作的话,可别怪为了要娶我,而害你掉了一半身家。还有,别说我不提你,其实离婚时应该跟卢凯淑讲清楚,好歹以一个合理价线将她手上的永盛股份买过来。你看,这次跟庄氏一联手,永盛就赚大钱了,还不是白白让她着数,也太便宜她了!”

“根本就便宜了永盛的股东。”杨慕天的自私自利,真正无孔不入。

“为什么不将永盛私有化?”庄竞之间。

“那又要动用一笔现金。”

“我跟几间银行都相熟,担保你可以极低息贷款,周转过后,美捷一把收购价过户,就用不着便宜街坊了。”

“美捷不会有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

“例如临阵退缩。”

“不会。我比你更晓得筹算。当测量师做了我所指示的估值,核数师又签批之后,我会安排一张永盛与庄氏的买卖合约,再使美捷高层内的自己人签一份成交意愿书。这就万无一失了。”

杨慕天细心地想,就算亲如夫妇,一涉及钱银问题,都必须小心,尽量不予信任为上。

然,若如庄竞之所言,先有了财雄势大的美捷的白纸黑字合同在手,那就真的万无一失了。

杨慕天开心地轻抚着庄竞之的小月复。心想,这孩子真是福星。

将来一出世,就更旺父旺母。

庄竞之的确言而有信,且办事神速,她安排了杨慕天向菲律宾国家银行借贷巨款,作为私有化永盛之用。利息低得难以置信。

庄竞之在他面前邀功:

“我亲自出马呢!我说:‘这生意不知多少间银行抢着要做,当然是最好条件者我们才光顾。’也真是转一转手的功夫,免得你出售手上的其他资产而已,利息是给银行白赚的。”

庄竞之那派悠然自得,最得杨慕天欢心。

因而,两人都乐个不可开交,

杨慕天在急于进行将永盛集团私有化,以大量现金向股东收购全部股票。

杨慕天很志在必得,故而出的收购价并不差。各大小股东,连卢凯淑在内,都乐于套现。私有化进行得极之顺利。

一转眼,永盛已变为杨慕天的独资机构。

他当然地沾沾自喜,—单是想到以后不让股东分肥,他就乐不可支了。

庄竞之呢,必须办妥庄氏集团的资产估值及核数事宜。

在庄竞之的安排下,测量行的程钰成跟核数师白锦宾,按照计划,做妥了他俩专业权力控制范围内之事,亦即将庄氏的资产估值提高很多倍,并制造假帐。

程钰成比白锦宾年轻一点,亦已届半百之年。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脸上蒙上一层黯灰色的疲累。令人看得很感慨。

杨慕天跟他俩握手时说:

“多谢两位的合作。一个签名就价值连城,实在不容易。”

程钰成说:

“对,寒窗苦读再加江湖浪迹数十年,挨到了这最后关头,要为一家的早登彼岸而致晚哲不保,真是始料不及。”

白锦宾没有说什么,他离开杨慕天的办公室时,尤自横扫了庄竞之一眼,脸上掠过一阵复杂的表情,夹杂了无奈、惊骇、敬佩与惘怅。

如果只为了一单商场上的为非作歹而有这重重的感慨,就不像是个惯匪了。

可惜,杨慕天一向地冷静与清醒,并没有在这次会面中发挥作用。

杨慕天终于取得了美捷集团的意愿书。愿意根据合格测量师的资产估值与核数的签批,向永盛转购得庄氏集团的权益。并同意在这单买卖上,永盛可以赚百分之五的盈利。

杨慕天的写字楼内,美捷集团的代表夏理逊在告辞时热烈地跟杨慕天握手,说:

“杨先生,你真是鸿运当头,美捷意欲买进庄氏集团良久,跟庄小姐讨价还价一大段日子,还是不得要领,反被你捷足先登,幸好你答应转让。否则,我们只有白白错过良机。你知道,现今中美关系已由紧张而至缓和,中国始终是个庞大市场,我们做生意的,怎会放过?因而必须借助香港,能以此为基地,有甚多的方便。”

杨慕天答:

“这一次其实要多谢你们给我机会,让我在这么短的时期之内赚了百分之五的盈利。美捷鸿图大略,将来跟我们合作的机会还是很多。”

“对,对,对!再三多谢你的成全!”

