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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之恋 第四章

就如同先前的约定,雨晴将家中那套名贵礼服取出送洗,经过稍微简单的整理之后,果然靓丽如新,尤其再穿戴上她母亲借她的一条星形碎钻项链,高雅尊贵,整个人的气质明显不同,不仅桂慈看了都赞不绝口,连我都几乎要认不出来。

至于我的服装问题则始终没法顺利解决,不出雨晴所料,尽管动用各种关系,翻遍全男生宿舍,硬是找不出一套合身且适合在台上主持晚会用的衣饰,毕竟大家都只是学生身份,实在没什么机会用到这类的服装。

我猜想的到,雨晴能够为我做的,不外乎就是买套衣服送我,但我早已事警告过她,不得出此下策,我是绝不可能接受如此昂贵的礼物。

私底下,我特地请阿铭陪我到市区中几家百货公司的专柜或男饰精品店去逛,挑来拣去,中意的有很多,唯一谈不拢的却是价钱,那么高的价位,令人望而却步。

眼见迎新晚会的时间越来越逼近,所有事情差不多已经准备就绪,下午我和雨晴到演艺厅做最后一次的彩排,虽是简单的预演,但雨晴已是盛装出席,而我只能穿著T恤、牛仔裤及球鞋,站在她的身畔更显寒伧,每当有人夸赞她的服装造型,即使大家嘴上不说,我却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

“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你的服装方面没有问题吧?”桂慈皱着眉头,有点担心的问我,毕竟这场晚会最后的成败,必须由她一肩扛起,所以特别关切。

“还是让我帮你吧!好不好?”雨晴再次提议。

桂慈虽然早就表明不介入的态度,要我们自行协调处理,事到如今已是迫在眉睫,我在她眼中看见支持与鼓励的味道。

“不必!我自己可以处理。”在众人围观中,我大声的坚持,即使单独面对雨晴的时候,我都不愿意示弱,更何况是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我岂能答应?

我到邮局里把仅剩的一点积蓄都领出来,却还差上一大截,只好另外再想办法。

自从高中毕业后,因为大学念的是公费学校,我就没再向家里伸手要过一毛钱,能够在经济上独立一直是我引以为自豪的地方,唯一的收入主要是依靠帮人当家教来维持,由于我在大学中主修“教育”,要找这类的工作并不难,再加上我的生活花费不多,省吃俭用,马马虎虎也还过的去。

平心而论,每周二次,每次二个小时,家教确实是一种投资报酬率极高的工作,但我不想把整个大学的青春岁月都耗在这里,所以只接一个家教,贴补生活费,并将在课堂上所学的理论,拿到现实中来证实,多增加一些教学经验。

不过在周遭的同学中,却有人把本末倒置,反而把家教视为正业,忘了学生应有的求学本份,兼了一个又一个家教,每天傍晚五点开始一直到深夜,班表排得满满的,连周末和周日都不放过;甚至有人因为教出一点名气来,被补习班所网罗,打响招牌,成为名师,收入更丰,出入有轿车代步,并开始贷款买房子。

我的家教学生是个破碎家庭的国中三年级的男生,父母离异多年,现在跟妈妈住在一起,成绩很不好,我已经教了三个月,始终没有起色,实在令人有点沮丧,但因为有求于人,今天的课我上得格外认真。

“哦!老师上完课,辛苦了。”结束时,学生的妈妈正好在客厅看电视,很自然的向我打声招呼。

“罗……,不,高女士……”我的学生姓罗,但她的妈妈坚持使用原来的姓氏,我连忙改口;本是打算向她预支下个月的薪水去买晚会用的服装,可是向人伸手借钱这种事,我还从来没有做过,所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老师可不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高女士瞄了挂在墙上的大钟,将电视关掉,“我们家小弟最近数学有没有进步?明年就要高中联考,到底行不行啊?”

