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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伴蔷薇 第七章

“华导演,你可曾想过,我是嘉露的姊姊,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生平吗?”

“那可不一定。”他笑了笑,“就算是亲姊妹,各人也有各人的私事,总不会件件都相知吧!”

“我也未必要件件知道。”

“好吧!那我告辞了。”他满不在乎地站起来,“如果你不怕后悔。”

我连鬼都不怕,就怕后悔。

“你要多少钱?”我先气馁。

“说钱多难听,我又不是买卖人。这样好了,我把这本笔记本留给你,算是你赞助我的拍片。”

还敢侈言不是买卖,见他的大头鬼!

“你拿回去好了。”我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卖关子、说漂亮话,没意思之至。

“那又何必,既然来了,就应功德圆满。”他放下笔记本,用手比了个数字。

“五万?”我问。

“五十万。”

这叫做狮子大开口。

“等等,我要问问我继父。”我面无表情的拿起电话,才拨通号码,就见华某人鼠窜而去。

那本笔记大概只有第一页是真迹。

否则他可以向孙国玺要上一百万元不止。

他还想来骗我,算是瞎了他的狗眼,不过我也拿他没奈何。孙国玺财大势大,发现骗子,很可能会把华重规全身浇上柏油,插上羽毛,游街示众。我只能向空诅咒XXX数声便告完事。

我回厨房切菜。磨刀霍霍,把菜板剁得震夭价响。

陈诚房东回到府上,罗汉斋已经齐备。

“好香!”他夸张地耸鼻子。

光看桌子上琳琅满目,但说穿了一文不值,全是冰箱中的剩菜。陈诚一回台湾便买了各色蔬菜放在冰箱里,前些日子闹情绪,根本没动分毫。早上我把该扔的扔了,剩下的就做成这几道盛宴,其实也不过就是些胡萝卜、洋葱、水耕豆苗、苜蓿之类。

“如果庙里有这么好的伙食,我愿意当一辈子和尚。”他边吃边赞不绝口。

“当和尚不仅修口还要修心。”我笑道。若真给他瞧见高僧吃什么,他会惭愧得哭。世人都道和尚吃软的,喝香的,其实真正有修为的高僧经常断食。以广钦和尚而言,他年轻时修行,在山洞中面壁,仅靠地里的一枚番薯过活,每日只割取番薯的微小部分充当食粮,剩余仍照旧埋好,居然也如此这般度过许多日子。到他离开那个洞,番薯还没吃完。后来道行更高,曾连续打坐一百多个日子没有进食,徒众皆以为他圆寂了,预备办理后事,若非苏曼殊赶去,恐怕惨遭活埋。

“你对佛教知道的不少嘛!”陈诚听得津津有味。

他是个知识分子,与任何宗教一概无有来往。

我告诉他我是尼姑化装的,师傅派我微服下山,看世间有无可度化之人,将来要回山上侍奉我佛。

“别把我化去,市民们需要地铁,以后和尚尼姑也可搭乘。”他连连告饶,扯出他将可为人民贡献的诸般好处。

“你的资格还不够,就是要做和尚也得有缘。”我晓之以大义。

“那你就等待有缘人好了。”他松了一口气,着来日后会对我另眼看待,不敢造次。

陈诚又回去案犊劳形,他是天生的苦命人,我留在家中刷碗。我们已协议把钟点女工辞退,日后分工合作,两个和尚抬水吃,更有效率。

整理好内务,我外出办事。

本来想骑我的千里马出去亮相,但才探出头,天公就不做美,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我回去拿伞,再去等公共汽车。模到了乔琪那儿,已经三点了。

我站在大门口等。等到三点半,幼稚园的女圭女圭车来了,随车保姆抱下一个孩子。

“小露!”我向她挥手。

她的小脸从雨帽下怯怯地露了出来,那模样真像极了嘉露小时候。

我又叫她一声,她这才看清了是我,笑了起来,但还是不敢过来。

“小露,不认得我了?”

“姊姊!”她叫,小小的牙齿像海边的贝壳。

“跟姊姊去玩好不好?”

“会打!”她低下头。

“妈咪会打?”

