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色 6
看着桌面上那封辞呈。
詹逸枫手掌托着下巴,已经沉默了几分钟。
面对他的无语,夏英洁不再感到坐立难安,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等着他点头。
“找到新的工作了?”
好不容易,詹逸枫吁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她。
“还没。”她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那妳辞得这么急……不要紧吗?”
他的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一些,用一双质疑的眼神睇着她。
“我想应该是还过得去。”
夏英洁露出苦笑,耸耸肩。
“我说真的,妳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也没关系,不要为了我们之间的一点私事就离职。”
詹逸枫试图露出善意的笑容,但其实看上去一点安抚的效果也没有。“反正好聚好散,以后公私分明就好。”
听了他的话,夏英洁干笑了一笑。
被劈腿的人不是他,他当然可以好聚好散。
“我不完全是为了那件事而递辞呈的。”
好吧,虽然那确实是占了原因里的九成。“我只是想趁现在还年轻的时候,多做一些不一样的尝试。”
她借用了许盈秀的话。
詹逸枫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既然妳这么说的话……”
他坐正了身子,将辞呈压在活页夹底下。“妳的工作我会转交给小安,东西收一收妳就可以先回去了。”
语毕,他目送着夏英洁走出那扇门。
不带任何情感,没有一丝不舍。
说不受伤是骗人的。
夏英洁不明白自己在他心目中到底曾经算什么,她甚至不明白他何必选择她来当作他的“女朋友”。
他从来就不需要她,也没爱过她……至少肉眼所见的确是这样没错。
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从何而来?
还是他只是为了一时冲动吻了她之后,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负一点责任,所以拖舍了九个月的“名分”给她?
夏英洁不愿意这么想,但是她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了。
打从詹逸枫表明不愿公开承认他们的关系之后,她就一再地怀疑,并非是詹逸枫害怕办公室的流言,而是她不配当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虽然这可能是事实。
“詹大哥准了?”
小安凑过来说了一句,拉回了她的神。
“嗯?”
夏英洁抬起头,脑海里的回忆顿时散去。“他有什么理由好不准的?”
“可是哪有人当天辞职当天就走?”
“也许是嫌我笨手笨脚,多留几天也不会有帮助吧。”她耸耸肩,继续收拾着。
“说得也是啦。”
小安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妳反应这么慢,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被淑姿姐念而已,还是早一点离开对妳比较好。”
“还真是谢谢妳的安慰……”夏英洁苦笑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妳的东西还真少。”
小安看着她脚边的小纸箱,再看看自己的办公桌。“要是我离职,可能需要卡车来载吧。”
“哪那么夸张!”
“其实妳早就偷偷打算要来个闪电离职,所以……早在一星期前就开始在收东西了对不对?”她摆出了一张料事如神的嘴脸。
“妳少在那里乱猜了。”
夏英洁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过,但是她装忙的行为并无法让小安识相地闭上嘴。
“啊,那我知道了,其实足妳根本就没有心!”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小安,”
忽然,詹逸枫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唤了她一声,打断她的话。“阿光他们几个跑去哪里了?”
“呃……”小安迟疑了一会儿。“好像去外面抽烟的样子。”
“去叫他们进来,有一些事情要跟你们开会讨论。”
说完,他又掉头关上办公室的门。
“好啦,妳自己保重了。”小安回过头来,再度拍了下夏英洁的肩,“我先去叫那几个臭男生滚进来。”
夏英洁嗯了一声,在心里谢天谢地。“妳先去忙吧。”
接着,在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东西之后,夏英洁抱起那只小小的纸箱,走出了这个她早已习惯的小空间,站在那扇熟悉的电梯门前。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踏进这座电梯了吧……
“英洁。”
背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叫唤。
她回头,微怔了一会儿。
“淑姿姐……”
是黎淑姿,她朝着她走了过来!依然是那种自信满满、风采十足的步伐。
“我听逸枫说了。妳不打算再考虑几天?”
夏英洁抿抿唇沉默了好一下子,才摇了摇头。
黎淑姿却忽然摆起脸色,直视着夏英洁。
“妳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欸?”
夏英洁眉头略皱,不明白她意指什么。
“妳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内疚吗?还是妳认为装出一副弱者的姿态,逸枫就会再回头去照顾妳?”