既然谈到这个问题,我便不能不回答。“小弟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小孩……”

家教守则第一条:“不论学生再如何差劲,绝对,绝对不能在他的父母面前说他笨。”我始终牢记在心。

高女士质疑,“可是前几天的模拟考,他的数学只有十二分。”

我赶忙解释,“他的数学基础没有打好,现在我正帮他从头复习,模拟考的命题范围较广,有些地方我还没教到,所以暂时看不出学习成效。”

家教守则第二条:“无论学生成绩有多烂,都不能承认自己教得不好。”我打算采拖延战术。

“想想现在的小孩也真可怜,课业压力实在太大,我有好几次都发现他趴在书桌上睡着。”高女士心疼不已。

高女士在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担任中阶主管一职,一个单亲家庭里的妈妈,既要在职场里翻滚,与人激烈竞争,努力赚钱来养家活口,还要兼顾小孩的教养问题,她又何尝轻松呢?才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居然已有大半花白。

“或许不要将他逼得这么紧,让他自由发展会比较好吧。”我尝试用比较温和的语气建议。

高女士扬扬眉毛,精神突然紧绷起来,似有不悦的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小弟有跟说过什么吗?”

为了了解学生,通常第一次上课时我会和学生们闲聊,谈谈他们的理想和抱负;这个家教学生跟我提过关于升学的事,他承认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勉强逼他或许可以考上一所高中,混个毕业文凭,但那也只是浪费宝贵的三年青春岁月。

这个学生很有主见,他喜欢运动,尤其是长跑的部份,曾夺得中等学校运动会马拉松赛冠军,甚至差点破全国纪录,可惜自从升上三年级之后,他的妈妈就不再让他参加田径队的练习,母子为此不知大吵过多才回,这件事在这个家庭中几乎成了不能触及的禁忌话题。

我的脑海中曾生出过这样的画面:一边是挥汗如雨、气喘如牛,却还是快乐地奋勇向前,不断冲刺、不停奔驰的阳光少年;另一边则是,寒夜里、孤灯下,有个像小老头般伛偻着身躯,驼背苦读的少年。两相对照下,哪一个比较有意义呢?

我试探的说:“我知道教育部正在试办一所体育实验高中,小弟既然对这方面有兴趣,又有不错的天赋,是不是可以让他试一试……?”

高女士迅捷的打断我的话,“不行!绝对不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家教守则三:“不介入学生家庭的纷争。”我知道自己已经越界,但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潜伏的力量在驱策,令我不吐不快。

这时学生刚从楼上下来,恰好听见我们的“讨论”。

“可是你这样一直逼他做不喜欢的事有什么用?”想来是年轻气盛,处事不够圆融,我竟然提高分贝,企图说服她。

“年轻人,人活在这世上真的可以只选择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好吗?”高女士不喊我“老师”,反而改口叫我“年轻人”,从称谓上的转变,我暗暗感到情势变化对我极为不利。

学生站在楼梯口望着我,随即又立即垂下头,虽只是短短一眼间的交会,但我可以充份理解他那无助的心情。

我决定豁出去:“人世间确实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候,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你们并不是无从选择的,如果自己放弃选择的权力,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学生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真诚的说:“妈!我真的很想成为马拉松选手,你让我试试好不好?”

“闭嘴!”高女士的情绪终于爆发,对儿子大吼:“我绝对不允许你将来成为一个只会跑步的傻瓜。”

“运动员不是傻瓜……”学生还想辩驳。

“不用说了,你给我上楼去念书。”高女士下达最后的通牒。

学生不敢反抗,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乖乖上楼,那背影显得极苍凉、极孤单。

“至于你……”高女士把矛头指向我,“我记得我是聘你来当我儿子的数学家教,而不是教他怎么造反,如何来违逆我,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

“我教学的是对象是‘人’而不是‘书’啊!”我企图向她解释。

高女士冷冷地说:“我只要求你把他的数学教好就行了,其它根本不关你的事,既然你认为数学不重要,下次就不必再来,我会再另请高明。”说完就掏出皮包,要将这个月的家教费结算给我。

