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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无泪 第十九章

“魏先生,你的名字被写在善鸿的遗嘱之上……”

“庄小姐,此地并非谈心之所。”魏千舫的脸明显地充血,双眼变成血红。

“你有所建议?”

“到我家的游艇细谈,你有这个空吗?”

“好。”

庄竞之坐上了魏千舫的游艇,直驶出海港以外的离岛海面上去。

船并不算极尽豪奢,只不过有齐一般豪华游艇的设备而已。本城很多富豪都有资格买下这种船身长约八十英尺的游艇,可见魏千舫是个在用度上有节制的人。

真正大富大贵的人物,反而不需要靠夫人手上的钻戒,与出入的名车作身家的引证。

庄竞之跟魏千舫坐在甲板之上,海风拂动竞之那头如云的秀发,使整个画面都倍添一种美丽异常的动感。

魏千舫以奇异的目光看着庄竞之,竟然说:

“我早就想着要来看你一次,江湖传闻,你承继了赵善鸿全部的产业,有云,你是他的私生女,不是吧?”

“不。我是他深爱的一个女人。”

“恩。”魏千舫的面部表情有一点点的不以为然。可是,这一次,庄竞之疏忽了,并没有察觉到。

“他把我的名字写在遗嘱之上?”

魏千舫把话题从新带出来。

“对。你要知道为什么吗?”

庄竞之这一问,竟使魏千舫吁了一口气。大概这眼前的女子未必会知道故事的全部,否则,她的语调就不应该是如此轻松了。

于是魏千舫答:

“你此来就是为了让我知道真相,是不是?”

一招就推到庄竞之身上,有着对方发招,先行揭露她知道多少,再徐图后算。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竞之说。

“我和你都有这个时间。”

“好。”

于是庄竞之把她跟赵善鸿的故事非常详尽地诉说出来。

她固然是一个相当好的讲故事人。

魏千舫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聆听者。

他不但专注、留神,而且反应十足。

唯其故事本身精彩,讲下去,竞之越来越投入,越诚恳,魏千舫就被完全带动到一个忘我的境界。

那些有社会地位,有特殊身分的大人物,必须被引领到忘我的地步,才会把内心所想、所感动、所思念、所激愤的,都毫无顾忌地写到脸上来。

从旭日出升未几,以至夕阳西下,海面上的这艘游艇罩上了淡淡的、柔软无力的金黄色为止,庄竞之才讲完她的故事。

她最后这样说:

“你的名字留在赵善鸿的遗嘱之上,是为了他确定,你肯帮我的忙。你、我和他都知道这事是有凭籍、有把握的。”

说完了这一段话,庄竞之凝望着魏千舫的表情,看得见他脸上肌肉的微微怞动,然后,她才再继续说:

“然,魏先生,此来除了诚心诚意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希望你会帮我打赢这场仗之外,我还想道达一重心意。”

“请说。”

“别把帮我的忙看成是你非做不可的事。”

“庄小姐,你的意思?”

“我感激善鸿对我的一切照顾与恩惠,然,以你们之间的关系,使我成为当然的受惠者,可是不必的。我不愿意作变相的威胁与敲诈,这对我是尊严上的侮辱。若不是真不能以自己的智慧与能力解决不了的困扰,我根本不劳打开善鸿的锦囊。魏先生,对我,求人也还可以,迫人、强人,就不必了。什么也是自动自觉显得珍贵。”

一听这最后几句话,魏千舫霍地站起来,脸色青白,他头也不回地走离甲板,大声呼嚷艇上的水手,说:

“给我放下快艇,我要回去。”

之后,他再走回来,以严峻的目光盯着庄竞之,说:

“既如是,庄小姐,我们言尽于此了,他们会把游艇开回去。”

说罢,也不劳看庄竞之的反应,就跳下快艇,随即开动引擎,一枝箭似地向前急驶,一忽儿就远离游艇。

海面上出现了曾因波动过而留下的一条白浪。

庄竞之差不多是吓呆了。

魏千舫整日地坐在她身旁,他的表现完全见尽绅士风度。

她没办法可以想象到这次会面的结局会是如此的失控、失礼、激动、狼狈、尴尬。

就是因为自己的大方,让对方有了自由选择,魏千舫就立即反脸,表明态度,认为毋须买庄竞之的帐了?

这个推论,不是讲不通,而是未免牵强得近乎滑稽。

庄竞之放他一马,魏千舫何不温文下台。就算乘机领尽庄竞之的人情,不再跟她纠缠,也绝对犯不着立时间拉下脸来,分道扬镳。

这是迫着庄竞之非拿出魏赵两家的渊源关系来作杀手锏,使对方非驯服不可吗?