“-!”她又低头,雨从透明的帽檐上滑落。

“姊姊不跟别人说,你也不说,好不好?”

“去哪里?”

“前面。”我指着不远处的肯德基。

“好啊!”她眼睛一亮,笑得开了花。还没有孩子不喜欢可乐、汉堡的。

我们手牵着手,飞快地跑过去,雨水湿了我的头发、衣裳。

进了肯德基,冷气强得很,我一口气点了炸鸡、比司吉和玉米。

小露和我对坐着吃。

“待会儿吃不下晚饭怎么办?”我问。

她抬头看看我,闷声不响,看样子她有的是办法。

“妈咪不在?”

她摇摇头。

“去哪里了?”

“菲律宾。”她说话字字清楚。孙国玺如果知道她的可爱,不会这么不闻不问。

“阿姨帮你照相好吗?”我取出皮包中的奥林帕斯。

“要月兑雨衣。”她嫌雨衣不好看。

我帮她月兑了。透过镜头看小露更加的可爱,不愧是乔琪的女儿,非常懂得摆姿势,但是纯真无邪,一点也不造作。

“还要!还要!”我收起相机时,她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把相机交给一个笑眯眯看着我们的外国女人。

“我妹妹。”我说。

外国女人接过相机,做了个QK的姿势,“卡擦”一下按了快门。

“你妹妹好可爱。”她说。

“谢谢!”

我仍在微笑,但心中一阵又一阵地酸楚。

“没有了!”小露打开可乐杯的纸盖,往里头看,又摇摇碎冰,这才相信。

我带她回去,只偷她出来20分钟,应该没人发现。

“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来找你。”我叮嘱她。

她点头,乖巧得让人想搂她、亲她。

“还要来。”

我点头:“上去吧!”

她小小的身影走进大厦,我跟她挥挥手,转过身。

雨,仍然下着。

孙国玺若是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不知道会如何。

但我打赌他不会发现。乔琪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

我也没办法当面质问他——你为什么背着我母亲在外头乱来?

我不配做他的女儿。女儿应该有种气势,遇到事情就狠狠对他哭叫撒泼——你怎么也去做别人的爹地?

那是天生的。

我自知不是,这点我已对孙国玺说过,只是他不相信而已。

陈诚回来时,手上热腾腾地一个食盒。一打开来,是素包子、兰花干。

“准备当和尚了?”我接过来。

“我正好路过,想想开伙麻烦。”

“就知道你怕吃剩菜。”

他看到桌上,眼睛一亮:“你怎么变出来的?”

“超级市场就在附近。”我白了他一眼。

“那也用不着——”他高兴地双手交握在一起,“做这么多菜,真像——回到家一样。”

“这不是家吗?”

“不一样!不一样!”他坐了下来,我把盛好的饭摆在他面前,当他看我的那一瞬,真像是丈夫看妻子。

而我所做的,不也正像个小妻子?我害羞了起来,转身就走。

“去哪里?”他拦住我。

“端汤。”我愈想愈难为情,钻进了厨房。

“汤呢?”陈诚跟着进来,站在门口插腰,堵住了我。

我一把端起汤,烫得他只好赶紧让开。

“这是什么汤?”他尝了一口问。

“青菜汤。”我让他看上面飘着的菜叶。

“骗人!”他笑,“我又不是没喝过青菜汤,这哪是青菜汤?”

“我还熬了点金菇。”

“只有金菇?”

“我用黄豆芽垫底,加了金菇、洋葱、蘑菇,出了味后全撤掉了。”

“谢谢你做这么好吃的菜。”

“谢谢你不收我的房钱。”我叹口气。

“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你从没提过你的家人,他们都在美国?”

“是啊!我父母都在美国,你怎么突然提到他们?”他大口吃饭,但只让人觉得饭香,一点也未失却斯文。

“你的兄弟姊妹呢?”

“我是独子。”

“如果你发现突然多出了个妹妹,你会怎么说?”

“那怎么可能?”他摇头,“我母亲都六十岁了,连养只小猫、小狗都嫌吃力。”

“妹妹不是小猫、小狗。”

他有点明白了,眯起眼:“难道是你多了个妹妹?”