“不必了,你留着吧!”我拋下这句话便离开。

本来是打算预支下个月的家教费,助我度过眼前的难关,没想到居然演变成被辞退的局面,我骑着“老黄”在夜间里奔驰,对着自己大骂:“你是最──最──最──笨的笨蛋!”可是说也奇怪,我虽然生气,却没有后悔。

回到学校,在进宿舍前我先打通电话到医院,想和祖父聊聊天,要知道他的情况的最新发展,是否有所好转?但电话响了好久,他所住的病房里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我的心中不禁浮起一阵不详的预兆,连忙改拨家里的电话,而这次倒是很快就有响应。

“为什么医院那边都没有人在呢?究竟发生什么事?”我劈头就质问弟。

暑假期间,祖父住院时,我是全家唯一分得出来的人力,所以一直都是交由我来看顾,自从学校开学后,白天请一个特别护士帮忙,晚上则交由爸妈两人轮流,因此家中常只留弟一人而已。

“哥……!呜……哇……”没有说上半句话,弟居然先哭出来。

弟向来乐观,从来没有这么脆弱的表现,我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背后的汗水涔涔而下,手脚却是一阵冰凉。“都高中生了,要勇敢点,不要只顾着哭,快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傍晚时医院方面来电话,祖父他……哇……”弟的话没说完,又被一阵哭泣所打断。

弟的话全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只字词组,对我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煎熬,我再也忍不住,透过电话大声斥喝他,“弟──!”

或许是这样的当头棒喝发生了作用,弟居然楞在当场,停止啜泣,我趁机再接下去,放慢速度,柔声告诉他,“好,不要慌,你听我说,现在先深吸呼。”

在电话那头,弟抽泣的声音渐渐平复,“现在可以告诉我,祖父怎么了?”

弟虽然还是半带着哽咽的哭腔,但至少已经能够清楚表达他的意思。“下午五点左右,祖父病情加剧,突然休克,生命迹象一度停止,经过二个钟头的紧急抢救,现在还留在加护病房观察当中,据医生说,未来的十二个小时将是关键时刻,必须严密监控,才能确定是否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爸妈都留在医院的加护病房?家里只剩下你?”我不敢再问下去,竟把焦点转移到祖父之外的其它人身上。

“嗯!”弟手足无措的问我,“哥,怎么办才好?”

我恨不得身上长了翅膀,马上飞回家去,和家人守候在一块,然而现在我却只能无能为力的对着弟大声吶喊:“祖父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明天一早就会恢复意识,你不用担心!”而连我也搞不清楚,这番空泛的保证,究竟是在劝他,还是在欺骗我自己。

我和弟约好,会和家里保持密切的连系,然后才挂上电话返回宿舍。

“你总算回来了!”我才打开大门,阿铭便迎向前来,热情问候。

从丢掉家教工作到得知祖父病危,在这一晚的短短几个小时内,我的心情一路下滑,已经跌入深谷之中,实在提不起精神和阿铭嘻闹,所以只是冷冷的响应,“嗯!”

“你看这个!”阿铭拿起一大片深灰色的东西在我面前摇晃,却不能引起我的注意。

“什么东西?”我的精神正处于极度沮丧的状况下,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根本不想去辨认那事物。

“你看,你主持晚会的服装有着落了。”阿铭仍难掩兴奋之情。

我突然自失魂落魄中觉醒,还有事情没有解决。“你又从哪里借到这套衣服?”

阿铭不正面回答我,故作神秘状的说:“先试看看合不合身,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我伸手取过那堆衣物,一件一件的套上,阿铭还替我配上一条领带及一双皮鞋,费了好半天总算穿戴妥当。

“你自己照照镜子。”阿铭将我推到穿衣镜前,还转了一圈。“太好了,简直就是完美无瑕。”

说也奇怪,这套服饰从上到下,由里至外,居然就像是为我量身订做的一样,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可以暂时落下,今晚至少有一件令我顺心的事。

“谢谢!”我十分满意镜中的身影,回头向阿铭道谢,顺便也问他,“你怎会如此神通广大,哪里借到这套衣服?”

