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娶 第二章
不一会儿,两名身形高身兆美丽的姑娘双手捧着银盘,上头各摆放着一袭美丽的华裳,从容而来,恭敬折腰献上。
谈璎珞眼前一亮,迫不及待要伸手过去接,可没想到大半年没得裁制新衣的谈翠环一时忘情,偏也选在这时起身要拿,一个手拐子霎时磕碰飞了谈璎珞那一袭“月光”。
“哎呀!”捧着的姑娘惊呼,只捞到了一角袖子,大半皎如月光的衣衫全落在地上。
“我的新衣裳──”谈璎珞倒怞了口凉气,忍不住气愤地望向堂姊,“翠姊姊,妳是怎么回事?干嘛把人家的衣裳弄掉?现在可好,都脏了,妳说怎么办?”
“璎、璎妹妹……对、对不起……姊姊不是故意的……”谈翠环也吓坏了,双手紧紧搂抱着自己那袭新衣,像是深恐她会抢了去撕烂。
“我看妳就是故意的!”她心疼地捡起遭尘土污了一大片的雪白月色缎子,气呼呼地嚷了起来。“妳一定是嫉妒我穿得比妳漂亮,买的衣裳比妳的贵,所以妳想借机整我、报复我对不对?”
“不,不是这样的……”谈翠环一想到回家后的惨况,慌得脸色煞白,急急想解释弥补。“妳别生气,千万别告诉家里人,我、我负责帮妳洗好衣裳好不好?”
“怎么洗?都脏成这样了,妳现在倒是洗给我看呀!”
“璎妹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谈翠环焦急害怕得顾不得表现小姐风范,眼圈儿都红了,死命拉住她衣角。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妳要杀了人,说一句对不起,那人就能活了吗?”谈璎珞哇地大哭起来,跺脚连连。“人家盼着穿这件新衣裳很久了,还特别喜欢上头绣的花样,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妳就是给我赔来!赔来啦!”
唐掌柜眼见情况开始失控,不插手也不行了。他清了清喉咙,硬着头皮陪笑道:“呃,谈小姐请息怒,有话好说,还是您要再选别的……”
“我不要别的,我就要同一件,就这一件!”谈璎珞固执如咬住就不放口的小蛮牛,不依不饶地嚷道。
“这……”唐掌柜也慌了,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好,就同一件,就这一件。”一个清朗含笑的嗓音在一团嘈吵混乱之中优闲响起。“我答应妳。”
所有人一呆,不约而同望向声音来处──
堂烬玉树临风的颀长身形缓缓走来,意态从容优雅,笑容温润如玉。
谈翠环小脸瞬间嫣红若霞,立刻慌张地敛容整衣,再度恢复娴秀气质模样。
谈璎珞则是眨了眨泪汪汪的眼,有一剎那的迷惘。
这谁啊?怎么那么眼熟?
还未及深思,脑子乍然闪现昨日那天外飞来一巴掌的情景!
“啊!”她指着他的鼻子大叫一声,“你?!”
“是我。”他抿唇笑了,笑眼熠熠地迎视着她。“真巧不是?”
谈璎珞破天荒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后才勉强回过神,闭上傻傻张了半天的嘴巴,一滴晶莹的泪珠还在眼眶里打滚,吸了吸鼻子。
“你在这里干嘛?”她想也不想地问。
堂烬一怔,被她的少根筋问法逗得有些忍俊不禁。“咳,我是店东,这万缎庄是我的产业,所以我在这里,应该是很合理的。这个回答,姑娘可还满意吗?”
“勉勉强强啦。”她再吸吸鼻子,撇了撇小嘴。
“璎妹妹!”谈翠环为她的无礼倒怞了一口气,又在一边频频猛拉她的袖子。
“干嘛啦!”她也火大了,冲着堂姊大皱眉头,“想说什么直接讲好不好?这样叫叫叫的,是在招魂哪!”
“璎妹妹!”谈翠环红了小脸,羞窘欲死。
怎么……怎么能在人家俊秀公子面前……
“咦?”谈璎珞才注意到自家堂姊脸红得跟猴儿似的,不由得瞇起双眼,研究地看了看这个,再转头望向那个──身长玉立,含笑翩翩的男人──剎那间大大顿悟,暧昧地拉长了音。“哦……”
哦什么?