若真如是,那可糟透了。

庄竞之根本就无法洞悉内里乾坤。

海浪声一直微微地在竞之的耳畔响起来,船已在归程之上。

她又细想,刚才魏千舫蓦然盛怒,忍不住离去,倒是活像受着什么重大刺激,真奇怪,竞之反复思量,并不觉得自己最后说的那番话,有什么开罪对方的地方。

除非魏千舫是个高傲至不容许有人企图向他施舍的人?

果如是,他的反应就应该变成给庄竞之尽量方便才成,或者他说:

“赵善鸿既然肯定我会帮你,自有个中理由在,你不必胡乱大方,有什么需要我出面与出手的,就说出来好了?”

唯有如此,才是保障自尊的办法吧?

眼前已然是万家灯火,从船上望向岸上,像看到五光十色的宝石镶在黑绒布上,发放出难以抗拒的光芒,使人迷惑至极。

庄竞之不但目为之眩,且也心为之惑。

实在无法适应这另一场折子戏的结局。

她回到竞天楼,跌扑到床上去,根本累成一摊烂泥似,再爬不起来。

人生复杂难缠,要顺畅地走毕全程,竟是如此疲倦!

每个清晨早起,庄竞之均需无泪。然,很多很多很多个清晨,她在转醒的一刹那,都只愿自己从此长眠不起。

竞之想,那些一生平淡的女人,必定是最最最幸福的,或者,她们会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就真是无话可说了。

日子在陰影重重的气氛下过着。

庄竞之自己动手,礼聘了室内设计家,把竞天楼从新装修。

再多心头压力,也要奋发图强,先给自己弄妥个安乐窝。

那郑玉英,有一去不返之势。庄竞之也就不管她了。

至于庄氏企业内的那两个已然背叛的大员,竞之下令要他们即日离职。

已然腐烂至发酵的肢体,务必尽快切除,以免毒气攻心,威胁存亡。

庄竞之还做多了一个部署,她另外重金雇用了一间跨国性的行政与公关顾问公司,嘱他们快速运用各种渠道与关系,透过不同的媒介与人物,照会全城各间具规模的机构,将苏世元与邓炯同之不忠不信不可靠传扬出去,以祈让他们二人于短期内无法在市场内再得以翻身。

这一个部署,是庄竞之援兵之计,相当重要。

无他,以杀鸡警猴的手法,让城内一总的高级行政大员都略有所闻,知所警惕,知道出卖她庄竞之不是一回轻易被放过的事。

那一撮跟在企业巨子后头行走的所谓打工皇帝,除了位高俸厚之外,还有社会名声与地位。后者之重要不下于前者。若果一段长时间,赋闲在野,无人问津,就算口袋里再有钱,也如玉石骤失光芒,不再耀眼夺目。

人与货都是那个道理,越多人用,越多人抢,越身分高昂,越能发挥潜能魅力。

庄竞之要这等短视者知道,他们不可妄想被收买之后,还有重出江湖之一日。除非收买他们的一方付足供养他们下半生的价钱,否则,一时贪念,要贻害终生。

至于城内的那些具规模的机构,接到这种讯息,是百分之九十九会上心的。反正,行政大员遍街都是,哪愁雇用不到好帮手,犯得着开罪一个有能力有资格跟自己为忤的人?

于是,庄竞之此举最低限度起到阻吓作用。

香港地小人多,易于鲜明地处理讯息,有效地在对象目标身上起到预期作用。这番举止若然在纽约,反而难以进行。

换言之,杨慕天在本城再要收买她身边的人,肯定会比较困难,因为有前科可鉴,人们的顾忌多起来,且也同时迫令杨慕天要多花铜钿,才能达到目的。

能尽量花费敌军粮饷,也是兵法权术之一种。庄竞之要看看杨慕天剩余的身家有多少,足以与她为敌多久?