夏理逊又礼貌地紧握着庄竞之的手,说,

“庄小姐,下次跟你见面时,应该是在我们合作成功,善意收购庄氏的祝捷会上了。”

庄竞之报以微笑,一派雍容高贵,气定神闲。

送走了夏理逊之后,杨慕天一把揽住了庄竞之的腰,从她身后吻到颈上去,说:

“竞之,你是天生的商业奇才,竟有本事让美捷签妥这份意愿书。”

庄竞之突然地哈哈大笑,挣月兑开杨慕天。

“你笑什么?”

“笑你天真!”庄竞之跌坐在软皮沙发上:“只要有钱,谁不是商业奇才了?美捷集团要买类似庄氏集团的机构是事实,可是,放到他们跟前求售的盘口又岂只庄氏一个?能够挑中我们,还以高价购入,理由十分简单:董事局内多人持此主张,因为他们通过买进庄氏,本身有利可图。谁又是笨蛋了,以公司的钱投资,自己先括一笔,何乐而不为?”

杨慕天问:

“你闯这一关,用了多少钱?”

“一个不少的数目,我看成是整宗买卖的本钱。我们除笨有精。”

“刚才那位夏理逊?”

“是当然受惠人之一。”

“他的台辞无懈可击,即使在我面前。”

“好演员有职业操守,台前幕后,不论敌我,均贯彻情绪,笃信剧情。”

“竞之,你委实太可爱了!”杨慕天蹲到庄竞之的面前去,伸手抚摩着庄竞之的小月复说:

“以后,我们三位—体,无分彼此,永不分离。”

庄竞之忍住了笑,重复慕天的说话:

“对,五分彼此,永不分离。慕天,纵使如此,公事上的一些循例手续,还是要办理的,是吗?”

杨慕天自明所指,他抱住竞之,问:

“要真金白银地把那三十亿过到庄氏集团户口去吗?”

“我们不能有漏洞,必须循一切正当而需要的手续行事。对不对?况且,慕天,三十亿元对你不成问题吧?”

“有几天时间要我清仓,心上还是不安乐。跟我,你还这么斤斤计较?”

杨慕天有一点不高兴,竞之立即改变口气,温婉地说:

“我还算计较呢?不过,总不能让人有漏洞可寻,连过一过数这层功夫都省的话,让外间人认定我跟你合谋多赚美捷的百分之五,名声上不好,更怕打草惊蛇,惹起传媒大事渲染报导我们这单交易,会后患无穷,何必功亏一篑?”

“那么,我先给你一些订金,做门面功夫,不就行了?”

“好!我先收你六亿,即五分之一的订金,合情合理了吧!”

杨慕天若再讨价还价,那就未免太不得体了。

竞之轻轻地吻在杨慕天的脸上,说:

“杨慕天到底是杨慕天,要你一天身无一文,也实在是太难了,我投降!”

翌日,一切过户手续办妥。

杨慕天兴高采烈,一心想着,再过几天,美捷正式向永盛购买庄氏集团的权益,三十多亿放进自己口袋里,一切就算大功告成。

在这单买卖上,他赚的钱,差不多足以弥补离婚的损失,庄竞之并没有食言。

于是,杨慕天兴致勃勃地对庄竞之说:

“竞之,明天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庆祝!”

“不,”竞之说:“等不到明天晚上了!”

“为什么?”

“我们今晚就在家里头预祝胜利,好不好?”

