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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袖春风 第六章

第二天,曹绿袖就带着油纸伞上门去了。

黄昏时分,彩霞满天,美得像醉了酒一般。

沈府宅邸古典而别致,尤其是里头简单却韵味无穷的清雅园林,令人一驻足,就不禁深深沉溺在其中。

“我们少爷还在厅上见客议事,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沈府里的老管家是自洛阳随行而来伺候的老家人了,见到这个一身绿裳的年轻姑娘,不禁笑逐颜开。“请随意用茶点。”

“谢谢您,有劳了。”她甜甜一笑。

老管家本来是该退下了,可是以往少爷从未接见过任何一个姑娘,今天一听通报是位曹姑娘求见,居然马上就要他把人请入园子里,老管家忍不住热切又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这才笑咪咪地离去。

趁老管家离开后,曹绿袖赶紧拉松衣领和腰带,露出优美秀气的锁骨和下方一小片雪白细女敕的肌肤,还自怀里掏出一只钿螺珐琅小盒,旋开盖子,沾了些许蔷薇香露拧出的胭脂膏,点在樱桃小嘴上,更加显得唇瓣娇艳欲滴,令人垂涎。

她最后再模了模云鬓,确定发丝恰到好处地微微松,发髻上簪着的绿玉坠子随着每一次的摇头而荡漾摆动,心下难掩兴奋与忐忑。

见人挑担不吃力,没想到观摹了那么多年,今天实际要派上用场,素来冲动大胆的她竟然会感到紧张与不安?

“曹绿袖,你要镇定。”她喃喃自语,自我安慰。“你一定能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摆平他,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那个从头到脚全套手续,你不早就一清二楚了吗?”

可是嘴上说是这样说,为什么她的心还是跳得这么快、这么慌呀?

“曹姑娘。”熟悉的低沉清朗声音传来。

她像是触电般一震,随即迅速扬起好不娇媚可爱的笑容来。

“沈大人,有没有打扰到你?”

“曹姑娘太客气了。”沈随风在她对面坐下,微笑地看着她,“你今天气色不错,脚伤都好了吗?”

“嗯,都好了。”她心下暗暗懊恼,他怎么不就近坐她身边的位子,这样也比较好方便她“下手”啊!

“那就好。”他有些释然,随即眼带询问之色,问:“不知曹姑娘今天来是——”

“我是来还伞的。”她捧起油纸伞,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沈随风恍然,笑着接过伞,随意置于椅旁。“不过是一把伞,还也好,不还也好,又何用你特地跑这一趟?”

“这次有借有还,下回再借不难呀!”她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浓眉微挑,“原来你是在未雨绸缪?”

“是啊,”她笑嘻嘻道:“平时多多广结善缘,雨天的时候才能有像大人这么好的善心人士出手相助嘛。”

他不禁莞尔,眸底掠过一丝温柔的笑意。

见他心情颇为愉悦的样子,曹绿袖暗暗一喜。

“对了,大人也一起喝杯茶吧?”她突然起身,倾身过去为他斟茶。“我来帮您倒——啊,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时失手”地将整壶茶全倒到他大腿上,慌忙绕过桌面急急为他擦拭起来。

“不不,我自己来就好了……”敏感的部位突然被她柔软小手摩来蹭去的,沈随风悚然一惊,全身肌肉绷紧了,急忙抓住她的手,阻止那无心的手势撩拨会演变成危险的擦枪走火。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怎么笨手笨脚的……”她脸上满满愧疚之色,虽然被他抓住了手,却顺势将宁馨软香的身子偎跌入他怀里。

软玉温香紧紧贴靠在他强壮坚实的胸前,在这一瞬间,仿佛有股电流直直击中了他们俩,刹那间噼哩啪啦地流窜在他俩熨贴得毫无空隙的肌肤与肌肤之间。

她的柔软,她的香气,那微微娇喘的气息,刹那间穿透、瓦解、颠覆了他所有的防备。

他脑中轰然一声,理智和多年来坚持谨守的礼教观念霎时消失,世界仿佛静止在当场,全然无法思索、移动,甚至是呼吸。

他只是震惊地瞪着鼻尖几乎对上自己鼻尖的她——

滚圆晶亮的大眼睛,俏皮的小鼻尖,玫瑰花瓣般诱人的嘴,幽幽甜香缭绕鼻端而来……他几乎冲动地低头吻住她的唇!