她的话让夏英洁傻楞了好一会儿,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黎淑姿早就知道她和詹逸枫的关系。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
夏英洁试图解释。
但是转念一想,该解释的人不该是她才对。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黎淑姿总是喜欢在会议上让她难堪,也明白了为什么身为直属主管的逸枫,从来没有在黎淑姿的面前为她说过一句话。
忽然,夏英洁无来由地笑了出声。
“妳笑什么?”
“不,没什么……”夏英洁摇摇头,收起笑意。“妳别误会,逸枫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辞职只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工作而已。”
语毕,正巧电梯门也开启。
她抬头看了黎淑姿一眼之后,跨步走进了电梯。
如果她和詹逸枫的交往期间是九个月,那么对方和黎淑姿之间的暧昧,也许早在八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萌芽。
不过事实是什么,她没有兴趣知道了。
“那么……祝妳和那个伪君子交往顺利。”
说完,夏英洁按下关门钮,看着黎淑姿那张错愕的脸孔消失在门缝间。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勇气当着对方的面,月兑口说出如此具有攻击性的话。不过,也许这在某些人的眼中连蚊虫咬伤都不如。
***
“妳这样坐在门口会被当作跷家的中辍生喔。”
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夏英洁缓缓从臂膀之间抬起头,看着那张既熟悉又称得上是陌生的脸孔。
“什么中辍生,我都已经二十五岁……”
她扬起淡淡的微笑,下意识地想伸手推镜框,却猛然想起那支无度数的眼镜早就让她给收进背包里。
她的动作惹得石诺伦轻笑一声。
“妳辞职了?”
很难不去留意到她身边那只小纸箱。
“嗯……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辞职比较好。”
昨天夜里下了决定,今天早上就收了东西马上闪人?石诺伦有些错愕。
“就某个层面来看,其实妳做事也挺冲动的嘛。”
“我?冲动?”
夏英洁笑了出来。“只会有人说我龟龟毛毛、优柔寡断,从来没人说我冲动。”
“不是只有一天到晚肾上腺素激昂才能叫冲动。”
他拿出铁门的遥控锁按了一下,同时向她伸出右手,“先进去吧,我看妳也顾门顾很久了。”
凝视着他的手掌,夏英洁微怔了一会儿,之后才递上自己的手去握住他的,让他一把拉起。
石诺伦倒了一杯柳橙汁给她。
“好不容易才月兑离苦海,不是应该要请我喝一杯?”夏英洁转了转那只冰凉的玻璃杯。
“谁说果汁不能拿来庆祝?妳歧视柳橙汁吗?”他开始动手忙些开店前的准备。
“我哪有!”
她板起脸孔。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不然这样好了,为了庆祝我月兑离苦海,我请你喝一杯。”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石诺伦笑了一声。
“当然有关系,要不是因为……”要不是因为遇上你,也不会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但是话到了唇边,却顿时凝结。
“因为什么?”
石诺伦抬头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忙着。
她犹疑了几秒。
若是那么说的话,未免也太一厢情愿,或许也太过于唐突。
“……我只是认为,如果不是因为你朋友提起电台的工作,我大概不会有勇气辞职。”
“所以,妳打算去赵万里那边上班了?”
“不……怎么可能!”她一口否定。
“为什么不可能?”
“我大学是读视觉设计方面的,跟DJ怎么扯也扯不上关系吧。”
“那又怎么样?”石诺伦耸耸肩,抬起头来看着她,“我大学修的是历史,跟调酒八竿子也打不着。”
“你读历史……”
夏英洁有些愕然。“你……读历史?”
她的反应让石诺伦沉默了一会儿。
“对,那已经是很历史的事了,请不要把它当成我们讨论的重点。”
“抱歉,我只是有点意外……”她又习惯性地将头低了下去。
“妳习惯什么事都要说抱歉吗?”
他苦笑了一笑,低头拿来一颗颗柠檬开始切片。“总之,我想说的……是妳不需要限制自己只能做什么事,或是只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是借口而已。”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而石诺伦则是闭上嘴,等待她的下文。
“其实……”她嗫嚅着低声说着,“我怕我做不好,会把事情搞砸,老是给别人添麻烦。”
她想起了詹逸枫不悦的表情。
“那么,妳是不相信万里的专业?”