堂烬疑惑地看着她。
“嘿嘿嘿……”她不怒反笑,还冲着他笑得好不诡异。
堂烬哭笑不得。
怎么方才哇哇大哭,现在泪水还悬在眸底要掉不掉的,竟又笑了起来?
“是他们招呼不周,委屈了两位小姐。”他黑眸熠熠,笑意吟吟地望着她,“不如,我命他们寻出同样一匹绸缎,请绣工裁缝师傅日夜赶工,最迟三日,一定为妳做出一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如何?”
“唔……”谈璎珞煞有介事地摩挲着下巴,很是慎重地考虑了起来。“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他微笑承诺。
“袖子上一样要绣蝴蝶的。”
“妳喜欢什么就绣什么。”
“要大只的。”她得寸进尺。
“妳想多大就多大。”他笑吟吟同意。
“好!成交!”她终于满意地昂起下巴,一把抓住堂姊的手,“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璎妹妹……”谈翠环深怕她惹得他不快,急急低唤,“妳别这样。”
“哎呀!妳不懂啦!”谈璎珞抬头直视堂烬,圆滚滚的眼儿发亮。“如何?”
“小姐但说无妨。”他含笑如故,好脾气地问。
“三日后,我要你亲自送衣裳过去。”
“好。”他一颔首。
“一言为定!”她伸出指头来,“喏,勾勾手,爽约的是小狗!”
他低头看着她小巧雪白的指尖,嘴角笑意更深了,并未有一丝迟疑,伸出修长大手与她勾了勾手指。
指头交缠,定下契誓……
谈璎珞感觉到指尖肌肤传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异样感,她顿时像被烫着了般,猛然怞回手。
“呃,就三天,”她加重语气凶狠地撂话。“本小姐就只给你三天,迟了,我可是要来砸你万缎庄招牌的!”
堂烬深邃眸子闪亮,笑得更愉快了。“我不会忘记的。”
“璎妹妹,妳、妳别跟人家公子这么说话,太失礼了……”谈翠环小脸羞红,越发没法见人似的,只是紧抓着她的手,像是想制止她的鲁莽,却又难掩心中小鹿乱撞。
“谈判就是要大声,不大声,气势怎么压得过人?”她强忍翻白眼的冲动。“算了,说了妳也不懂,走啦走啦,我们回家!”
谈翠环顾不得再说什么,就被身形娇小却气势十足的谈璎珞硬生生拉走了──幸亏新衣裳一直紧紧攒在怀里。
厅里一片悄静无声,半晌后,堂烬终于笑了。
“真是好一颗霹雳火爆的小辣椒子……”
“公子,您没事儿吧?”唐掌柜一脸内疚。“这谈家的璎珞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心肠倒不坏,偏偏那张嘴皮子就是不饶人的。是属下不好,竟让这样的贵客冲撞了公子。”
“没的事。”堂烬笑笑,眸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任性傲娇背影离去的方向,喃喃,“我顶得住的。”
谈家大宅
“我真的是太佩服我自己了……”谈璎珞往嘴里扔着小糖核桃,贝齿咬得喀啦喀啦响,难掩满脸得意洋洋。“我真是个大好人,这世上怎么会有像我这么懂得体贴人的千金大小姐呢?太难得了,实在是太难得了……”
她自我感觉良好到根本没发现一旁的丫鬟们憋笑的憋笑,抱着桶子吐的吐。
“话说回来,我堂堂一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竟然充起了红娘撮合良缘,还把莺莺小姐的戏分全让给了翠姐姐,仔细想想,是有点儿吃亏。”谈璎珞嚼着甜脆喷香的糖核桃,又若有所思起来。“不过那家伙虽然讨人厌,但身家还行,长相也挺俊的,脾气又好,配性情畏缩得跟只老鼠没两样的翠姐姐倒也刚刚好。”
嗯,就这么决定!
“妹妹,你在哪里?快点来看看我帮你买的好玩意儿!”
谈运庆兴匆匆地拎着一只红木精制的鸟笼子,里头是一只啼声婉转美妙的翠鸟。
“哗……”谈璎珞双眼亮了起来,开心地奔上前去,急急接过那只鸟笼子,迫不及待逗起了那只浑身羽毛女敕绿如翡翠的小鸟儿。“好可爱哦,是给我的吗?是给我的对吧?”