沈随风,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一惊,钢铁般的自制终于及时苏醒,急急悬崖勒马。

沈随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掌坚定地握住她的双臂,轻而易举地将她推离自己身体……扶她站稳。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他低沉地开口。

不仔细听,绝听不出他声音里有一丝丝的沙哑和紧绷。

曹绿袖膝盖有些没来由地酥麻虚软,心儿卜通卜通地跳个乱七八糟,她虽然勉强保持脸上那抹娇羞笑容,可是一想起方才那真实“黏”在他身上的情景,脸蛋儿就不争气得活像煮熟的螃蟹般,红得一塌胡涂。

但——他果然也不是没感觉的!

她嘴角不禁地弯弯往上扬。

“不要客气啦!”她一脸热心地道:“你要不要干脆现在就把衣衫月兑下来?”

“什么?”他满脸戒慎地瞪着她,“不要!”

“大人,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她抿着唇儿偷偷笑。

“我——”他双颊一热,随即皱起眉头,“我不是害羞,是当场月兑衣成何体统?”

“那好,我转过去不偷看,你就能月兑了吧?”

“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我月兑?”他怀疑地盯着她。

她该不会是乘机对他……

“你不月兑,我怎么把被我弄脏的衣服带回去洗呢?”曹绿袖一副想当然耳的表情。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忽然有点惭愧心虚。咳,沈随风,你刚刚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谢谢,不用了。”他抖了抖衣摆,“请曹姑娘在这里稍坐,我回屋换件干净的衣衫就罢了。”

“对喔,我忘了这里就是你家。”她挠了挠脸颊。

“是啊,我也忘了这里是我家。”他也笑得好不尴尬。

“那——需要我帮忙你换吗?”

“当然不必!”开什么玩笑?!

见他满脸震惊与防备,曹绿袖噗哧一声,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跟你说笑的啦!大人何必这么紧张?怎么一脸好像我要强了你似的……”她揶揄道。

“曹姑娘,你一定非得这么说话吗?”他闻言啼笑皆非,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哪样说话?”她眨了眨眼睛,故作天真不解。

“就是——”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没什么,我去更衣。”

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她,像那种在街上大唱“十八模”的事,她都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了,更何况只是这种嘴上吃吃豆腐的小意思?

当他告退去换衣后,曹绿袖一坐回了椅上,面上还是不免有些惋惜。

“啧!刚刚差一点点就能把他扑倒了,真可惜……”

换妥了一身干净的长袍,当沈随风再度回到亭子时,没想到曹绿袖已经等到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衣服有换这么久吗?”他有一丝疑惑。

本想叫醒她,可见她伏在桌上沉沉熟睡得香甜的小脸,他又有些不忍心了起来。

只是在这里睡,会着凉吧?

想干脆将她抱进屋里睡,又觉此举太过失礼,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在这里吹风……

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回屋去拿了一件大氅,替她盖上了身子。

没有发觉的是,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趴在桌上的曹绿袖眼儿偷偷睁开一条缝,笑得好不邪恶。

沈随风索性也携了一卷书,就坐在亭子里一边看,一边守着她。

“无论如何,总得等她睡醒了再说吧?”他自言自语地说服自己。

就这样,一个人自读书,一个管睡觉,直到暮色褪尽,夜色包围而来。

他命人点亮了几盏宫纱灯置于亭子里里外外,原只是夜里黑,怕她醒来的时候会害怕,却没料想这么一点,四周氛围顿时化为莹然柔和、如梦似幻,倒像是他故意制造出的气氛了。

“真有那么好睡吗?”他柔了柔略感疲惫的眉心,眼角余光一瞥见她熟睡的脸庞,忍不住微笑了。

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小脸越发显得天真稚女敕,和她醒着时的精明俏皮模样全然不同。

沈随风浑然不觉自己的眼神竟温柔似水,目光迟迟未能自她脸上移转开来。

可一想起稍早前险些失控的自己,他心下一震,硬生生压制住蚤动紊乱的心绪,将注意力转回书上。

但是瞪了老半天,书页上的字字句句,却没有半个能顺利进入他的脑子里。

“吁。”他低低叹了一口气,心乱如麻。

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而且,她到底要在这里睡到几时?