“我……我自有我的门路,你……你不用管……,反正明天的晚会你就穿这套出场。”阿铭支吾其词,又想搪塞过去,“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这小子打扮起来居然还人模人样的。”

我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月兑下,整理好,放进衣橱中,想想忽觉不对,便又取出来细看,惊讶的发现,大呼:“这套西装居然是Armani的,衬衫及领带是Vesace,皮鞋和皮带是Gucci,而且全是崭新未曾用过,根本不可能是向人借来的。”

阿铭尴尬地站在一旁,面对我凌厉的眼神,有点不自在的说:“做人还是不要太精明的好。”

我完全明白了。“这些都是雨晴特地为我买的,对不对?而你则是同谋的共犯,在背后出卖我。”这些天都是阿铭陪我去找衣服,唯有他才能向雨晴提供我所需的尺寸大小。

阿铭看我铁青着脸,知道我是真的生气,只能一味的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能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亲自去向她求证。”我冷笑,不顾阿铭在身后呼唤,朝屋外奔去。

雨晴并不在宿舍里,所以唯一可能会去的地方就是学生活动中心的社团办公室了,当我气冲冲找到她时,她正在里面对我们隔天要用的脚本做最后的修饰。

我几乎是一脚踹开大门,立即厉声质问她:“你……”

“你来了?我正在等你,有事等一下再说,马上就好。”雨晴彷佛没有觉察到任何的不对劲,抬头瞅我一眼,便又低头专注于手边的工作。

本来我是打算一照面就要和她激烈争辩、大声理论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能这么冷静的站在门口等她,不免要佩服的自己的耐性,看来这段时日的交往,我早在不自觉间被搓揉成另一种性格。

“呼,总算完成啦!真是累死我了。”雨晴合起小茶几上的手稿,伸伸懒腰、揉揉眼睛,还不忘撒娇似的对我说:“写了三个小时,手臂又酸又痛,快来帮人家捏一捏。”

我只是呆立著,不发一语,也没有其他动作,雨晴终于发现我的态度异于平常,关心的问:“脸色这么难看,身体不舒服吗?”伸手便要试探我额头的温度。

我突然发难,大声吆喝,“不要碰我!”闪身避开,让她扑个空。

“你今天是怎么啦?吃了炸药啊?火气这么大,谁惹你生气?”雨晴大惑不解,眼睛不停眨动,长而卷曲的睫毛像蝶翅般挥舞,十分惹人怜爱。

我硬是铁着心肠,不假辞色,冷冷地回答,“除了你还会有谁。”

以前即使和雨晴发生争执,我顶多也是脸色一沉,独自生闷气,不想和她说话而已,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受到整晚不顺遂的影响,我的心中竟然升起要与她正面冲突的念头,想把气出在她的身上,谁也料想不到,由于两人间的亲密关系,反而使她必须承受更多不理性、不公平的对待。

“把话说清楚点,不要和我猜哑谜。”雨晴是家中的独生女,自幼倍受父母呵护,几时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自然耐不住脾气。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偏偏我像吃错药,拗起性子,毫不退让。“不必再装了,我已经收到你的怜悯及施舍,但我要告诉你,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并不需要你的救济,请你不要这样羞辱我!”

雨晴是何等人物,冰雪聪明、玲珑剔透,一点即破,马上猜到我大张旗鼓来此兴师问罪,必是为了那套衣服的缘故。“你怎么知道的?是阿铭告诉你的吗?”