“当然好。”

竞天楼这一晚并不是灯火通明。只饭厅里有烛光。

偌大的饭厅倒是焕然一新,都摆满了大朵大朵白色的百合花,餐桌上放了擦得闪亮的银色烛台,插了白洋烛。

庄竞之一身的白衣。那薄薄的绉纱长裙,令她走起路来有飘飘欲仙之感。

是太冷艳了。

她紧紧地挽住了杨慕天的手,走进饭厅来。

杨慕天略皱眉毛,觉得有些少突兀。

“喜欢吗?慕天,是我悉心布置的。”

“喜欢。”

杨慕天不说什么,心里头其实觉得太素,一室的白。

“来,我们好好地吃这一顿夜餐。”

一张长长的餐桌,杨慕天与庄竞之分两头坐好。

“慕天,我们必须好好地享受今晚,这将是一顿在这儿的最后晚餐了。”

杨慕天吓一跳,本想追问究竟。随即想起了,这座物业已经以不合理的绝高价钱转手绐美捷了,于是释然。

“我会怀念在这儿跟你共度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

庄竞之举杯。

他们双双饮尽。

杨慕天问:

“那程钰成和白锦宾,一共拿了你多少钱?”

“足够他们安顿妻儿于澳洲与加拿大,且分别在悉尼与温哥华买下良田几十亩,再加一间时值千万的住所。”

“你出手也真太阔绰了。”

“他们担待的责任极重,以专业人士签发假证件,是商业上的刑事案。”这是不言而喻的。

“要我把这笔额外支出交还给你吗?”

“不用了,少数日而已。”

“你真这么大方?”

“对你,慕天,尤其舍得花钱!”

“谢谢!”

杨慕天满心欢喜,所以说,女人再本事也不管用,非要依傍男人不可。

“慕天,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可得闻乎了”

此际,竞之的神态又足似一个少女,跟她的实际年龄并不相配。

慕天想,她真是得天独厚。

“你一定在想,女人真蠢,老是为男人花钱,女人为心爱的男人,比男人为心爱的女人,花得还要多要狠要不计较,是不是?”

慕天笑,并不否认。

“竞之,你好聪明,你看透男人的心。”

“慕天,我们都聪明,你也看透女人的心。有些女人实在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蠢!简直愚不可及。”

“那不会是你吧?”

“多谢你的抬举!”

“你还未告诉我,如何处置了袁素文?”

“很简单的一回事,视作高级职员离职处理。我非常慷慨,把你给她的年薪,一次过支付三年!袁小姐半句怨言也没有,还诚恳地说了声多谢!她根本也看成是一份工作而已。”

“你未免出手太宽了!无此必要吧?”

“看,慕天,我并没有要你把费用交回给我。”

“怎么我总是叨你的光,小数怕长计。”

“慕天,你就是这一点不好,太斤斤计较了,数目不论大小你都不予放过。告诉你,这样子并不好,会因小而失大!很快你就会明白!”

“见教的是!”慕天笑,再问,

“要到花园去散散步吗?”

“倒不如早一点上睡房去休息,这几天来我身体很虚弱,累得不得了!”

杨慕天搀扶着娇柔无力的庄竞之,回到睡房去。

“慕天!”庄竞之伸手过去,轻轻地,情意绵绵地抚模着慕天的脸:“你其实是个相当漂亮好看的男人!”

竞之轻声地叹气:

“相书是不是说唇薄者无情?信焉?”

“对你,我怎么会?”

“真的不会吗?”

“不会,永远不会。你信不信,要不要我发誓?”

“不,不,不,不要发誓。誓言是一定应验的。”竞之说,把手按在慕天薄薄的嘴唇之上。

慕天把她的手拉下来:

“那我就以行动代表我的誓言,好不好?”

竞之完全醉倒在慕天的怀里。

她闭上了眼睛,想起前尘往事。

那一夜,在下水偷渡之前,他俩躲在丛林里,躺在枯黄而微带湿濡的树叶之上,头顶的星星,一颗一颗像要洒下来,洒落在身上似的。

慕天的脸,如斯俊美。他的背,那种鼓动又如此动人,如此有节奏,如此雄壮有力。

为庄竞之带来了刻骨铭心,毕生难忘的挚爱。

这以后,他遗弃她、出卖她、忘记她……

泪水自庄竞之的眼角渗出来,流了一脸。

她梦呓般喊:

“慕天,请相信我,请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杨慕天迷糊地应着,直至他自喉咙之间发出了混浊而带欢愉的喘息与叹息声。

一室的安宁。

庄竞之躺在杨慕天的臂弯里。

“慕天!”