“不行,要是她真一睡就睡到明天早上,就算不着凉也肯定会落枕的。”他喃喃自语,心下不忍。

后来再三思量,他还是只得硬着头皮将她抱起来,亲自送到客房里。

将她放上柔软的床榻,他不忘替她掖好了被子,吩咐老管家打点两个小丫鬟在屋里随时伺候。

“少爷请放心,老奴一定让人好好服侍曹小姐的。”老管家眉开眼笑。

沈随风点点头,随即皱起眉。“福伯,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

“有吗?”老管家笑嘻嘻的,睁眼说瞎话。

“等等,你别想歪了,我和曹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正色解释道。

“少爷,您何必这么紧张呢?就算是真的,那不是很好吗?老爷要知道一定乐坏了。”老管家呵呵笑着。

“别胡猜了,曹姑娘她只是——”他顿了顿,才道:“一个朋友罢了,福伯,你别瞎起哄。”

“是是,老奴明白,老奴知道。”

他完全不相信老家人那笑得暖暖味味的表情,是“是真的明白”、“真的知道”。

“算了,”沈随风摇了摇头,脸色严肃地道:“待会儿若是曹姑娘醒了,你再派人送她回去吧。”

“是,”老管家忍不住好奇问:“那如果曹姑娘一直睡到明早呢?”

“一样,备轿送她回家。”他沉吟了一下,“到时候请曹姑娘就不必特意向我辞行了。”

“可是……”

“管家有意见?”他浓眉微挑的问道。

“呃,没有、没有。”见少爷表情不对,老管家不敢再得寸进尺凑热闹了。“少爷晚安,少爷慢走。”

待他们俩都离去后,一直装唾装到真的快睡着的曹绿袖猛然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本姑娘好不容易混进来,没干点什么‘拈花惹草’的事,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机会吗?”她小脸红红,像偷吃了油的小老鼠般窃笑着。

话说回来,她肚子都快饿扁啦!

唉,早知道会耗这么久,她就该藏点干粮在怀里,也能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啊!

鬼鬼崇祟躲躲藏藏偷偷模模……

明月当空,夜深人静,最适合用来偷鸡模狗了。

“呵呵呵呵……”曹绿袖瞒着在客房外间的两名丫鬟,偷偷自房里翻窗出去,模去沈府的厨房狂嗑了一堆点心,现在肚子饱饱、精神好好,自然有的是精神体力做坏事。

沈家宅邸虽然大,但是奴仆丫鬟并不多,也没什么守卫,所以几乎是任她自由来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待熟悉了这里的地形环境后,她直接杀到了通常是主人居寝的东厢房,本想着可以偷偷溜进去给它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再不然也闹得全府鸡飞狗跳,让人人皆知他们俩孤男寡女深夜私会共度一室的“事实”,到时候,就算他想抵赖也来不及啦!

“嘿嘿嘿嘿……”她笑得好不下流,还搓了搓手,简直像是个老练的“辣手摧草”狂魔。

曹绿袖蹑手蹑脚地来到东厢房,往窗口一探,却没想到只见到一盏灯火荧然,卧房里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走错地方了吗?应该不可能呀。

她纳闷地挠了挠头,只得暂时撤退,再做打算。正拐个弯绕过花墙,瞥见前头一间临水而筑的轩室,微微透着亮光,还隐约透着人声。

曹绿袖好奇地拎起裙摆,小心地走近探看。

自推开敞凉的窗台边,她清楚地窥见了玉树临风的沈随风坐在太师椅上,坐在他身旁的是个秀气俊美的书生。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和那个俊秀得像个女孩儿的书生在做什么?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不禁倒怞了口凉气。

断、袖、之、癖。

难道,他喜欢的是男、男人?!

形容亲密,深夜私会,掩人耳目,真是越看越可疑,越可疑就越像……

她脑袋瞬间嗡嗡然,好半天无法思考也动弹不得。

完了,曹绿袖,你这下全完了……

不行!

她猛然抬头,握紧拳头,暗暗低喃:“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让他误入歧途,我要让他知道,他要是真的这样那样……是万万行不通的!”

正在她气血上涌、热血沸腾之际,突然听见那俊秀书生开口说:“要不要先月兑光——”

轰地一声!

她的理智瞬间炸得分飞四散,二话不说,抬脚重重踹开了大门!

“不能月兑!”她激动地冲进去挡在沈随风身前,大喊一声,“千万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沈随风呆住,那俊秀书生也呆住,气氛一时凝结在半空中。

“呃……”曹绿袖这才惊觉自己好像干了什么蠢事。

“曹姑娘?”半晌后,沈随风先回过神来,疑惑地盯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睡着了吗?”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吗?呃……我、我是睡了呀,可是又醒了……不能醒吗?”

