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娶 第八章
苏州商府
谈珠五指尖轻点一页雪白纸笺,冷绝绝色玉容透着一抹深思。
“堂烬。”她黛眉微扬,询问地看着面前的总掌柜,“徽州商人往年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
“是的,堂家的万缎庄于年初方在徽州立足开张,据了解生意好极,日日进帐丰厚。”总掌柜恭敬禀道,“如今俨然已成徽州巨富之一。”“我看过帐本了,我们凤徽号徽州驻号今年货运过万缎庄的绫罗丝缎三回,共计一十八船;但货物清单上却从不曾有过绣线这项。”
“绣线?”总掌柜有些不明白。“万缎庄许是习惯直接向徽州县城的绣线商号进货吧,毕竟绣线是小东西,不需要再额外自外地运入,多增成本。”
“我命人查过,徽州绣线大小商号有一十二家,库中行货多半是向邻近的线坊大盘购进,仅有两家是委托凤徽号的船自苏州运去的,可是这些商号所卖的绣线,都不是万缎庄专用在衣裳上的百梭千色线。”
“夫人的意思是?”总掌柜总算听出一点苗头来,却还不十分清楚,为何主母会对小小绣线如此注意追究?
“意思是,堂家必定有其他管道自别处输入百梭千色线至万缎庄内。”她沉吟道,“而此种绣线色彩斑斓丰富,细若蚕丝却坚韧不易断折,天下只有两处地方有产这百梭千色线,一是苏州虎丘燕家,二是山西太原的乔家。”
“原来如此,文人真是见闻广博。”总掌柜一脸敬佩之色。
“不敢居功。只是先父教诲,岂敢或忘?”她怅然一笑。
总掌柜深知夫人过去令人堪怜的身世,也不禁喟叹。
“不过,倘若虎丘燕家亦产此绣线,万缎庄为何不趁运绸缎之便一起采买同船货运,又何必另走他径……”总掌柜蹙眉不解。
“因为虎丘燕家两年前遭祝融肆虐,线坊尽数付之一炬,从此后,天下间只剩太原乔家有产此线。”谈珠玉淡淡道,“我也查过凤徽号,山西的驻号马队和码头船队每季上缴的总帐册,一样没有运过堂家万缎庄的绣线。”
“夫人行事如此仔细,属下深感愧甚。”总掌柜一脸汗颜。
“总掌柜何出此言呢?”她微微一笑,“我一向是爷的算盘子儿,日日盯的瞧的算的都是帐,难免对这些琐碎之事会特别注意些,不比爷和总掌柜,平时管的理的都是大事,哪里还有多余心神吹毛求疵呢?”
“夫人谦虚了,这话教属下更是无地自容了!”
“不过,我也太大意了。”她笑笑,“还是亏得绣线这小小破绽,顺藤模瓜,两相印证下,我这才有些明白,为何谈家此回能瞒过我们凤徽号,南下贩茶,走舟过水不声不响的,一路顺利交货了。现在想来,竟和谈家那位贵婿月兑不了干系呢!”
“那么,也该是属下去和同业们泡泡茶、聊聊天的时候了。”干练的总掌柜略一思索,会意一笑。“一知堂家的底,属下马上速速回报爷和夫人。”
“好,那么就有劳了。”珠玉目光回到那张纸笺上,看着上头笔画粗稚却工工整整的字迹,神情若有所思。
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她彻底斗垮谈家商号。
就算是谈礼复那个奉为神只英雄的女婿娇客,真有三头六臂的通天本领,也休想保住人面兽心的那一家子!