“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神通广大,连我的室友也被说动,与你联手对付我。”我有众叛亲离的感觉。

“这件事是我一手策划,和阿铭无关,你要生气尽管冲著我来,不要牵扯到其他不相干的人。”表面上雨晴是为阿铭开月兑,其实何尝不是为我着想,让我和阿铭间尚能保有一丝颜面,日后好相见。

阿铭夹在我们之间其实是最无辜的,我也不想把过错推到他身上,“何需别人告诉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笨,崭新的整套顶级名牌货,这般大手笔,如此气派,全校恐怕也只有你胡家大小姐才挥霍的起。”

雨晴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我并没有故意摆阔的意思,我们家的生活确实是丰衣足食,但那是一种罪恶?有任何过错吗?你和我在一起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别人可以误解,唯独你不可以!”

雨晴说的没错,她们全家都不是那种仗势欺人、为富不仁之人,但正在气头上的我早丧失理智,哪还能冷静思考,当然不肯低头认错,“你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你富我穷,你高高在上,而我只不过是被你踩在脚下的污泥罢了。”

“说穿了还不是你那表面是自傲其实是自卑,既可笑又可怜的大男人沙文主义在作祟。”雨晴终于认清事实,点出问题的主要关键。

“你不必这般嘲弄我,一个男人该有的骨气我还有,毋须向你卑恭屈膝、摇尾乞怜。”我甩甩头,彷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雨晴低声下气的努力解释,“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吗?否则我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把东西交给你,而采取迂回的方式,暗地里偷偷拜托你最好的朋友?”

在这一点上我自知理亏,雨晴确实曾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所以我只能哑口无言,不能再多说什么。

雨晴喘口气,想让情绪和缓些,顿了一会又接著说:“我一直遵照你的指示,放手让你自己去做,但眼见已经到了最后期限,明天就要正式举行迎新晚会,你还是一筹莫展,我能忍心不帮忙吗?仅顾及个人的喜恶及感受,却不以大局为考量,这样算是负责的男人吗?”

雨晴的话句句攻向我的要害,让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软弱的争辩,“这件事谁都可以帮我,就唯独你不行。”说到后来,已经近似耍赖。

“为什么?”雨晴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们是亲密的伴侣,情人之间不是要相互扶持、携手而行吗?”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供大肆发挥的著力点,岂能轻易放过?

“在情人的世界里,两人必须公平、对等,不容许有高下尊卑之分,在经济及物质的条件上,我可能永远无法与你并驾齐驱,现在你用这种方式待我,将来我在你面前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不对,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的诡辩!”雨晴不同意,“情侣的世界里不会有绝对的平等,而是互相需要,各取所需,就像我的任性、我的倔强、我的蛮横、还有我的坏脾气,有时明明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你还不是都默默容忍吗?”

我淡然的说:“我觉得无所谓,因为这是我愿意而且也能做得到的事。”原来她都知道!平日我对雨晴的付出,她都铭记于心,能够如此,夫复何言?

雨晴眼睛一亮,“同样的,谈金钱虽然鄙俗,但在你有困难、最需要协助时,那同样也是我唯一可以为你而做,能够负担得起的事。”

“可惜这种援助我承受不起。”我无情的反驳。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雨晴一辈子大概没遭人如此对待过,怒不可遏,脸色气成煞白,身子犹不停的颤抖。

我双手一摊。“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这样。”

“你……!”雨晴终于再也忍不住,手臂扬起,迅捷落下,起落之间,重重赏我一个大耳光。

我没料到雨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以来不及避开,“啪”的清脆一声,我被结结实实的掴中左脸颊,从小到大,没人这样打过我,一开始时只觉得脸上麻麻、痒痒,紧接著才是火辣辣的灼痛感。

雨晴这一掌让我们都楞在当场,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对立著,谁也没说话,更讽刺的是,远处的吉他社正在为明天的表演采排,弹的竟是优克李林的“认错”。

不知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正轻轻柔柔的唱著:

“……是我放弃了你,只为了一个没有理由的决定……故意让你伤心,却刺痛自己……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我不愿意教彼此都在孤独里忍住伤心,我要怎么告诉你,我还爱你,是我自己错误的决定……”

谁应该认错呢?是雨晴不应动手?还是我不该激怒她?对与错之间,我已经混淆不清。

“你……”最后还是雨晴先开口,“不说些什么吗?”