若只是金钱攻势,不难对抗。

只怕杨慕天的双管齐下,既以旁的所有滋扰包抄,又全力攻心,向准庄竞之的死门进发。

像今天,一大清早竞天楼的婢仆就接到一大篮白色的百合与星花,送来给他们家的女主人。

庄竞之翻开附在花篮上的字条看,脸色当即青红不定。

那字条是杨慕天的笔迹,写道:

竞之:

当你收到第一百篮百合花时,我就会亲自携带一大束鲜红的玫瑰上你家造访,庆祝我们的团圆。

慕天

庄竞之把字条搓成一团,跌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她当然记得跟杨慕天在竞天楼共度的最后一晚。

偌大的饭厅焕然一新,都摆满了大朵大朵白色的百合花,餐桌上放了擦得闪亮的银色烛台,插了白洋烛。

庄竞之一身的白衣。那薄薄的绉纱长裙,令她走起路来有飘飘欲仙之感。

是太冷艳了。

她紧紧地挽住杨慕天的手,走进饭厅去。

当时一看那完全净白的布置,杨慕天很觉突兀。

庄竞之连忙温婉地柔声向他解释:

“慕天,是我悉心布置的。素白代表纯洁,心无外鹜,专心一致。自此而后,除我俩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和事横亘在中间了。白色,且是恋爱的坟墓,是婚姻的开始。那些红彤彤烈艳的玫瑰,才是火爆爱情的象征。”

庄竞之那番话,使杨慕天受落了。

他俩各自坐到长餐桌的两边座位去,享受丰富的晚餐。

二人都喝至微醺,更添情趣,饭后,杨慕天挽扶着娇柔无力的庄竞之,回到睡房去。

“慕天!”庄竞之伸手过去,轻轻地、情意绵绵地抚模着杨慕天的脸说:“你其实是个极之漂亮好看的男人。”

“配你!”杨慕天深情地吻在庄竞之的脸颊之上。

竞之轻声叹息:

“相书是不是说唇薄者无情?信焉?”

“对你,我怎么会?”杨慕天答。

“真的不会吗?”

“不会,永远不会。你信不信,要不要我发誓?”

“不,不,不,千万不要发誓,誓言是一定应验的。”竞之说,把手按在慕天薄薄的嘴唇之上。

慕天把她的手拉下来。

“那我就以行动代表我的誓言,好不好?”

至此,竞之完全醉倒在慕天的怀里。

今日的庄竞之自回忆之中,仍能享受到一种通体运行,使血脉贲张,手足也麻痹似的极度刺激。

她不愿意张开眼睛看到现实环境。

反而更深、更深、更深地自堕迷惘深渊,把思维再往前推,忆及更远、更远、更远的前尘旧事。

那一夜庄竞之与杨慕天自家乡偷渡南下香江,于下水泅泳之前,他俩躲在丛林里,躺在枯黄而微带湿濡的树叶之上,头顶的星星,一颗一颗像要洒下来,洒落在身上似。

慕天的脸,如斯俊美,他的背,线条如斯无懈可击,那一下又一下的肌肉鼓动,非常有节奏,有效果地怞动着庄竞之的每一根神经,使她在紧张与松弛的循环交替之中,获得至高无上的灵欲合一的欢乐。

那种快乐,是烧得火红的一根铁棒,一下又一下压在庄竞之的心房上,成为永不磨灭的烙印。

这次之后,他遗弃她、出卖她、忘记她。

他为自己的前途、安全、富贵而不顾她的存与殁。

每一次,当庄竞之重温着心上承受烙印的过程时,都从极度痛楚之中,同时感受极度欢愉,或者,可以说是从无可替代的欢愉里,同时承担无可替代的痛楚。

泪水,自庄竞之的眼角渗出来,流了一脸。

那最后一次晚餐的翌日,杨慕天因庄竞之的自首,而被警方控告他俩串谋犯上商业讹骗罪行。

庄竞之以绝艳绝情的殉葬方法,报却前仇。

她要他的誓言应验。当年杨慕天说过,如有背叛竞之的恩情,他之所有尽入庄竞之之手。

竞之霍然而起,以手背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今晨不应有泪。

庄竞之惨然一笑,望住犹在狱中的杨慕天差人送来的那一大篮白色百合花,想,杨慕天真的不放过她。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纯白代表心无旁鹜,圣洁婚姻。对比下,烈艳的血红就是激情。

杨慕天重新布下他的天罗地网,以财势造成对竞之上的重重困扰,使她疲累,再以柔情炽爱,溶化她已然软弱的心神,而迫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降。

庄竞之奔跑出花园去,向着蔚蓝的澄空,对住繁华一片的香江,纵声狂喊:

“杨慕天,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要爱你!”

唯其不爱杨慕天,才是釜底怞薪的自救之法。

然,如何?

庄竞之自知不敌,丧然若失。

杨慕天太知道庄竞之的心。

正如她知道他的一样。

她之所以不放过他,设尽千方百计要报复他的忘情、弃爱、辜恩、负义,完全是因为爱他至深,已到不能自拔的境地。

倘若视他如陌路人的话,当庄竞之傲然屹立于众人头上,成为举世企业界内闪亮的天皇巨星之后,在她的眼中,杨慕天是谁?他算老几?值得她偶一回顾?