“当然是送你的了,这翠鸟可不便宜,通身翠绿叫声好听的,一只就得三十两银子呢,光是为了买它,哥哥这个月的月银就去了大半……”谈运庆嘴上叨念抱怨,可依然满眼疼爱地看着她。“妹妹喜欢吗?”
“喜欢!”她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我就知道大哥哥对我最好了。”
谈运庆看着面前这个足足小了自己十几岁的妹子,颊肉扭曲丑陋的脸上不禁浮起一抹复杂而感伤的笑。
就是这个娇蛮却天真可爱的小妹,改变了原本那个愤世嫉俗、放荡沉沦的自己。
至少在她面前,在她眼里,他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好哥哥。
别再像过去那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大哥哥你冷吗?”谈璎珞注意力从逗着的翠鸟儿身上转移向他,纳闷关怀地问。
“不,不冷。”谈运庆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教她怎么喂养。“待会儿我让人去灶房拿些细碎黍米来,还有清水,要准备一小钵清水……”
万缎庄
堂烬手上执着一只小竹桶,为面前那盆花开灿烂的茶花浇水。
这便是今科茶花花魁,名唤“风尘三侠”,花开三朵,花辦深紫硕大者乃叫髯客,雪白则为李靖,娇红小巧的自是红拂女。在墨绿枝叶间,但见紫茶具王者气派,白茶富侠客之风,红茶清丽出尘如巾帼奇女子,令人观之浑忘俗事烦忧。
他以绢布拭去叶上微点灰尘水珠,手势翩然,举止轻柔如待心爱女子。
“公子。”唐掌柜躬身而入,恭敬奉上帐本。“这是这个月的细目总帐,请公子过目。”
“有劳了。”他微笑点头,“便搁着吧。”
“是。”
“慢着。”他唤住唐掌柜,略略沉吟,方开口问:“那件衣裳做好了吗?”
“师傅们正在赶,尤其是袖子和裙摆那些蝴蝶,只只栩栩如生,可不好绣呢!”唐掌柜苦笑。“原先的衣裳是花了整整三个月才做好的,所以这三天……”
“我对你们有信心。”堂烬露齿一笑,“告诉师傅们,若能赶着明早做好,这个月的饷银多加三倍,以慰辛劳。”
“公子,您当真……”唐掌柜诧异地抬眉。
“人言为信。就算只是跟一个小姑娘做下的允诺,身为商人,我又怎能不守信用呢?”
“是,属下明白了。”
谈璎珞百无聊赖地夹起一筷子虾球放进嘴里,随便嚼了几口便囫圃吞下,又胡乱喝了两口鸡汤,便挥挥手叫撒下。
“嘴淡,吃什么都没味道,不吃了!”她支着下巴,皱着眉头。
蕊儿忙上前撒菜,杏儿也赶着沏了杯热热的春茶,恭恭敬敬地递过去给小姐漱口。
“小姐小姐小姐……”一名小丫鬟急呼呼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顾不得众人的白眼,嚷嚷道:“老爷……请您到厅上去……听说、说、说是有人找您啦!”
“找我的?”谈璎珞疑惑地抬眼,瞬间兴奋地跳了起来。“啊哈!”
可上门了吧!
“是啊,就是找小姐的。”小丫鬟一路跑得急,热得满头大汗。
“杏儿,来帮我梳头!”谈璎珞放下杯子起身,瞥了小丫鬟一眼,“还有,给她一碗冰镇的梅汤喝喝,瞧她喘成那副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屋里新养了只小哈巴狗儿了呢。”
“是。”丫鬟们低声应道。
小丫鬟傻傻地望着小姐回房梳妆的背影,直到一碗冰得凉凉的梅汤送到自己眼前,这才恍然醒觉。
“小姐说的哈巴狗儿,指的是我吗?”
“捧着快到外头喝去吧!”蕊儿嘘声催赶。“管主子当你是什么?只要她高兴就行了。”
“噢。”小丫鬟捧着这碗希罕难得的梅汤,赶紧溜了。
谈璎珞素来不爱有奴婢跟前跟后的,嫌其笨手笨脚,所以就算是到厅上见客.也是自个儿单枪匹马地上阵去。
可才踏入厅门口,一听见那爽朗的男性含笑嗓音,她不知怎的,脚步陡然踏错了一步,脚下被高高门槛一绊——
然后砰地一声,整个人扎扎实实地摔趴在地上!