“嗯?”慕天闭上眼,应着。

“你知道在马尼拉,也有本城电视台制作的长篇电视剧集录影带出租吗?”

慕天迷糊地应着,并不明白女人在风云过后怎么会选如此无聊的话题。这不像庄竞之。

“有一夜,我陪着琴姐看那出叫《大内群英》的电视剧。那个结局,真是匠心独运,凄迷浪漫得叫我忘不了。我在想,总有一天跟杨慕天重逢,是这个样子才好!”

幕天笑,仍闭上眼,他实在疲累。

“故事是讲吕四娘和雍正皇帝的。吕四娘深爱雍正,然,雍正为人阴险狠毒,家仇国恨,实在不容她不主持正义。于是那最后的一幕,是四娘穿过森严警卫,偷入深宫之中,跟雍正幽会,风起云涌,凄艳缠绵。在了却心头之愿后,雍正犹在梦中,吕四娘就手起刀落,结束了爱人的性命,铲除这个不仁不义之徒。”

杨慕天睁开了眼,回转头望住庄竞之。

那美得如出水芙蓉的脸,还隐隐然有汗迹与泪痕,更复添了一层苍白。嘴角犹带苍茫的笑意,看得人凉到心坎上去。

杨慕天说不出的不安。

“慕天,我并没有告诉你,我这次怀的并不是你我的第一个孩子,是吧?”

“什么?”

竞之缓缓地坐起身来,继续说:

“是的。就是那一次,我们偷渡下水之前,在丛林里的一次,你使我怀孕了。

“我被送到菲律宾去时,才发觉的。我苦苦地哀求那几个迫我接客的大爷,其中一个正正是其后把我带去见琴姐的阿标。我说:‘求求你们,我并不能接客,我已有了身孕!’”

“他们笑,在我面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笑,狂笑,说:‘那还不容易,我们自有办法帮你把胎儿打掉!’”

“我叫喊;‘不,不,那是我的孩子,我跟慕天的孩子!’”

“可是,他们不理我,一意孤行。

“用的打胎方法可真特别啊!”

说着这话时,庄竞之凄然苦笑。

跟着脸上开始浮现起一种只应在地狱才会见到的痛楚表情。

“像一群饥饿至极的疯狗,他们扑向我,把我逐片逐片地撕裂、吞噬!”

“我完全无法反抗,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条尸!”

“孩子,我们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毁灭在他们这班穷凶极恶的人手里了。”

“我并没有向你提起,甚至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不过,我谨记着那一幕,相信直至我离开人世的一日!”

庄竞之步下床,披起雪白的睡袍,遮盖了她美丽而荏弱,甚至在颤抖的身体。

“慕天,我还有好几件事未曾向你提起。”

“关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的事,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在我这前半生的故事里头,我忘记告诉你一个小插曲。发生在第二集与第三集之间。”

“你当然认识这大宅的主人罗尚智的。”

“我也认识他,非但认识,且有深厚的关系。”

“那年,他到纽约去,站在华尔街口圣三一教堂等他的银行家,我正正过马路。”

“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就这样,他觉得非要跟我在一起不可。”

“他说一位高僧的预言,应验了,他果然在一个偶然见到一个他一眼望过去就毕生无法遗忘的女人。这女人将成为他晚年的红颜知己。”

“我的确陪伴他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年。”

“我们总在纽约见面,是以本城的人并未见过我的庐山真面目。”

“罗尚智曾对我提起有关这大宅的气数。高僧说,踏入九十年代,居于此的人,一定会斗个你死我活,甚而两败俱伤,家散人亡。”

“他不希望罗家的后代有此际遇。”

“我答应他,将尽我的能力将这恶运转移。”

“事实上,他留给我的遗产,正好支付了购入这幢巨宅与地皮的十二亿之数。”

“我并不需要罗家的十二亿,就把它大部分归还于罗家后代好了。”

“也真是冥冥中注定,我们住进这大宅来了。”

“慕天,你当然不会忘记罗尚智吧?”