“可以这么说。”

“你失去一个妹妹,现在又多出一个?”

“对。”

“你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我该高兴。我牵动嘴角。

“告诉我有关你妹妹的事。”

“我妹妹——”我明明好端端地坐着,眼泪却忽地淌了下来。

“别哭!”陈诚坐了过来,替我抹眼泪,“吃饭时哭,会妨碍消化。”

我的脸被他弄得发痒,不由笑了出来。

“快吃饭,吃完了我泡功夫茶给你喝,包管美容养颜助消化。”他哄我。

十洗过碗,他已把茶泡好。一双大手在操作精巧的紫砂壶,十分灵巧,是个标准的茶博士。

“这是春茶。”我嗅着闻香杯,不得了,是冠军级的。

“市长昨天来看我们,嘉奖我们工作辛苦。”他说,“还不错吧?”

“好大的人情,恐怕要三万元一斤。”

“真的?”他发呆,“一千元美金买一斤茶?”

“还买不到。茶农一旦得奖,必定惜售。”

“台湾人均所得不过五千美元,为什么买这么贵的茶叶?”

“请注意‘平均’这两个字,还包括了三岁以下的幼儿。”

“真想不到。”

“你又不是昨天才回到台湾,怎么消息这样不灵通?”

“我跟外头很少交往。”他摇摇头,“实在惭愧。”

“为喝三万元的冠军茶惭愧?”

“我应该对台湾多了解一点。”他倾身向前,“包括你。”

“每天都有人想了解我,岂不太烦?”

“还有谁?”他露出嫉妒的表情。

“海伦”

“你昨天跟她出去?”

“去找一件事的答案,没想到引出另一件事。”

“你妹妹?”

“猜对了。”我把小露的事说给他听。再不倾诉,我会发疯,但是我对乔琪的身分保密。

“我不赞成你这样做。”他听过之后,想了想。

“你如果看过照片,便不会这么想。”我从皮包中取出了快洗照片。

“真可爱。”他凝视着我,“你们有共同点。”

我的双颊发红。

“(缺两字)奇怪,你们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却这样相像。”

(缺两字)还我。

“你怎么知道——”

“嘉露去世时,报上写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他老实说。

啊啊!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这年头还没什么能瞒得了旁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办法忘了这件事。”灯光下,他的脸英俊而柔和,但这句话破坏了一切。

“忘了?”

“已经过去的事不能挽回,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他倒第二次茶。

我站了起来,不想再喝第二杯茶。

“我说错话了?”

“晚安。”我面无表情地走开去。

“越红!”他也跟着站起来,握住我的手,“不论你遇到什么,别急着去报复。恨,会改变一个人,付出的代价是双重的。”

我瞪着他,他放开了我。

我回房去,躺在床上,似乎又看见了嘉露,她哭着说:“姊姊!救我!救我!”

我没有救过她,从来没有。

小时候当她是麻烦,大了更害怕她。

海伦说我不必对她的死负任何责任,但我仍耿耿于怀。

陈诚说我急着报复,会出更大的错。

奇怪的是他们都对我了如指掌,只有我不了解自己。

陈诚很早便去上班,但吃了我放在微波炉里的鸡香堡,喝了杏仁牛女乃,还在冰箱电磁浮石上留了字条:“宽待自己。”

我把字条撕得粉碎。

他是个圣人,已修得正果。

为了免得韦杰恩再来麻烦,我也早早出来,走着走着,还是逛到了乔琪家的附近。

乔琪到菲律宾去了,今天报上登载着她随电视公司的访问团去慰劳侨胞。

现在电影不景气,连乔琪这样的大牌都得去电视公司打转。

相信她赚钱是其次,重要的是让观众时刻记得她。

从前我认为孙国玺是个好男人,天下无双,现在才知道未必。

他的烦恼大过我的数倍。

我倒有点想知道,他预备拖到什么时候才解决。

或是不解决。

我在乔琪家附近叫了车,跑到仁爱路。

吴妈替我开的门。

“越红小姐,请进。”她惊喜不已,“吃过中饭没有?我刚买了菜。”

她花了两个钟头,做出很好的麻婆豆腐、豌豆鸡丝、酒糟鱼、肉丝莱汤,全是些她拿手的小菜。

“老爷他要我继续待在这里。”黄妈替我盛了碗绿豆稀饭,饭里有薏仁、百合,香得很。

“他知道我会来?”