我冷冷的望著她,像石膏像般伫立,不透露心中半点情绪。

“求求你,说说话吧!”雨晴摇晃我的肩膀,发狂似的大声呼唤,“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就是不要不理我。”

我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木然而立。

雨晴伸手抓起桌上那份刚完成的晚会主持讲稿,将我们一个星期以来的工作心血一把撕去,眼中蹦出泪珠,“你看,我这么坏,你还不会生气吗?”

我终于回过神来,冷酷的看著她,“你要我说什么呢?”轻抚著脸颊,我笑了笑,讥诮的说:“你这一掌,打得真好!”然后转身步出社团办公室,弃她于不顾。

“不要走,把话说清楚!”我不管雨晴在我身后追逐。

雨晴随我走出学生活动中心,经过操场时,保养草皮的洒水设备正好启动,我头也不回,跨进那片人造雨幕之中,让豆大的水珠当头淋下,将我和雨晴隔绝开来。

直到浑身湿透,我心中的愤怒与激动才稍见冷静、平复,怀著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孑然一身,怅然若失的回到宿舍。

翌日清晨,我暂时放下手边所有事情,先打电话回家探听祖父的病况,值得庆幸的是,妈告诉我,他老人家已月兑离险境,也已经恢复意识,现正在安心休养当中。

或许是在医院里住太久,对周遭的时空与人事都变成模糊不清,祖父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加上暑假中一直都是由我留在他身边照顾,等到他逐渐清醒,却见不到我,还曾一度惊慌失措、大吵大闹,还得靠护士小姐们从旁耐心解释及安抚。

我身为家中的长子、家族里的长孙,换句话说,在我弟及其他堂弟、堂妹们尚未出生之前,我是唯一的小孩,可以独占亲人们的关爱与呵护,集所有宠爱于一身,毋须与其他人分享;但过度纵容及溺爱的结果,却养成我恃宠而骄的恶习。

我仍可清晰记得,小时候我的脾气坏到极点,远近驰名,和附近邻居小孩子一起时,只要稍有不如意,便与人大打出手,即使对方块头比我大上许多,也从不感到害怕,绝不肯认输或退缩,总是扑上前去,毫不犹豫的张嘴就咬,弄到后来几乎没有人敢和我玩耍,在那段日子里,每次出门,通常很少能够不带伤痕、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

进国小就读后,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倒变本加厉、更为调皮捣蛋,曾有一次,我在午睡时太吵,影响到其他同学的休息,被老师狠狠地教训一番,事后因为心生不满,竟一声不响的偷偷逃学回家,校方以为我无故失踪,大为紧张,不但动用所有人力在校园里四处搜寻,甚至还报警处理,而正当大伙被搞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不得安宁时,本少爷我却好整以暇在学校后的小溪中捉蝌蚪。

爸妈都对我的蛮横与任性感到头痛不已,却也束手无措,不知要从何管教起,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决定将我暂时送到祖父家寄住一个月,希望藉由转换环境,企图改正我的习性。

祖父是个职业军人,平时极为威严,向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即使祖母十分疼我,愿意当我的靠山,可是在他面前我总是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不敢随便乱来。

不过直到发生一次意外事故之后,才让我的个性彻底改变。

当时正是学校放学后,祖父还在部队里值勤尚未回家,我坚持要先看电视卡通,不肯做作业,祖母没有依我,我便躲到二楼,将自己反锁在房内,拒吃晚餐以示抗议,祖母好意为我端来的饭菜全被我扫翻在地上。

我又哭又闹,一发不可收拾,即使祖母费尽唇舌、好言相劝,仍然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因而得寸进尺、益发张狂,不肯罢休,开始将书桌上的课本、铅笔、台灯……一件一件的往门外丢,最后,不晓得小小年纪,哪来的力气,居然抬起椅子往窗外抛下,岂料凑巧祖父刚好回家,不偏不倚正好被砸中头部,立即血流如柱。

我自知闯下大祸,简直是吓傻了,缩在墙角边抽抽噎噎,身子不断发抖,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把饭菜给我吃完!”