不,不,绝不。

唯其恨之深,才见爱之切。

盖世聪明的杨慕天和庄竞之都心知肚明。

人们常常鼓励自己,要以理智战胜情感。

实质上,有多少人可以旗开得胜?

怕只怕那少数战胜情感的勇士,还是在情感得以宣泄之后,才是痛定思痛,洗心革面。

大多数的人,一天不摔至粉身碎骨,还是甘愿往火坑里跳。

庄竞之养就不凡的外貌与体态,可惜,可惜,仍只怀有一颗平凡至极的普通女人的心。

再有压力,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自从处置了郑玉英、苏世元与邓炯同等叛徒之后,庄竞之暂时冻结了庄氏上市一事,先从整顿内部的工作做起。

身边没有了信得过的得力助手,凡事亲力亲为,劳累加倍。

然,这叫没法子的事。

这一晚,黄昏。竞之伏案工作太久,腰背均酸痛不已,打算站起来,伸一个懒腰,稍稍舒筋活络。于是也不劳按动对讲机,管自推门出去,到茶房去拿一杯咖啡。

看看表,已近七时,怕茶房的职员已经下班了。

走到那设在主席室一层最尽头的茶房,听到两个职员的对白。

“下班了?”

“还不下班呢,赶快回去吃晚饭,饭后看电视,今夜是电视台台庆,有大把好节目。”声音是那经常给竞之递茶水的好姐。

“阿好,你不用买菜烧饭吗?”

“不用不用,一下班,我自为王,丈夫放工后负责买菜,女儿放学负责烧饭,洗盆碗则是小儿子的事,我?七点后跷起二郎腿享福!”

“对啊,一天做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累都累死!”

庄竞之苦笑。

员工说得真好,一天苦干二十四小时,一年总共三百六十五日,都说要累死,那么自出娘胎,半生如此,又有何话可说了?

她故意放慢脚步,待员工下了班,她才去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还是要回办公室去亲批极多庄氏投资的决策计划。

任何人都信不得。

唉?又是长叹一声。

下一分钟,如果杨慕天来叩她办公室的门,手拿一大束烈艳红玫,说:

“竞之,我们讲和,停战,什么事也不要管,什么人也不要理,携手到纽西兰去,买个牧场,过世。”

庄竞之百分之一百会跃然而起,飞奔扑到杨慕天的怀抱里,结束所有情仇恨怨。

想着想着,竟真有叩门之声,庄竞之惊问:

“谁?”

推门而进的人,没有手持玫瑰花,却有一个沉甸甸的公事包。

是陆佐程。

庄竞之像惊魂甫定地吁出长长一口气。

“我怀疑你有点神经衰弱!”陆佐程说,“一定是过分疲劳与紧张所致。”

庄竞之微笑:

“我们已成知己,你看出来了。”

“在这之前,我知道那杨慕天是个厉害的家伙,可想像不到他有如此超人的本领。”

“你查到什么资料?”

“不是查到,而是看到。像你这种铜皮铁骨、百毒不侵的女人,也有为他憔悴伤神的一日,可见其功力。”

庄竞之为之气结。

她很想回答陆佐程,说:

“你也有这番资格,如果我爱上你!”

当然,再熟谙的异性朋友,都应该保持一个程度上的距离。

除了杨慕天,庄竞之的感情一直都保留,发放以及控制得恰到好处。

“你有其他的消息要告诉我?”庄竞之把话题带回公事上去。

陆佐程点头,道:

“关于赵善鸿,尤其是他跟魏千舫的关系。”

“真的有关系?”

陆佐程点头。

“什么关系?”

“绝无商场与政治系连,只有主仆关系。”

“魏千舫是主,赵善鸿是仆?”

“对。”

“在香港?”

“不,在广州。”陆佐程翻动着他的档案簿,说,“那是战前,魏家在北京、上海、杭州、广州均有第宅与生意。赵善鸿一直在魏家当仆役,他父母都是跟魏千舫的祖父魏志坚出身的,守在广州的魏家任管家之职。”

“就是这样?”庄竞之问。

“赵善鸿的母亲还是魏千舫的侞娘,换言之,赵善鸿跟魏千舫的年纪相若,是同一年出生的。”

庄竞之有点骇异,魏千舫看上去,完全像个未过五十岁的中年人。

无他,必定是丰衣足食,善于补养所致。

“那就是说这主仆两人是一同长大的。”竞之说,“魏千舫在广州出生?”