“老爷说,二小姐不在了,你如果来散心,要我好好伺候你。”吴妈眼睛一红。

孙国玺有“他心通”,我的脑袋上有几根筋他全知道。

打开嘉露从前的房门,里面一尘不染,东西全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吴妈。

“老爷叫秘书来收拾过。他说人去了,东西又何必留着。我知道,他一定是怕你伤心。”

伤心?我才不会对着书皮伤心。

“越红小姐,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关上门。空无一物反而看了更不舒服。

“老爷说,如果你喜欢,可以放自己喜欢的家具。”吴妈说。

何必这么麻烦。我摇摇头。

“老爷说,女孩子一个人住在外头不方便。”吴妈小声说。

我明白了,孙国玺知道我对这个地方有好感,但我怎会住在这里?这儿是嘉露的。

“我给你切水果。”

“不了,我该走了。”我忙忙离去.在街上闲逛了好一阵子,我又到乔琪的楼下,等幼稚园的校车。

三点半,车子准时到,保姆把小露抱下车。

“姊姊!姊姊!”她欢呼地跑向我。

我没有抱她。

我怕。

嘉露小的时候我也不肯抱她。

“姊姊——”她仰头看我。

我们去吃康妮热狗、露啤。

又烫又香的康妮热狗,买一送一。小露吃完了还要,我给她买了一包薯条。

“小妹妹好可爱1”快餐的女孩笑着探出头来看小露。

“我妹妹。”

女孩从柜台边摘了个气球给她。

漂亮的脸孔,到哪里都不吃亏。

“你们长得好象哟!”女孩一边舀薯条一边说。

小露笑得露出两个白白的门牙。

“不能再吃糖了。”我指着她,“再吃,牙齿中间一个洞就糟了。”

“不吃糖,吃圣代。”小露踮起脚跟瞧印着各色食品的幻灯片。

那个圣代别说她看了心爱,我都有些馋涎欲滴。

“你假如乖乖的,明天买。”

“我乖!我乖!”她忙不迭地说。

她再乖也得送她回去。

“再待一会儿。”她那哀求的表情,又软又甜的声音,教我几乎要答应她。我大概是老了,嘉露小时候怎么求我陪她,我都没理会过。

我硬起心肠。

小露瘪着嘴,回头看看我,垂着脑袋进去了,双肩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她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回到家,陈诚不在,深锁着的门外,站着个人,是韦杰恩。

他不放过我。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态度谦恭,八年前那个意气飞扬的年轻人不见了。

“有什么可以谈的?”我扬扬眉。

“张律师告诉过你,我——想跟你结婚。”

“有很多人想跟我结婚。”我不屑地。

“我是百分之百的诚恳。”

“别人也是。”

“我会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其他人也会。”

我注意到,他脖颈上的青筋暴了起来。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从来都不是。

可是他又忍了下去。

我看看他,心里想笑。不知情的人见我们站在这儿,谈的又是这些内容,足以认定我们是过气舞女与恩客在重叙旧情。

“孩子还好吧?”

“好。”

“我是指我们的孩子。”他似乎不太敢相信我答覆得这么爽快。

“我们哪有孩子?你生的?”我笑着看他。

“那一年,你告诉我——”

“哪一年?”我做出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喔!那一年啊!”

“那一年,你说你有孩子了。”他的脸红了一阵,真是稀奇。

“有吗?”我耸耸肩。

“我对你够忍耐的了,别耍我。”他暴跳如雷.他的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真巧,我也这么想。

“好吧!那一年我说了什么?你说一遍给我听。”我睨他。

“我说过了。咦!你该不会是骗我吧?”他抓住了我的肩。

“骗?”我这辈子还用不着这个字。

“孩子呢?”

“那年是有。”

“现在呢?”