谈璎珞一大早便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心花怒放,满脸笑容。
就连送上来的早饭里错送了一盅她讨厌的、腥味浓重的鲍鱼粥,她也不若以往在娘家那样的脾性,气呼呼地打回灶房去,而是索性赏给丫鬟们吃了。
陪嫁过来的蕊儿、杏儿用错愕惊慌的眼光偷偷瞄着她,一副以为她中了什么邪的模样。
但,这一切都无损她的好心情。
因为连着这几日,相公都早早便回房,睡前甚至会同她说说话。
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
也许很快的,他们就会圆房,她也就可望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了……
“呵呵呵,真是丢死人了。”她自己想到笑出来,小脸红通通,两手猛掮发烫的颊。“光天化日的,脑子净装些害臊不正经的事儿,世上哪有我这么不知羞的夫人哪?”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谈璎珞低头看着手里拎着的漆红提盒,里头装的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灶房管事大娘最拿手的点心。
“最近相公一人管两头家,每天从早忙到晚的,肯定累极了。”想到相公的躁劳,她不禁心疼怜惜了起来。“这栗粉糕好像也没那么补啊,我是不是该吩咐灶下得炖些长白山参或是灵芝汤什么的?”
就这么想着想着,她才踏进前院书房外的园林小径,突然听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娇弱柔声,她立刻抬眼望去,错愕地瞪着那抹粉红色的身影……
搞什么鬼?
她直觉躲在一大丛花树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沉香亭下的两人。
“这是我亲手熬的燕窝粥,最是滋补养气的,堂妹婿如果不嫌弃的话……”搽脂抹粉打扮得娇美异常的谈翠环捧着一只瓷盅,痴瞅着他,笑得怯怜怜的。“还请您尝尝看好不?”
谈璎珞眼角微微怞搐,忍不住看了看堂姐手上捧着的,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揣着的。
亲手熬的燕窝粥?
她妒火中烧,差点就想冲出去抓奸——呃,是和她“亲爱的堂姐”好好叙一叙旧。
可她脚步却钉在原地,心念一动,闪过了一个“我倒想看看我的好相公怎么处理我的好堂姐”的念头。
“谢谢翠堂姐的这番心意。”堂烬笑容温文迷人,令人怦然心动。“还亲自登门送来,我想珞珞要是知道翠堂姐送了这么好吃的燕窝粥给她,她一定很高兴的。”
遭间接婉拒的谈翠环一僵,脸色有些幽怨,讪然道:“是、是啊……”
谈璎珞顿觉痛快极了,正要大摇大摆威风地出现,突然又眯起眼,瞅向谈翠环做的燕窝粥,然后再一次低头看看怀里厨娘们做的糕。
啐!
“我怎么能输?”她轻咬下唇,脸上倔色满满。“尤其还输给翠姐姐?那不如干脆去跳河算了。”
不过就是亲手煮个吃的,有什么了不起?而且会有多难?
谈璎珞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无声地离开了。
“亲手煮食根本一点都不难嘛!”
晚霞滿天时分,谈璎珞得意洋洋地提着一沙锅自己亲手炖的人参大补鸡粥,自信满满地走进书房。
“娘子?”堂烬讶然地看着她.
“喏!”她兴匆匆地将整只沙锅塞给他。
“这是?”他下意识接住那犹有些烫手的沙锅。
“我亲手做的。”她下巴骄傲一抬,就差没从鼻孔哼出声来。
“你亲手做的?”他盯着她,直觉冒出了一句话:“能吃吗?”
她一脸大受侮辱,忍不住擦腰跺脚。“谁说不能吃?本夫人做得可好吃了,灶房里每个厨娘吃过都感动到流下眼泪,看我的人參大补鸡粥有多美味!”
堂烬挑眉,难掩怀疑之色。
“行不行,你尝一口就知道了。”她急急催促,自袖里变出了一支汤匙。
“来,尝尝看!”
“有劳娘子。但我现在不饿。”他对那支汤匙视若无睹,诧异褪去,一贯平静地道,“不如你带回屋里去,分丫鬟们吃了吧。”
谈璎珞难堪地红了脸,手指一松,汤匙立刻落到地上,一股又热又酸又苦的滋味瞬间充斥喉头。
“你、你连尝都不尝一口吗?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觉得我连锅粥都煮不好?你未免也太欺负人、太瞧不起我谈璎珞了!”