“呜……痛……”她凄惨地被人扶了起来,撞得鼻子红肿泪汪汪。
“你还好吗?”抢前一步扶她的原来是堂烬,他满眼流露关怀和一抹忍笑之色。
“好什么好?你没瞧见我都跌倒了吗?”她愤慨地瞪了他一眼,“本小姐的花容月貌差点给撞扁了……”
“咳。”堂烬努力恢复一本正经。“抱歉,喉咙突然有点痒痒的。”
谈璎珞狐疑地瞅着他,明明就在他嘴角看到一丝可疑的笑纹。
“哎呀!爹的宝贝珞珞有没有怎么样?”胖胖和蔼的谈礼复急急奔来,心疼不已。“都是门槛坏,待会儿爹马上叫人把它拆了,怎么样?还很疼吗?要不要叫大夫来诊治诊治?”
“爹,人家摔得好痛喔!”她扁起嘴,哭哭啼啼的撒娇,“呜呜呜……”
“乖女儿,乖宝贝,不痛不痛哦!”
堂烬默默退到一旁,脸上噙着笑,看着他们的父女情深。
令人十分难以想像,眼前这名极之溺爱女儿的老大爷,就是堂堂徽州的殷商首富——谈礼复。
“嗳嗳,有客人在啦!”谈礼复突然想起,尴尬得老脸微红,笑着对堂烬赔礼解释道:“瞧我们父女这模样,倒教贤侄见笑了。”
“哪里。”他笑笑。“能有这般父女情深,自是人人艳羡,谈伯父真乃好福气。”
“呵呵呵,贤侄别笑我们谈家教养礼数一场胡涂便好了。”谈礼复捬掌大笑,“又哪里当得起这“福气”二字呢?”
谈璎珞一见堂烬温柔谦冲的笑意,顿时把刚刚摔到九天云外的目的又给记起来了,啊地一声大叫!
两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不约而同齐齐望向她。
“怎么忘了叫翠姐姐来了!”她一脸懊恼,不由得声吟了一声,“我是猪哦?”
他们两人脸上均露出不解之色。
“也不对,他人在这儿,爹爹也在这儿,翠姐姐要是也来这儿,那就不能照着我想的那样了……”她含糊咕哝盘算着,“那一切不就白搭了?这样不就表示,我活月兑月兑是个吃饱没事儿干的鸡婆大小姐,连管件闲事儿都管不好吗?”
谈璎珞这一番完全没有逻辑可言的自言自语,让堂烬不管有多想细分辨出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却始终未果,所以他听到三分之二就放弃了。
倒是谈礼复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咙打断女儿的话。
“珞珞,爹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堂公子。他们堂家可是我们谈家昔年的老相与,自从他们搬到山西太原去了之后,都足足有十多年没见了呢!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万缎庄原来就是贤侄开设的商号。对了,人家堂公子今儿还亲自替你送衣裳来,还不快谢谢人家?”
“请。”堂烬笑笑,将装盛华裳的锦盒双手奉上。
谈璎珞接过那只锦盒,睁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他,“咦?”
“原来你我是世交。”他浅浅一笑,“真有缘,不是吗?”
“嗯,是挺有缘的。”世上这么老套的事儿居然还真有,她不禁嗤笑。“那接下来该不会什么什么……咱们从小是指月复为婚的烂桥段吧?”
“念及你我二人年龄上的差距,应该是没有“指月复为婚”这件事。”堂烬看着起码小了自己八、九岁的她,嘴角不禁微微往上勾。
“那就好。”
“不过……”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害她一颗心跟着吊高高。
“不过什么?”她脸上满是戒慎防备地瞪着他,“你想老牛吃女敕草?”
“珞珞!”谈礼复尴尬万分,赶紧拉过女儿,“怎么这样对堂哥哥说话呢?他也不过就大了你几岁,什么老牛吃女敕草的?这么难听。”
“他什么时候又变成我哥哥?”她面露骇然。
谈礼复别有深意地瞥了堂烬一眼。“其实,咱们谈家和堂家渊源倒是很深的,若有机会的话,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一家人呢!”
堂烬恂恂尔雅地一笑,不置一词。
谈璎珞正要抗议,突然想到堂姐,立刻笑眯眯地改口,“是啊是啊,说不定呢,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