“你看现在有吗?”我给他看我的身材。将近三十岁的人还能这么窈窕,想必他也少见。

“你——”他看了半晌,才像被谁激怒般对我叫,“你当然不可能到现在还没生。”

“不只现在没生,一直都没有。”我淡淡地说。

“你骗我!”

“是啊!我把孩子藏起来了,好跟你讹诈。”

他放开了我,疑惑不已:“到底怎么回事?”

“韦杰恩,你没有这个福气。”我笑,可是眼泪却滑了下来。

我哭那个八年前因为我的懦弱而遭杀害的孩子。

他的脸色灰败。

“你知道了,以后不必再来烦我了吧!”

他仓皇而退。

果真是个小人。

我如果有他韦家的后代,我会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抛弃。

我大笑,笑声回荡在走廊上。

陈诚从电梯出来时,正好听到袅袅的余音。

“你笑什么?一个人这么高兴!”他夹着大卷的图,西装上都是皱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没白喝那三万元一斤的冠军茶。

“刚才有人向我求婚。”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答应了没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进屋后把手袋掷在沙发上。

“你在等王于?”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月兑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吗?”他作势。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我笑着逃开。

“民主时代,应该平民也有一个机会。”他不依,硬是要凑过来。

“童话里不是这样写。”我伸手打他。

“你也没睡一百年。”他硬是在我额上亲了一下。

“我会生气。”我脸红了,又恼又羞。

“我向你赔罪。”他看着我,看得我全身发热。那样的眼光,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不用了。”我用生气掩饰发窘。

“我们去吃北平菜。”

“我们一见面就是谈吃,你不嫌烦?”

“谁叫人类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两餐。”

“把自己饿得这样瘦!”他夸张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头。

“别诱我吃晚餐。”我推开他。

他斜倚在沙发上,笑着看我。

“我不引诱你,”他懒洋洋地说,然后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来。我们肩对着肩,脸凑着脸,我急急挣开。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进我手里,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里?”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专家,平常还走得不够?”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现在有美女为伴,怎可相提并论?”他可理直气壮得很。

他把车开上了圆山。的确是个行家,那儿是台北视野最好的-望点之一。

我们沿着山坡缓缓向前走。整个台北盆地都在脚下,万家灯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学时,我常常晚上一个人来这里。”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时候什么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觉,睡醒了才走人。”

“为什么非睡在这儿不可?”

“跟老祖宗多亲近亲近!”他的手自自然然地环绕在我肩上。“小心,脚底滑。”

圆山是百万年前的贝.他来考古?还是每回携美女游,教人家小心脚底下滑。

野草花的香气随着风袭了过来。“好香。”我说。

“你没有说错吧?下面是基隆河哩!”他做了不堪闻问的表情。

“基隆河有什么不好?”

他的脸忽然阴暗了下来。我这才想起,巫美花未出国前,曾在家专念过书。

也许,他们的恋爱就是在这条河边。

“好些年前,这个饭店曾膺选世界十大饭店。”他回过头,指着灯火辉煌的圆山,暗中,有着特别的气势与情调。

“很古典。”从飞机上往下看,是台北的一个标志。

“建筑的本身很不错,可是地基有问题。”他说。

两个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谈恋爱,就应该远离罗曼蒂克的气氛,杜绝遐思。

谈建筑,是最不会出错的话题。更何况,这门学科有许多值得大谈特谈的。

“从远处看——”陈某人说,“这座大宫殿像一只鹰,睥睨四周,正准备振翅飞翔,而地基却不成比例。”

我默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技术工,做做红绿宝石的金工还可以滥竿充数,对巨大的物体,只觉得十分敬畏。

天上的星星全出来了,难得看得这样清楚。

“我服役时在澎湖,那儿的星星真大真多。”他谈完了建筑,谈澎湖的星。

听别人回忆,总让我诧异。为什么旁人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我却没有?

我的回忆,充满了疤痕。

只盼能随风消逝。

“谈谈你自己吧!”他也不再谈大气,把箭头转向我。

“我?”