“身为堂家主母又何必亲自下厨?”堂烬嘴角含笑,语气却变得冷硬起来。
“若教岳父见了,误会我亏待你,岂不徒生两家嫌隙?”
“你犯不着拿我爹来压我,难道做妻子的煮顿好吃的给夫婿吃也不行吗?”她呼吸急促,胃绞拧成了一团。“这又违了你哪一点的故交之情了?”
“娘子只要好好在堂家坐享富贵便行,其余的,就别多劳了。”他淡淡地道。
“你——”她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好想质问他是不是宁愿吃翠姐姐送来的,也不要吃她下厨亲手做的——可她不敢,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到答案。
“娘子请回。”
“反正煮都煮了,送都送了,你要是不爱吃,就把它全倒了喂狗!”她强忍夺眶泪水,咬牙切齿道,“总之,我是不会再端回去的!”
话一说完,她再也无法站在这儿,看着他温柔却客套疏离得令人痛苦的脸庞,猛然转身踉跄奔离。
堂烬伫立在原地,淡然的眼神微黯,他不是没瞧见她指节上红肿交错的一道道烫伤。
“真是个傻子。”他低声道。
良久后,他还是拾起落在地上的汤匙,用衣角擦拭干净,随即揭开了那只沙锅盖。
一股香喷喷的人参味直扑鼻而来,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整支长白山参浸泡在雪白与点点黑芝麻的浓粥里,撕成一条条的鸡丝看起来软烂喷香,令人观之食指大动。
是这样的色香俱全,让堂烬毫不犹豫地舀起满满一匙鸡粥放入嘴里——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非常、非常地古怪。
原来,那个黑黑的并不是芝麻……
他本想把嘴里那口稀烂得恶心的鸡粥吐出来,但脑中又闪现她原本雪白纤纤,此刻却变得伤痕累累的小手——他胸膛一紧,一股陌生的心痛感窜身而过。
他还是咽下了那口可怕的粥。
然后,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一整锅鸡粥。
也许真正傻的,是他自己……
谈璎珞发了狠地乱扔猛砸满屋的东西,任何眼里看到的、手里拿到的,恨不得统统都摔碎了个干净方罢休!
杏儿和蕊儿吓得在卧房外间不敢进来劝,直到她伸手要扯下绣床上头挂着的双喜字,这才急急上前拉住。
“小姐,不行啊,那是得挂满一整年的喜字儿,不能扯,会坏了姻缘的!”
“坏了姻缘?”她蓦地松开手,随即哽咽了起来。“我的丈夫不爱我,难道这样的姻缘还不够坏、不够糟吗?”
“小姐……”杏儿心疼地看着她,却也只能安慰道:“其实姑爷只是忙了点,这才会冷落小姐您的,许是过一阵子就好了,您千万别挂在心里和自己过不去。”
“是吗?”她泪汪汪地望着陪嫁丫鬟,苦笑了起来。“我还能对他有期望吗?连我亲手煮食的东西,他尝都不肯尝一口……”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想当一个好妻子了,尽管不会做菜,可她一样坚持每天看过灶房里开出的菜单,怕下人们吃得差,怕他会觉得她这个主母不懂得惜老怜贫,她还拿出私房银子添上了几项鸡鸭鱼肉的开支用度。
想着秋尽就要入冬了,堂府里里外外的人若能有件暖和的新袄子肯定会很高兴,也是她命蕊儿回娘家偷偷向库房先生要了几十匹棉布,交给外头的针线工赶活汁,就是希望能在下雪前做好,分给府里的每位下人穿。
她知道她以前在娘家的时候是个五谷不分的娇惯大小姐,一天到晚只会支使下人做什么,从没体恤过这些人……可她知道他不一样,他向来爱护自己家里的人,就连跟个小丫鬟说话也是那么和颜悦色。
所以她忍下昔日大小姐脾气的作风,她希望他能看见自己的改变。
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
“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她颓然地捂住了脸,心口好痛好痛。“到底该怎么做,他才愿意把我当成他真正的妻子?才肯把我放在他的心上?”