“对,这是他祖上翠盈的遗训,她的后代都必须在中国国土出生,且要孩子在出生后念中文书,写中国字。故而,魏志坚给儿子魏万桐娶了亲,生了儿子,才送魏万桐到英国留学。魏千舫随母在广州长大至十二岁,便到香港跟祖父魏志坚长居。事实上,那些年,魏家的人经常来往香港与中国。”

“这是说,魏千舫与赵善鸿在一起度过他们的童年?”

“可以如此推论。”

“童年时,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特别事发生呢?”庄竞之问。

“那就太不可追了,除非问他们本人。”

“一定有事发生过,且是大事。”

庄竞之非常肯定,因为,魏千舫若不是欠过赵善鸿什么人情,赵善鸿断不会认定他一定会得帮自己。

那宗大事是什么呢?

会不会是孩子时代,魏千舫掉进池塘里,赵善鸿奋勇把他救上来,因而有了救命之恩。

真的除了他们本人,外人不得而知。

陆佐程继续翻他的档案,说:

“我记录的资料差不多了,赵善鸿为什么会在他少年时跑到菲律宾去干活,原因不清楚。那年头,他大概是二十左右了吧!”

“娶了亲了?”

“不清楚。”陆佐程摇头。

“一定娶亲了,赵善鸿向我提过,他在菲律宾一直跟他挚爱的妻子捱尽咸苦。他并没有说,妻子是在菲律宾娶的。且,赵妻临终还坚持要赵善鸿把她的骨灰及儿子带回中国的土地上去,她其实渴望儿子能在祖国长大,念中文书,写中国字。”

说到这里,庄竞之的心不期然怞动一下,赵妻的心意竟跟翠莹不谋而合。

跟着,竞之想这并不出奇,如果她也有子女,同样会同意翠莹与赵妻的想法。

“有如此浓厚乡土国族情怀的少妇,必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不会是久居菲岛的华侨后代。”

陆佐程也这么说:“你知道赵妻的名字吗?”

“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是有这记录的。”

“还有什么他们夫妇的资料,譬如结婚日期之类。寻出来,便可引证到赵善鸿是不是夫妇二人一齐到菲律宾去的。”

“照说,买猪仔到外埠,绝少携同妻子前往。”庄竞之下意识地说,“想起来了,在慈云山安葬他们的灵位上,有齐赵善鸿夫妇及赵祖荫的出生年月日,你到那儿去,便可知道详情了,我身边可没有资料,那灵位上还镶有他们的照片。告诉你,赵妻是个美人儿。”

“好,让我去查,目前所探索得的,对你有没有用?”

“没有大用。不过,每一份资料都可能引出更多新的线索。我们不能放弃。”

庄竞之跟魏千舫的会面得到一个如此意想不到的龌龊收场。目前,要再跟他接触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洞悉魏赵二人的恩怨关系,再以此为籍口,看能不能使魏千舫回心转意了。

自从赵善鸿去世之后,庄竞之不错是遇过不少困难,但总是有信心,有线索可以将问题化解,而实在每次都得心应手。

只有现在,她觉得自己茫然无措,事情不住地发生,轮不到她计划、摆布、策动,而是整个人被一宗宗的意外事件带动着走。

这使她生了不安全的感觉。

自从跟魏千舫会面之后,更是心绪不宁。

没有人,在这些年内,敢在她庄竞之跟前如此无礼、失态、放肆!

只除了这姓魏的。

诚然,他与众不同。

然而,庄竞之又何独不然。

为什么会使自己矮掉一截,怕只为自己有求于他。这世界如无必要,真的不必求人!

反正睡得不宁,不如早起。

庄竞之批上了睡袍,从二楼的睡房走下来,嘱咐女佣为她预备早点。

“早报来了没有?”庄竞之问。

女佣有点腼腆,迟疑地答:

“我这就去大门口看看!”

竞之明白,她这天比平日早起了,佣人还未做妥功夫,故而有点失措。为了安她的心,竞之说:

“我去看吧,你且通知厨子弄早点,我要早些回办公室去。”

竞之缓步走过堂厅,打开了大门,赤足走出去。

大门口的地上铺着大理石,从脚心传上一阵冰冷,使她不期然地轻轻跃动了一下,那姿态其实是极可爱而又娇慵的,可惜,她看不到自己。

门口那放报纸及信件的铜盒子,空空如也。

竞之正要回转身去,忽然瞟见了有个高大的身影,在一辆汽车旁闪动。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司机,把其中一部房车驶到门前来,停在那儿等接她上班。

再定睛一看,她家里并没有一辆银灰的积架。

再细观车旁的那人,她吃惊了。

彼此凝视着,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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