“是啊!我胡说了半天,你一定觉得无聊。”他把西装上衣月兑下,轻轻披在我肩上。

“怎么会?”我摇头,“有过去可以说,是一种幸福。”衣服传来了一阵温暖,足以使我恋栈,但我还给了他。“我不冷。”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把上衣重新穿好。

“只不过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不好。”

“你呢?你属于哪一种?”他充满了兴趣。

“不管好或是坏,都已经过去了。”

“说了半天,你等于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我低下头,“不值得一提。”

“越红,”他的手搭住我的肩,近得听得到他的呼吸,“恕我直言,你太封闭,应该开朗一点。”

我笑了笑。轻轻拂开他的手。

我总不能写一本厚厚的书,向世人哭诉我的痛苦。

即使有不幸,也是自找的。

离开圆山时,已经晚了。车子慢慢往下开,车灯照到的地方。路旁的草随风轻摇,像是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多年前,我曾以为世界不尽是悲愁,也有许多欢乐可寻,但我未曾寻到,只捡拾到自己的悲伤。

“为什么叹气?”陈诚问。

“为什么不装作没听见?”

“我关心。”

我不敢吭声。

“我不配关心你?”

“让我们保持良好的友谊,这比旁的事重要。”我说。

“我们是朋友。对吗?”

“对,我们是朋友,友谊之间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想留住你,就应该聪明一点。”

“你是我见过的几个聪明人之一。”我笑了笑。

“我会记得这句话。”他说,“因为我想留住你。”

我只是个不缴房租的房客,不值得他留。但他留我也好,反正我无处可去。

回到家,陈诚摆出棋盘。

“我累了。”我歉然地笑笑,关上门。

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孤灯下。他独坐,左手跟右手下棋。

看得出来,他很寂寞。

这年头,谁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

我们都不过是平常人,拥有的也不过是平常的寂寞与伤痛。但仅仅如此,已让人穷于应付。

我真羡慕那些有大志向的人,他们无畏艰险,至死无悔。

第二天早上,我用心做了早餐,做完回自己的房间。陈诚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他最大的好处:聪明、善解人意,又知道尊重别人。

他走后,我才出来,碗盘都洗得干干净净,玻璃杯中满满的新鲜橙汁。

我正喝着,电话响了,是小露,我大吃一惊。

“你在哪里?”

“幼稚园!”她笑得咯咯咯地,真是个小鬼灵精。“我们幼稚园里有电话,你不是说可以打给你?”

她昨天问我电话,我随口说了,却不料她记得牢牢地,真是记性好,大概这是文盲的特长。

“姊姊,你今天再来跟我玩,明天更要。”

“为什么?”

“明天我过生日!”她叫得好大声。八成兴奋过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你几岁了?”

“四岁。”她又叫,小朋友的嘻闹声隐隐可闻。

“你要什么礼物?”

“洋女圭女圭!”

“你不是有很多了吗?”

“妈咪不买。”她好委屈。

“真的吗?不许骗姊姊哦!”

“真的!”她又叫,叫得我耳朵受不了。

于是我这一天的任务,便是买洋女圭女圭。

我从来没喜欢过洋女圭女圭。幼小时,家里穷,买不起;再大一点,父亲天天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打得我的童年提早结束。

我很早就做了大人。母亲也从未把我当孩子看,有什么事也会找我商量。父亲仓皇离开她时,她又忿怒又害怕,我很小的年纪就知道教她别哭,有办法赶紧想办法,没办法就去请教有办法的人。

一言提醒梦中人,她果然向孙国玺请教,自此一帆风顺,再没有过烦恼。

我等到十一点钟,百货公司才开门。

“就只这些?”我问店员。一般的填充玩具倒是可爱,但洋女圭女圭却只是聊备一格,并没有特别精致的。

女店员瞪我一眼。当然,不是每天都有人这般找她麻烦。我又换了另一家百货公司,店员是个廿多岁的大女孩,非常的客气,虽然货色还是不令人满意,但她的殷勤,使我连不买都不好意思。

买完了我去找海伦。为了怕人看见,我叫女店员给我特大号的提袋。抽出来时,。海伦起初愣了一下,继而大笑。

“你干嘛?都要卅几了还买洋女圭女圭?补偿自己失去的童年?”