丫鬟们没有作声,在缓缓走进卧房的堂烬示意下,她们静静地退出,临走前忧虑地瞥了眼小姐。
“珞珞。”
谈璎珞蓦地一僵,抬起泪眼蒙蒙的小脸。
堂烬眸光深郁地凝视着她,“对不起。”
心底酸甜苦涩齐齐翻涌了上来,她喉头哽住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刚在书房,我不该为了烦心谈家扎手的生意琐事,就对你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他伸手轻触她布满泪痕的颊边,“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
“相、相公……”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绞拧的心刹那间像是活转了过来,“你、你是说真的吗?你其实不是讨厌我,这才不肯吃我做的东西吗?”
“傻子。”他叹息,眸光微微闪动。“我堂烬又怎么可能娶一个自己讨厌的女子为妻?”
“那么你……是有点喜欢我了?”她忍不住得寸进尺地问。
“也许不只一点点——”他涩涩一笑。“甚至远超过我愿意承认的。”
她一愣,傻傻地、不明白地望着他。
堂烬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轻托起她红若粉女敕苹果的脸蛋,眸光温柔地看着她。
谈璎珞心跳得好快好快,仰头迎视他的目光,水灵眸底再也掩不住满满恋慕之情。
这一直以来的愤怒与泪水,失落与期盼,都只是为了一个原因——
原来,她才是那个爱惨了他的人。
风中,依稀飘过了一声叹息。
刹那间,谈璎珞还不及分辨耳畔听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已经低下头,柔软的唇深深地覆住了她的。
然后,她的脑子突然变成了一团浆糊,再也不能思考、无法反应……娇躯轻颤着,脑袋晕眩着,心儿怦然狂跳着,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
——她的郎君。也是她下半辈子最大的、也是最眷恋安心的依靠。
在这个美丽幸福的夜晚,谈璎珞经历了种种极痛也极欢的癫狂快乐,在那一刹那尖锐的痛楚中,交织着清晰的与疼痛渴求,却本能地想要更多更多……
迫切渴望他强壮的身躯覆盖着自己,渴望那灼热紧紧地将她从里到外包裹着、彻底地温暖着、眷疼着她。
堂烬明知千不该万不该,因失控的让一切离开了原来的掌握,可是她的柔软,她的战栗,她的和美妙,一再令他理智远扬,只能试图在狂野的冲刺与需索,追逐极致欢愉的大浪之中,努力维持最后一丝丝清明……
——千万别伤了她。
夜更深,冷月西沉,被欲仙欲死的欢狂块感彻底榨尽了气力的谈璎珞,已然力竭累极地在他怀里昏睡了过去。
堂烬怜惜地以指轻轻描绘过她弯弯的眉、长长的眼睫……胸口浮现一股陌生的疼痛。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终于无可避免地伤了她,甚至比他当初所设想过的还要深、还要重。
可是,他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是为了她,在这一刻,他还能改变初衷,阻止所有的一切……
“不。”他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深沉惋惜。
布局经年,耗费巨资,眼看一切即将实现,现在岂能怞手?
“对不起。”他将她拥得更紧,语气却很淡。
一切仍不会有任何改变。
生意就是生意。
一切,像是个梦境。
是个很美很甜,她这辈子绝不想醒来的好梦。
终于睁开眼,谈璎珞却好害怕这一切只是出自于自己的想像,她不敢想像这样充塞得心都快满溢出来的快乐,真的是真的。
她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圆房了,她真的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幸而身畔依偎的温暖男性体魄在在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是铁打一般的事实。
我们真是夫妻了。
谈璎珞那颗惊惶迷惑不安的心,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回到自己胸口,然后,再度感到阵阵目眩神迷的怦然悸动,再度尝到那暖暖的、甜甜的,备受宠爱怜惜的滋味。
这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相公?”偎在他怀里抬头看窗外曙光透窗,谈璎珞轻轻开口。
“嗯?”他双臂温柔地环护着她,嗓音低沉。
“这一切是真的吗?”