“当然可以,只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浓眉微蹙的看着她。

“我、我当然是……来阻止大人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啊!”最后一句,曹绿袖说得理直气壮。

他一愣。

一旁的俊秀书生则是从刚刚到现在都睁大了眼睛,好奇又新鲜地看着他们俩。

“错事?”他面露迷惑。

“大人,”她带着敌意地睨了那名俊秀书生一眼,醋味浓重地道:“我知道你是个洁身自好、不近的好官,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就找个男的发泄吧?”

“咳!”俊秀书生呛到。

“什么?”沈随风却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指了指俊秀书生,再指了指他,然后头猛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原来你误以为我们是……”沈随风皱了皱眉头,随即恍然大悟,又好气又好笑。“你会不会想太多了?我沈某人几时又做了什么,竟让你有这样的偏见和误会?”

“我哪有误会?刚刚他不是叫你月兑光吗?”

哼!她曹绿袖还没下手得逞的猎物,怎么可以教旁人先吃干抹净了?尤其对方居然还是个男的!

“这位姑娘,我想你真的是误会了。”事到如今,俊秀书生也不得不跳出来护卫一下自己的清白。“方才我话只说了一半,我是问大人要不要先‘托光’禄大夫将春祭庆典一事拟妥章程,再与礼部共同筹办。”

啥?

曹绿袖登时尴尬欲死,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原来……你们……是在谈国家大事啊?”她讪讪然地干笑,“那……真不好意思喔……小女子打扰两位了……”

沈随风就这样看着她心虚地慢慢蹭出门去,接着咻地一声火速不见!

他险些失笑。

这小姑娘……究竟耍什么宝啊?

“大人,没敢请教那位女侠是谁?轻功练得挺厉害的嘛!”俊秀书生眨眨眼睛,一脸钦敬佩服之色。

沈随风笑容倏收,淡淡睨了幕僚一眼,“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

“呃……”俊秀书生接触到他含带警告的杀气眼神,赶紧低头翻了翻卷宗。“接下来要向大人报告开春以来的几项会报——”

她曹绿袖这辈子从没这么丢脸过!

而且这下子他又会怎么想她啊?

他一定更加确定了她是个满脑子乱七八糟、色欲薰心的大笨蛋、魔、下流胚子——

“呜呜呜,不管啦,我再也没脸见人了……”

隔日一早,她脸也没顾着洗,饭也没心情吃,趁着天刚蒙蒙亮就“逃”出了沈府。

她自言自语碎碎念着,简直懊恼欲死……就这样回到挽翠楼。

“一夜未归,去哪儿了?”一个陰沉的嗓音危危险险地响起。

曹绿袖头皮一炸,脚步顿停,心慌意乱地抬起头,“……娘。”

“真难得呀,还记得我是你娘?还记得这是你家?”曹媚娘手里的长烟管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红木桌面,声响阵阵不祥。

她吞了口口水,小脸堆欢。“娘,您今儿起得这么早?用过早饭了没?要不要吃东大门的咸酥面卷配热豆汁?女儿立刻去帮您买——”

“回来。”

她生生停住脚跟,回头尴尬一笑,“娘……”

“老娘气都气饱了,还吃个屁啊?”曹媚娘怒喝一声,“给我跪下!”

曹绿袖扑通一声马上跪了下来,双手熟练地捏住耳垂,“娘,妞儿下次不敢了,真的!”

“不敢?我瞧你可是敢得很哪,以前趁着楼里忙,老娘没工夫盯你也就罢了,没想到现下生意一清减,你倒给我来个彻夜不归——”曹媚娘火冒三丈,恨恨一敲手上烟管。“说!你给我野到哪里去了?”

“娘,女儿没去干什么坏事,您别这么气急败坏的,当心伤身子啊!”她赶紧陪笑,嘴巴甜丝丝地哄起人来。“妞儿可是会心疼的。”

“疼你个乌龟啃大麦,少给老娘来这套!”曹媚娘重重哼了一声,“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还不速速招来!”

事到如今没奈何,也只能让娘知道她的大计画了。

曹绿袖开始从头一一述说,只是讲到真正精采香辣刺激处,却是一语带过,不敢照实禀告。

“娘,我这不都是为了挽救我们家的生意吗?”说完后,她还不忘语重心长地为自己下了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冠冕堂皇的结论。

曹媚娘又惊异又愕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是娘你放心,我总觉得我的计画就快要成功了,沈大人他开始对我心动了,要不然也不会——”她小脸兴奋热切极了。

“不行!”曹媚娘陡然爆出一声怒吼。

她一惊,不由得瑟缩了下,呐呐地道:“娘?”