“那一夜,你到医院去看望他。才离去几分钟之后,我走进他的病房去。”

“可怜的老人,挣扎着,非常艰辛地抽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把你向他说的那番凉薄的话,告诉了我。”

“我当下安慰他说:‘不要紧的,杨慕天连多年之前,人们在逢场作庆,三杯到肚后,冲口而出的无心之失,都不肯忘记,务必赶在人家危在旦夕之时,再加戳一刀,如此胸襟的人,他今日如何待人,明日人家也必会如何待他!”

“慕天,是不是?”

杨慕天整个人坐起身来,拿惊惶失措的眼神看牢竞之。

“庄竞之,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竞之仍旧以平和的语音说话:

“有。”

“我回过乡间,老父不错已死。然他遗留下的一切,我细心整理。”

“其中,有他写到香港来给顾春凝苦苦求助的那封信的草稿。”

“也有顾春凝跳楼自杀前寄出给我父亲的遗书。”

“你的一切所作所为,完全在我洞悉之中。”

“慕天,如果你连人家在应酬场合说错一句话都要伺机报复,然则,你对我们父女,对顾春凝的这一笔帐,又是否应该一笔勾销了?”

“庄竞之,你究竟打算怎样?”杨慕天咆哮。

“当年,你在采药时,被蛇咬了,我背你下山,养好了伤之后,有一夜,你不是对我起誓,若有遗弃我的话,你之所有全部葬送在我手里。”

“慕天,誓言是要应验的。”

“现今你一半的家产给了你妻子。”

“另外将近百分之二十用于将永盛私有化之上,再百分之十,过户至庄氏集团作订金。你的谨慎使我未竟全功,仍给你留下百分之二十的身家,这对你,应算是意外之喜了。”

“我手上有美捷的合同!他们明天就要跟我成交,难道你会阻挠这件事,告诉美捷,你我串谋欺骗?”

“不,我不会。”

“此事并不烦我劳心。商业罪案调查科即将会对你捉出控诉。自然,美捷的律师就会申请,将你手上的合同作废,直至案件澄清为止。”

“很可惜,刚才你没有问清楚,程钰成与白锦宾是为什么会得到如此巨额的报酬,其实还有一笔可观的款项,我代他们存于瑞士银行。因为,那包括几年牢狱生涯以及专业资格吊销的代价。”

“他们,也真凄凉,临近退休,仍无足够安度余生的积蓄,只好出卖自己的名声尊严,委屈几年,再重见天日,反正也要远走他乡的,也就无所谓了。”

杨慕天做垂死的挣扎,冷笑:

“庄竞之,你别唬吓我。他们就算做污点证人,你呢?你难道不是同谋?你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当然是同谋,我亦不打算逃到哪儿去。只会跟他们二人饰演同一角色,都是污点证人。”

“我不是说这几天来,我极之疲倦,因为我们已到商业罪案调查科自首了,并作口供。”

“你疯了,你这个女人,完全地疯掉了!”

“也许你说得对,早在我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我就疯掉了。你没有听说过大战时代,日本有种英勇的自杀飞行员,连人带机,从天而降,直冲入敌营,旨在同归于尽吗?的确是疯狂,但,多悲壮,多英烈。

“杨慕天,誓官是真正会应验的。”

“我无法给你形容那一年我身心所受的绝顶悲痛,只一句话,的确,我受的委屈痛苦残害侮辱,百倍于我把你背着走下山去的辛苦。”

“慕天,我并不比你聪明,只不过我看到了你的死斗。”

“你太看重自己,太看轻女人,你以为我没有了你,会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因而,只一阵子的戒备之后,你就轻敌了。”

“这些年来,我可以忍着沉痛,一步步挣扎,化腐朽为神奇,全仗一个信念,我必须上演吕四娘杀雍正的一幕。”

‘别以为你无辜!”

“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年你利用万家女佣三姐的贪,取得她的信任。今日,我一样自掏腰包,博取你的欢心。”

“如果你稍存半点仁厚,不是以为肥水不流别人田,又贪图银行小利,你不会听我怂恿,竟把永盛也私有化了。你一手摧毁自己。

“是天意帮助我,因为我不希望私人恩怨,连累永盛其他股东,一旦你出了事了,永盛股份必然狂泻。

“银行并没有以如此低息贷款给你,只不过是我暗中补给那条利息之数。对无辜的群众,我有一定的责任要负。”

杨慕天面色有如死灰,他站起来,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背顶到墙角去。

自牙缝里说出来的一句话,

“你竟还怀有我的孩子,你配不配?”