堂烬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傻子,难道你现在不是清醒着的吗?我们并非在梦中。”
“我怕的就是我其实睡着了,但我却不知道。”她的回答很傻气,却又异常认真。“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这所有的幸福原来只是梦境一场……你、你可不准笑我。”“我不会笑你的。”他眼底笑意渐渐消逝,神情显得沉郁。“我明白你说的那种感觉。”
像在做梦,脚底虚浮而不真实,努力想抓住素日一贯信以为真的凭据,却发现抬眼四顾茫茫,自己不知己失迷到了何方?
害怕,忐忑,喜悦,不安,无措又陌生得教人心慌。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傻!”她心窝一暖,媽然一笑。“真好,那咱们俩就扯平了。”
“我想,我应该比你还要傻。”他喃喃。
傻得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陷进去了……
他眸底透着纠结复杂的挣扎,嘴角那抹微笑不知是喜是悲。
“相公?”
“嗯?”
“我娘家的事儿真的让你很躁心,对不对?”她偎着他的胸膛,开口问。
堂烬沉默了,半晌后才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的。”
谈璎珞心一揪疼,怜惜不舍地望着他,“可我是要你帮忙,没要你卖命啊!”
“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可是……”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他语气淡然,眸光却有掩不住的疲惫。“日间心烦,也只是岳父大人迟迟未能真正放心将大印交付给我,致使出面洽谈生意的时候,多了些不方便罢了。”
“爹怎么能这么做?”她睁大了眼,愤慨不平道:“是他要你全权扛起谈家的生意,又怎么能把大印扣在手里?没了大印,谈妥的生意怎么定契?难道他又想你自个儿掏钱出来白填我们家买卖吗?”
“堂家出钱无妨,只不过商场之上,信义为重,纵然我有银子在手,可相与们是与谈家做生意,没有岳父的大印,日后若有纠葛纷争,对方纵是告上了官府也站不住脚。”他有些无奈,“如此一来,谁能放心同谈家定契?”
她闻言越发义愤填膺,自告奋勇道:“我去跟我爹要大印!”
“珞珞?”他想也不想立刻反对,“不行。”
“为什么?”
“我说过,我要让你放心地在堂家安逸过日子,现在又怎么能为了生意上的事让你回去跟岳父——”
“是我自愿的!”她深深地望着他,脸上盛满了信任与爱意。“你为了我娘家的事这么奔波躁劳,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我爹爹继续这样欺负你,吃定你吗?”
堂烬不发一语,深邃眸光越发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她。
就为了这一记眼神,这一抹柔情,谈璎珞刹那间领悟到,就算此时此刻为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何况,只是讨一枚小小的大印。
当日晌午,谈璎珞便大摇大摆地回了娘家,撒娇撒泼撒赖地硬逼自己爹爹把大印交了出来。
当她手捧大印,邀功讨好地放在堂烬掌心里,他双眸乍然绽放光亮,嘴角灿烂笑容闪现的那一幕,她心跳加速,幸福满足得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谈璎珞果然是他堂烬最爱的好贤妻啊,呵呵呵。
数日后。
“站住!”
身着淡粉红色衫子的姑娘身形僵住,仿佛想找地方躲,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璎妹妹。”谈翠环秀丽脸上带着一丝心虚,勉强露出一抹笑意。“我正要往你屋里去,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哟,这真是带给我吃的吗?”谈璎珞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而且,你走错路了吧?这可是往我相公勤于公事的书房方向。”
“是吗?”谈翠环怯怜怜地笑了,忙道:“也许是指路的丫鬟说得不清,我竟走错了呢!”
“走错路还不打紧,找错人可就事火了。”她眸光不悦地盯着堂姐,“翠姐姐三天两头便来找我夫婿串门子,大献殷勤,你心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还需要妹妹说吗?”