“谁准你去招惹大官的?!”曹媚娘站了起来,脸孔气得涨得通红。“还说得这么得意洋洋,兴高采烈——老娘怎么会生了你这个蠢丫头?官是我们招惹得罪得起的吗?”

“娘……”她从未见母亲这般声色俱厉过,小脸吓得苍白。

“礼部尚书可是正三品的大官,还是我们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只要一句话,要叫咱们关门大吉都是等闲之事!”曹媚娘快气疯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咱们抱他大腿巴结都来不及了,你居然还发傻想去色诱他、拆穿他伪君子的真面目?”

“娘,谁教他故意存心和我们挽翠楼过不去?是他不给我们活路走,难道我还对他客气吗?”曹绿袖也恼了,不懂为什么娘非但没夸奖自己,反而为了个外人痛骂自己的亲女儿?

“你以为靠你那三两招就可以把沈大人迷得神魂颠倒,任凭你搓圆捏扁?”曹媚娘怒气冲冲,毫不客气地嗤道:“你当自己是如柳吗?”

曹绿袖一呆,蓦然涌起了阵阵闷痛气愤不平!

“对,我不是如柳姊姊,可是我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帮娘打理起这偌大的挽翠楼,而且我一定能成为京城新一代颠倒众生的花魁娘子!”她冲口而出,不甘心地气红了眼圈。“我是你的女儿,可你从来就不信我有能力帮你,也从不把我的志愿当一回事,你的眼里就只有如柳姊姊而已!”

“你就这么想当妓女吗?”曹媚娘怒极反笑,“放着清清白白的日子不过,竟然自甘堕落想从妓,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看着娘亲又气又怒又伤心的模样,曹绿袖心下一痛,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些。

“娘,妞儿不是天生贱骨头,非得当妓女不可。只是……挽翠楼是我们的家啊,是挽翠楼让我们吃饱穿暖,免于沦落街头餐风宿露,也是挽翠楼让所有花娘姊姊们有个栖身之处,不必流离失所,飘泊无依。”

曹媚娘望着女儿,心头滋味复杂万千,一时无言。

“说到底,咱们楼里的姑娘又有哪个不是天生苦命人?”曹绿袖望着躲在柱子和屏风后头那些想劝架却又不敢的姑娘,随手一指,道:“像翠花姊,死了爹,跑了娘,家里光嗷嗷待哺的弟妹就有三五个,她当初自愿卖身,不也为了养家活口吗?”

小翠花闻言不禁红了眼圈,频频拭泪。

“还有红杏姊姊,她狠心的继父先是将她卖进了那个坏心色鬼王员外家,名义上是当奴婢,结果被王员外给生生凌辱了,末了还被醋桶王夫人给狠狠打将出来,转卖到咱们楼里来。”她看着感怀身世、呜呜低泣的小红杏,不免心酸地道:“虽然现在是做妓,名声不好,还得被那些臭男人这个那个……但是因为有娘您掌着,只要是不三不四、折辱姑娘的客人就会被大棍子撵出去,起码也有个安心的保障。”

“嬷嬷,妞儿说的没错……”小红杏呜呜咽咽地开口,“在楼里吃得好穿得暖,虽然得卖笑陪睡,可比起以前在王员外家,现在的日子已经是安稳幸福得多了。”

“嬷嬷,虽然外头人总说您是个爱钱如命的狠心老鸨,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春街上的勾栏院不下数百家,唯有挽翠楼里的姑娘好吃好住还能挑客人,嬷嬷也不作兴打姑娘出气。”

花春春也吸了吸鼻子,感慨地道:“一样是沦落风尘,我们可比其他花娘幸运太多了。”

“是啊,挽翠楼已经是我们的家了,就算当妓女不比从良风光,可是我们这些残花败柳,如今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挽翠楼不能关门,要是关门了,教我们这些苦命女子怎么办呢?”

花娘们你一言我一句,又感伤又是带泪地纷纷进言。

“你们……你们……”曹媚娘环顾着众人,不禁也鼻酸了起来。“唉,可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妞儿是在玩火,她这样戏耍、玩弄、欺骗尚书大人的感情,弄得一个不好,可是会大祸上身的啊!”