“那是几日之前的往事了。”庄竞之清楚地说:“我之所以疲累,也同时是因为我打了胎的原故。杨慕天,我绝不会怀一个如此无情无义而冷血者的孩子,世界上没有这种人的后代,决非损失,而是福份。”

杨慕天双眼红丝尽现,样子狰狞得叫人看着会打冷战。他咬着嘴唇,直至咬出血来,一滴滴鲜红的血滴在他赤果的胸膛上去。

“我绝不放过你,庄竞之,我会跟你同归于尽。”

“你不会,我赌你绝不会。”

庄竞之走到床头,拉开抽屉,模出一把手枪来,抛在床上,对杨慕天说:

“上了子弹的,你可以拾起来,向准我的胸膛开一枪!”

“也可以吞枪自尽,免至身败名裂,还要饱尝铁窗风味!”

“甚或先杀我,后自杀,都可以。”

“可是,杨慕天,我赌你不敢。”

“因为你爱慕荣华富贵,贪生怕死,自私自利!”

“你仍然希望可以翻身有日!”

“你的身家只去了一大半,可是仍比你只身来港时多出很多很多倍,坐牢之后,绝对可以东山再起。杨慕天,你尽管在狱中思索向我报复的方式,我完全准备好跟你玩下去。这是命定的,我们离不开彼此了。”

杨慕天整个人萎缩地沿墙角滑下去,瘫痪到地上去。

庄竞之冷笑。

“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

一年半之后,全港传媒云集高等法院门外,等侯宣判永盛集团主席杨慕天虚报资料之讹骗商业罪案。

法庭内,杨慕天依然西装笔挺,人是苍老而消瘦了,然仍没有太多的面部表情,也并没有过分的沮丧。

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

庄竞之,仍穿一身的白,面容光净整洁,在静静地等待法庭宣判。

陪审员退席研究凡六小时,重回法庭,代表向法官报告,一致裁定被告杨慕天罪名成立。

法官在聆听了控辩双方最后的陈辞之后,宣判罪状,

杨慕天裁定罪名成立,被判入狱五年。

庄竞之串谋讹骗罪名成立,只为她是控方证人,故而轻判入狱十八个月。

其余测量师程钰成,核数师白锦宾,亦以其转为控方证人且自首,而轻判入狱一年。

庭警问杨慕天有没有东西要交给在场亲属,他要求走过去跟庄竞之说几句话。

杨慕天与庄竞之对立着。

庄竞之说:

“慕天,你出来时,仍未到九七呢!”

“多谢你鼓励。我有句心里话,并不想等到我重获自由时始对你说。”

“好,你说吧!”

“你是非常了解我,的确,若你不是以身殉陪葬,决不容易令我上当。然,有一点你看差了!”

庄竞之脸上写上了个问号。

“杨慕天并非除自己之外,从不爱人。我确是爱你的,分别的那些日子,我白天绝不会想起你,以免痛苦。然,梦里,不时有你,因为无法自控。竞之,我当然的自负,世界上没有多少女人值得我爱。然,只有你,跟我打个平手,因而值得我爱。真的,从以往,直至现在,以至于将来。”

“慕天,你这么说,算不算是你向我报复的第一步?”庄竞之微笑着回了这句话,就跟着庭警走出法庭了。

杨慕天的一番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若是真爱她呢,庄竞之就是亲手残害了一个自己深爱而又深爱自己的男人,她的一生将背负这个枷锁,直至去世!这当然比打她一枪更令她难受!

然,他若不爱她,只这么一说,无非想在一盘输局之中赢回来罢了!

杨慕天必是个冷血的、攻于心计的人无疑。然,这也不可以把他真心爱恋庄竞之的可能完全抹杀掉。

庄竞之永远不会让杨慕天知道,她究竟信不信他的话。她实在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这一仗真正的赢家与输家是谁?因为庄竞之知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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