“璎妹妹,你误会了,其实我只是……”
“只是想和我两女共侍一夫?”她毫不犹豫地打断谈翠环的话,再也抑不下一肚子火气。“我劝姐姐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省得自找难堪。”
谈翠环又羞又窘,却也心有不甘地颤声道:“妹妹,你、你这话从何说起?你怎么能这样冤枉姐姐呢?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从何说起?”她冷笑,“从亲手炖的燕窝粥说起,从堂妹婿不嫌弃便尝尝看说起。”
“不……那、那是……”谈翠环脸一阵红一阵白,心虚而畏缩。
“误会?”她柳眉扬得高高。
“没错,就、就是误会。”谈翠环如释重负,强自挤出笑容。“姐姐是想着妹妹初嫁到夫家,定有诸多不惯,所以那一日才亲手做了燕窝粥提来,给妹妹稍解慰思家之情,正好堂妹婿在,我才……才情面上请他尝尝的。”
“哦……”谈璎珞故作恍然大悟状。“所以翠姐姐是不想和我两女共侍一夫了?”
谈翠环听不出她话里真假喜怒,却情不自禁飞红了脸。“妹妹说什么呢,那、那当然不可能了。”
“那就好。”她冲着谈翠环一笑,却笑得后者没来由一阵发毛。“我想,翠姐姐也不至于这么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谈翠环瞪着她。
“是啊,我相公不辞劳苦地扛下谈家的生意,就是不想我为了娘家的事儿烦心。”她想起便心头甜津津的,不忘胜利地望了谈翠环一眼。“翠姐姐,都是因为我,我们谈家才能在堂家的仗势扶持下恢复昔日富贵。不管于公于私,你都不可能取代我在夫家和娘家的地位——一场必输的仗,你确定你还要打吗?”
她毫不留情的字字句句当头重击而来,谈翠环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谈翠环瞪着她,满心羞愤和积压多年的嫉妒恨意再也抑制不住,颤抖着尖声道:“你别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能这么称心如意,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一切,一无所有……总有一天,你会沦落到比我还不如!”
“你这是在咒我吗?”谈璎珞无故打了个寒颤,随即火大了。“翠姐姐,是你自己上门来找侮辱,你还好意思咒我?你就不怕我回去跟二叔叔告状?”
“我还怕什么?”谈翠环银牙一咬,满眼悲愤。“反正在谈家,我不过就是个多余的,谁都瞧不起我。谈堂两家结亲,明明我就比你年长,偏偏他娶的还是你……现下大娘逮着这个机会,还会让我好过吗?左右是个死,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告状去,最好叫我爹打死我这个娼妓的女儿,这样大家落得干净快活!”
谈璎珞愣愣地望着堂姐哭着跑走,不知怎的,满月复气愤顿时也不见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不安的愧疚和难过。
是啊,她自己集众人和相公的万千宠爱于一身,可翠姐姐什么都没有。就算她嫉妒气恼翠姐姐的痴心妄想,可是这样待她,是不是也太过分了点?
“可明明是翠姐姐的错啊……”她一脸怅然。
只是她从不知道,原来翠姐姐竟是这么的恨她?
西凉
汉朝伏波将军马援曾日:“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天下名马举凡伊犁、大宛、西凉者,如何培育出最优良极品马种,是各牧场世世代代以来不传之秘。
徐东家和秦掌柜在西凉逗留了三个多月,早早便相中了几处驰名天下的牧场,想大举吞吃下所有强壮俊昂的良驹。
可西凉好马人人觊覦,谈徐两家联手共集资七十万两来争作西凉马的霸盘,放眼全凉州各大小马贩子,谁人敢与之争锋?