石诺伦笑了一笑,将柠檬片摆进保鲜盒里。
“欸?”她微楞,抬起头来。“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这么多年来,他面试过的人不下百个,我不会怀疑他的眼光。”
夏英洁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
附和也不是,否定也不对。
“反正……”
石诺伦挺直身子,吸了一口气,正想说一句什么。忽然,系在大门上的铃铛响了两声。
这个时间该出现的人,应该是黄圣昂。
但是进门的不是他。
──而是“欢迎收看整点新闻,我是夏卿”。
石诺伦楞了好一下子。
只有在电视上才看得到的女主播,就这么站在门边,手上还拿着一把滴着雨水的伞。
“啊,妳来啦!”
夏英洁放下玻璃杯,转身扬起笑容。“我还以为妳找不到路。”
“我又不是妳这个大路痴。”
她翻了一下白眼,苦笑之后,随即恢复利落的笑颜,转向吧台内的石诺伦,“请问你们这里有伞桶吗?我在外面没看到。”
“拿进来没关系。”
石诺伦微笑响应。“有不少客人抱怨放在外面的伞会被偷走,后来干脆就不放了。”
夏卿做了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才走到夏英洁身旁坐了下来。
“这个是我姊姊,叫夏卿。”夏英洁介绍了身边的女人。
“不难认。”
他扬扬眉,笑了一笑,本能似地先递上一杯开水。
“麻烦给我一杯马丁尼。”她则是向石诺伦点了一杯酒。
石诺伦点了个头,转身取下两瓶酒。
剎那间,他忽然明白了。
有这么样的一个姊姊,难怪夏英洁会习惯于掩饰自己的光芒。
“说吧。”
夏卿将皮包放在旁边的空座位,翻出一包凉烟。“忽然约我出来有什么目的?”
夏英洁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我今天早上辞职了。”
“是吗?”她不以为意,点着了一根烟。“反正不是什么很好的工作,早点换掉也好。”
“这件事……先别告诉爸妈,”
她稍微犹豫了几秒,刻意压低声调,“不然,他们一定会叫我搬回去。”
“这种事用电话说不就行了,干嘛特地找我出来?”她抽了一口烟,伸手取来一只烟灰缸。“还是妳想顺便跟我借生活费?”
“才不是!”
夏英洁用力地否认。“我只是想到很久没看见妳了,约妳出来聊聊天而已。”
“转到新闻台不就看得到了。”
“那不一样……”夏英洁顿时哑口无言。
“马丁尼。”
石诺伦递上一杯透明色的酒,暂停了两个人的对话。
“谢谢。”
夏卿优雅地接过手,又道:“找到工作了吗?”
“当然还没,哪那么快!”
“那妳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该不会又是那种干一辈子还是小妹的──”
“其实,”石诺伦忽然插话。
两个女人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我有一个朋友已经请她到电台去当DJ试试。”
“你……”
夏英洁吃了一惊,没料到他会在夏卿面前提这件事。
“DJ?!”
夏卿皱起了眉头,转向夏英洁,“妳……行吗?”
“我、我只是……”
她才正想撇清,却又立刻被夏卿给打断。
“这样也好啦。再怎么说,至少都比妳第一个工作有挑战一些。”夏卿抽了最后一口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瞧夏卿说得一副好像她已经在电台主持节目似的,夏英洁无奈地转过头,直瞪着石诺伦。
他却只是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忽然,门上的铃铛又响起。
“欢迎光……”
下意识的招呼语,在抬头见到熟悉的面孔之后,直接收回。
“唷?”
见到已经有两个客人坐在里头,黄圣昂起了小小的讶异。“最近的客人怎么都这么早出门?”
像是被他的声音给吸引了注意力,吧台前的两个女人同时回过头。
“啊……”
黄圣昂认出了夏卿那张脸,怔怔地指着她,“妳是那个整点新闻主播?”
夏卿先是一愣,立刻扬起专业笑容。
“显然你都有准时收看。”
被路人给认出,向来是她的骄傲。
瞧她开始作起秀来,夏英洁翻了白眼,转过身,啜了一口柳橙汁,然后用一双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像是在怪罪石诺伦似的看着他。
对方却胸有成竹地回了一记微笑给她。
剎那间,夏英洁有些恍神。
是她的错觉吗?
从小到大,只要夏卿出现在旁边,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还愿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但是这一回不同。
石诺伦的目光并没有追随着夏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