嬷嬷这么说也有道理,姑娘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了主意。

“可是我觉得沈大人对我是有特别感觉的。”曹绿袖小脸有点红红,忍不住辩白道:“他几次三番都特别照拂我,待我也很温柔……如果我能够让他真的喜欢上我,到时候或许就不必搞得那么难看呀!”

如果,他能够真心体谅她们的处境,能够为她们着想,看在她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她自然也不是非毁了他的前程、败坏他的官声不可。

一想到他对她微笑,抱着她四处找大夫,甚至是悄悄为她盖上大氅,深怕她着凉的模样……曹绿袖心儿不禁一阵怦然,滋味又是泛甜又是温暖。

唉,她这样处处算计着他,可他却懵然不知,还常常待她好。

倘若他知道她心底打的却是这样的如意算盘,他还会对她这么温柔吗?

她一张小脸突然有些苍白,心下也惶惶不安了起来。

曹媚娘叹了口气,心酸酸地望着女儿,“妞儿,咱们这样的家世,你觉得沈大人有可能甘冒前程受损的危险、蒙受官宦上流界的异样眼光,甚至是众人非议的难堪去喜欢你吗?”

曹绿袖一愣。

“也许你有如柳那样千万风情的魅力,能让沈大人真的喜欢你,可是像他们这种上等人,喜欢一个名妓也不过就像是喜欢一只猫儿狗儿,或者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罢了,哪里会当真为了咱们这种身分的人付出所有、牺牲一切呢?”

她在烟花界打滚了这许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看过?

就连她自己也曾经一时犯蠢,以为遇到了一个真心相爱、能终生厮守的男人,结果一和名利权势锦绣前程相衡量,她们母女还不是立刻被弃之如敝屣?

“所以妞儿,别傻了,快快打消那个蠢念头吧!”曹媚娘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那种大官,那样的感情,统统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曹绿袖小脸黯然了下来,心底没来由一阵揪扯般地作疼。

不,她不认命,也不认输!

“娘,”她霍地抬起头来,脸上涌起两朵娇艳红晕,神情充满了热烈的斗志。“我的人生,我自己作主,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你在瞎扯什么?这跟有心无心有什么干系?”

“当上花魁娘子是我从小的梦想,让沈大人为我神魂颠倒是我现在的目标,把挽翠楼发扬光大是我未来的希望——”她握紧粉拳,满面坚定。“娘,我一定要成为烟花界的传奇,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曹媚娘和所有花娘全被她这一刻因“伟大理想”而美丽发光的小脸,深深震慑住了。

虽然这个伟大的理想是当头号红牌妓女……

曹媚娘哑口无言,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赞美女儿肯为她们烟花女子争口气好,还是要痛骂女儿自甘堕落自毁前途?

“娘,是时候了,”她热切地紧握住娘亲的手,满眼光芒闪闪。“我曹绿袖艳旗高帜、为挽翠楼扬眉吐气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

“娘,把我推上新一代花魁娘子的位置吧!”她语气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澎湃激昂和热情鼓舞。

“妞儿……”

其他姑娘也不禁感染了这股雀跃的气氛,脸上一扫连日来的陰郁消沉,欢天喜地眉开眼笑了起来。

“是啊,嬷嬷,就答应妞儿吧,难得妞儿有这么伟大的志向,咱们还阻拦什么呢?”

“对啊,妞儿完全是自愿的,咱们挽翠楼将来能不能再风光个十数年,就看妞儿这一遭了!”

“而且如柳最近有些倦勤了,现在正是把妞儿端上花魁位子的大好时机啊!”

眼见气氛如此热烈,曹媚娘看着女儿神采飞扬、娇艳不可方物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唉,原来这一切都是命啊!

良久后,曹媚娘终于点头了。

原本一片愁云惨雾的挽翠楼上下像是又活转了过来,开始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张罗布置起来。

为了要让曹绿袖这一露面就能艳冠天下、勾魂八方,曹媚娘可说是使尽浑身解数,把多年来打滚风尘的心得和手段全拿出来了!

首先是把京城最厉害的裁缝师傅请进挽翠楼,为曹绿袖量身订做十数件美丽若天衣的华服,尤其是重头戏——开苞竞标大会那一晚要穿的衣裳,更是得精心绣制,务必能艳惊四座不可!

而且曹媚娘也透过多年经营的人脉,很快就将消息散播了出去,说是挽翠楼终于要搬出终极秘密武器——由挽翠楼曹嬷嬷全心力捧的新一代花魁娘子,将于一个月后举行正式的开苞竞标大会!

此消息一出,登时轰动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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