徐东家料定,那些马贩就算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银子,这一注,他们谈徐二家是独霸市场,稳赚不赔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原本平静的马市却异常波动,好似不只他们有朝廷兵部的内幕消息,因为这两三个月来,原本一匹三十五两银子的骏马如今被炒作到四十五两,而且还有往上增加的趋势。
“不能再拖了!再这么拖下去,我们带来的银子恐怕不够。”秦掌柜紧张地道。
“原先我还以为这些奸险的牧场主是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明摆着就是想海削我们一笔。”徐东家一脸懊恼,气愤道:“才想着要把行情冷他一冷,没想到居然真有人跟我们竞标喊价。可恶!那些马贩子必定是联合起来要对付我们!”
“徐东家,这笔生意当初是您老对我们家二爷拍胸口保证过,立马可以速赚速拿的。”秦掌柜急得一头汗,不满地埋怨道:“我们家二爷还为此不知在兵部那些老爷身上砸下了多少银子,这才得到的机密消息,可以及时抓住这大好良机。可是现在被这么一耽搁,您瞧,这下子可怎生收拾?”
“行了行了,就当我老徐错估形势了不行?”徐东家不悦地睨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说凉州我也比你熟识,那些牧场主虽然爱钱,还是不敢不给我徐老板三分面子……这样吧,我立时下帖子,今晚在全凉州最大的珍珠酒楼大摆盛宴邀他们统统来,酒酣耳热之际,席上我便宣布五十两银子一匹,不分良劣马,全盘都吃下。”
“不分良劣?”秦掌柜傻眼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打听过了,这些人个个以自己的牧马场为荣,面子上最是要强,手下培育出的、真正上不了台面的劣质马,十匹里也占了三匹。你想想,咱们只要用买两成劣马的成本去换来那八成的优良骏马,又能解决了牧马主们的麻烦,还怕他们不感激咱们这份情吗?这笔帐,怎么着都划算吧?”
“这——”秦掌柜恍然,面色逐渐明朗。“徐东家此计甚妙!”
“好说好说。”徐东家傲然地哼了一声,显是对他方才的责难犹记恨在心。
“总之,是不会让秦大掌柜难回去向你家东家交代的!”
“呃,徐东家,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小人见识短浅之罪吧。”秦掌柜笑得好尴尬。
徐东家正想狠狠数落他一番,却见出去跑腿打探的伙计大惊失色地匆匆跑了进来。
“东家,不好了,不好了呀!听说凉州牧马主们刚刚都收到了请帖,今晚要到珍珠洒楼去赴咱们敌手的宴啦!”
“什么?”徐东家倏地站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咆哮。
秦掌柜顿时也面色大变。
“而且听说价钱已经喊到八十五两一匹了,良劣不论。东家,咱们是不是就此认输——”
“认什么输?”徐东家气得青筋直冒。“要是输给了那一干子乌合之众,我徐富贵往后还有什么脸皮子来这凉州做买卖?”
“徐东家,那怎么办?咱们该抢先一步吗?可这八十两……”
“这一注谁输谁贏,胜负还犹未可知呢!”徐东家怒极冷笑。
“可对方出的价钱实在是……”
“现在已是最后关头,不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行了。”徐东家老脸一沉,立时下定决心,“咱们马上邀宴中午,一百两银子一匹,一举彻底了结!我看还有谁敢同我徐谈二家争这个霸盘?”
“一百两银子?这、这……徐东家,您可要再三思啊。”秦掌柜顿时吓住,话说得结结巴巴。“这后头牵扯的干系可大了,不、不好这么冲动……”
“再耗下去,迟早这笔买卖就得拱手让人,咱们徐谈二家从此在这凉州更成一大笑话了!”徐东家是杀红了眼了。“你说呢?”
秦掌柜脸一阵红一阵青,内心交战挣扎万分,最后想到万一买卖泡汤,他回谈家之后必定会遭殃。
依老爷们的脾气,说不定当场就叫他卷铺盖回家!
“好吧!”秦掌柜终于一咬牙,同意道,“就依徐东家说的办!”
西凉,刮起了漫天风沙。
有人一贯谈笑用兵,有人注定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