我精神一阵恍惚,对时间已经失去概念,直到祖父严峻的声音如旱雷似在我耳际响起,我才算是又活过来。

我抬起头仰望祖父高大、壮硕的身形,但因为是逆著灯光,并看不清楚,只觉自己笼罩在一大片的阴影之下,不能喘息,无处可逃;我没有任何反抗,如令接下他递过来的碗筷,坐在房间角落里,默不作声,一口一口的将饭菜往嘴里划。

或许是慑于祖父的威严,也可能是哭累了,真的饿了,虽然食不知味,我还是将整碗饭菜吃得一乾二净,然后将碗筷轻轻放下。

祖父蹲下来问我,“吃饱了?”

“嗯。”我从鼻间发出一声闷哼,算是回答,面对他的逼近,我竟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背后泛起阵阵凉意。

“把眼泪擦一擦,男子汉大丈夫,怎会这么轻易掉泪?像个娘们似的!”

我听出祖父语气中的不悦,连忙用手背往脸上涂抹,企图擦净满脸的鼻涕及泪痕,谁知越抹越乱,反变成一塌糊涂的大花脸。

“用我的手帕吧!”

祖父传来一条雪白的手帕,我终于把脸收拾乾净,正想将手帕交还祖父,垂下头竟发现他的袜子沾有血迹,再循序往上瞧去,裤子、皮带、胸前、领口、脸颊……散布片片殷红,额头上只简单捂著一块纱布,鲜血仍不时渗出,令人怵目惊心。

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竟让祖父必须承受如此巨大的苦痛,鼻端一酸,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又自眼眶中奔泄而出,涕泗纵横,断断续续的对祖父哭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也不知他究竟能否明白我的歉意。

“不要哭了,”祖父,将手按在我的头上,试著安慰我,“我不要紧,这点伤不得了什么?你知道错就好,记住以后不可以再犯喽。”

我泣不成声,哭倒在祖父怀中。

受到这次教训之后,我彷佛在一夕间长大,性格完全改变,从此洗心革面,成为温良、和顺、谦恭、有礼的小孩,和从前那个我简直判若两人,当爸妈来接我返家时,看到这般情况,对祖父母的神通广大不免啧啧称奇、难以置信,却又莫名所以,因为祖父受伤这件事成了祖父母及我三人之间的秘密,同时从那一刻起,我和祖父就格外亲近。

几年后,祖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祖父深受打击,尤其是从军中退役后,独自一人,生活起居无人照应,殊为不便,爸便将他接来家中同住;不过或许是年岁已大,祖父的健康情形越来越差,年初染上一场风寒,就一直卧病在床,几度送医急救,昨天更是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

明知道祖父苏醒后,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静养,切忌受到任何打扰,但我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他,想听听他的声音,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

医院里的护士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终于让我和祖父说话。

“你还好吗?”

“你在哪里?怎么不来看我?”祖父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些虚弱,但还算有精神。

“您忘了吗,我已经开学,不能陪您。”我眼眶不禁泛红,告诉他自己现正身在遥远的南方。

“喔!没有关系,学业重要。”祖父的意识似乎又清楚了些,“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我周遭的这些仪器上都贴有你的名字。”

我愕然,不知祖父所指为何,怔了一会才突然想起,“那是前阵子我在医院打工时,负责保养的医疗仪器。”

祖父笑了笑,“我旁边的护士说,昨天医院里好几部心脏电击器都同时故障,幸好有你维修的这部能够正常运作,才让我起死回生的,捡回一条命。”

我已不能言语。

“怎么不说话?”祖父接著又说:“和这些机器在一起,就好像有你在身旁陪伴,让我觉得安心;你要永远都像这样,做个尽责的男人,好不好?”

“我会的!”我大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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