我后悔来找她。

“买给谁的?”她又问。

“自己玩。”

“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她说。

“我不会打死你,你也用不着相信。”

她看着我,研究我会不会像小木偶一样鼻子愈来愈长。

“陈诚对你不好?”

“他干嘛对我好?”她自以为聪明,但只是个洋女圭女圭而已,用不着冒充佛洛依德。

“好吧!你到底买这个洋女圭女圭做什么?”她总算切人正题。在这之前,她会说一大箩筐的废话,我屡试不爽。

“给她作衣裳。”

“你疯了?”

“我只知道你是作衣裳的专家,你为何总要讨论我的精神状态?”我瞪她。

“好吧!你需要什么?”

剪刀、针、线、缎子、蕾丝花边、珠子……

“你开的这张单子比火车轨还长,我要怎样找给你?”她叫。

“那是你的事,我今天晚上就要。”我站起来,把洋女圭女圭丢给她。

“为什么我总要满足你的要求?”她怨声载道。

“我们是朋友,对吗?”我把陈诚昨天对我的友情奉送给她。

“你去哪里?”

“吃中饭。”

“我也去。”

“我去龙山寺吃大排挡,那么脏,你不敢去的。”

她不但去了,吃得比我还多,我低估她了。前阵子馊水油闹得厉害时。她也从未少吃什么。

“你带陈诚来过这里没有了”海伦把所有咸的小吃都尝过了一遍,又叫了一大盘的台中蜜豆冰。

“你的客户若看见你的吃相都会他逃,你以后只能做家庭洋裁。”

“那是我的事,我在与你谈陈诚。”

“那也是我的事。”

“原来你们已经——”

我告诉她,我们还是纯友谊,用不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

“等你有月复之后再问,岂不太晚?”她盯着我的肚子看。

“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何必紧张?”

海伦满脸臊红:“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气得捶我。

吃过饭,迷信的海伦还有节目:“我们到对面求签。”她指着龙山寺。

“求什么?”

“人如果不是白痴,总有许多可求。”她自了我一眼。

我陪她过去买了香烛、米糕。

在这之前,我从未进过寺庙礼拜过。我每次来龙山寺,只为了吃。庙内香烟缭绕,信徒摩肩接踵,还有大群观光客。

“还记不记得高中时我们来此地写生?”海伦不胜唏嘘。

“是啊!那时候有崇高的目的,现在是每况愈下。”

“别胡说,菩萨会听见。”

“他不是没惩罚过我。”

“嘘!安静一点,正殿到了,这位是妈祖娘娘。你在心里先把自己的名字、年籍、住址说出来,再向它祈求你要问的事。”

这是个好主意,神明在上,我不妨问问是谁杀害了嘉露,如果我找到那小子,我会狠狠鞭他的尸。

我面对妈祖娘娘时,心上突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的脸上为何充满了仇恨?”海伦拜完了问我。

我们循着大殿向四周走了一圈,向每位神明膜拜。走到注生娘娘前,海伦一把拖开我,她太过迷信。明年并不适于生龙子,世界已经过挤,抢搭龙专车,会弄得没有医院生孩子,没有地方上学。

求到了签,我要拿去问解签处。

“何必求人?问我即可!”海伦一把抢过签条,“告诉我,你求什么?”

我没理她。

她自己胡猜念出声:“婚姻,大吉,动土不宜。求财有,孕得男,来人月先到……诉讼不可?”

她念个没完,我只问签上那谜一样的诗句。

“你不告诉我求什么,我怎么帮你解?”她皱眉。

“妈祖娘娘如果有灵,她该知道我问她什么。”

“好吧!”她费了大半天力气解起签诗,“你这人奇怪,签也奇怪。”

“奇怪什么?”

“不论你要问什么,结果都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会有答案吗?”我要确定。

“有。但是出乎你的想象。”

“我多久会知道?”

“快了。”

“海伦,你相信这张签吗?”

“当然相信。妈祖娘娘最灵验。”她把我拉到寺外的石墙,才小声说,“你看,有这么多的人诚心诚意地拜她,已经拜了一两百年,就算她原先只是块石头,都会有超感应。”

她又成为玄学专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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